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易黑亞趴伏在兒子勺勺子的墳頭上,眼淚都哭干了。麻乃過去拉他起來時,他仍然一臉茫然地哭著,過上一陣,那哭干的眼睛又泉眼似的爬出兩道淚,沿著鼻翼兩側(cè)蟲子一樣蠕動。
麻乃說:“走吧,走開了,你就沒這么難心了!”麻乃又一次緩緩地握緊了易黑亞的手,拉他起來。
易黑亞被麻乃拉起來時,掙扎了幾息,聲氣嘶?。骸巴尥薨。阏ζ蚕麓?父親)說走就走了!”
“走吧,走吧,”麻乃安慰易黑亞說,“讓娃安息吧!”
荒山野嶺上,潛伏在草叢中的石頭,幾次三番將二人絆倒在地。
易黑亞滿臉悲慟,他多么不忍將孤苦伶仃的兒子留在這面寂寞荒涼的亂石崗上。麻乃拉著他,他依舊在掙扎著,嘴里喃喃不休:“讓我再看兒子一眼吧!”
麻乃只管拉了易黑亞往山下走。
村里一下子埋葬了八九個死人。那天,埋體抬進莊子,人們都驚呆了,愣愣地看著,過了好半天才醒悟過來,大家猛然便放大悲聲哭起來。人們的眼淚互相感染著,哭聲河一樣響起來。
當時大家只顧哭泣??薹α?,才開始想起問問事情怪誰。
有人說:“怪爾薩子?!彼谴遄永锏乃緳C。
有人說:“是命!”
既然是命,還有啥說的,大家還不都是為了能過上好日子才出下這檔子事的嘛。
麻乃帶著大家去找村主任拴兒,人們擰成一股繩向拴兒家進發(fā),一張張臉孔被踏濺起來的黃土彌漫著,神情非常肅穆。
大家進到村主任拴兒家里。他家的人躲的躲了,求情的求情。村主任拴兒嘴依然硬硬的,辯駁著,不覺得自己有啥不是。村子里拴兒這一姓人最多,勢力眾。
一些死難者的家屬不知不覺就哭了,哭得跪到地上,引得別人都流淚。因為村子里許多人之間都沾親帶故,死難者的家屬一傷心,他們也都聯(lián)想起一些心酸的事情,就都很難過。
突然,人們聽到小車發(fā)動機的響聲,由遠而近,并伴隨著一陣陣號聲。人們聽到號聲,不僅沒有停下哭聲,卻更加淚流不止。
一些人哭得忘了一切;一些人一邊哭,一邊揚首向村主任家的大門外張望。
早有人跑來喊著說縣上來人了,還拿著紅包,看大家來了。
有人反駁說,那不叫紅包,那是給死人的抬埋費。
麻乃袖著手說:“你以為我把個紅包不知道嘛?紅包就是,鄉(xiāng)長把上面給咱們退耕還林的糧食賣了,給各村主任一人給上一份把嘴堵上的那個錢嘛?!?/p>
有幾個哭著的人,聽了這話,淚漣漣地點頭稱是。
縣上隨行的幾位年輕干部向那地面上哭著爬起的人問哪一個是村主任,說要讓村主任帶他們到死難者的家里去看看,說還要給家屬錢呢。
村主任拴兒早擠在車跟前等著迎接。他一面介紹說他就是村主任,一面想著看能不能和領導拉拉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個習慣。
人們聽說要給錢,不無激動,打問有沒有他們家的,都爭著搶著給帶路。后來聽說只給死者的家屬錢,就都有些沮喪。
縣上的朱領導握住村主任拴兒的手,一個勁地說:“我們來遲了,來遲了啊!”
拴兒說:“不遲,一點都不遲,我剛給大家做工作呢,你們就來了!”
