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一連幾場暴雨,員外村整個軟了。原來堅挺的黃土山梁軟綿綿地縮在那里,原來干硬的黃土路面,一腳就可以踩出一拃深的泥窩窩。馬蓮河還像往日那樣從三面環(huán)繞著村莊,高高低低的泥浪,散發(fā)著高高低低的喧囂聲。
快到午飯時,又是一場暴雨。黃土溝壑區(qū)的夏季,就像那患了歇斯底里癥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驢脾氣大發(fā)作。本來,在午后的三四點,陽光催發(fā),氣流活躍,暴雨是很容易起來的,早上則很少起暴雨。黃土溝壑區(qū)向來是以干旱出名的。但,天把雨下順了,起一場雨是很容易的事情,猶如一頭老乳牛,后腿隨便一叉,就可以迸出一地的尿臊。那尿來得乍然,收得突然,來時激情澎湃,堅硬的黃土路面也可以砸出一片深幽的土窩,正撒得歡暢,啪嗒一聲,沒了。剛才那場雨就是這樣,一眼沒留神,黑云滿天,再一眼沒留神,遍地積水,又是一眼沒留神,雨過天晴,像一個二桿子司機,正把大卡車當戰(zhàn)斗機開時,猛地一腳剎車。地上的積水還在爭搶泄洪道,太陽就把光線鋪滿了山川大地。在電閃雷鳴中吃飽肚子的人,紛紛從各自家里蹀躞出來,聚在村前的空地上,說天的事,說地的事,說人的事。反正到處都是黃湯爛泥,什么事也干不了,又是夏收與秋收之間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嘴是不管天氣好壞,都可以說話的。人閑著,不能讓嘴閑著。閑人說閑話,一滿都是閑。
忽而,眼尖的人看見盤山道上下來一個人。這人是誰呀,大家不約而同地翹首張望??隙ㄊ莻€男人,肯定不是員外村的人,肯定不是員外村任何一家的任何一個親戚。雖還看不清面目,憑那身架,憑那走手,員外村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判斷出,來人不是熟人,而是生人。這是個啥人,咋來的?老村長咕噥了一句。這是員外村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條大路,前幾年,政府掏錢打通的。路是土路,路面上稀稀拉拉撒了一層鵝卵石,政府糾正說,這是砂石路,上了等級的。員外村人向來不大根究名分,砂石路就砂石路吧。這是一條好得沒法再好的大路啊,不下雨時,人和牲口可以在路上逍遙自在地行走,農(nóng)用車開慢點,也可以順順當當?shù)匦凶?,大卡車放慢到人與牲口的速度,也是可以通過的??墒?,前幾天,幾處路面讓雨水泡出了幾個灌眼兒,連著幾場雨,瘡疤一樣的灌眼兒越扯越爛,整個路面就像一包軟軟的膿水了。那人就在這樣的路面上,蹦蹦跳跳地走。雨后明麗的陽光照在他昂揚的頭臉上,眉眼里透著的全是喜氣。潔凈的天空,茂盛的蒿草,調皮的步態(tài),自滿,自足,自信,像一個回家的孩子。全村人都被這個陌生人感染了。離人群漸漸近了,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人的衣服是干爽的,按時間推算,他在山路上時,正是下著雨的,山上除了牧羊人先前挖的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小窯洞,沒有避雨的地方嘛。說話間,那人已走近了,他迎著一片好奇而茫然的目光,笑盈盈地,大聲說:
“呵呵,我來了?!?/p>
這驢人,真算個驢人哩。老村長心里說了這么一句。這不是純粹的罵人話。在有些場合,以有些口氣說出來,是罵人話;在有些場合,以有些口氣說出來,不但不是罵人話,還是夸人的話;而在有些場合,以有些口氣說出來,既是罵人話,又是夸人話。在今天這個場合,老村長以這個口氣說出這句話,既是在責怪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在這個時候來村里,實在是莫名其妙,又是在夸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在這個不適合來員外村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來了。更重要的是,對于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訪,都是主人先打招呼的,打招呼的用語,都是:呵呵,你來了?然后,對方回說:呵呵,我來了。這個人卻把員外村人問候他的話先說了。這讓老村長很為難。來人把他的話說了,他只好說來人該說的話。他說:
