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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絮堆里的心事

    2009-05-21 08:52
    民族文學 2009年5期
    關鍵詞:股長狗崽民政

    肖 勤

    得發(fā)想養(yǎng)一條狗。

    這個念頭來得一天比一天強烈,以至于他那顆本來一挨床板就打瞌睡的腦袋居然到了失眠的程度。

    頭痛的原因是得發(fā)不敢付諸行動——全村全鎮(zhèn)出了名的貧困戶,連人都是吃民政飯,拿什么來養(yǎng)狗?開玩笑!

    于是人們就在小陽春的天氣里看到了一個異模異樣的得發(fā):雖然頭發(fā)仍然臟得像團爛棉絮,衣服也照舊臟得油光可鑒,但是一對精亮的眼睛卻瞪得老大,耗子偷食一樣精靈靈地轉著;嘴巴欲言又止地張成“O”形,像是有話快要噴涌而出,卻不得不強壓在舌頭下面的模樣,難受死了。開春忙著翻土犁地的人們紛紛交頭接耳地說:看看,懶苕得發(fā)有點不太對頭呢!

    鄉(xiāng)下人把懶得只會種紅苕的人叫懶苕。而在人們眼里,得發(fā)就是懶苕中的極品。

    得發(fā)在懶洋洋的太陽底下東晃晃西逛逛,一門心思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企圖引人注意,然后問問他得發(fā)在煩惱什么——這樣他才便于順理成章地說出那個念頭來。若要是遭人笑。大不了打個哈哈了事,總比這樣子憋在心上的好??墒翘锏乩锏娜藗兠χN洋芋忙著做營養(yǎng)塊育玉米哩,騰不出時間給得發(fā)。得發(fā)垂頭喪氣地穿行過一條條田埂,實在是無聊失望之極。只得轉身回家,走進屋里對著黑麻麻的屋角深處甕聲甕氣地問:媽,你真做那樣的夢了?

    四年前就久病不起的媽前幾天從睡夢中笑醒過來,笑聲清亮得像十四歲的小姑娘,聽得得發(fā)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媽笑了半天說兒啊,我夢見你喂了一條狗,然后就娶了個媳婦進屋來!

    媽的話一完,得發(fā)身上的雞皮疙瘩沒了,心頭卻咯噔咯噔蹦開了。

    得發(fā)今年二十九,村里像他這年齡的男人娃子都上學了,可得發(fā)連丈母娘家的門朝哪邊開都還不知道!得發(fā)有自知之明,從不敢想娶媳婦的美事——家里窮成這樣子,自己又懶成這樣子,哪里敢想呢?媽這一說,把得發(fā)埋在心頭碰都不敢碰的心事撞得像水庫翻了壩,澎湃得攔都攔不住。

    得發(fā)難受,生氣地想:你都癱了三四年的人了,臨死還做啥子娶兒媳婦的美夢?你倒是一死就百了了,留我受罪哦!

    黑咕隆咚的屋角里沒有媽答話的聲音。得發(fā)嘆口氣,轉身在灶邊撿起兩個紅苕,胡亂在木盆里淘了淘,皮也不削,粗粗糙糙幾大刀鍘成碎渣塊倒進鍋里,又用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在鍋里面,然后一屁股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抓起一把松針葉點燃后塞進灶膛。

    等得發(fā)把一碗煮得稀爛的紅苕糊糊端到媽床前時,他才發(fā)現一直沒答他話的媽原來已經斷氣了。長期煙熏火烤的屋子四壁結滿了煙燎子和塵灰網,又臟又亂又暗,可再暗再黑,居然沒蓋得住媽嘴角邊洋溢了好幾天的恍惚笑容。那笑容如暗夜的星光,微弱卻耀眼。讓看的人心生凄涼。

    得發(fā)木木地站了半天,才緩緩蹲坐在地上,靠著床沿流淚,哽咽著說,你笑個啥子呀?你死都還在夢里頭哦!你也不想想,咱家除了兩床破棉絮啥都沒有,連煤都燒不起,拿什么娶媳婦?你存心讓我難受哦!

    兩行黑乎乎的淚從得發(fā)的眼角延伸到下巴,又鉆進脖子里。

    春上的天氣說變就變,頭天太陽還明晃晃的,突然一夜就變了臉,下起了沒完沒了的綿綿雨,細雨靜悄悄地落到田埂上院落邊,不聲不響地把濕意侵蝕到泥土里,兩三天就把冬天凍得鐵實的泥路煮成了一攤稀粥,一腳陷下去看不到腳背。

    村民組長蘇華二背著兩袋救濟糧走進院子,一邊咒罵著得發(fā)一邊在院坎邊的草叢上擦滿腳的稀泥:狗日的懶苕,害得老子今天饅頭賣不成不說,連民政發(fā)的米都要老子給你送到家門口!

    得發(fā)的懶是方圓十里出了名的??墒沁@回蘇華二冤枉得發(fā)了——得發(fā)沒躲懶,他只是滿腦子想他媽做的那個夢去了。媽癱了三四年都不死,偏偏做了這個夢說了這個夢就死了,那就是人們所說的天機不可泄露!媽泄露了天機,能不死嗎?!

    那么說、所以說、應該說——他的幸福的的確確肯定和狗有聯系!

    和狗有聯系?