朱領導對拴兒說:“那就帶我們?nèi)ニ勒呒依??!?/p>
“太感人了,太感人了,縣上來人了!”拴兒跑在前頭說。
縣上每每來人,大家都很興奮。前年說是來了一個省城的記者,把村子里的人差點歡死了,人們稀罕得像對天人一樣挨家挨戶邀請去吃飯。婦人娃娃們羞羞答答親昵地請記者給他們照相,要求和記者合影。記者把相機捏得咔嚓咔嚓的,感動得姑娘們差點當場說出看上了他。娃娃們?nèi)竷阂话闾S。
記者感嘆說,想不到這里的人還這么淳樸,大家的日子還是這么貧困。
記者的話令大家的心里異常沉重。他們對記者寄托的希望很大。有好些女人要記者領上她們離開這里,但一想到她們的親人都在這里,一想這片度過她們憂愁和歡樂的家園,她們的心里就重得又不愿意離開了。后來記者記錄下了大家的酸甜苦辣,記了滿滿一筆記本。大家說的都是當前緊要的事情:以前打的一個壩(小水庫)塌了,田里澆不上水,糧食干死了;娃娃學校畢業(yè)找不上工作;醫(yī)院里進不起,能不能讓醫(yī)生看病不要錢?讓醫(yī)生比賽看誰對病人好,如果哪個醫(yī)生人品好,醫(yī)術(shù)高,就美美的獎勵,給這樣的人死了立個碑子;說是還有幾家人等不到糧食黃,就斷頓了。
記者沉重地點著頭。
記者走的時節(jié),村里人送了一程又一程,有些人就哭了。記者說,他會盡他的能力通過媒體把大家的呼聲反映上去。
有幾個老漢差點給記者跪下了。
過了幾天,村子里的幾個年輕漂亮的媳婦子、女子不見了。人們才開始意識到記者原來是個騙子手,是個販賣婦女兒童的壞蛋。
再說村主任拴兒領著縣上的領導,后面隨了一長浪人,都要去看個究竟,看縣上的人給死者能給多少錢。
轉(zhuǎn)了三家人,走時均都撇下三百元。
當走到易黑亞家時,易黑亞兩眼已經(jīng)陷得像窯洞。他跪在大房門前的土臺子上,哭著雙手在地上摳土,把身邊摳了一個坑,看樣子精神已經(jīng)失常。去年,他的女兒到天津打工,說是和人瞅?qū)ο?,被壞人引到江邊強奸了之后,從江里推下去淹死了。時間剛剛過去不到一年,自己最心疼的兒子又遭難了。
村主任慌慌張張跑在最前面,踢著易黑亞的腿說:“趕快起來,縣上來人了,還要給錢哩!”說著去拉易黑亞起來。
易黑亞仿佛沒聽到一樣,依然只管粗啞地哭兒子。
惹得一些人又難過起來。
朱領導走到跟前,躬下身子,雙手握住易黑亞的手,象征地抖給了幾下,就又抽出一只手,拍著易黑亞的手背,說了一些安撫和節(jié)哀的話。
隨從的幾位,也都一律重復著朱領導的話。
拴兒擔心易黑亞冷落了縣上的人,就責備易黑亞不知感激。
朱領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將那三百元掏出半截,在大家的目光下、在縣上有線電視臺記者的攝像機下塞進了易黑亞的手里。
可是,易黑亞似乎有些怠慢,結(jié)果使得那信封掉落到地上。
拴兒就有些憤怒了,他用惡毒的眼睛看著這個不知道好歹的易黑亞。
但是,朱領導一點不生氣,只是覺得有些尷尬,他彎下腰揀起信封里的錢,塞進易黑亞襤褸的衣裳口袋,塞錢的時節(jié)他又一次習慣性地回頭看著攝像機的鏡頭,似乎是向攝像機要特寫。
大家從易黑亞家出來時,看見易黑亞還癡癡地摳著房臺子上的土。
當朱領導帶大家轉(zhuǎn)完最后一家,準備離開這愁人的地方時,剛才那些看別人家得錢自己卻沒有份的人不禁感到遺憾。
不知道村子里誰提醒說:
“大家們吶,趁機擋住要錢啊,縣上來的領導,咋才給了三百元,咋拿得出手啊?把大家一次次當瓜子(傻子)哄?!?/p>
先前。死者的家屬還給上面來的人拼命陪笑,現(xiàn)在聽到有人這樣說,仿佛突然轉(zhuǎn)過彎子來,開始往小車跟前圍。
縣上的朱領導臉色一下子很難堪。
“就是、就是,還有那個鄉(xiāng)長,把上面給大
家給的東西一次次貪污,還把死人的幾個錢隨便一口就含了!”人們七嘴八舌忿忿不平。
麻乃說:“明擺著的事情,大頭子人家早掐過了!”
