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的長處與短處

陳曉光

一個農(nóng)民，在田間地頭說了幾句話，竟能流傳兩千多年，至今還被頻繁引用。

秦末社會有點亂，亂局的始作俑者就是陳勝。這位深沉的農(nóng)民，在漫長的郁悶中突然發(fā)力，驚醒了一個強悍王朝的萬世美夢，也讓社會大病一場。

陳勝，秦末陽城人，家庭出身赤貧，受教育情況不詳，早期以為人扛活為生，后來又被抓了壯丁，赴漁陽戍邊。公元前209年7月，陳勝等900人開赴邊地，途經(jīng)大澤鄉(xiāng)，遭遇大雨，路不能行，“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00人全部進入死地，怎么辦？事實上，類似情況在秦末并不少見，集體被砍頭的事件也屢有發(fā)生，但這次不同，因為這次有了陳勝。這伙人跟著陳勝，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實施了絕地反擊，整個社會為之震動，從此，大澤鄉(xiāng)連同陳勝這兩個原本微不足道的詞兒，漸漸復雜起來，終于演變成政治符號，歷代政治家都喜歡把他們掛在嘴邊，并用來說事兒。起義是順利的，部隊很快占領(lǐng)陳縣。在這個地方，陳勝創(chuàng)立政權(quán)，建國號為張楚，并自立為王。半年后，轟轟烈烈的起義浪潮漸漸衰竭，隊伍潰敗，首都淪陷，陳勝也被自己的車夫莊賈所殺，起義失敗。

陳勝死后，受到了普遍尊重，名氣比生前大得多。司馬遷專門為他作傳，司馬光稱他的部隊為“兵”，而不是賊。劉邦當了皇帝后，只看望過兩位已故之人，一個是孔子，另一個就是陳勝。當然，也有反面例子，賈誼的態(tài)度就很有代表性，他認為陳勝不賢能不富有，才質(zhì)平平，本事不大。所有的評價和說法，都有道理，也都接近真相。

他是農(nóng)民也是思想者，他的思考引發(fā)了這次起義，但也對起義規(guī)模和成果形成了制約。

陳勝是個另類農(nóng)民，特別善長思考。一個農(nóng)夫，在田間地頭說了幾句話，竟能流傳兩千多年，至今還被頻繁引用，這足以說明陳勝思考的深度、觀點的精辟。他想得最多的是富貴問題，他明白窮人致富，不能單打獨斗，必須相互提攜，做到“茍富貴，勿相忘”。他了解農(nóng)民，深知大多數(shù)人甘于命運擺布，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上天賜福好運來臨。他也深知自己的思想離經(jīng)叛道，很難獲得理解和支持，所以，他發(fā)出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感嘆。他看到了“天下苦秦久矣”的態(tài)勢，質(zhì)疑社會的種種不合理性，對天發(fā)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從陳勝的思考中，分明可以品讀到靈魂的叛逆和造反的沖動。思考成果的日積月累，讓他躍躍欲試，大澤鄉(xiāng)僅是個契機，換個地方他同樣也會“舉大事”。遺憾的是，他沒有把這種思考貫徹始終，當了張楚王以后，他的思考明顯變了路數(shù)，活躍度不足。在他看來，富貴已經(jīng)實現(xiàn)，勝利指日可待，再去想什么富貴問題已無必要。人們常說，思想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既然他的思考趨于停滯，那么，他所領(lǐng)導的起義似乎也再無前行的可能。

他借助鬼神的影響形成了個人魅力，同時他忽略了把這種魅力擴而大之，軍心民意未能得到有效凝聚。

起義是臨時發(fā)起的，沒有必要的思想和組織準備。陳勝和吳廣不過是個屯長，據(jù)考，屯長只管5個人。900人面臨絕境，也面臨諸多變數(shù)，誰也不能確定這些人將要作出怎樣的選擇。這時候，陳勝站了出來，通過吳廣夜學狐叫，采用藏帛魚腹的辦法，營造“大楚興、陳勝王”的輿論，形成了陳勝受命于天的氛圍，陳勝的魅力由此而生。緊接著陳勝率眾殺掉兩名將尉，設壇盟誓，攻城略地，萬眾呼應，其個人魅力也由此達到了巔峰。如果換成劉邦，說不定就能一鼓作氣得了天下。但陳勝畢竟不是劉邦，他沒有把個人魅力擴而大之，沒有在凝聚人心方面做些功課。起義之初，陳勝打出了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的旗號，這兩個人社會影響很大，如果旗號不變，這支隊伍必將贏得廣泛支持，不幸的是，陳勝很快就改弦易轍，亮出了自己的旗幟，從而部分地消解了民眾的參與熱情。再看他的綱領(lǐng)口號。陳勝提出了兩條，一個是“壯士不死則已，死則舉大名耳”，另一個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兩個意思都帶有明顯的暴發(fā)戶傾向，對于苦秦暴政、渴求安寧的底層民眾并沒有更多意義，號召力自然有限。此外，還可以考察一下他的領(lǐng)導行為。陳勝稱王后，派頭很大，岳父來了，想沾沾女婿的光兒，陳勝禮節(jié)不周放不下架子，氣得老頭兒大罵一通，不辭而去。過去一塊兒耕雇的伙伴來了，因不懂規(guī)矩，還老是提起陳勝貧窮時的窘迫，被陳勝一殺了之，嚇得窮哥們兒抱頭鼠竄。更為嚴重的是，他還試圖以殺樹威。葛嬰奉命去打東城，這人有點迷糊，立了一個叫襄強的人為王，當他聽說陳勝自立為王后，主動殺了襄強。此事讓陳勝怒不可遏，立馬把葛嬰送上斷頭臺。類似情況還有很多，錯殺濫殺事件時有發(fā)生，后果便是部眾離心，斗志瓦解。陳勝先后派出七撥人馬，四下里攻城略地，以期擴大戰(zhàn)果。但這些人各有打算，有的自立門戶，有的擅殺領(lǐng)導，還有的不聽招呼。局面失控，敗局已定。孟子認為，人和勝過天時地利。人和能凝聚力量，成就事業(yè)。陳勝犯了此忌，人心不聚，失敗已不可避免。

