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周末,朋友組織冬游,十多個人,從景點到景點,都是車馬轉(zhuǎn)承。為防丟下某人,上車下車,總是要清點人數(shù)。開始,在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我總發(fā)現(xiàn)少了一位。正要查詢,卻被大家哄笑。原來,在我聚精會神的清點中,恰好忽視了自我。
是的,我們往往忽視自我。不僅是冬游,在生活的許多時候,都是這樣。或許可以說,自我是自我存在的意義,可是,有多少人能真正說清楚,那意義又是什么?
最早的記憶里,自我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幻,或曰神秘兮兮的傳說。那夢幻和傳說,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先后和彼此。很容易聯(lián)想一個故事,那個至今仍沒有理清的秩序。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有一些糾纏,至今仍記得鮮活。記不清是在幾歲,也模糊了地點和時間。總之,在某一天,我開始關(guān)心起自我。我好奇地問母親,我究竟來自哪里?母親先是微微一怔,繼爾微笑著,溫情地,神秘地告訴我,你呀,路邊撿的。哦,路邊,哪個路邊???母親呶了呶嘴,就是長池坎唄。過分的認真,我忽略了母親深藏的笑。沒有懷疑,也沒有過多的思考,就一趟跑出了門,跑到長池。正是一池清水,哺養(yǎng)著散漫的水草和魚。風很輕,不知從哪里吹來,一來就不想走了,從長池的岸,走向池塘里。如此不斷往返,似乎想牽伸池面的皺紋??墒窃綘?,那皺紋越復雜,長池里蕩溢著生命的靈氣。即使這樣,我也有了幾分相信,相信這長滿了草和魚的池塘,也會長出個娃娃。當那個婦女,從池塘邊經(jīng)過時,我便是深信不疑了。她背著娃娃,提著一只大公雞。我甚至猜想,那婦女背上的娃娃,也許就是從池塘那邊撿的哩。懷揣悠悠的擔心,回家,緊緊地依偎在母親懷里,不敢造次。我怕母親再把我?guī)У匠靥吝?,丟下不管,被別人撿了去。
原以為,長大了,有了些知識,明白了生兒育女之事,就會走出那個童年的夢囈;然后,帶著一個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自我,從容地面對世界。然而,我錯了。這世界是認知越多,懷疑越大;自信,也許原本就屬于淺薄的人。我不知道,讓我產(chǎn)生懷疑的,是維特根斯坦,還是???。
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張照片。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陪襯,只有人物和面容。9個人,6男3女。面部表情的特寫,呈圓扇狀排開,面向世界,或面向你我,都是燦爛的笑。乍一看,我輕易地讀出了愉悅。對,是愉悅。愉悅,是9張臉上渲染的強烈主題??墒?,維特根斯坦立即擊碎了我的自信。他對著這照片說:“我,這個我,恰似最幽隱的神秘”。心里被什么觸動,深深的,令我微微一震。有一些防線在動搖,自信的防線。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在內(nèi)心里滋生,蔓延。隨即,有一個聲音傳來,悠遠的,輕輕的,有力的,像是問世界,又像是問我:感到愉悅的“我”是什么,愉悅存在于何處?我的防線坍塌了,徹底的坍塌,呼啦啦似大廈傾。我聽見那坍塌的聲音,離我很遠,又似乎很近,雜亂,破碎,短暫,難以收拾?
感到愉悅的“我”是什么,愉悅存在于何處?
我不斷地重復著這樣的追問,希望從中找到答案。可是,我越找越迷惘。每一次伸手,抓住的,宛然是一只斷線的風箏。沒有方向,失去牽制,飄忽中,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把目光再次移向照片,與9名愉悅的男女照面。我希望從中找到一張我熟悉的面孔;不,應(yīng)當是可以與我的內(nèi)心觀照的臉,解讀一種也許屬于我的愉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撿拾,珍藏,就像母親講的童年故事,那個從路邊撿回的我。
思維就這樣出發(fā),照片上的面孔,是始發(fā)站,卻不知道何處是終點。此刻的尋找,帶著靈魂,我相信,它不亞于網(wǎng)絡(luò)中的Google或百度。先遇見卞之琳。卞老已駕鶴西去,但那張張望的臉,仍留在橋上。還是依然。依然的張望,依然的迷濛,依然地看與被看。但是,橋上橋下,車來人往,人在變,車在變,風景在變,甚至樓上看他的人,也變了一輪又一輪。但是,從他緊皺的眉頭,凝重的表情,深邃迷茫的眼神,以及看與被看中,構(gòu)成的情景畫面,似乎可以斷定,他沒有看清風景,看風景的人也沒有看清他。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這樣彼此互看,構(gòu)成一道風景,世間的風景。然后,留下許多迷,讓路過的車輛和行人撿拾。
又遇見龐德,隨他走進一個地鐵車站,重逢那些幽靈般的面孔。經(jīng)過了幾十年,一切依然,場景沒有改變,面孔沒有改變。那個陳舊的地鐵車站口,依然是一些濕漉漉的黑色枝條,和繁雜的花瓣,在晦暗壓抑中,呈現(xiàn)著無端的繁忙,擁擠,陰冷,厭倦,期待,不安。最捉摸不定的,是那些花瓣。似乎春天已很近,但又還沒有到來;枝頭是光禿禿的,甚至沒有倦鳥光顧,花瓣是唯一的主人。那些花,燦爛的,晦澀的,陽光的,陰暗的,淺顯的,深藏的,真誠的,虛假的,坦誠的,詭秘的,都擁擠在同一個枝頭,彼此不相誠讓,又誰都占不盡永遠的風頭。它們就這樣擁擠著,推搡著,擠兌出一種詭譎的亂,讓人在簡單的愉悅之后,便逐漸走入一種茫然,恐懼,不敢妄自接近。
掉轉(zhuǎn)視線,我又把目光投向那張9人照片。照片未變,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些男男女女的臉,和臉上的笑容,都已發(fā)生變化。凝視越久,變化越大,越復雜。你甚至會發(fā)現(xiàn),并不是一切笑容,都是有了真誠,有了愉悅,都是生命的燦爛。心里琢磨著福柯的話,“我無所是,亦無所往”,“別問我是誰,也別讓我一如既往”。心靈被深深震撼。突然感覺到,也許世上最愚蠢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像我這樣尋找。對于笑臉,似乎放棄不下的尋找。
身在書房,背后是書架,書柜上有一面鏡。此刻,我卻不敢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