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飛
前些年,在成子湖邊,提起黃克勝,知道的人不多,提起“懶黃鱔”,那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抗美援朝那年,黃克勝剛18歲,父母早去世了,他分了二畝地一頭牛,正是奔著過好日子的年頭。可血氣方剛的他,響應(yīng)黨的號召,保家衛(wèi)國,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而且一去就是5年。那年他背著背包,扎著腰帶,胸前掛著一枚耀眼的獎?wù)禄氐酱謇飦怼`l(xiāng)親們敲鑼打鼓地歡迎他榮歸故里。老支書還特地擺了桌酒席為他接風(fēng),隨后又閃電式地娶了個俊媳婦。黃克勝的這般光彩這份福氣令和他年一年二的小伙子們眼紅得冒火。
黃克勝回村后的第一個“八一”,他穿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軍裝,掛上那枚獎?wù)?,到老支書家串門。老支書忙著遞過一枝“飛馬”,和他山南海北地聊起來。隨后,老支書用敬佩地口吻問他:“克勝啊,你在朝鮮立的是什么功?干掉幾個美國鬼子呵?”
克勝聽了,笑著說:“大叔,我沒立功,也沒打死過美國鬼子?!?/p>
老支書不相信,以為是克勝謙虛,便故意繃著臉說:“那你這軍功章是哪兒來的?”
克勝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叔,這不是軍功章,是紀(jì)念章,參加抗美援朝的志愿軍人人都有?!?/p>
“啊——”老支書聽了不禁呆了神,過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問:“那你打死過南朝鮮鬼子沒有?”
“也沒有。”克勝很干脆地回答。
“也沒有?”老支書的眼睛突地睜大了許多。這不是開玩笑,上朝鮮幾年連個鬼子都沒打死,這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要知道,自克勝復(fù)員回來,老支書可是把他作為村上的光榮來對待的。覺是有了克勝,他這村長的面子上也光彩了許多,可是這黃克勝當(dāng)兵幾年,連個鬼子也沒有打死,而且從他表情看,是千真萬確的,老支書的臉變顏色了。他覺得受了騙——其實誰騙他呢?他用近乎惡狠狠地口氣問:“那你總見過鬼子吧?”
“見……見過?!笨藙俦焕现挥焉频纳駪B(tài)嚇懵了,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
“那你為啥不給我朝死里打!”老支書揮著右手吼了起來。
“大叔,我,我那是在電……電影里見的,要是在戰(zhàn)場上,我能放過他們!”克勝委屈地解釋說。隨后又補充道:“該我倒霉,一到朝鮮就讓看倉庫,整整看了5年,到哪里去打鬼子呀!”可這時老支書根本不聽他的解釋,甩掉那還有小半截的“飛馬”鐵青著臉,不理克勝了。
自那以后,克勝就覺得人們老在背后對他指指戳戳,連小孩子也開起他的玩笑來。再后來,大小伙子們也當(dāng)著他的面拿他取笑:“你見過美國鬼子嗎?”
“見過?!?/p>
“哪里見的?”
“電影上?!?/p>
“哈……”人們哄然大笑起來,羞得他無地自容。開始,他還想解釋一番,可是沒人聽,終于有一天,他罵起了大街,而且罵得非常兇,那些拿他開玩笑的人感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再也不敢拿他取笑了,可也不把他作為復(fù)轉(zhuǎn)軍人看待,連救濟糧也沒他的份。為此,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去找生產(chǎn)隊長,他知道后,跑到生產(chǎn)隊隊部扇了老婆兩個耳光,硬把她拖了回去。后來聽說,他回去后給老婆下跪,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無能,雖然這話無人能夠證明,不過從那以后,他家從未張口要過救濟糧款。