他特別需要人才，他的周圍也不乏有識之士，但是他真的并不擅長發(fā)現(xiàn)和使用這些人。

陳勝不能在販夫走卒、無業(yè)游民中發(fā)現(xiàn)并重用人才，這是因為，這次起義過于匆忙，歷史沒有給他提供更多時間，再加上遠離前線，他沒有機會考察干部，最重要的還是他的確不具備識人用人的膽識和能力。事實上，他身邊并不是沒有人才。比如陳余、張耳，兩人都是魏國名士，都拒絕過秦朝的重金招聘。兩人曾為陳勝制定過奪取天下的戰(zhàn)略。陳余建議陳勝不要急著稱王，最好的辦法是先立六國后人為王，為秦朝樹敵，然后快速西進，取咸陽，號令天下。這個頗具遠見的構(gòu)想被陳勝棄置一旁。兩人看出了陳勝的弱點，乘北上略地之機，擁立武臣為趙王，脫離了陳勝的領(lǐng)導。著名儒者叔孫通在陳勝手下無所作為，在劉邦那里卻屢有建樹?？鬃影耸缹O孔鮒提出一條重要建議，未被采納，從此銷聲匿跡。漢相陳平曾投靠魏咎，也就等于投靠了陳勝，因未受重用而改換門庭。陳勝用人，似無章法，大體上是碰到誰用誰。吳廣被陳勝任命為代理人（假王），在滎陽前線領(lǐng)導對秦作戰(zhàn)，但該人不夠稱職，既輕敵又不懂兵權(quán)，最后竟被部下謀殺。有個叫周文的人，自稱善于領(lǐng)兵打仗，被陳勝委以重任。這個擁有“車千乘、卒數(shù)十萬”的周文，與秦軍剛一照面，就全線潰敗，只好自殺。成就事業(yè)，人才為本，知人善任是聚集人才之道，知人需要智慧，用人需要膽量，陳勝顯然還不具備這種智慧和膽量。

他個性獨立，自視甚高，在批判王侯將相合法性的同時，自己也形成了為王封侯的巨大心結(jié)。

獨立和高傲是陳勝精神世界的兩個基點。他耕田種地，心思卻不在稼穡；他身居燕雀之位，卻以鴻鵠自比；他質(zhì)疑王侯將相，自己卻心向往之；他有精英的長處，也有庸人的弱點。這些看似矛盾的東西構(gòu)成了他的個性特點，也促使他對王位情有獨鐘。陳縣是孔子當年絕糧之地，老圣人曾留下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的精典語錄。他沒有想到，280年后，陳勝在這里以稱王的方式對自己提出了挑戰(zhàn)。陳勝不是小人，造反為王也不是任意胡來（窮斯濫矣），他是在實踐一種追求、一種政治理想。也許是心結(jié)太過沉重，對王位的求索太過急切，他堅決拒絕陳余關(guān)于緩稱王的建議，毫不猶豫地殺掉了敢立他人為王的葛嬰。登上王位是他在田埂上的夢想，也是必須面對的全新課題，他沒有經(jīng)驗，缺乏預想，致使實踐中頻頻出錯。過錯之一就是過早地離開了前線，只滿足于聽匯報、下指示、施刑罰，而對局勢及其發(fā)展卻心中無數(shù)。過錯之二是嚴重輕敵，他誤以為秦朝內(nèi)亂不已，崩潰只在旦夕，因而只關(guān)注自己的尊嚴，對敵卻不做任何防御準備。其三是忽略民生，有了根據(jù)地，也有了權(quán)力，他本可以為百姓做點事情，起碼也該有個姿態(tài)。但他什么也沒做。生活在戰(zhàn)亂中的百姓，不可能對陳勝產(chǎn)生持續(xù)好感?？梢赃@么說，作為農(nóng)民領(lǐng)袖，他不夠成熟，作為張楚之王，他當?shù)貌粔蚋呙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