    得發(fā)想得遠了深了,人就呆了,坐在靈堂前木頭一樣,好似魂跟著媽去了。沒有人理會傻愣愣的得發(fā),在人們眼中他不過是依舊在裝傻躲懶罷了。人們忙著把蘇華二背來的米下了鍋,再簡單地煮了一大鍋白菜豆腐湯,胡亂吃了兩口就抬著得發(fā)媽的木棺上山。窮家棺薄,這讓抬棺的人很輕松,在人們看來,得發(fā)媽早日升天脫離這窮家苦海是件福事。得發(fā)在隊伍前面魂不守舍地扛著引魂幡,滿腦子卻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蘇華二家的看著得發(fā)懶洋洋的模樣說:老的算是解脫了,留下個三十歲的老光棍,討飯都還得討上四十年才死得下去,怎么活喲。

    蘇華二說,看他那一身的懶肉,餓死也是活該!正說著濕漉漉的云層縫間卻神奇地瀉下一柱明亮的陽光,不偏不斜正好照在披麻戴孝的得發(fā)身上,得發(fā)便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孝子。蘇華二停下腳步,愣愣地望望還在飄著雨的天和莫名的陽光,又望望得發(fā),在喉嚨里輕聲咕嘟了句真他娘的怪!

    埋了媽,得發(fā)對那兩間爛腐腐的屋子就完全失去了家的概念。于他而言,睡在家里那張床上和睡在任意一家屋檐下沒有明顯的區(qū)別——同樣是硬邦邦冷清清。以前每天還得按時回家給媽煮紅苕稀飯,如今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了,哪里用得著回那個家?無所事事的得發(fā)成天游魂一樣在村子里蕩。

    早春二月,什么花都還沒開,可經過一個冬天滋養(yǎng)的小媳婦們干活時袖子卷起來的那一段手臂白白的,比花兒好看多了。得發(fā)坐在田埂上眼饞地看著,有事無事地找些話茬拉話兒??墒菦]幾個人搭腔——莊稼莊稼,你得把它裝在心里它才跟你進家!這大忙的時候。誰有空理得發(fā)?得發(fā)坐在田埂邊的籮筐上。強作歡笑地貧了半天,說著說著眼里那一節(jié)節(jié)小媳婦的白手臂就模糊了,他用勁抹抹臉,故作開心地說,噫!平日慣壞你們了,一個個不答老子的腔!

    小媳婦們愣了愣,不但不生氣反倒一個個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笑得得發(fā)落荒而逃。

    夜里,得發(fā)全身都是渴望,夢里媽笑狗叫媳婦笑,分分明明是人富倉滿的快活光景。醒來卻偏偏是半夜!春天的太陽是溫和的,但夜里的風仍然是凜冽的,它們從篾條圍的墻壁縫里擠進來,刮得得發(fā)眼淚都流了出來。得發(fā)蜷縮在床上,困獸一樣在黑暗里瞪著兩眼。黑暗裹著黑暗反撲進得發(fā)的眼,得發(fā)擋不住那無邊際的黑,昂頭狼崽似的嚎起來。沒兩分鐘隔壁院子的蘇華二火燒屁股地跑了過來,咚的一聲推開沒門閂的門,連問:咋了?咋個了?

    得發(fā)只想自己痛快痛快,沒料到有人會沖進來。蘇華二沖進來反把他嚇一大跳,得發(fā)愕然地看著門前暗藍暗白的人影,縮進被窩老半天才掛著兩行黑乎乎的淚囁嚅著說:華二,我想……想養(yǎng)一條狗!

    燒得你!從熱被窩里鉆出來的蘇華二氣得火冒三丈,老子說你是在嚎死哩!

    一腳踢翻門口洗紅苕的木盆轉身就走了。

    老子想養(yǎng)條狗!得發(fā)豁出去了,聲嘶力竭地叫,老子就是想養(yǎng)條狗!咋啦?

    鎮(zhèn)里發(fā)的那兩袋救濟糧吃完了。得發(fā)走進鎮(zhèn)政府,老遠就看到民政股長用深惡痛絕的目光盯著他,刀子一樣刺得他頭皮發(fā)麻。得發(fā)硬著頭走過去,期期艾艾地說,就是……那

    個,股長,就是那個……救濟糧的事!

    股長不理他,轉身進了屋,得發(fā)想要跟著進去,卻讓民政股長一反手關在了門外面。差點撞平了鼻梁。

    股長!得發(fā)也不惱,拿鼻子貼著門臉兒細聲細氣地喊,股長!

    閉嘴!你以前拿你媽當借口來要救濟,現在你媽死了,我告訴你,你別再想得到一升米!國家的糧食和錢不是拿來養(yǎng)你這種懶苕的!股長在里面答。

    那,總不能讓人餓死嘛!得發(fā)在門外死皮白賴。

    像你這樣的人,死上一百個也不嫌多!你想死趁早死,莫等到四月采茶忙,尸首無人抬上山!民政股長聽到得發(fā)的要挾,可能是氣壞了,在里面把椅子和抽屜搞得砰砰響。

    唉呀,我就說說、說說嘛,莫不給人面子。得發(fā)油腔滑調地說,就算我改,也不是剛生火飯就熟,事情總要有個過程嘛。再說地里的谷子也不是明天就冒得出來的,你總得給我時間嘛,秋后。秋后我再不會來要一升米!以前是讓我媽把家病垮了,我從現在開始,一定要努力創(chuàng)造新生活!