轉(zhuǎn)眼到了1965年,那一年黃克勝和他老婆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滿指望年底分紅時能進(jìn)幾個錢,給孩子做件新衣服,誰知隊上一公布賬目,他家既不透支,也不進(jìn)錢,這樣一來,他那可憐的希望落空了。會場上,克勝摸著露出大腿的破褲子,感慨地對他的煙友小和尚說:“一年干到頭,喜鵲窩露在樹外頭?!边@可不得了,讓坐在一旁的工作隊小趙聽見了,匯報給公社工作團的周團長。周團長是見過世面的有學(xué)問的中年干部,他聽了小趙的匯報后,以他那敏銳的階級斗爭思想意識到,黃克勝可能將成為一個反革命、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典型,一場嚴(yán)肅的階級斗爭擺在他的面前,使他處于一種臨戰(zhàn)前的亢奮的精神境況中。他激動地連聲說:“太可惡了,太可惡了,這是攻擊社會主義?!碑?dāng)即召集了工作團領(lǐng)導(dǎo)會議,隨后帶領(lǐng)人馬開進(jìn)生產(chǎn)隊,調(diào)查黃克勝的罪行,準(zhǔn)備給予嚴(yán)懲。誰知,這世上的事兒就是讓人摸不透。原先,村上的人們都譏笑克勝,看不起他,罵他的人也為數(shù)不少,可當(dāng)工作團調(diào)查時,竟沒有一個人說他的不是,大家好像串通好了似的,開口就是什么苦大仇深啦,抗美援朝功臣啦,勞動積極啦等等。人們對黃克勝眾口一詞地稱贊,使周團長預(yù)感到抓個反面典型的計劃要落空,但周團長到底不愧是個富有斗爭經(jīng)驗的干部,在困難的時刻想到了黨組織,他找到了老支書,當(dāng)他將黃克勝的反動言論告訴老支書后,誰知老支書聽了,端起了煙袋叭噠叭噠地吸了足有半頓飯的工夫,一個字也不說,把周團長急得心里冒火,可又不敢發(fā)脾氣。他知道這老頭兒是個犟脾氣,又是遠(yuǎn)近聞名的殘廢軍人,只好陪著笑臉望著老支書吸煙。就這樣又過了約半頓飯的工夫,老支書才甩了甩煙袋,沒好氣地說:“黃克勝這個人哪,從他爺爺起就是貧苦人,他大就是給地主扛活時累死的,他媽是餓死的。他那年,聽說打美國鬼子,保衛(wèi)家鄉(xiāng),丟下老婆孩子(其實當(dāng)時克勝連對象還沒有呢),二話沒說上朝鮮和美國鬼子、南朝鮮小鬼子拼死拼活地干了5年,身上掛著洋錢那么大的一個獎?wù)?,這人對國家有功著哪。這些年,雖說日子不怎么好,不過,那與舊社會比可是天堂了,咱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家作主著呢。所以,他還是積極勞動,一心一意跟黨走。1962年那陣,老蔣要反攻大陸,他訓(xùn)練民兵投彈連工分都不要。這樣的人怎能反黨反社會主義呢?至于他說話時摸大腿,這就更不對碼子了,人坐著說話,手不放在大腿上放在哪里,還能舉著說?那像個啥樣子。”老支書說到這里,忽地放下煙袋,兩手捋起右褲腿,指著腿上的三個傷疤說:“周團長,我最恨的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你看我這腿,就是讓狗日的老蔣打的。你說,黃克勝要是真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我能饒了他!”
老支書一席話,加上黃克勝當(dāng)過志愿軍,打過美國鬼子,而且是個功臣的硬牌子,總算躲過了這場災(zāi)難。為此,已多年未登黃克勝家門的老支書,在一天晚上來到了黃克勝家,不容黃克勝開口,就用煙袋指著黃克勝的頭,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好你個狗日的,沒有共產(chǎn)黨,沒有社會主義,你連破褲子也穿不上。下次再聽到你說那些不是人說的話,我要你的好看?!睂τ诶现囊活D臭罵,黃克勝是一點氣也沒有。因為他心里明白,沒有老支書這把大紅傘,他可能早就被戴上高帽子,游遍了七村八隊,給人們當(dāng)猴看呢。
從那以后,黃克勝發(fā)生了兩大變化,一是脾氣非常好,臉上整天掛著笑,拿著自己種的煙葉滿村請人品嘗;二是他那本來直板的腰弓了,人也非常地懶。對前一個變化,隊上的人說他是為了報答鄉(xiāng)親們替他打掩護(hù)的情義,但對他為何突然一下變得懶起來卻是怎么也百思不得其解。
黃克勝變懶以后,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可就不怎么的了。干活時,男人們都不愿和他一起干,隊長沒法子,就讓他領(lǐng)著婦女干活,可他又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婦女們也
