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俠仙去

常　昊

他給后人留下了大量華麗奔放的棋局；而他淡泊名利、縱酒揮毫、行俠仗義、笑傲江湖的不羈性格，有如金庸小說中的令狐沖；他自比李白：為人不羈，喝得爛醉還去贏棋；他用拖把那么大的筆書寫巨書；他不吝狂賭，對金錢的態(tài)度也正如李白所描寫的“千金散盡還復來”

5月8日，星期五早晨，一代圍棋宗師、日本名譽棋圣藤澤秀行去世，享年84歲。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秀行老師(編者注：包括聶衛(wèi)平、馬曉春和常昊在內的很多中國棋手都習慣于這樣稱呼藤澤秀行)，是在今年4月份的富士通杯期間。當時看來他已經(jīng)很虛弱，只能依靠輸液來維持生命，讓我很傷感。秀行老師看到我們去看望他，還是很高興，只是說話已經(jīng)很難聽清楚，需要依靠他家屬用耳朵貼著他的嘴，翻譯給大家。但他握著我的手，用了非常大的力氣，突然說了一句很清楚的話：“加油！”他夫人在場，聽到這句話都流淚了。

這是4月10日，也是周五，他去世整四個星期之前。

中國圍棋界的老師

我認識秀行老師，最早是在七八歲，在上海，他跟我下過三盤指導棋，從授五子到四子、三子。那時我還很小，但能夠受到作為圍棋一代宗師的藤澤秀行親自指點，還是感覺到了莫大的榮幸。由于我跟他年齡相差太大，沒有機會跟他在正式比賽中下過棋。但高山仰止的秀行老師在我幼小時期所指導的這幾盤棋，對我有著一輩子的影響(編者注：當年藤澤秀行在回日本后曾經(jīng)在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贊揚常昊的天分，并請日本圍棋界注意這個名字，認為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棋士”)。

上世紀80年代，“秀行軍團”來華極為頻繁。那時日本圍棋水平顯著高于中國，并且沒有什么世界比賽，他主導的與中國棋手的交流、對中國棋手的指導，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圍棋的進步。

秀行老師有著非同一般的韌勁。在棋上，他五十多歲還保持最好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了棋圣戰(zhàn)六連霸；67歲還奪得頭銜，迄今保持奪得頭銜最大年齡的紀錄(編者注：當時的藤澤秀行不僅年齡已67歲，同時患有胃癌和淋巴癌，而且還由于賭博輸?shù)舳持薮蟮膫鶆?。上世紀90年代，“秀行軍團”來華交流的機會少多了，主要是因為秀行老師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要說，經(jīng)歷三次癌癥(先后經(jīng)歷胃癌、淋巴癌、前列腺癌的連續(xù)折磨)的考驗，很多人恐怕都熬不過去，他身體底子其實是很好的，加上堅強的意志，他一次次挺過來了。

在第二期棋圣戰(zhàn)，秀行老師對加藤正夫，他在局面領先的情況下長考很久，算盡變化，痛下殺手，最終屠得巨龍。后來有人認為他這樣去殺棋是一種冒險，秀行老師回答說：“我為如今的勝負深深偏離棋道的本質而感到痛心，如果把下棋比作兩個人爭100元，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只要拿到51元就可以了，但我認為應該拿到全部，本來能殺的棋不殺，即便是勝利了也稱不上真正的勝利者?！毙阈欣蠋熣J為，現(xiàn)在很多棋手為勝負所困擾，好像眼中只有勝負，對于勝負之外的東西關注不夠，以至于為了勝負而失去了對圍棋本質、圍棋藝術的一種追求——他追求的，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棋道”。

標志性的隱退棋

1998年，秀行老師宣告隱退。當時他在中日韓三國各選出一名棋手下隱退棋，我、韓國的曹薰鉉以及他唯一的弟子高尾紳路被榮幸地選中。我跟他的棋是1999年4月份下的，我參加完富士通杯沒有馬上回國，多呆了幾天跟他下他的最后一局棋——到現(xiàn)在剛好十年。

選擇我的原因，我想第一是秀行老師一直對我很關心，第二可能是1999年那一段時間我的成績比較好，已經(jīng)能夠跟馬曉春老師抗衡，可以代表中國圍棋當時的最高水平吧。

而選擇曹薰鉉，則是因為曹薰鉉與秀行老師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當年曹老師在日本留學(師從吳清源的老師瀨越憲作)，常在木谷道場接受藤澤秀行的指導棋，如果輸了就受罰，為秀行老師按摩肩膀?！拔依哿?，誰來給我按摩肩膀？”這是他在給年輕棋手講解圍棋的時候所提的最大要求。秀行老師和曹薰鉉、依田紀基等很多棋手都是有實無名的師徒關系，或者說是良師益友的關系。