“呵呵,你來了。”
“呵呵,曬太陽哩?”那人說。他一臉的小壞神色,好像他跟員外村的人很熟似的,好像他是在員外村很受寵的女婿。
“噢么。”老村長說。大夏天的曬什么太陽,你的腦子讓雷神爺震散伙了,還是在山路上讓馬蜂蟄了?驢人說的驢話!老村長心里有些憤憤,想給那人嘴里抹一把牲口蹄子踩踏過的臭泥。但只是心里這么亂想著耍,有手不打上門客哩,待人要有禮數(shù)。他是當過多年村長的人,渾身上下都是教養(yǎng),他連糾正那人的話都不愿說出口,免得客人難堪。他只說:噢么。這是員外村人在表達不置可否時慣用的,也最管用的詞兒。也難怪,不搭對方的話茬吧,冷場了,搭又沒個搭處;順嘴應承吧,明明是跟著說錯話的人犯錯;當即反駁吧,不就是一句無關緊要的閑話嘛,你那么當事兒的,倒顯得你這人待人不夠圓通。噢么,這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那人顯然沒有體察到老村長內心的曲折,還像老熟人、小可愛說閑話那樣說:
“路爛了,全爛了耶,人過不來,車更過不來,除非像人家這么勇敢的人?!?/p>
“噢么?!崩洗彘L說。
“警察來不了,要來,也得大半天?!蹦侨苏f。
“噢么?!崩洗彘L說。
“救護車也來不了?!蹦侨苏f。
“噢么?!崩洗彘L說。
“救火車也來不了?!蹦侨苏f。
“噢么?!崩洗彘L說。
“你噢么噢么的,你明白我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么?”那人說。
“噢么?!崩洗彘L說。
那人顯得有些激動,他的語速加快了一些,聲調抬高了一些。他說:
“我說這話的意思是,這個時候,如果村里來了壞人,警察來不了;傷了人,醫(yī)生來不了;放了火,救火車來不了。那好麻煩好麻煩的耶!”
“噢么?!崩洗彘L說。
“難道你們不怕壞人?村里都是老弱婦幼,連個像樣的男人都沒有?!蹦侨苏f。
“噢么?!崩洗彘L應了這么一句,舉頭看看湛湛藍天,艷艷紅日,又看看寂寞的山路,又補充了一句,“員外村不來壞人?!?/p>
“我就是壞人,是那種壞得很壞得很的壞人。你看,我不是來了么?”那人說。
“不像。”老村長說。說完,左腿立地,右腿提起,像老狗撒尿那樣,把過了火的旱煙鍋從嘴里拔出來,煙鍋頭在懸起的鞋后跟上梆梆幾敲,旱煙灰飄灑在腳下。
“不像?難道我不像!你見過壞人么?”那人好像受了極大侮辱似的,神情有些氣急敗壞,又好像腳踝被誰踢了,一跳一蹦地說。
“呵呵,嘿嘿。”老村長笑了,一地的老弱婦幼都笑了。
那人徹底沉不住氣了,唰地從身后抽出一把一尺來長的殺豬刀來,刀子在手里劃拉幾下,刀刃在陽光下,向人們飛了幾個炫目的媚眼。他把刀向老村長舞了舞,又向人群舞了舞。人群在刀光搖曳中傳出幾聲尖叫。老村長還是以原來的姿勢站在那里。那人的臉色好了些,細心看,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成就感。他手腕一抖,一道白光劃過,將刀尖指向老村長,傲然說:
“這下信了吧?”
“噢么?!崩洗彘L說了這么一句,神色很淡,音調很低。稍作停頓,他問:“吃了么?”語氣像是問老熟人。
“沒有,當然沒有!”那人有些激憤,如同被雇主或父母故意餓了飯,又明知故問給他難堪。他幾乎是在咆哮:“下這么大的雨,走了這么長的山路,又是這種把鬼的腳都可以陷進去的泥路,你們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你們的老先人難道眼睛瞎了么!”