    決心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得發(fā)最終沒要到米。

    正午了,餓得咽清口水的得發(fā)站在壟上專業(yè)地伸長了耳朵聽。聽了半晌朝東邊走去,果然循著鄉(xiāng)村紅白事樂隊的樂聲找到了一戶嫁姑娘的人家。

    桂花樹下生著大土灶,熱騰騰的刨豬水在鍋里翻滾。得發(fā)走到灶臺邊,跟在殺豬匠的旁邊吆三喝四地吼上兩聲轉上兩轉,伸手在燙豬的水鍋里撈了兩圈沾了幾根豬毛后,便心安理得地伸著濕漉漉的手向主人家討酒肉。主人家看看得發(fā)那臭烘烘的行頭,知道遇上了騙吃騙喝的主兒。喜事當頭也不好板臉,只是皺眉叫廚房給碗飯讓得發(fā)蹲灶臺后面去吃。

    得發(fā)眉開眼笑地沖著屋里的大師傅喊:師傅噯,大一點的碗!

    的確是個大碗,還蓋了厚厚幾大塊剛切下煮熟的肥豬肉。

    得發(fā)蹲在后屋檐溝邊吞食著熱騰騰的肥豬肉,一只毛茸茸的小黃狗從燒柴堆里嗚嗚嗚地鉆出來,沖著得發(fā)搖了搖尾巴后。居然一屁股坐到得發(fā)的腳背上啃起得發(fā)吐在地上的骨頭渣子來。得發(fā)看著肥嘟嘟的小狗崽,想起“黃二黑三花四白”的俗語來。俗話說黃狗味道最鮮美,何況這是只三四個月大的嫩狗崽!得發(fā)興奮得不得了,咧嘴一笑,三口兩口刨光碗里的飯,抓起小狗塞進衣裳里就從后檐溝竹林里穿出來,撒歡地跑。

    得發(fā)喘著粗氣回到家,放下小狗就找家伙準備打牙祭。他從桌子下面找到一把銹跡斑斑的破菜刀,轉過身來卻看到小黃狗爬到他媽睡過的屋角落,邊拿鼻子嗅那團黑乎乎的破棉絮邊嗚嗚地叫,像在哭。

    得發(fā)手里的刀“當”的一聲落到地上,媽做夢后說的話又在得發(fā)耳朵邊響起來——天啊!這只狗……莫非是媽夢里那條狗?得發(fā)一腳把刀子踢飛到屋角,慌里慌張抱起小狗,哄娃一樣:沒看見!沒看見!哦哦乖!

    小狗不叫了,溫順地依在得發(fā)懷里,一動不動。它身上的溫暖不一會兒轉到了得發(fā)那身臟得硬邦邦的衣裳里,那樣的溫暖像是小時候媽把他抱在懷里哄瞌睡時一樣的舒適。得發(fā)看著懷里的狗崽,想起多少年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溫暖和擁抱—不論是來自于人或狗貓類動物,總之他幾乎生疏和遺忘了這種幸福的接觸。先是不自在,然后便哭了,哭得很傷心。狗崽在他的哭聲里抬起頭,用一雙黑亮亮的眼睛望著得發(fā)。

    晚上,得發(fā)收攏最后一堆紅苕塊,生火煮了一鍋糊糊,和狗崽一起在桌前喝得吧嗒吧嗒響。狗崽把頭伸進大碗里,弄得一整張狗臉上都糊滿了糊糊,得發(fā)看了樂得哈哈笑。

    從鎮(zhèn)上賣完饅頭回家的蘇華二正路過,聽到屋子里的笑聲,狐疑地伸進半邊腦袋望。然后也哈哈笑:格老子,還真的養(yǎng)起狗來了!也好啊,懶到紅苕都沒有吃的那天,殺狗吃!得發(fā)跳起來,氣勢洶洶地說:你敢動它一下試試!蘇華二也不惱,悠悠地說:民政股長今天沒發(fā)米給你,明天你和狗吃啥?

    得發(fā)怔忡了幾秒,硬著頭皮說:我又不缺手缺腳,哪里找不到一碗飯吃?

    蘇華二見得發(fā)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好嘲笑,說,有你這話就好!明天陳秋生家修房卸磚差人手,管飯管酒,想不想干?想干明天就和我一起去。

    蘇華二賭死了得發(fā)不會去。那是多苦的差事兒!他得發(fā)躲都躲不及。

    那年得發(fā)到鎮(zhèn)上領救濟糧,沒走兩步看到鎮(zhèn)上有一輛賣煤車,得發(fā)跑過去搭訕說老板你的煤來得正好咧,我們村長家要買3000斤烤煙煤呢。煤老板高興得連問哪個村哪個村?得發(fā)說我吃碗粉就回去,要不我?guī)?煤老板屁顛屁顛地跟在得發(fā)后頭,還幫得發(fā)付了四元一大碗的牛肉粉錢。得發(fā)吃完后抹著嘴巴把兩袋糧食往車上一扔:走!

    到了村口得發(fā)卸下米說,你等一下,我叫村長去喊人來卸煤。

    煤老板在村口等到太陽落坡都沒等來一個人影子。而得發(fā)正在蘇華二家院子里和一大群人笑得前翻后仰:老子領救濟糧有專車送!還管吃喝!

    村長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在路口看到車,一問,氣得直打嗝。賣煤的老板在女貞子樹下罵了半天日他娘,罵得眼睛珠子都充血了。

    連救濟糧都懶得背的人,會去干活?

    第二天一早,蘇華二還在洗臉,得發(fā)就出現在他家門口。蘇華二瞪著粘滿眼糊糊的眼睛,愣了半天才問出一句話:真去?