秀行老師特別愛才，他曾經(jīng)評論過，中日韓三國棋手中天分最好的有兩個，第一是曹薰鉉，第二是馬曉春。

迄今為止，從秀哉、木谷實、吳清源，一直到藤澤秀行，一系列圍棋宗師中，只有他一個人隱退時邀請了三國各一個棋手來下紀念對局。

秀行老師似乎從來沒有國界的感覺，非常無私。他對中國非常友好，幾十年來一直在全力幫助中國圍棋界?！靶阈熊妶F”14次訪華之外，他還對去日本留學的棋手關照良多。秀行老師的思想是：你不能指望對手很差，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高手，應該期望對手很強，這樣才能共同創(chuàng)造精彩的對局?！胺忾]自守的愚蠢行為只會讓日本圍棋越來越萎靡，只有我們的對手強大了，日本圍棋的強大才有意義，圍棋是沒有國界的，只要是棋道中人都是一家子?！边@是第3期中日圍棋對抗賽答記者問時他所闡述的觀點。

秀行老師是一個淡泊名利的人。整個“秀行軍團”里面，真正屬于他弟子的也就是高尾紳路一個。他樂意去指導晚輩棋手，卻對師徒名分很不在意。只要你是一個有才華、向上的棋手，他都愿意傾力指教。這在日本這個講究門戶派別的圍棋界意外地難得。

“俠士”秀行

“我小學三年級時，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喝得那樣醉的人，好像傳說中的妖怪，首先當然是感到害怕。他亂叫著不知道在說什么話，酒醒后則變得和善起來：‘告訴和尚(秀行叫的高尾紳路的外號)來下一局！”這是秀行老師的嫡傳弟子高尾紳路在他去世后所寫的悼念文章的開頭。

秀行老師確實有中國古代的俠士風范。這并不僅僅只是從他的棋風、棋的內容上看，從他的為人和性格上看也是如此。他給后人留下了大量華麗奔放的棋局，而淡泊名利、縱酒揮毫、行俠仗義、笑傲江湖的不羈性格，也有如金庸小說中的令狐沖，很有俠氣。

秀行老師顛覆了我對日本人的印象?，F(xiàn)在的日本人，大多數(shù)都彬彬有禮，但免不了給人一種相對刻板的印象。而秀行老師卻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嬉笑怒罵，他的笑聲極有感染力。他去世后，網(wǎng)絡上一篇帖子就以“天堂里也應該有你爽朗的笑聲”為題。幾乎在任何場合，你都能感覺到他的詼諧風趣。

他最喜歡中國的李白，并自比李白，喜歡李白的詩和生活態(tài)度，性格也很像李白：他對金錢的態(tài)度如同李白所描寫的“千金散盡還復來”；為人不羈，喝酒老是喝得爛醉。他其實早已酒精中毒，每次重要比賽之前，他都要先住院治療，戒了酒然后才能投入下棋(編者注：1981年第五屆NHK杯決勝戰(zhàn)，藤澤秀行喝得醉醺醺地與對手高木祥一對戰(zhàn)，他在棋盤上連棋子都無法擺正，但卻贏得了勝利，因此得名怪杰)。

秀行老師寫中國書法，喜歡寫大字，用拖把那么大的筆書寫巨書，書法粗獷大氣。去年8月份，我在豐田杯期間去看望他，還參加了他的書畫展。

由于好賭(尤其愛好賭賽馬、賽車)，秀行老師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有錢過(編者注：藤澤秀行號稱圍棋界的“借錢王”，就是因為好賭，常常把房子都輸出去)。但他卻一直在全力幫助周圍的晚輩棋手。1991年張璇去日本留學，被他知道了，他很清楚中國人剛去日本之初會遇到諸多的困難，主動來幫忙，給張璇介紹了去日本后的第一份圍棋工作。用張璇的話來說，這完全是雪中送炭。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很獨特，事先甚至都沒有給張璇打招呼，而是直接聯(lián)系好了才給張璇打電話，讓她直接去工作。

從心態(tài)上看，秀行老師卻具有真正的大勝負師的氣質。由于長期賭博輸?shù)舳韪呃J，他幾次參加棋圣戰(zhàn)時，賽場門口都排著一溜討債者，等著他拿到棋圣戰(zhàn)的獎金(這是日本最大的棋戰(zhàn)，迄今依然還是最高額獎金的賽事)來還債。一般棋手到了這個地步，恐怕都要崩潰了，很難再集中精力去下棋；而藤澤秀行卻非常人所能，他在這種情況下反而狀態(tài)更好，正是在這樣“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他實現(xiàn)了棋圣戰(zhàn)六連霸。

秀行老師的夫人也很了不起。她插花插得很好，秀行老師曾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編者注：藤澤秀行生活“不拘小節(jié)”，他出了名的放縱由此可見一斑)，夫人在家里依靠插花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而秀行老師回家了，她也只是一句“你回來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秀行老師曾經(jīng)說過，他自己這一輩子相當于別人過了三輩子。他的這一生的確是極富傳奇色彩。有人說，藤澤秀行如果專注于棋，而不那么酗酒、狂賭，那么真的不知道他的圍棋成績會是怎么一個樣子。但實際上，如果真是那樣，他也就不再是藤澤秀行了。

(本文作者常昊為圍棋國手、世界冠軍；文中部分內容來自張璇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