村主任拴兒說:“你們這些沒良心的?!?/p>
大家無聲地圈住車不讓走。那輛在陽光下耀眼的黑色小轎車發(fā)動起來了。號聲響個不停,可就是沒人躲開。
真是沒有一點辦法。
司機把頭伸出車窗說:
“鄉(xiāng)親們請讓一讓,我們還有事呢?!?/p>
“你們有事,我們就沒事嗎?”麻乃突然非常憤怒地說。
車上的人都驚了,也有苦笑的。
朱領導見走不起身,就把鄉(xiāng)上的馬鄉(xiāng)長推下車,讓把圍車的群眾疏散掉。
馬鄉(xiāng)長下車后,見大伙都很激動,目光狠狠地盯著他,嚇得他腿都戰(zhàn)栗起來。他本來想說,大家如果再不散開,就叫鄉(xiāng)上派出所的人來。但是,他擔心激怒大家自己吃虧不要緊,倘若嚇著縣上的人咋辦?他向村主任拴兒求救。
拴兒奮不顧身擠到人群里說:“你們這些人啊,咋不知道瞎好?人家送錢、送溫情來了,你們卻這樣無理取鬧。”他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要是上面連一分錢也不給,你們又能咋?”
村主任拴兒雙手往兩廂撥拉人。
麻乃也說:“咱們這些人不醒悟就在這達,被人抓個屁喂上哄了,還以為把麝香吃上了。就這樣一老吃虧、一老吃虧。”他有些激動,開始用土洋結(jié)合的話說,“你們也不想想,上面派他們來,難道就每家只給了三百嗎?連五百都給不上?不可能,不可能!”他自問自答,給大家分析著。
爾薩子女人說:“把我男人騙著去,現(xiàn)在成個半臂(殘廢)了,我們以后的日子咋過?”她把倒趿的鞋子勾下身弄好,道,“怪不得咱們這些人過不上好日子,主要是上面不給啥我們也不鬧騰,給上點啥呢,卻又讓吃人蟲半路上吃了,我們連個面都見不上。這次再不能讓這些人跑了!”
“你們看咋辦?”有人問。
“我看咱們先把車扣下,等打問清楚上面給的錢數(shù)再把人放了?!甭槟苏f。村子里的人對拴兒心里有意見,但破不開面皮,加上拴兒家族人多勢眾,就只忍氣吞聲了。
這次,拴兒卻急得無計可施。他想,這次激起眾怒了。
眼看鄉(xiāng)民前呼后擁地要將車掀翻。
村主任拴兒害怕了,用自己的身子攔擋不讓大家靠近車身。
突然,布布一下子生氣了,用手指著拴兒道:“你這個吃人蟲,最好滾遠點!”論輩分,布布還要趕拴兒長一輩。他繼續(xù)罵,“你娃別騷情,騷晴小心叫人把你的腿子砸折呢!”
拴兒一看布布插手了,知道事情變棘手了,但他仍舊死命用身子護著車門。
一些人就開始向拴兒擠過來,揮動著握緊的拳頭。
有幾個人已經(jīng)被拴兒氣急了,真?zhèn)€氣急了,說人像麻雀一樣死,眼看上面給的幾個抬埋死人的錢又叫人吞了,你還搭上胡攪和。
拴兒這時急得無計可施,只管用手臂攔擋著大家,不敢多話。
正在這萬分緊張的時刻,王鄉(xiāng)長的父親帶人慰問死者家屬來了。他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給每個死難者的家屬拿來了五百元。
爾薩子媳婦就在旁邊悄悄罵縣上的人,說你看看,縣上的才拿了三百元。
王鄉(xiāng)長的父親與縣上的朱領導似乎很熟悉,看朱領導對王鄉(xiāng)長父親恭敬有加的樣子,倒像朱領導是王鄉(xiāng)長父親的下屬。后來大家打問清楚,原來王鄉(xiāng)長的父親是朱領導的舅舅。
王鄉(xiāng)長的父親對大家說:“簡直是在胡鬧,快放縣上的人走!”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和思想松懈的當兒,小轎車“忽”地往前一竄,就逃也似的走了。一會兒,遠處的山坡上黃塵飛揚。小車爬上山頂,消失在大家的視野。
王鄉(xiāng)長的父親安撫了死難者的家屬,放下錢,又給村主任拴兒交代了一番,讓大家也不要再追究這次交通肇事的來龍去脈了,大卡車那邊的人他已經(jīng)擺平了。還說誰再胡鬧,讓把縣上和他給的錢統(tǒng)統(tǒng)退還回來。說完就坐上出租車走了。