不愿要他。沒法,他去找隊長訴苦,說自己的腰在朝鮮扛彈藥傷了,實在干不了重活,讓隊上照顧個輕松活。湊巧隊長是他的堂侄女婿,面子上過不去,給他開了“后門”,讓他為隊上看青。誰知從此看青竟成了他的鐵交椅,終身制了。春看麥苗,夏看麥子,秋看玉米豆子,冬天則看菜籽地,一年四季閑不著。雖說一個勞日值不了幾個錢,他那旱澇保收的工分倒也沒少掙。
剛開始看青那陣子,黃克勝倒也積極,情緒也好,有幾個小孩子說親眼見到克勝在把他們往莊稼地外面趕的時候,腰都直起來了,而且跑得飛快。一時,在隊里被人們當(dāng)新鮮事兒講著,這也著實讓克勝老婆高興了一陣子。誰知過不了多久,人們則很少再見到他在莊稼地邊走動了。他在玉米地頭搭了個草棚,每天除了回家吃兩頓飯,很少出他那個安樂窩。那時,雖然正是狠斗私字一閃念的年月,可瓜菜也填不飽肚子。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誰經(jīng)得起餓啊。他看的莊稼時常發(fā)生丟失。為此事,隊長、副隊長、隊會計幾次批評他,讓他多操點心,多轉(zhuǎn)轉(zhuǎn),克勝是一百個點頭,一萬個答應(yīng)??伤滋烊允且运癁橹?,只有在晚上,才拿著手電筒在地頭晃一晃,照一照,做個樣子給隊里的領(lǐng)導(dǎo)看看。這樣時間一長,人們便送給一個后來叫響成子湖邊的綽號“懶黃鱔”。起這個綽號有兩層意思,一是與他的名字黃克勝的諧音相同,二是與他白天睡覺,晚上才出來看看的習(xí)性有關(guān)。原來成子湖邊的溝溝汊汊里有許多細(xì)長的黃鱔,白天縮在洞里,只有在晚上才把頭伸出洞口,捕捉食物。人們覺得,克勝的生活規(guī)律與黃鱔差不多,叫這么個綽號也不算辱沒他,所以見面大家都這么叫起來,把他的大號似乎都忘記了,小孩子們不知道尊重人,叫他懶黃鱔,大人們?yōu)楸硎居H切和叫起來順口省了“黃”字,叫他“懶鱔”。反正不論怎么叫,他都笑咪咪地答應(yīng),從未因此紅過臉。那一年隊里來了名南京下來的知青,因他有文化,做了記工員,這個職務(wù)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助理會計,隊里要推選學(xué)習(xí)《毛選》積極分子,他新來乍到,不熟悉隊里情況,覺得黃克勝這個人不錯,工作盡責(zé)、待人也和氣,就率先提議:“我選老黃,黃勝同志?!?/p>
隊長聽了以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忙問:“你選誰?”
“選老黃,黃勝同志呀?!庇浌T又說了一遍。記工員的話一落,就見會場上那一百多張嘴巴幾乎同時咧開哈哈大笑起來,就連平時一向文靜的大閨女、小媳婦們也一個個笑得按心揉肚,“媽喲、媽喲”地直叫嚷??墒亲谌巳褐械狞S克勝這一次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從那以后,黃克勝就更懶得走出看青棚了。他看的玉米也就丟得非常多。隊長為此事更加惱火,決定換掉他。就在隊長物色人選的某天晚上9點左右,黃克勝來到在大樹下乘涼的人群里,把小和尚叫到一邊,慌里慌張地告訴他,他在玉米地里看到兩只大仙,一黑一白還向他笑呢。小和尚聽了,心里很緊張,千年白萬年黑呀,說不定誰家倒大霉了。臨走時,克勝再三叮囑,千萬莫要傳出去,那樣要惹禍的呀。說完匆匆地走了。看著“懶鱔”那驚慌的樣子,小和尚心里更加害怕了。心想:怪不得昨晚上去偷玉米,就覺得后面有什么響動,似乎還聽到有婆娘那尖聲尖氣的說話聲。當(dāng)時還以為也是偷青的呢,現(xiàn)在看來,那是大仙啊。好險哪,要是被迷住了,這輩子就算完了,看來那塊玉米地再也不能去了。想到此,小和尚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了。
小和尚回到乘涼的人群里,心里還咚咚地直跳,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一邊發(fā)呆。本來“懶鱔”這么晚回村人們就覺是稀奇,又見小和尚和他鬼鬼祟祟地說幾句話后回來這副模樣,就更加覺得有故事,紛紛問小和尚剛才“懶鱔”回來干什么,又和他講了什么,小和尚是個心里有話藏不住的人,再加上有吹牛的習(xí)慣,如今見這么多人圍著他打探消息,覺得自己成了人物了,有點飄飄然起來,他顧不了“懶鱔”的叮囑,壓低了聲音:“可了不得啦,我們這里出了兩個大仙,一黑一白,跑到‘懶鱔的看青棚,向‘懶鱔笑呢,嚇得‘懶鱔屎都拉褲襠里了?!?/p>