    得發(fā)說:昨天答應的事情,能不去?

    蘇華二不相信,陳秋生家院子里幫忙搬磚打沙下屋基的七八個人也不相信,他們全和蘇華二一樣,目光愣愣地看著得發(fā)汗水嘀嗒地搬了一趟又一趟。陳秋生家的捂著鼻子忍著得發(fā)路過時發(fā)出的一陣陣臭味,咕嘟道怕是鬼上身了!

    午飯時分,得發(fā)累得像攤稀泥一樣倒在磚堆前,陳秋生家的裝了滿滿一大缽飯菜到他跟前說吃吧。得發(fā)眼睛一亮,支起身端著碗就往家里跑,遠遠見屋門開著,得發(fā)才想起他家已經十多年沒有關過門了。

    壞了!狗崽肯定跑了!得發(fā)還隔著兩畦白菜地就心急如焚地喚:狗兒啰啰!喚著跑著聲音里就有了哭腔。

    一顆毛茸茸的頭出現在門檻上,嗚嗚地回應。

    得發(fā)歡喜得幾大步跑過去,抱起狗崽又親又哄:吃飯了,有飯!有肉!有湯!得發(fā)把碗里的飯菜倒了小半碗遞到狗崽鼻子下,歪頭想想,抓過碗又折成滿滿一碗。

    陽光從稀疏的篾縫間漏進屋子里,灑在人和狗身上。得發(fā)發(fā)現這冷冰冰的屋子今天格外的暖和。狗狗,得發(fā)寵愛地望著埋頭吃飯的狗崽,輕聲說:媽說養(yǎng)了狗就娶進了媳婦,你要給我?guī)€媳婦進來哦!

    狗崽嗚嗚地叫了兩聲,抬起頭用舌頭舔了舔得發(fā)的臉,剛舔兩下卻陡地跳下桌子跑到洗紅苕的木盆里一個勁地舔水喝。

    得發(fā)臉紅了,嘻嘻笑,真是的,我不嫌你臟,你還嫌我臭呢!

    入夜,得發(fā)把狗崽抱在懷里,鉆進棉絮窩,經年的棉絮像一塊生冷的破鐵皮一樣又重又冰。得發(fā)睡在被窩里把小狗抱得更緊了。

    第二天得發(fā)手腳酸軟,頭一天搬過磚的臂膀仿佛要痛斷了。蘇華二進屋喊他時他耷拉著睡眼嘟嚷著說:哪個愿意哪個去,他媽的不是人做的活路,累死了。蘇華二鄙棄地說:本來就沒打你的主意,你若是改得了德性,狗都不吃屎了!

    一提到狗得發(fā)順手朝懷里摸了摸,懷里空蕩蕩的!得發(fā)的睡意陡然消失了,也不搭理蘇華二了,猴急急地半坐起來到處尋狗崽:狗

    兒噦噦!狗兒啰啰!

    狗崽從灶臺邊鉆出來,糊得像塊小黑炭,昂著頭詢問地盯著得發(fā)。

    你看看你看看,昨天還多干凈的一條狗,跟你一天變成這個樣了!蘇華二皺著眉頭說,沒出息!

    得發(fā)看到狗崽放下心來,翻著白眼說:要你管!老子喜歡。說完又鉆進被窩睡覺。

    太陽曬屁股了,千萬絲光縷從篾條縫中穿進屋來,狗崽一動不動地蹲在門口已經一早上了,它餓了,餓到不得不告訴得發(fā)。

    嗚嗚,狗崽回過頭叫得發(fā),得發(fā)打著哈欠醒過來,太陽正好射在他臉上,他不得不瞇著眼望狗崽:叫喚啥?找死啊!

    小狗崽聽不懂他的罵聲,歡快地跳到床上,沖著得發(fā)尾巴搖得飛快屁股扭得溜圓。

    得發(fā)不好意思地笑了,抱起狗崽說:罵你你還搖!真是的!

    一個人和一條狗有氣無力地走過了幾十條田埂。

    這天運氣不好,方圓十里十多個村組沒有哪家辦酒席,得發(fā)肚子餓得皮貼骨,小狗崽也餓得垂頭喪氣的,走路都不穩(wěn)了,不時跌到田埂下,可憐地嗚嗚叫。得發(fā)軟軟地蕩回屋,一頭倒到床上準備用睡眠來抵擋饑餓。

    對于抵擋饑餓得發(fā)有的是辦法,最好的是倒在床上不動,一是節(jié)約體力,二是當餓到不能再餓時瞌睡自然而然就會來,最關鍵的是要熬過腸子打疙瘩般難受的階段。這個階段熬過去后,便沒有啥子餓不餓的概念了。

    得發(fā)有經驗,但狗崽沒有。狗崽餓得叫聲都凄涼了。黃昏時蘇華二家做晚飯的油香飄進得發(fā)屋里來,蔫成一團的狗崽鼻子一聳,箭似的沖出門去,立在蘇華二家門口不止聲地叫喚。蘇華二走出來,端著碗飯菜坐到門屋檐下吃,邊吃邊把菜渣和臘豬腳骨頭扔給狗崽,狗崽歡快地啃著,不時抬頭望著蘇華二搖頭擺尾。

    得發(fā)被屋外狗崽快樂得不能再快樂的聲音吵得睡不著,心想這狗是怎么了?叫得什么似的!得發(fā)趿著又臟又破的鞋子走出門,看到蘇華二正舉著一塊肉逗狗崽樂,狗崽正沒心沒肺地圍著肉團團轉,嘴里還嗚嗚直叫。

    得發(fā)生氣了——我的狗崽不跟我樂,跟你蘇華二樂個啥?