兩天前,村主任要大家給王鄉(xiāng)長家搭情去。王鄉(xiāng)長的家在城里,弟弟結(jié)婚,村干部說,自從王鄉(xiāng)長來這里后,對咱們村子不錯,各方面都有傾斜,動員大家去給王鄉(xiāng)長家行禮。有些地方把這叫行情,我們這達叫搭情。
后來,村子里一些人就步行著往城里趕。別的人見人家都步行著走了,也覺得不能落后,便去找拴兒,讓他給大家出出主意。其實,拴兒的心里比大家更焦急。他覺得村子里別人可以不去,自己無論如何是非去不可的,即使走著去也要給王鄉(xiāng)長搭個情的。他見大家都爭先恐后地要去,心里高興。村上原本有一輛蹦蹦車,只是有點毛病,車燈也沒有。但他還是想到了這輛蹦蹦車。他問大家能否開著這輛蹦蹦車去。
大家就把目光都聚焦到唯一能開蹦蹦車的爾薩子身上。
爾薩子說,這擔子我挑起來吧。
“大家要知道,這是給咱村子里辦好事情,王鄉(xiāng)長一旦高興,還不把好處都給咱村!”拴兒說,“爾薩子,等下次鄉(xiāng)上給什么好處,可有你的!”
爾薩子說:“為大家,應該的?!?/p>
牙茬骨臺臺圍站了許多人觀看爾薩子發(fā)動蹦蹦車。蹦蹦車發(fā)動起來了,爾薩子在牙茬骨臺臺前面的平坦處開上跑了兩圈。
大家說車好好的嘛,沒毛病!
爾薩子停下車說:“車基本讓我修好了,就是沒有車燈!”
“沒有車燈閑閑的,咱們白天走哩嘛!”拴兒說。
決定好之后,大家分頭回家準備。
爾薩子回家后,家人提醒說,那個爛松車,啥手續(xù)都沒有,白天叫交警堵住還不把人害死。
爾薩子說:“車上那么多人,還有村主任拴兒呢,人家叫走咱就走,咱不去,以后在村子里吃虧多著呢!”
一會兒,拴兒果然跑來說,白天走不成,叫警察堵住把事情就耽誤了,還是商量了叫晚上走,路上走慢點,第二天娶親的日子車剛好就能到。
大家也沒意見,就準備去了。
晚上,那些要去的人都趕到了牙茬骨臺臺子上等候,有拿十塊錢,有拿二十或者三十塊錢的,總之根據(jù)自己家的鍋大碗小給王鄉(xiāng)長家拿情。
易黑亞的兒子勺勺子也要去。他聽說城里好看得畫張子上的一樣,就動了心思,準備偷偷跟上大人去城里浪(游逛)一趟。白天,他在村上的小學里激動和興奮了一天,差點等不得晚上了。剛一散學,他就心血澎湃地跑回家。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啊!誰能到城里去一回,那是多好的事啊!爺爺奶奶一輩子也沒去過城里。聽進城的人回來說城里的事情,就像說的是天上的事情。這一回,勺勺子感覺城里突然距離自己那么近,只要自己膽子放大,冒一回險,就能把那城里浪一回。
聽見牙茬骨臺臺子上蹦蹦車的響聲,勺勺子的心里更加急。他想,爾薩子已經(jīng)開始試車了,說不定去給王鄉(xiāng)長家搭情時還能美美混一頓好吃的呢。他曾想王鄉(xiāng)長人一定會很和善,用他那有福氣的手撫摸著勺勺子的頭。勺勺子想著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勺勺子背著家里大人把被子和枕頭擺放成自己睡覺的樣子,就躡手躡腳從窗子眼眼里爬出去,向牙茬骨臺臺子跑了。
夜漆黑無比,蹦蹦車的響聲在這寂寞的
深山里叫起來了,使人心恐慌和不安。車的聲音令勺勺子無比亢奮。
勺勺子手里提著尚未顧上穿的布鞋,快速地奔跑在村巷里。他有些恐懼。他總是感覺身后像有什么跟著。他不禁回頭看了一兩回,后來就不敢再回頭了,就只管往車響的地方拼命跑。他的腳下突然感覺輕飄飄的,頭發(fā)像幾根飛舞的冰草。他終于擠入人群,爬上車,蹲在一個大人的腿子中間。他很害怕,擔心大人把他推下車。他的心幾乎提升到嗓子眼。只要車跑起來就好了,不會半路上趕他下來的。他盼著蹦蹦車快些開。等待真是很難過的。
蹦蹦車跑起來了。
車輛猛然起步,往前閃了一下,車上的人都哦喲了一聲,感覺相互擠得更加瓷實了。爾薩子說:“大家們都坐好了?”