“就是,我家老先人眼睛瞎了,是瞎摸到這里的?!崩洗彘L說。在員外村,罵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罵老先人,不能罵父母,誰若犯了口德,任誰都會跟你急眼的??山裉?,老村長的臉沒有變色,口氣還是那樣溫和散淡,而且,居然承認自己老先人瞎眼了。這著實有些意外。在場的眾人聽那人說話時,臉色都變了,看見老村長沒有變臉,他們又立即把臉變了回去。老村長是個說話做事有主張的人。那人的臉色當即也變了回去,變得言笑晏晏,他抱拳向老村長淺淺一揖,笑說:
“客氣,客氣,有山有水的,這地方其實不錯?!?/p>
客人客氣,老村長更客氣了,他說:
“你要是不嫌寒磣,就到我家去吃吧?!?/p>
“我才不呢?!蹦侨松舷伦齑绞箘乓黄玻f重地說,“我這人為人行事向來光明正大,怎么能夠隨便進別人的家呢。你讓人把飯端出來,我就在野地里吃?!鼻f重在那人的臉上只停留了片刻,他又耍起頑皮了。他舉頭向天,身子陀螺般原地轉了一圈,情難自禁地贊嘆說:“紅日當頭照,清風迎面吹,好飯管飽吃,好酒盡醉喝。這日子,呵呵,美麻了!”感慨發(fā)完,那人的臉色又嚴峻了,他揮刀在虛空劃拉一圈,大聲說:“其他人不許亂動。聽話的人,大大地良民,皇軍大大地喜歡,搗亂的人,死啦死啦的干活!”
“哦,日本鬼子打來了,咋一絲響動都沒聽見呢?”員外村的人對日本鬼子的概念,完全來自書本和電影電視,當年鬼子離這里還遠在千里呢。只緊張了一霎,大家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哪來的日本鬼子哩,咱中國又不是當年的中國了,眼前的這個人說著鬼子的話,恐怕連漢奸都不夠數(shù)。可是,老村長卻像電視電影中那些軟骨頭的維持會長一樣,對鬼子漢奸言聽計從,他下巴揚了一下,他的老伴離開人群,格拐格拐地回家了。一會兒,又格拐格拐地來了。她將挎在臂彎的柳條籃緩緩擱在那人面前,取出五只暄暄的白面大饅頭,一只保溫盒里盛滿了綠豆粥,還有當?shù)禺a(chǎn)的古樹牌燒酒。那人咽了幾口唾沫,向老村長和他的老伴,豎起大拇指,說:“老人家的,你的大大地好!”那人將刀子擱在地上,雙手抱起飯盒,先灌了一陣綠豆粥,放下飯盒,哇嗚哇嗚幾大口,一只牛蹄子大小的饅頭就不見了。那只饅頭還在喉嚨眼里漫游,一只手又抓起一只大饅頭,老村長笑道,小兄弟,慢慢吃,都是你的,小心噎著。那人嘴里咕嚕道,哦哦,我知道的。另一只饅頭又剩下一小半了。老村長說,有句話,我不得不給小兄弟說明了,綠豆粥里是拌了毒鼠強的,饅頭里倒沒有,你放心吃。不信你看,饅頭是完整的,沒有掰開過的痕跡,饅頭是早上蒸的,我總不會專門蒸一鍋毒饅頭等你吧?
“說笑哩,說笑哩?!蹦侨艘贿叴蜞?,一邊說,眼見得五只饅頭不見影了,飯盒也見底了。老村長倒顯出沮喪來,口氣有些憤憤然,他說:“你不信,難道你不信,憑什么你不信?”那人笑說:“當然不信了,員外村是以做事硬氣出了名的,不會給人使這種下三濫手段的?!币贿呎f,一邊抓起酒瓶,張口使勁一嗑,嘎嘣,瓶蓋飛了??磥?,這人是個吃家子,也是喝家子,片刻工夫,只剩下空蕩蕩的柳條籃了。
酒飯下肚,那人眼見得精神上來了。他拍拍肚皮,打出幾記鋪張揚厲的飽嗝,呵呵一陣哂笑,他回環(huán)四顧,笑道:
“誰說的,毒鼠強在哪里?”