    狗兒噦噦!得發(fā)喚,狗崽聽到喚聲立即回過頭跑,跑了一半看到得發(fā)手里什么東西都沒有,轉身又跑掉了。

    蘇華二斜著眼,假裝沒看見,臉上卻浮起嘲笑而鄙視的表情。

    得發(fā)說:你做那個表情給誰看啦?以為我是瞎的?

    蘇華二說:我不曉得你是瞎的,倒是曉得你跛腳斷手,要不,蘇華二學著得發(fā)頭一天的腔調說,要不哪里找不到一碗飯吃?得發(fā)讓蘇華二嗆得答不上話來,心頭的氣便轉到了狗崽身上,惡聲惡氣地喚:狗兒啰啰!回來!

    狗崽拿個屁股蛋對著得發(fā)。

    得發(fā)氣急敗壞地說:你個有奶就是娘的貨,老子看你得意幾天!說著轉身回了屋。

    蘇華二在他背后大聲說:狗也知道過好日子呢!有些人連狗都不如。能干啥?

    說誰呢你?你才不如狗呢!得發(fā)火冒三丈地把邁進家的一條腿縮回來,說,蘇華二你什么意思!

    蘇華二說,狗都知道往好處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比狗還不如?我說這條狗還算有情義的,換了一條稍懂事的狗鉆都不肯往你屋里鉆!我看你是打算打一輩子光棍!

    一提到光棍這事得發(fā)心就散了,先前那餓死不當亡國奴般的氣勢陡地消失殆盡。得發(fā)硬撐著說:你曉得我當一輩子光棍?貓有貓貓路狗有狗狗洞,我找媳婦不要你操心!狗兒啰啰!你給老子走不走!走不走?說罷過去兩腳踢在狗崽背上,痛得小狗直叫喚。

    暖暖暖!你個狗日的不要把氣撒在狗崽兒身上!你養(yǎng)不了老子養(yǎng),免得拿給你當出氣筒使!蘇華二看到得發(fā)欺負狗崽,來氣了,搶上前來抱起小狗進了屋。

    晚上,得發(fā)瞌睡來了,迷迷糊糊地用手到處亂摟,摟了半天也找不到狗崽,得發(fā)才發(fā)現自己對狗崽已經有了近乎于兒子和親人或媳婦一樣的依戀。沒有狗崽,萬噸重的瞌睡也輕飄飄的飛沒了。得發(fā)側著身子想了半天,起身厚著臉皮去敲蘇華二家的門,說:老表,你還是把狗崽還給我吧,它好歹是我養(yǎng)的狗。

    蘇華二倚著門說:不還!你不好好對它!再說你也養(yǎng)不活它。你要死要活是你的事,不要連累了一條狗。

    得發(fā)誠懇地說:不會的,明天我去搬磚!

    蘇華二睨著眼看得發(fā),不說話。

    得發(fā)急了,說真的!明天一定去!你把狗崽還給我。

    蘇華二猶豫了片刻,說:你講這話也不是一次了,也行!我就當聽到第一次。說著回過頭喚狗崽,狗崽從火爐邊歡快地鉆出來。一看見得發(fā)卻膽怯地把頭縮到蘇華二褲腳后面去了??吹焦丰膛伦约毫?,得發(fā)心頭一痛,蹲下身來柔聲地喊:狗崽,回家了。

    得發(fā)抱著狗崽回家,發(fā)現蘇華二家的給狗崽洗過澡,狗崽一身黃毛又香又軟。

    洗得干干凈凈的狗崽似乎不習慣得發(fā)硬邦邦的臟衣裳,依在得發(fā)懷里不情不愿的樣子,總想掙脫,得發(fā)哄也不管用,它還是掙扎著要下地。情愿趴在灶臺邊的一堆枯草葉子上。

    你才嬌貴幾分鐘啊!死狗瘟!得發(fā)暗罵狗崽,心里卻煩躁不安——狗崽不肯讓他抱,可沒有狗崽在懷里撒嬌他睡不著覺哦!這幾十年,得發(fā)的皮膚和心靈都處于嚴重饑渴的狀態(tài),他太期待與人或狗親密無間的接觸,讓他有一種活在人世間和人中間的真實體驗。可這狗崽存心拿他開心來!以前沒它得發(fā)也不覺得夜長影單,如今它讓得發(fā)剛體會到一絲絲溫情,卻又不要他了!

    罷了罷了!不就洗了個澡嗎?得發(fā)抱著一顆誓與狗崽共苦樂的心再次敲開蘇華二的門。蘇華二一開門看又是他,來氣了:發(fā)神經啊?敲敲敲!

    我曉得耽擱你兩口子睡覺了,得發(fā)嘿嘿笑,故意嬉皮笑臉地說:我來要塊香皂洗澡。

    得發(fā)做出一臉嬉皮笑臉的樣子就是為了麻痹蘇華二,不讓蘇華二的注意力轉到他為什么會洗澡這個話題來,可是沒有成功。蘇華二終究還是像看怪物似的看得發(fā),嘲諷說:洗澡哦?對,洗倒是早該洗了,早兩個月就應該洗了!