車上亂七八糟地都說:“坐好了!”
勺勺子被人擠得渾身疼痛,但是一想要浪城里了,就不覺得苦。
蹦蹦車由慢變快,最后在山谷間飛奔起來。勺勺子想著,這車要是能長上翅膀子飛起來,飛到自己向往的地方,該多好。
村主任一路上把王鄉(xiāng)長夸贊著,佩服得五體投地,說王鄉(xiāng)長講話能趕上毛主席的水平?!巴踵l(xiāng)長講話的時節(jié),手一背,有時節(jié)一只手在腰里一卡,另一只手在天上繞來繞去,水平高得無邊無岸呢!”村主任說。
勺勺子開心地笑了。
半夜,車上的人踅七順八地相互依偎著打盹。
勺勺子醒著,他被大人壓著,渾身淌汗。
天亮了,蹦蹦車駛?cè)肓艘粋€車輛蠅接、高樓林立、人來人往的地方。這就是城市嗎?勺勺子以前想著城里大約是一個很大很大熱鬧點的堡子。然而,他沒想到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
大人們果然說,已經(jīng)進城了。拴兒開始活躍起來,給大家介紹這介紹那,好像他是在城里長大的,啥都懂。后來,拴兒說,再走不遠就到王鄉(xiāng)長家了,讓大家把搭情的錢都準備好。
這時,大人們才發(fā)現(xiàn)了勺勺子,都笑著罵,說:“咋把這個狗日的拉來了?”
“眼娃娃,啥時節(jié)上車的我們都不知道!”
“已經(jīng)來了,就不說了?!?/p>
爾薩子向車廂里回了下頭,就又加了腳油門。后來,蹦蹦車就不得不慢下來,它似乎在眾多的各式各樣的車輛中間慌亂而不知所措地挪動,顯得有些凄涼和悲愴。
不知道是誰講,在城里丟了的娃娃多得很,叫勺勺子不要亂跑。
蹦蹦車終于停在一座兩層樓的大院子旁邊,拴兒說是到了,叫大家下車準備搭情。
正是蒼蠅泛濫的時節(jié)。不知道誰問:“為啥要選在這樣的季節(jié)結(jié)婚?”
拴兒說:“你悄悄不要胡說,這是人家請高人看下的好日子!”
可是,說來奇怪,院子里連一個蒼蠅都不見。
拴兒笑著說,“你看,人家家里連一個蒼蠅爪子都沒。”
“這世上,連蒼蠅都幫助豐乳肥臀的,咬瘦球呢!”爾薩子偷偷地微笑上說。
有些人還是聽見了,都笑起來。總之,人們都目睹了這一匪夷所思的事實:蒼蠅那囂張的身影不知跑到哪達去了。大家心里還是很感慨和贊嘆,甚至自輕自賤起來。這時候,拴兒發(fā)現(xiàn)別的村子里的村主任也帶領村民們來給王鄉(xiāng)長搭情來了,人家來的比他們還早呢。
王鄉(xiāng)長家請的那個尊客(專門招呼客人的)招呼大家一撥一撥地搭情,有些拿十元二十元,光陰好的就拿得多,村長們都拿的是五十元左右。
尊客安排各村來的人八個一桌八個一桌地上宴席。
但是,人實在太多,這些鄉(xiāng)下來的人,衣衫襤褸,臟不啦嘰的,土牛笨馬的樣子似乎影響了人家一些主要的有頭有臉的客人的食欲。
王鄉(xiāng)長父親的臉色就很不好。
王鄉(xiāng)長的女人,據(jù)說這個雙抱手連個八字都不會畫,如今生活在城里的肥婆娘,就像男人打下江山一樣得勢,嘴里嘮叨說:“這些鄉(xiāng)里棒,情搭了還不趕緊走呆下干啥呢?就像跌了年成,跑來混飯來了。”
有些村里的人,搭完情沒有吃飯就匆匆忙忙走了。
勺勺子被大人們踴躍搭情的氣氛感染著,也情不自禁地從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五元錢。他向記禮譜的人跟前擠過去??墒?,不知是哪個搶著搭情的人把勺勺子撥了一把,差點撥倒摔了一跤。
勺勺子爬起來,見大人們似乎不屑于理他。人們流水一樣只管不斷地一個隨在一個的后面去搭情。大家搭情的時候,不免要贊美王鄉(xiāng)長幾句,似乎不是王的弟弟結(jié)婚,而是在給王鄉(xiāng)長娶二婆姨。
王鄉(xiāng)長,脖子里扎著個小毛巾,專喜歡往漂亮的媳婦子、大姑娘的地方晃悠。他的頭高高地昂起來,不屑于正眼看任何一個人,也似乎不屑于聽任何批評和相反的意見;這個人,面無表情,整個看上去,就跟電影里的一尊蠟像一樣移來移去!他移動到某個角落,如果沒聽見人們的贊美,如果沒看見美麗的媳婦子和姑娘,臉色就極其地落寞。他這一輩子,就靠贊美來活著!