“說笑哩,老村長說笑哩。”眾人賠了笑臉,趕緊打圓場。那人卻變了臉色,伸手就地抓起刀子,對著大家劃拉一圈,凜然說:“一家兩百元錢,一家派一個人回去拿錢!我這人天生不貪財,把錢不當回事,也不多問你們要,就兩百塊!員外村共二十五戶人家,我知道的?!?/p>
沒有人真正動身,身子動了,腳步也動了,但都是原地動。一陣輕微的騷動。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老村長。新村長是全體村民投票選出來的,但他生意忙,很少在村里露面,顧不上大家的事兒。新村長不在,老村長就是主心骨,畢竟他曾是他們幾十年的主心骨。呵呵,老村長沒有意思地笑笑,對那人說:
“我說小兄弟,也吃了,也喝了,你就好好上路吧。再要錢,性質就變了啊,再說了,山里人哪有閑錢給你嘛,我說?!?/p>
“呵呵,”那人也像老村長那樣沒意思地笑笑,語重心長地說:“我說老村長啊,你老人家是當過多年村長的人啊,你給我說說,一家人的命重要,還是兩百塊錢重要?我說。”
“都重要,我說?!崩洗彘L說。
“只能選一樣,我說?!蹦侨苏f。
“命重要。我說?!崩洗彘L真的抬頭想了想,嚴肅地回答。
“這就對了嘛,我說?!蹦侨苏f。說完這話后,那人不再看老村長,也不看眾人,他把兩眼抬得很高,好像很傲慢,好像在看某個沒意思的東西。老村長也把目光移向那里,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里。那里什么也沒有。那是一道顯眼的山梁,進村的必經(jīng)之地。這驢人,真算是驢人呢,啥時候了,眼睛還這么不老實的。老村長心里這么說,嘴上沒有這么說。嘴里說的是:你在看啥?那人目光仍落在原來的地方,嘴里說,我在看,當我看見警察時,在警察趕到村里的這段時間,我究竟可以做多少事兒。老村長說,呵呵,說笑哩,說笑哩,看你年紀挺小的,開的玩笑倒挺大的。警察平白無故跑這里干什么,員外村向來沒壞人,警察都知道的。那人收回目光,笑說,這我也是知道的,員外村都是明白人,一村的明白人。
老村長伸出右手食指,在人群中點了二十五下,當即,二十五個老女人年輕女人,一伙兒轉身往家急急惶惶地走,把二十五只花花綠綠肥肥瘦瘦的屁股,扔給留在現(xiàn)場的人。老村長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心里其實多少有些沮喪。他想起他當村長那會兒,社會剛活躍不久,外界到處傳說,那些被稱為“長毛”的混混禍亂村莊的故事,遠近各村一夕數(shù)驚,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他把這些都當故事聽了。他認為這些事要有,也只能出在別的村莊,員外村的男人在老輩子那里,都是以強悍聞名的,別說太平年月的幾個混混子,就是兵荒馬亂的年月,挎槍走馬的強人都是繞道走的。有一天,還真來了八個流里流氣的小伙子,罵罵咧咧,打打摔摔,要這要那的,老村長禮數(shù)盡到了,那伙人還沒有罷休的意思,他唰地臉色一變,一聲喝喊,全村幾十個精壯小伙子手持棍棒、扁擔,像瘋狗一樣圍了上來。八個長毛哪見過這陣勢,像瘋狗那樣沒眉沒眼地跳進了馬蓮河,讓泥水嗆了個半死。老村長命令一幫會水的小伙子跳入水中,將他們拽上來,教訓一番,趕走了??纯船F(xiàn)在,全村所有的青壯年都出門了,打工的打工,跑生意的跑生意,胡浪蕩的胡浪蕩,就這么一個不像男人的男人,愣是在這里說男人話,發(fā)男人狂。好一會兒沒人說話,那人耐不住寂寞,他說:
“老村長啊,咱們說點啥吧,人生著嘴,是吃飯的,喝酒的,說話的,現(xiàn)在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就剩下說話了。不說話,嘴閑著不好?!?/p>
“你少說了一樣?!崩洗彘L說。
“哪樣?”那人說。
“吃包子?!崩洗彘L認真地說。
“呵呵,看不出,老人家還有些意思呢。我是懂得的,吃包子太土了,這叫接吻?!蹦侨藢@個話頭興致很高。
“我們就叫吃包子?!崩洗彘L說。
“吃包子,吃包子,那就跟你叫吃包子吧。我這人很有民主意識的?!蹦侨税蛇笾齑?,酒勁漸漸發(fā)作的眼神腥腥的。
回家的女人前前后后都來了。她們格拐到老村長身前,攤開蜷在手心的紙幣。老村長一一接過來,折疊整齊,手指頭蘸上唾沫,嘩嘩數(shù)一遍,再蘸一次唾沫,又嘩嘩數(shù)一遍,順手塞給那人,說:
“整五千,一分不少,你數(shù)數(shù)?!?/p>
那人把錢接過來,隨手塞入懷中,笑說:
“你數(shù)過的,我就不數(shù)了。少一張,多一張的,無所謂,我這人不當把錢回事兒?!?/p>
“你還是數(shù)數(shù)吧,按規(guī)矩來,錢過手,當面清,按規(guī)矩來。”老村長說。
那人不情愿地摸出錢來,嘩嘩數(shù)一遍,塞回懷中,笑說:
“我說得沒錯吧。我知道你是實誠人,我看人走不了眼的,我相信你。”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拿也拿了,你請走吧?!崩洗彘L說。
“咦,你這人,咦,你咋是這人?”那人牙痛似的,后退一步,指著老村長說,“你讓我到哪里去,到處都泥湯泥水的,我咋走?你這人一大把年紀了,咋一點禮貌都不懂!再說,我事兒還沒辦完呢,天底下有沒有趕客人走的道理?”
