書店也是一種媒體

廖海青

在劉蘇里看來，一代青年的可悲之處不在于失敗，而在于連失敗的機會也沒有了，或連失敗的機會竟也不愿意爭取了。

生于1960年的劉蘇里做過很多夢。兒時他曾夢想當導演、教師、樂隊指揮。198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1986年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整個80年代，青年劉蘇里讀書、寫報告、全國各處調查、折騰，“就是沒想過開書店”。

“因為那時我做的是‘中國夢，飽含理想主義、有信念的中國夢。尋求一個公正、自由、機會均等、以達到人民通過制度能選擇精英有效治理的社會，是我的夢，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夢。這夢，在1978年，如決堤的洪水，沖開了緊閉的大門。雖然自始至終有人試圖關上，但終將是黃粱一夢。我有幸躋身其間，與有榮焉?！?/p>

劉蘇里的身上有很多矛盾的成分。在許多場合他聲言：“不要和我談理想、人生，太空了”，“我的主業(yè)是賣書，非學問家，亦非義士，說說話而已”。然而與生俱來的理想主義色彩無法抹去，在特定的情境下,“家國”、“政治清明”一類的語詞又噴薄而出。

他說：“憤怒激發(fā)我們思考的熱情。有一天，連憤怒都沒有了，思考必定停止，思想隨之消亡?！?/p>

醒客的營生

1980年代末，一茬中國青年的命運軌跡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折。時年29歲的劉蘇里就是其中一個。

之后的1992年，這位前中國政法大學教師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已過而立，大難未死，來日的生死也只能靠自己了?！?/p>

他決定開一家書店，下海了。

“一個民族何以代代相延?大概一個時代總有一些人，像魯迅說的民族的脊梁，或者是民族的靈魂存在吧?我們怎樣找到我們這個民族得以延續(xù)的脊梁，通過他們的言論和事跡去體察他們的心意，以給我們今天安身立命提供資源和信心”談及開書店的初衷時他如是說。

他還引用劉易斯·布茲比在《書店的燈光》一書中的觀點表示，書店向來是交換時代思想的市場，在塑造公眾話語方面起到促成的作用?！爱斆襟w不能正常發(fā)揮功能的時候，書店也是一種媒體?！眲⑻K里說。

劉蘇里的書店以“萬圣”命名。“萬圣”來源于西方萬圣節(jié)，其標識“藍鬼”的原型便是印第安的鬼面具。但詩人西川說：“我寧愿把它理解成‘一萬個圣人。這一萬個圣人就是萬圣書架上的作者?！?/p>

萬圣書園的經營特色透露出，書店不僅賣書，還賣文化和思想，在做商業(yè)的同時也表達著社會關懷和文化批判。萬圣是最早設三農問題專架的，對稱架是城市專架，特別是城鎮(zhèn)化、城市發(fā)展中的問題，居于兩者中的是環(huán)境與發(fā)展專架，與中國這些年的發(fā)展變化中最重要的問題相契合。

萬圣設知識分子公共讀物臺?！胺乓恍┪覀冋J為必讀和最近關注的社會話題在這架上，比如會有稅的問題，比如會是蒙、藏、疆問題，最近就是30年改革反思問題，也就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應當關心和發(fā)言的問題，我們會隨著其呈現(xiàn)而擺出?！眲⑻K里說。

草創(chuàng)之初的萬圣書園，在法律上不屬于創(chuàng)辦者。按照當時的政策，民營資本想涉足圖書出版業(yè)，必須找一個國有單位掛靠。萬圣書園找到了某部委下屬的一家公司做主管單位，帶上了一頂集體企業(yè)的“紅帽子”。這樣，劉蘇里必須每年向主管單位上繳“管理費”，而“它實質上又為你做不了什么，只是年檢的時候蓋兩個章”。

“更要害的是產權不明，因為從法律意義上講，那不是你的財產，是集體的財產?！币驗檫@頂不得不戴的“紅帽子”，“許多企業(yè)最后都完蛋了”。

直到1997年，中共第十五大確認“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萬圣書園才摘掉它頂了4年的“小紅帽”。但“二渠道”(“一渠道”為國營書店)的帽子依然帶在萬圣頭上，依然面臨著“能賣什么、不能賣什么，以及你不能賣但別人能賣的問題”。