    得發(fā)的陰謀沒得逞,反倒老實了,他低下頭,一屁股蹲坐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半天不哼聲。

    蘇華二一頭霧水地看著得發(fā)滿腹心思的模樣,門關也不是開也不是,只好挪腳邁出門檻,拉過小板凳挨著得發(fā)坐下來,才剛剛把屁股放到板凳上,一陣風吹過來,酸臭酸臭的,蘇華二皺著眉毛抬起屁股,把板凳端到得發(fā)的上風口,這才暢快地吸了,口氣,開口問,咋了?吵開了門又不開腔!

    有夜露從地上浮到得發(fā)眼睛里來,得發(fā)憂傷地把頭扭過一邊,這一扭,把個夜色也擾深擾濃了。

    華二哥,得發(fā)委屈地說,狗崽不要我抱,嫌我臟。

    蘇華二把褲兜里的煙和火掏出來,遞了一支給得發(fā),又點上火,沒答話,心想是個活物誰不嫌你臟?

    得發(fā)又幽幽地說:華二哥,我這輩子,除了小時候媽摟過抱過,再沒人跟我親近過。只有這狗崽讓我抱過??涩F在它也不要我抱了!蘇華二還是悶著頭抽煙。煙隨著風吹進得發(fā)眼里,得發(fā)的眼睛愈發(fā)潮了。

    華二哥,你坐上風口,也是嫌我臭哪?

    蘇華二歪過頭瞪了得發(fā)一眼,還是不說話。

    華二哥,我……說真的,像你過的這種日子,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好比跛子摘桃子。跳起腳來也夠不著,就懶得跳了!平時你

    罵我不少,可我知道那是你不嫌我才說我,所以今天我才敢在你跟前說說心里話哩!說給別人聽,怕是要笑我七朝六夜哪——華二哥,我想娶媳婦了!說罷,得發(fā)吸吸鼻子,把頭埋進肩膀里,兩片瘦瘦的肩胛骨輕輕地顫動。

    蘇華二家的剛懷上娃,正多愁善感呢,在門口聽了走出來體貼地說:兄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情,沒人笑你!雷公公都想娶個風婆婆呢,有啥好笑的!可是你總得改啊。你不改,誰肯和你成家當叫花婆?你要洗澡就進來。咱廚房里正蒸饅頭,熱乎氣散也白散了,你在這邊洗了再回去吧,你那屋子風婆子東邊進西邊出,莫洗出毛病來。

    得發(fā)從沒見表嫂用這樣溫厚的言語對過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傻傻地問:唼?!

    一直沒開腔的蘇華二突然哧地笑了,回過頭責怪媳婦:你讓他在廚房洗澡,明天早上賣的饅頭不酸才怪!

    得發(fā)臉紅得跟胭脂蘿卜似的,一臉局促地望向表嫂。

    去呀!蘇華二起身來朝得發(fā)屁股上踢了一腳,得發(fā)一趄,差點跌倒。

    蒸汽在廚房里彌漫成一團一團緩慢流動的云朵,饅頭的香氣也彌漫成一團一團緩慢流動的云朵,得發(fā)在溫暖如春的廚房和云朵中間近乎夢游一樣緩慢地清洗著,狗崽在盆里吃力地搓揉著,像一團滾動的黃色毛線。得發(fā)從小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沒有想過小學三年級里老師教的這兩個字的實際含義,可是這一刻得發(fā)覺得自己好幸福,得發(fā)冬天很少洗澡,一是冷,二是懶,三是習慣了。如今洗著溫熱的水,呼吸著饅頭的香氣,肚子像吃了饅頭般撐得飽飽的,哪里還有比這更幸福的!狗崽在他腿肚子邊癢癢地磨蹭,一雙乖巧的眼睛圓溜溜地望著他,得發(fā)憐愛地把狗崽抱進懷里親了又親。

    換了三大盆熱水得發(fā)才基本上把自己洗出了顏色。正抖著頭發(fā)上的水,蘇華二從窗子甩進來幾件衣服:都是干凈的,穿上吧,把你那一身臟的洗了。馬上洗啊!別明天天一亮又還了魂成個懶苕。

    得發(fā)感動得拿過衣服,不曉得說什么好,只是哦哦地應。

    得發(fā)出門前破天荒地將廚房細細地清掃了一遍,把他那些頭發(fā)絲和沉淀在地上的臟水糊糊全部掃到下水孔里,然后才出來,客客氣氣地對蘇華二家兩口子道謝。

    蘇華二家的目瞪口呆地看了得發(fā)半天。才噴噴噴地說出一句話來——老表,你收拾出來人才還不錯嘛!不比你華二哥差!

    格老子!蘇華二笑著拍了拍媳婦的屁股,親昵地說,乖!去加點煤,得發(fā)再洗一會兒火都要熄了。

    得發(fā)望著蘇華二那一拍,心頭一顫,想那拍過屁股的手,是啥感覺呢?想著就下意識地把懷里狗崽的屁股拍了拍。洗過澡舒舒服服剛睡著的小狗迷迷糊糊地鳴了一聲,耷拉著眼皮又睡了過去。

    回到又冷又臟的屋子,得發(fā)像是一個陌生的客^——干凈的身子和干凈的衣裳還散發(fā)著六神牌香皂的清香,得發(fā)哪里舍得把自己放到那一堆黑乎乎油兮兮的棉絮里去?木木地站了半晌又轉門去敲開蘇華二家的門。

    老表,你家谷倉沒裝谷子,讓我睡一晚上行不?得發(fā)低著頭懇求:你曉得的,我洗干凈了,不臟。

    蘇華二盯著得發(fā),嘴里的一口煙忘了吞也忘了吐,嗆得淚水都嗆了出來,咳了好幾聲才說出話來:行!