“還有啥事?”老村長說。
“你不是說吃包子嗎?我正好也想吃了,多少天都沒吃了,怪想的。”那人說。
“這可不行!看來,你不懂員外村的人,錢財舍得哩,命舍得哩,啥都舍得哩,女人是不能讓外人欺負的。”老村長的臉色陰沉了,語調也陰沉了。
“我說這老人家咋是這人,明白了大半天,糊涂了一會兒。我這人心善,從來不為難人,也從來不做缺德事。我不會動大姑娘的,這樣會害了人家一輩子。你給我找一個年輕媳婦就行了,我這人不是很講究。只一晚上,我保證走?!蹦侨苏f。
“這恐怕不行。員外村的年輕媳婦都是有主的?!崩洗彘L口氣仍很決斷,但似乎有些松動。
“嗨,你這人咋是這人!我都夠讓步了。年輕媳婦都是讓人動過的女人了,一鐵锨是動土,兩鐵锨還是動土,多我一鐵锨有什么要緊?”那人對老村長的不明事理,神情言語間很是不滿。他晃了晃手中的刀子。
老村長仰臉向天,攢起眉頭,像他以前當村長決策什么重大問題時那樣的神色。他看見太陽快要貼住山頭了,昏黃的光暈灑在渾黃的泥地上,天地一派鬼魅般的迷蒙。他嘆口氣,偏過臉,對那人說:
“唉,你這人,碰上你這人,讓我咋說你嘛,生生地為難人嘛?!?/p>
“就是的。我知道為難老人家了??墒?,我也沒辦法,為難你是為難,為難我是為難,還是為難你劃算些。人的命是不同的,我說?!?/p>
“噢么?!崩洗彘L仰天長嘆一聲,凄楚地說,“你看上誰了,你跟上走吧?!?/p>
那人的目光已經(jīng)迷離了,他抬手揉揉眼睛,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回頭說:“老人家,讓我自己挑人,顯得不懂禮數(shù)了,還是請你指定吧。我這人不講究的,當然,年輕一些,漂亮一些,再好不過了。”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讓那人聽見了,他詫然說:
“啊,抓鬮?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太有才了耶!”隨即,他有些覺悟,斷然道:“不行,這樣不行,要是抓到一個又老又丑的,咋辦?還是由老村長指定吧?!?/p>
老村長無奈,伸出食指朝人群中一個年輕媳婦一點,說:“你先回家準備吧,隨后我給你把人帶來?!?/p>
那媳婦臉上羞了羞,沒說話,回轉身,扭扭擺擺地走了。那人很興奮,他看中的正是這個媳婦,沒想到老村長這么善解人意。
那媳婦走得沒影了,那人和大家說著話,手腳卻是不安分的樣子,老村長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說:
“性急吃不了熱豆腐?!?/p>
“噢么?!边@么快,那人已學會了員外村的說話方式,而且,用得相當貼切。他的臉色在最后一抹夕陽的輝映下,顯出了羞澀。老村長說,走吧。老村長在前面走,那人跟在身后,走路一跳一蹦一扭一歪的,從哪里看,都不像正經(jīng)人。中老年婦女自回自家了,年輕媳婦和半大孩子跟在后面看熱鬧。孩子們什么時候都能找到玩頭,他們像村里娶媳婦那樣,新媳婦進村了,他們搶在迎親隊伍前面,貓下腰,兩胯叉開,羅圈了腿,模仿嗩吶手的姿勢,把雙手卷做嗩吶樣,一步一吹,喊道:
新媳婦,阿嘔啊兒,