勺勺子被這個嚴肅的人有點嚇著。本來,他想把這來之不易的錢給王鄉(xiāng)長家搭了情算了,可就是擠不到跟前去,結(jié)果卻被越來越多的人推出了大門。
同來的村子里的大人似乎也把他給遺忘了。
勺勺子被人從院子里推出來,悵然而迷茫地立在街道上。他看見那些搭完情出來的大人,臉上都帶著滿足的喜悅,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了結(jié)了一個什么重大的心愿,拿掉了心上的一塊心病抑或石頭似的輕松。有些鄉(xiāng)民,在人家家里連頓飯也沒有吃上,干脆就蹲在馬路牙子上,啃起自己從那遠路上背來的干糧。一位剛搭完情約六七十歲的老漢,靠在一堵冰涼堅硬的水泥墻跟前,雙手捧著一塊莜麥面餅子,干裂的嘴唇一下一下蠕動著在啃食。
勺勺子也感到饑腸轆轆。大人們說車到晚上才走,因為蹦蹦車沒有任何手續(xù)怕路上給交警擋住。勺勺子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高不可攀的院子,大了膽子向一條相反的方向獨自走去。街道兩邊的景色愈來愈好看,高高的房屋,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像魚在河里一樣的馬路上游來游去。周圍的一切看得人眼花繚亂,街道邊那些餐廳里飛出的香味差點把勺勺子的腸子都饞斷了。
勺勺子手伸進口袋里,緊緊地攥住那五元錢,那是他上杏樹山上揀拾的杏核換來的。他來城里時沒有忘把那五元錢帶在身上,準備給搭情的。結(jié)果,沒想到給人搭情都搭不上哇!
這時,勺勺子走進了一家超市,超市的鏡子里映出勺勺子蒼白的面黃肌瘦的臉和單薄的身影,以及他那嚴重缺乏營養(yǎng)的黃頭發(fā)。超市的貨架子上,東西應有盡有、琳瑯滿目。那些好吃的東西,引誘得勺勺子的涎水在口里泛濫。勺勺子一下下地咽著口水。他怯生生地向售貨員阿姨問了點心的價錢。樣樣的價格都很驚人。而勺勺子手里只有五元錢。
最后,勺勺子拿出那五元錢,讓緊這點錢給他買點好吃的東西。
服務員微笑著收了錢,給勺勺子用一個木頭夾子夾了幾塊面包,裝進一個薄薄的塑料口袋,遞給了勺勺子。
勺勺子接了面包,懷著忐忑的心情離開了超市。他來到一個人少的角落,才仔細觀察那面包,油精精的。他用指甲掐了一蛋,放進嘴里嘗了一下。沒及他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消失
在嘴里。勺勺子有點遺憾。他又迫不及待地掐了一蛋,丟進嘴里。又一次很快消失了。第三次,他娘的,他干脆掐了一大疙瘩,這次他覺得吃這樣的食物,真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事情。那面包給他一種刻骨銘心的奇妙香甜的記憶。他緊接著又吃了幾口,只剩下一小塊,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勺勺子想起要把這剩下的面包帶回家去讓把心掰碎分給兒女們的父母一人嘗一口,勺勺子知道,人活著把誰的情都能補上,唯獨把娘老子的情補不上。
于是,勺勺子再不敢吃了。勺勺子想:自己雖然很餓,面包也很好吃,但是再好吃他也不能吃了。他要把剩下的裝回家叫娘老子吃。一想到給娘老子帶這么好吃的東西回去,心里就一陣陣激動。他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住在這城里,把父母接來,經(jīng)常吃這樣的面包該多幸福。這比什么都幸福啊!
