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

何萬敏

不是誰都會向云多看上幾眼。不是。

我卻盯著它，只要睜開眼睛，云朵就膛得滿眼都是。躺在舒軟的草坡上，我不時仰望幾眼云朵，而云朵則靜靜地守望著它的影子以及我家那些散落在四處的羊兒。

高原灼熱的陽光把人照射得渾身慵懶頭昏腦脹。我懶得動，偶爾翻轉(zhuǎn)身子，匍匐在地。整個候播乃拖村沉人寂靜，也聽不見雞鳴狗吠從遙遠的村寨傳來。連綿的群山凝固，近處的燕子崖、連渣果峨和遠方的黃茅埂，大多數(shù)山我卻叫不出名字，大多數(shù)山連看也看不見，我只是感覺得到大山的存在，成片的群山逶迤相連，踏實生動。山中間的天空更加美妙，不管有云還是沒有云的時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是說我的故鄉(xiāng)絢美無比。這里有我的快樂。自然寵壞了我。

對許多事情的明理也是自然教給我的，僅有的點滴知識，充盈云和風(fēng)的唿哨，殘留野草和羊糞的清香。山里的許多事情可想而知，實在不像印在書本上的文字，整齊劃一，溫文爾雅。村民們的臉龐寫著漠然；盡管胸膛揣著火塘的溫暖不息。我看重的是對于生命，經(jīng)歷總?cè)鐣r光般是一筆巨大財富，確實珍貴。

云從山這邊上升，又從山那邊滑下去。云的滑動牽引著我想象的翅膀，像羊群牽掛著我一樣，我只能跟隨它們的腳步之后，時疾時緩，追隨而去，直至歸家。羊兒悠閑咀嚼青草，草坡的綠色由深變淺，斑駁異常，羊兒打出的噴嚏，混合著泥土的芬芳。那么，是我的思緒飛翔到云的中央，穿梭其間，也被云所擁裹。閉上眼睛，是隨風(fēng)的翱翔。

有形而無形，有序而無序。

這樣要不了幾天，飽含紫外線的陽光就把皮膚灼成了黑紅色，泛著健康的油亮。但現(xiàn)，在，我的頭腦膨脹著，口干舌燥。粗糙的嘴唇開始干裂，增添了幾道口子，浸出細小的血珠，瑪瑙紅般凝結(jié)在唇邊。干裂時[肖無聲息，且不疼痛，厚唇慢慢結(jié)殼，如長在坡地的一種野草，柔軟卻又鋸齒般硬戳。

又像是許多沙粒抖撒在嘴唇上，細屑的沙粒趁我用舌頭舔刮嘴殼的間隙，鉆入咽喉，讓喉管干澀發(fā)癢。本能使我對水產(chǎn)生強烈的渴求，連渣洛河辟開峻峭的山谷，浩浩蕩蕩流淌在山底，遠遠望去像是一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的羊腸子。我知道附近也沒有山泉，有的只是對甘冽的想象與企盼……

有兩滴水珠子就掉落在了我的干裂的嘴唇上，嗤嗤的聲響跟水潑在了紅火的楓炭上，或許還有一股裊裊青煙。而同時有另兩滴水珠子分別掉落到了我的左臉頰和右眼瞼上，非常奢侈地成了浪費。

水珠子從天而降，雖然在漫長的途中它不斷揮發(fā)耗失，但我依然享受到了它加速墜落的力量，重要的是一絲滋潤。但它不是雨滴。陽光灑在山谷與森林，云層也是稀疏與稀薄的。也并非幻象。水珠子是云朵賜予我的饋贈。因為它一直打量著我，看出了我的慵懶，還有對它的眷戀以及渴望。如果，真的潑下來一場大暴雨的話，落荒而逃的我，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渴求嗎?會不罵罵冽咧詛咒嗎?

當(dāng)我對云產(chǎn)生好感時，就開始對云的翻卷與騰挪、沉淀與沖刺，散漫與凝滯、聚集與逃逸心領(lǐng)神會了。盡管它只是棲居在遼闊的空間，就像彝人只是棲居在廣袤的山野，但它并不冷漠，也不遙遠，它富于體積，層次分明，質(zhì)樸爽朗。云，是思想飛翔的方向，依戀云，也就會辨認得出自己的模樣。

有時候，天是空廓的，沒有廣絲云彩。

或者，籠罩住全部天空，仿佛天空原本就是灰底色，從來就沒有過云。

風(fēng)吹拂山崗，云朵溜出來呼吸，搖曳的野花撐開繽紛的花辦。在云的升落中，一地草坡綠了，一片樹林金黃。在云的遷徙中，大地收藏著無數(shù)秘密。此時，云是那么清亮、簡潔。

城市上空的云卻沒有那么受看。太多塵埃懸浮空中，布置一層屏障，弄得云渾濁、朦朧，像城市的曖昧、詭異，壓抑著匆匆忙忙的人及其幻想，氤氳燥熱，驚惶失措。沉入黑夜，車馬喧囂，燈光魅影，各色嘴唇，逼迫云也涂抹上紫色眼影，媚眼惺忪地盯著浪蕩在街頭廣場的人流，抿著嘴妖冶。閃爍的色彩早已把生活調(diào)弄得雜亂無章，卻又遠不及鄉(xiāng)野的天空楚楚生動。有過錯誤的判斷，有過銘心的失望。云成了誘惑的白玫瑰，奔瀉的濁流，抑或慘痛的腥血。

看慣了云的雙眼，碰見如此艷麗的色彩。頓感詫異。而且疼痛。這肯定傷害眼睛，所以在混濁的景色中我的視力逐漸衰弱。即使眼睛不再敏感了，心靈深處仍潛隱不適，惟一的激動僅僅是，翻開畫冊，我從凡高的繪畫中重逢了久違的景致，有力的筆觸能從大地奔涌而出，繁衍成一連串的彎曲，線條伸展開青色、白色、粉紅色、紫色等色調(diào)的微妙天空，那是怎樣的云喲。在暴風(fēng)雨似的天空下，我的內(nèi)心倘能勉強安寧與肅靜。

趕著羊走得盡可能遠一些，沿著一條放牧的小路，翻山越嶺，翻山越嶺。羊長出膘來，肥碩著矮小的身材，圓滾可愛。而我，領(lǐng)悟著自然文明，被熾烈的高原陽光驅(qū)趕、鍛打、塑造，被密密的皓空云朵撕扯、磨礪、冷憫。我用全身心融入我的候播乃拖，我用心收藏了動情和激情。我想唱歌，我想畫畫，我想寫作，但最想的還是去原野放牧、流浪。人與自然應(yīng)該是有緣分的，訴說和交流的本質(zhì)讓這份緣分倍加珍貴。崇敬自然界的無限力量與可能，也就不避諱自身的無知與怯弱，不會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緣分真使人獲得太多的幸福了。

哉默默念叨著對云的理解，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在舒適；我在幻想的時空中仰望云朵，檢點源自大地的審美意識，又一次目擊了自己的生命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