晚上睡覺摟個伢狗娃兒。
老村長笑,那人笑,新媳婦大概想起了當年過門時的甜蜜遭遇,也捂起嘴,嘿哧嘿哧笑。村子不大,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老村長回頭看一眼,夕陽剛好墜入山澗,那人也回頭看一眼,夕陽已經(jīng)墜入山澗了。大門開著,老村長走在前面,那人緊跟在身后,那人身后那些看熱鬧的婦女孩子不再瞎鬧了,隔了十幾步遠,停下腳步觀望。老村長一腳跨入大門,那人身子一矬,卻不見人影了,像一只螞蟻,隨便一粒泥土,都可藏住身子似的。大門口還是原來的大門口,地面上印在濕泥地上的腳印很清晰,有別人的,也有那人剛踩踏出來的。
“爹!”那媳婦從大門里閃出身子,羞羞地叫了一聲。她是老村長的兒媳。
“打開吧?!崩洗彘L兒媳回身進了大門,呼啦,大門外空地上裂開一個口子,像人突然張開的嘴。印在地上的腳印,有的腳印被隔在裂口的那邊,有的被隔在這邊,還有一個腳印,從中間劃開,一半在那邊,一半在這邊。大家圍上來低頭看,那人蜷縮在坑底,抬頭往上惘惘地張望??哟蠹s有兩米半深,肚子大,口沿兒小,沒人幫助,靠自個兒,恐怕出不來。老村長兒媳害羞,早躲了。老村長裝滿一鍋旱煙末,點著火,吧嗒吧嗒,歡歡地抽上了。他頭朝下,向那人自負地笑,那人臉朝上,向老村長自慚地笑。孩子們圍在坑口,朝里面看??涌谛。瑪D擠挨挨,疊羅漢似的,差點把誰擠下去。老村長眼睛一瞪,說:輪換著看,前面看過的,退到后面去!坑口的秩序嚴謹了,老村長蹲在坑邊,低下頭,對坑里說:
“怎么樣,包子好吃不?”
“不好吃。堂堂員外村人,給人玩陰的?!蹦侨苏f。
“就是的,丟老先人臉了。我沒有別的辦法?!崩洗彘L語氣中彌散著掩飾不住的傷感。
“老人家,你放我走吧。我把你們的錢都退還了,飯錢酒錢都開了,我再也不敢來了?!蹦侨搜肭笳f。
“嗨,這孩子說的什么話,路難走,天又黑了,你咋走?再說了,這個時候讓客人上路,這不是顯得員外村人不懂禮數(shù)嘛。既來之,則安之,今晚,你就安心住這里,明天一大早,你一定要走,不留你?!闭f完,老村長向大家揮揮手,說,“都回家去吧。”
老村長起身要走,那人急了,大喊道:
“大叔,請慢走,聽我說!”
老村長轉了半圈的身子又轉回來,要走的人,剛走出兩三步,停下,又返回來。那人說:
“大叔啊,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我是你兒子的朋友。最近,報紙一直報道國內許多村莊發(fā)生了惡性搶劫殺人案,他知道員外村青壯年男人都不在,不放心,委托我來看看。我就出了這個損招,想試試軟硬。你們真厲害,我放心了,你的兒子也會安心的。這是我的名片,不信,你打電話問你兒子。”說著,那人扔上來一個紙片。老村長撿起紙片,遞給在大門里面聽動靜的兒媳。一會兒,兒媳飛快地從大門里沖出來,羞紅了臉,悄聲說:
“爹,就是的?!?/p>
當夜,那人住在老村長家里。不過,老村長沒有向他透露,大門里面還有一口陷坑,機關在內屋都可操控。家家戶戶都有,各家的孩子只知道門外的,不知道門里的。
這都是老村長一手設計的。
(責編: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