2003年，新聞出版總署出臺《出版物市場管理規(guī)定》，為取消民營書業(yè)“二渠道”的帽子做出了努力。盡管如此，歧視性觀念卻依然難以破除?！爸钡浇裉欤廊挥谐霭嫔缭诠┴泦紊蠈懼駹I書店，款到發(fā)貨?！眲⑻K里曾多次接到海外的邀請函，邀其考察，卻都不被批準，因為萬圣書園是一家民營書店。

在一次由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主辦的有關《中國民營書業(yè)發(fā)展研究報告》的討論會上，劉蘇里憤怒得差點兒拍起了，桌子：“這個行業(yè)(圖書出版發(fā)行業(yè))幾乎是最落后的行業(yè)!……在這一行里，民營企業(yè)遭遇的不公平太多了!”從“紅帽子”到“二渠道”，再到今天的“民營書業(yè)”，萬圣的頭上一直頂著各種各樣的“帽子”，而這些帽子的背后則是無處不在的歧視性待遇。

劉蘇里說：“我們現(xiàn)在其實并不期望扶持和優(yōu)惠，我所希望的，只是公平?！薄爸袊趫远ú灰频厝谌胧澜纾叻矫娴目臻g一年比一年好，我看到了許多光明的東西，我很看好下一步的發(fā)展?！?/p>

萬圣書園16年的歷史中歷經3次搬遷。最早位于北京西北三環(huán)中國人民大學附近。1994年三環(huán)路改造，萬圣被迫遷址北京大學東門外的成府街巷內。2001年，成府老街再遭拆遷，萬圣第三次搬遷至現(xiàn)在的成府路藍旗營北大清華教師樓下。借遷址之機，萬圣書園在店內開設了一間“醒客咖啡廳”。

劉蘇里這樣描述醒客與萬圣之間的互動，“到我們這里買書的人很多彼此認識，而書店沒有呆著說話的地方，醒客則提供了閑聊的場所。很多買書人有這樣的毛病，買來的書立即要翻翻，而挑書已經夠累了，如果能踏踏實實地來壺茶，來杯咖啡，聽著音樂翻著書，豈不愜意?還有萬圣常年舉辦一些跟書有關的活動，醒客也提供了一個文化界交流的場所。”

令他寬慰又有些不解的是，每一次搬遷都伴隨著名聲的顯著增長。搬至成府街后，這條本就不寬的街道很快被自行車塞滿，許多遠道來京的愛書人千方百計尋找萬圣，帶走他們喜愛的書籍，一時間萬圣聲名遠播，在它的周圍聚集了大批同道。

“一位讀者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因兵敗有可能關了萬圣去國遠走他鄉(xiāng)，質問‘你有什么權利把萬圣當作私產想開就開想關就關?時，我已不只是震驚了。我知道萬圣自它打開門的第一天起，已不是任何人的私產了，它有了公共的意義，我們能做的幾乎就是替很多愛書人守候好它?！?/p>

今天，這家位于海淀藍旗營的書園已然成為京城的文化重鎮(zhèn)。季羨林在一次文化沙龍上贊嘆道：“萬圣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何懷先生更用深情的筆觸寫道，“萬圣不僅巷子深，門檻還高。要買書先得登上一個小平臺，萬圣好像還有點傻乎乎的理想主義，有時會按自己的理念做點跟生意無關、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萬圣的事業(yè)卻還是大大擴展了，人們也總忘懷不了那個傻得可愛的小藍鬼。至少我所見到的萬圣是小的，并謙虛地居于一小巷中，所以。我想借用舒馬赫的一句話說：‘小的是美好的，萬圣也許正可以其不大而成其大。”

讀書人對萬圣書園總不吝褒揚之辭，然而劉蘇里對此卻有另一番理解：“什么海內外學子的精神家園，太夸張了!毋寧說這個時代太過貧乏，以至一家小小的書店的價值也被無限放大了?！?/p>

2008年6月，劉蘇里花了一萬元重新做了“萬圣書園”4個大字?！斑@就像人一樣，奧運來了，洗個臉。梳妝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迎接四方游客。”