“啊!出大仙了,還是一只黑一只白,看來村里要出事啦?!庇袔讉€人陡然緊張起來。不知誰提出了疑問:“哪有什么大仙,那是‘懶鱔嚇唬人的?!?/p>
“你知道個屁,昨晚我在玉米地里也聽見大仙講話呢!”小和尚聽到竟有人不相信他的話,不禁憤憤然起來。
“你晚上跑那么遠(yuǎn)到玉米地干什么?”又有人追問一句。
“我……我是去找‘懶鱔說說話,在玉米地拉屎時聽到的。大仙說話聲音有點像女人,尖尖的,弄得玉米葉子嘩嘩直響。”
“真有這回事!”一直未說話的老保管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二爺,我要是說半句假話,我就不是我媽養(yǎng)的?!毙『蜕杏悬c氣極敗壞了。
“看你這孩子,賭什么咒,我早就說過,我們這里有狐仙。那年,我晚上起來查糧倉,就見到過,比貓還要大老多,可老支書非說那是狗。第二天,老支書就病得起不了床,連他家那頭大肥豬也無緣無故地死了?!崩媳9苡皿@恐的聲音繪聲繪色地說著。在場的人一個個伸著脖子聽著,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有幾只煙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陣涼風(fēng)吹過,樹葉簌簌地直響,人們就覺得后背涼嗖嗖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第二天小半晌時,人們見到“懶鱔”扛著他爺爺留下的那把土槍步履艱難地看青去了,心細(xì)的人還發(fā)現(xiàn),那槍筒上還拴著一根紅布條。
晌午時,就見村里的老娘們?nèi)齼蓛蓽愒谝黄?,一個個面露驚恐之狀,相互傳著“懶鱔”遇到大仙的事,有的說那白大仙要勾引“懶鱔”,有的說黑大仙要吃“懶鱔”,那牙好長喲,小孩能在上面打秋千呢……
出了這件事以后,隊里也不再議論更換看青的事了,“懶鱔”也隨著這件事出了名,許多老漢、老太太心里還都挺佩服“懶鱔”有種,是個人物,于是在人們的贊揚聲中,“懶鱔”的名氣火了起來,他看的青也很少丟失,而他這把看青的交椅也就坐得更加穩(wěn)當(dāng)了。
轉(zhuǎn)眼到了1979年底,隊上開始包產(chǎn)到戶,按人口計算,克勝家要分到十幾畝地??粗皯绪X”那個模樣,老婆愁,兒子嘀咕,整天家里人很難見到個笑臉,好心的鄉(xiāng)親們也都為他擔(dān)心,“懶鱔”卻一反常態(tài),有時候乘孩子們不在跟前,竟哼起了:“雄赳赳,氣昂昂……”氣得他老婆一個勁地罵道:“你個懶鬼,你個廢人,腰都直不起來,還雄什么,氣什么?!薄皯绪X”卻不氣,扮著鬼臉說:“廢人?那我問你兩個孩子是誰的?”一句話堵得老婆沒了詞,便紅著臉,氣哼哼地說:“地分下來,你有本事,就不要端俺娘幾個的飯碗?!?/p>
分地那天早上,“懶鱔”扛著鍬早早地來到地頭,鄉(xiāng)親們看著他那駝腰,心里都為他擔(dān)心。而他卻是滿臉喜氣洋洋,跟前跑后地幫助隊長量地界、打土埂,干得身上熱氣騰騰。
開始分稻田時很順利,沒有出現(xiàn)你爭我吵的現(xiàn)象,可是分麥田時問題就來了。乍一看,偌大的一塊田地里,長滿綠油油的麥苗,微風(fēng)吹來,散發(fā)出麥苗那特有的新鮮味兒,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可是仔細(xì)一看,就
會發(fā)現(xiàn)緊靠路邊那一長排低洼的麥田里,有近一半的麥苗黃黃的,已失去那青綠色的光澤。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眼就看出這是長期被水淹的結(jié)果。這塊洼地,到了初夏,雨季到來時,更是經(jīng)常水不干,一畝地也收不了百十斤麥子,以往是隊里種,大家都有一份,人們倒也不在乎,可如今要分到個人,就是個大問題了,因而大家你看我,我望你,誰都不開口,誰也不想要,使原來很熱鬧的場面一下子冷清了,人們有的低頭吸煙,有的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小隊會計和老保管則干脆跑廁所去了,更多的人是爭著表態(tài):“這地種不成,二畝不如一畝打的糧多?!?/p>
“是呀,這地這么凹,下雨就汪水,怎能長得了莊稼?!?/p>
“我家就我一個勞力,想平整這塊地也沒人平?!?/p>
“就是有人墊也不行啊,今年這損失誰來補?”