    那一晚得發(fā)睡得很甜,谷倉里干燥又寬敞,沒有風漏進來,懷里又暖烘烘地抱著狗崽,身上還蓋了一件蘇華二當兵時用的軍大衣。得發(fā)舒舒服服地閉上眼,幸福的淚水從眼角滑下來,他抱緊了狗崽,宛若抱緊了未來。他突然從內心深處迫切地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張干凈的床,一個……一個比狗崽還要軟和貼心的媳婦。這些他以前也想過,但是以前想著時他的思想是麻木的,仿佛那是永不能到達的夢境——絕望和麻木把他的渴望撕得不成形,不成形了,也就不那么難過地期待了??墒墙裢砜释麉s一碎片一碎片神奇地合攏來,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

    第二天得發(fā)起了個大早,回到家絞盡腦汁地拾掇起破敗的屋子,可是家里好像沒有一件東西可以拾掇——全都是扔到院子里都沒人肯撿的東西。得發(fā)拾掇拾掇著沒心思了.沮喪地站在院子里發(fā)呆。

    蘇華二家的在房子對面的洋芋地里翻土,側著頭看了好幾眼,實在看不下去了,隔著幾丘田土喊:得發(fā),別弄了,咱家老宅子沒住人,你先搬過去吧,你那屋子除了拆掉重建,老天爺也收拾不出個樣子來!咱農村人不缺力氣,你肯改了你那懶習性,苦幾年修新房子吧。

    得發(fā)自嘲說:等我都修得起房子時,石頭開花馬生角了!

    中午得發(fā)去陳秋生家還碗,陳秋生家的正在廚房里忙碌,聽到得發(fā)在外面說來還碗。一想到是得發(fā)吃過的碗,心頭好不答應。正皺眉大聲說不用還了,卻抬頭看到得發(fā)干干凈凈一身走進屋來,當下就傻了!

    我的天!我的天!陳秋生家的捂嘴巴也不是拍腦袋也不是,一把揪住得發(fā)語無倫次地說:我的天!前天我就覺得不對勁,你……你這是怎么了?伯娘去都去了,你不要想不開。生活有難處,我們這些近鄰哪一家都不少你一碗飯吃,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哦!

    得發(fā)愣了愣,又看了看自己干凈整齊的衣裳,回過神來,知道陳秋生家的把他這身行頭當成是自尋短見的打扮了,不禁失笑,笑了兩聲眼淚卻跟著冒出來了——得發(fā)以前從人們看他的目光中看到的全是厭惡,他習慣了那些白眼,習慣了在鄙視下過一天算一天,有飯吃時就撐得肚子圓,沒飯吃時餓蘭四天也熬得過去。天晚了谷草堆是床,洗衣臺也是床。村里人沒當他是人,他也沒把自己當人。哪里想過有人會這樣暖心地與他說話。人們常常是:得發(fā)!你哪一天要懶死的!媽也常常掉淚說:祖上不積德喲,生你個懶苕!

    得發(fā)想著,難過地說:老嫂嫂,我不是要去尋死,我是想……媽這一生沒見我娶上媳婦就死了,我對不起她老人家,讓她走都走得不安泰。我想從今以后好好做點事情,找點錢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狗崽,再威個家。但是,但是我前天搬磚搬得腿肚子都抽筋了,今天我想幫你家拌沙,我曉得我做事情做不像樣,但是我可以學,你們要我做不?

    要要要!陳秋生家的紅了眼,連連地點頭,這就對了,我們農村人,兩只手就是金飯碗銀飯碗,要靠力氣找生活呢!你曉得改,你媽在天上看了才放心哦!

    一整天,得發(fā)干得很仔細,師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做,別看得發(fā)懶,真做起事來,得發(fā)腦子還是很管用的,因為十多年來近乎流浪的生活唯一留給得發(fā)的財富就是腦子活泛,會聽會看會趕巧。不多時,得發(fā)拌出的沙就得到了磚工的夸獎,磚工提著磚刀笑:得發(fā)兄弟,不錯啊!你拌的沙和華二家那個“面西施”揉的面團子一樣均勻。

    蘇華二家的面團子揉得好,水和面粉總是一次性到位,不像村上有的女人家,本來用一斤面粉做饅頭,結果水多了添面粉,面粉多了又兌水,搞得一家人吃三四天饅頭,打出的嗝隔兩條田埂都嗅得到饅頭味。

    得發(fā)頭一回拌沙便得到這樣的夸獎,實在是受寵若驚,張大了嘴巴呵呵只曉得笑。

    春上的太陽照在田野里,各家各戶新翻犁的土地散發(fā)出清新的香味,得發(fā)一锨一锨地拌著沙,小狗在他身邊歡快地跑來跑去。

    桃花已經開了,一朵一朵被風吹落下來,

    四處飄散,狗崽快活地追逐著那一瓣瓣粉紅的花瓣,在忙忙碌碌的人們腳下穿梭。近鄰幫忙的人們在得發(fā)身邊忙上忙下,嘴里的煙霧時不時吐到得發(fā)臉上,得發(fā)滿足地嗅著煙草味。對于得發(fā)來說,除了在鎮(zhèn)民政辦窗口下與人群有如此近的接觸外,他是很少得以融入人們中間的!可是今天得發(fā)享受到了這樣與人同勞動同笑鬧的喜悅,得發(fā)在陽光下感到滿胸膛都是滿滿的幸福。

    吃飯的時候,得發(fā)自覺地蹲到磚堆邊上逗小狗玩,等陳秋生家的給他端飯來。可是陳秋生卻在八仙桌邊大聲喊:得發(fā)兄弟,過來喝口酒!