太陽快落山的時節(jié),勺勺子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往停蹦蹦車的地方趕。他怕大人把他撇了。幸好他走得不很遠,很快就被麻乃領著人找到了。他們把勺勺子美美教訓了一頓。大家也沒有問他吃飯了沒有。
他們很快拉著勺勺子跑到蹦蹦車跟前,人們已經(jīng)在車上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勺勺子上了車之后,血紅的夕陽已經(jīng)消失在天外邊了。
大人們在車上滿足地談論著今天的收獲,畢竟把一樁大心愿了了。
勺勺子只是努力地看著城市里那些次第亮起來的燈火,那是一個充滿夢幻般的世界。那燈光下涌動的車水馬龍逐漸地遠了,勺勺子的心里突然有些難過。他微微地閉上眼睛,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戰(zhàn)栗。
“不知道什么時間能再來這城里?”勺勺子想。
“狗日的,還沒浪美嗎?”拴兒看看勺勺子說。
蹦蹦車跑得越來越快。
勺勺子感到有些快活,他想著趕緊回家把面包分給娘老子吃上。
拴兒想:這一次,王鄉(xiāng)長會把他看得更起了。
爾薩子想:這么黑的路面,把人都走瞌睡了,快些回家把那婆姨摟上摟得緊緊的睡上一覺。
這時候,車上有個白胡子老漢說他惡心得很,暈著不行了。
有幾個人笑著說:“這個老最,搭情去了,剛把幾十個元給人家撇下了,連頓飯也沒混上!”
老漢說他到那些有錢人家吃人家的東西,害怕自己的嘴把人家的筷子和碗糊臟了,不好意思吃。他說他真的餓得不行了?!耙怯幸豢诔缘?,叫人壓壓心上的惡心,就好了!”老漢說完,就吐起來。但是啥也吐不出來,只是吐酸水,難受得在車廂里跌死絆活痛不欲生的樣子。
勺勺子看了,心上不得過去,忍了忍,終于慷慨地說:“張家爺爺,我這達有一口吃的你吃上!”
老漢緩了一口氣,說:“你怕是也沒吃,你自己咋不吃?你自己吃咧?!?/p>
“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吃上,你吃上!”勺勺子堅持說。
麻乃對張老漢說,“你難過成個那了,娃娃好心叫你吃上你就吃上,還謙讓啥哩?!?/p>
“再推讓,我就拿來吃上了!”一個小伙子笑著說。
白胡子的張家老漢就沒有再客氣,接過來吃上了。一會兒,果然舒服了一些。老漢對勺勺子說,“娃娃,你拿的是啥吃的,咋那么香,還甜得很?”
“面包,我用五塊錢買下的!”
“你沒有搭情嗎?”拴兒突然不快地問。
勺勺子心里害怕。但是,他還是狡辯說,他擠不到禮譜跟前去。
“反正你們家里沒有搭情,我知道了!”拴兒說。
爾薩子聽了拴兒的話,說:“勺兒家真格沒錢,我知道的。您看能不能用我開車的勞動頂了算了!”
勺勺子在黑暗中看著爾薩子說話的方向。
所有人的聲音沉默了,只有蹦蹦車的吼叫。
蹦蹦車在山谷里行進,翻過了一道梁,開始下一個帶點拐彎的斜坡。突然,一輛大卡車迎面而來。兩車相撞,似乎聲音很輕,蹦蹦車到溝里下去了。
勺勺子像一枚氣球飛上了夜空。
麻乃由于身上的人和自己身下的人給保護了,墊在他身下和蓋在他身上的人都死得很慘。
摔得半死不活的爾薩子,大呀媽呀地叫喚。后來,他似乎聽見勺勺子平時吹的柳笛仿佛從另一個世上傳來,亦真亦幻。
拴兒奸得很,他跳了車,跳進旁邊的一大片誰家的糧食田里,只把腳腕子給扭了。后來他知道除了他和撞成殘廢的爾薩子、麻乃子幸免遇難,車上的人再無一生還。他有點緊張,像是在把勺勺子那雙清澈無污的眼睛極力地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