“都不要,這幾畝地總不能白扔了吧?”生產(chǎn)隊長著急得吼了起來,“抽簽,誰抽到誰倒霉?!闭f著生產(chǎn)隊長從賬本上撕下一張紙來,又把這張紙分成四十多塊,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圓說:“這有圓圈的,誰抽上,這塊地就是誰家的,誰先抽?”
大家對隊長這不是辦法的辦法不置可否,誰也不愿去抽。隊長見了,急得頭上直冒汗,就在他又要發(fā)脾氣時,黃克勝弓著腰,袖著手,慢慢地走到隊長面前,很干脆地對隊長說:“這塊地我要了,分給我吧?!?/p>
“什么?”隊長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難道西邊出了太陽?“懶鱔”能要這塊吃力不討好的水洼地?
“是的,我要了,不要忘了,我可是‘懶黃鱔呀,水洼地,這合我的習(xí)性。”
“哈哈”一陣大笑,這么嚴(yán)肅的話題,讓他一句笑話沖淡了。一旁的老婆見狀不好,連忙說:“隊長,克勝這是和你開玩笑呢,我家老的老,小的小,他的腰疼又不見好,要這塊地誰墊土,打埂,還是分給別人吧?!?/p>
“閉上你的臭嘴?!崩掀旁捯粑绰洌吐狘S克勝怒吼起來,驚得那些各懷心事的人不約而同地都順聲音望去,奇跡出現(xiàn)了,只見這時的黃克勝雙手叉腰,腰板挺直,就好似那泰山頂上一棵松,與以前整天勾著頭,弓著腰,無精打采,像三天沒吃飯的情形判若兩人。這神態(tài),這架勢,看得人們伸著脖子,直了眼,有的人鼻涕流到嘴邊也忘了擦,更有趣的是黃克勝老婆,你看她,歪著頭,兩手懸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像是突然見到了一個怪物,不知怎么辦是好,又像是被人點了穴,原地不動了。這時候,滿場的人沒有一個吭聲,靜得誰放個屁也會當(dāng)作打響雷。
就在人們?yōu)辄S克勝出乎意料的舉動感到驚奇的時候,就見黃克勝用手指著老婆說:“你嫌我不中用,告訴你,不論什么時候,我黃克勝也是個跨過鴨綠江,打過美國佬的志愿軍,我腰再不行,也是個站著尿尿的男子漢。這點水洼地在我眼里算個啥!”說著他幾步跨到了不知所措的隊長面前,拉住他的手,動情地說:“隊長,這么多年來,別人拿我不當(dāng)人,我自己也把自己不當(dāng)人,堂堂的壯勞力,干的是幾十歲老漢的活,吃的是大伙種的莊稼,我心里有愧呀。這塊地就分給我吧,我一定要把地填好,把地種好,也算是報答鄉(xiāng)親們這么多年的照顧吧!”說著,竟流下了眼淚。
在場的干部們和鄉(xiāng)親們被黃克勝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動情,有幾個人竟也流下了眼淚,早已卸任的老支書抓住黃克勝的手激動地說:“克勝呀,你是個有心人呀!”
“是啊!克勝是個好人,這塊地除了他要別人誰要啊!”
“克勝厚道啊!”
到處是一片贊揚聲,有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有的是隨著說,也有的人怕黃克勝說過大話后反悔,總之,此時誰也顧不上細(xì)想,這“懶黃鱔”彎了十幾年的背,怎么一眨眼間就直得像郭建光似的硬梆。
晚上睡在床上,老婆摸著克勝的腰,輕聲細(xì)語地問:“孩子他大,你這背駝了這么多年了,怎么一下子就直起來了?”
克勝雙手墊著頭,兩眼定定地望著房頂,半天沒說話。老婆似乎覺得情況有點不對,翻起身向克勝的臉上看了看,就見他大睜著雙眼,臉上流滿了淚水,兩只眼睛里,那晶瑩的淚珠還在一串串地向下滾動著
責(zé)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