想法不死

在經營書店以外，劉蘇里還與友人徐征、賀曉薇一道，創(chuàng)設了民間學術基金——正則基金，旨在“建設思想性學術評估的規(guī)范化系統(tǒng)；推動與現(xiàn)代社會問題緊密相關的理論思考；促進漢語思想學術對現(xiàn)代人類面臨的基本問題予以深切關懷的研究；表彰為達上述目標而進行的各種相關公益活動；特別獎勵以嚴肅認真思考為背景的思想學術傳播工作。”

1998年11月8日，正則基金在北京友誼賓館舉行了首屆頒獎儀式。這是建國以來首次由民間舉行的學術評獎活動。獲獎者包括劉小楓、何懷宏、何兆武和杜汝楫等學界名家。

作為正則基金理事長的劉蘇里代表這群自稱“理想主義者”的人們宣稱：“我們相信一個沒有思想和學術的民族永遠不能真正站立起來，中國的繁榮和富強應生長在厚實的文明積累與文化建設的基礎之上，而我們個人的幸福正源于此。”

這一獎項只舉辦了一屆即宣告夭折。事后6名學術顧問中，有人受到警告，有人因參加該項活動，成為日后被修理的罪過之一。

劉還嘗試過開辦書院。他認為，上一代人的價值在于“扶上馬，送一程”，如果上一代人根本無法為下一代提供優(yōu)秀的文化基因，下一代不可能有偉大的成長?，F(xiàn)實卻是“上一代人”幾乎喪失了責任，既沒有扶上馬，更談不上送一程。他對當前的教育體制頗有微詞：“全國首屈一指的高校竟然讓學生必修五門、六門公共政治課；我完全不能理解，納稅人一分分積攢的教育費用，本已少得可憐，卻養(yǎng)活那么多講這門課的人，我們的孩子就是這樣被糟蹋著著。”

劉蘇里引用陳丹青的話，“假如我們有勇氣承認，則人文素質的低下、人文教育的迫切，是百年革命的深刻報應?！?/p>

“當時有人想辦大學，有人想辦民間圖書館，總的來說就是一些模糊的辦教育的想法，想既恢復傳統(tǒng)又能與現(xiàn)代教育體制銜接?！眲⑻K里回憶說。

但劉的設想在書院選址階段停了下來。1998年，當時他們已去北京北部城郊看過地方。因為要買100畝以上的商業(yè)性用地，算下來啟動資金在2.5億到3億元。如此一來，如何保持書院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他認為，相比古代書院，現(xiàn)代書院的運營成本提高了，要考慮的東西也多?！叭绻麑頃鹤兂梢粋€無底洞，就不可能有人投錢了?！眲⑻K里擔心書院為了生存最后搞起MBA培訓來，“與其那樣，還不如不讓它出生?！?/p>

但他亦表示，將來一旦時機成熟，他很有可能再試，“至少這個想法不會死”。

熬出偉大

劉蘇里特別欣賞老友馮侖的一句話：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同時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什么的時候，這個人就已接近偉大了?！拔宜较吕锵耄乙煤蟀肷鷮嵺`這一諾言，讓偉大再一次被熬出來?！?/p>

在劉蘇里看來，一代青年的可悲之處不在于失敗，而在于連失敗的機會也沒有了或連失敗的機會竟也不愿意取了。

在他看來，年輕時候種下的反叛基因——更多源于文化因素——往往決定人一生的道路，也往往釀成不堪回首的悲劇。時代在變，人也在變，但人變不應當?shù)扔陧槒臅r代，被時代所裹挾。

“比如我們現(xiàn)在惡俗不堪的時代主流，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享樂至上，別說什么理想主義了，就連起碼做人的底線都被穿個底兒掉!”

“我們還要懷著理想，否則活著有什么理由?懷著理想不等于忽視日常生活，我們也可以有自己標準的日常生活啊，太亂時，至少還可觀景，看潮起潮落，如果再能堅持做點什么，為潛伏在主流下的‘支流添磚加瓦，那離偉大不遠矣。”

“但說句實話，我依然很悲觀。為什么?遠了不講，從1905年到現(xiàn)在，整整104年，這個過程當中上帝不是沒有垂青過我們這個族群，而且不止一次，但是我們都沒有把握住。怎么就能指望下一次可以抓得到?說到這兒您是否覺得我自相矛盾?我的真實想法是，即使肯定抓不住，我們都要堅定去抓它，否則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活著?”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但如果事過境遷，你沒做完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去做了?！币阎林烀甑膭⑻K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