    得發(fā)佝僂著腰惶恐地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走到桌前,十分拘謹地坐下來。不一會兒菜上齊了,得發(fā)面前擺上了酒、筷子、碗。大家有說有笑地劃拳罰酒,得發(fā)無比珍惜地用他力所能及的最慎重的姿態(tài)吃著、喝著。農村自釀的包谷酒辣得很,每喝一口都把得發(fā)嗆得眼淚汪汪,看得吃著的其他幾個人也眼淚汪汪。

    伯娘,你老人家可以安心去了!得發(fā)是真改了!干活吃飯也有模有樣了!陳秋生端起一碗酒,朝著碧藍的天空拜了拜,把酒灑在地上。

    或許是得發(fā)的沙真拌得好。陳秋生家的沙拌完后,居然陸續(xù)有人請得發(fā)幫忙拌沙。得發(fā)對于工錢開不開、開多開少無所謂,他在乎的是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吹牛聊天。這樣的日子讓得發(fā)覺得很珍貴很熱鬧,珍貴熱鬧的日子讓得發(fā)發(fā)覺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的孤獨!于是再不肯回到那份孤獨里去。

    得發(fā)照舊在鄉(xiāng)間游串,不過他不是騙吃喝,而是四處找活兒做。懶苕得發(fā)的變化不出兩天就傳遍了四村五組,接下來得發(fā)突然發(fā)現身邊的人們一個個友善起來,小媳婦們在遠處指指點點時的目光也含著笑。小媳婦們的眼光多了厚了,得發(fā)平時花臉花嘴的本事反倒用不上了,他臉紅耳赤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再不油腔滑調搭腔。

    蘇華二的弟停薪留職跑回鎮(zhèn)上開了個衛(wèi)生室,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便要蘇華二跟著幫忙打下手,蘇華二不干。華三說:那你就賣一輩子饅頭?你跟我學點技術好不好?比如打針、換藥什么的。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有錢雇人,不如自家人一起賺咧。再說只要你專心學,等我整幾年想出去發(fā)展了,店子還可以交給你呢。

    蘇華二直搖頭,說:算了算了,成天摸人屁股擦人瘡疤的,煩不煩。我賣饅頭怎么了?也是—個產業(yè)嘛。自己當老總當得好好的。干嗎給你當長工?

    蘇華二回家和媳婦商量著說不蒸饅頭了。媳婦聽了伸著白白胖胖藕一樣的手臂直搖晃:我這兩只手就這樣閑著?不干!

    兩口子在被窩里合計了半天,決定媳婦照舊每天蒸饅頭,把賣饅頭的差事兒交給得發(fā)干。蘇華二第二天一早和得發(fā)合計,問:干不干?

    得發(fā)激動得語無倫次,頭都點暈了:老表你真是個活菩薩!

    對于田土里的活兒,得發(fā)的確太生疏了。一時也種不出什么東西來。倒是這個差事不累人,還隨便可以吃飽肚子,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便宜事情?得發(fā)說,老表,以前我餓得路都走不動了你都舍不得給我個饅頭,今天咋個這樣良心好嘞?

    蘇華二說,藥救能救人,佛渡有心人。你個懶苕,越養(yǎng)越懶,我咋能慣你那德性?

    得發(fā)撓撓頭,嘿嘿干笑。第二天開始便從一個“無業(yè)游民”變成了個“有組織”的人。穿上蘇華二給的一身衣裳,早上從蘇華二家廚房裝滿饅頭出來,然后推著三輪車帶著狗崽走村串戶賣饅頭。晚上結賬——賣出一個饅頭給一毛工錢。賣饅頭第二天,得發(fā)看見移動公司在村口做的廣告畫掉地上了,畫正面是半張笑逐顏開的老農民,背面則是白凈凈的底子。得發(fā)拾回去,晚上找到陳秋生,纏著陳秋生在背面的白底子上用刷房柱子剩下的紅油漆寫上“面西施饅頭”幾個字。

    陳秋生說干嗎呢?得發(fā)嘻嘻說打廣告嘛。

    蘇華二家的饅頭的確好吃,加上得發(fā)“打廣告”,“面西施”的名聲便傳得遠了。

    正是四月采春茶的大忙季節(jié),一片片嫩綠的茶芽一夜之間全都成山似海地冒出來,把采茶的人們幸福得手忙腳亂,中午回家做飯的工夫都沒有?!懊嫖魇z頭”一進茶園,不上兩小時就賣得干干凈凈。生意那個好啊!笑得得發(fā)日日合不攏嘴,一天下來掙上二三十塊倒也輕松。

    陳秋生和蘇華二到鎮(zhèn)上參加溝渠治理的村民代表會,在會議室里溝啊水啊預算啊錢啊的叨個沒完。副鎮(zhèn)長打斷蚊子一樣嗡嗡的議論聲,說這樣吧,既然大家都說籌資難,就一家出十個義務工。不出義務工的就籌資。

    民政股長在一旁悠悠地說:鎮(zhèn)長啊,我建議由他們村里內部解決這些問題就行了,出工也好籌資也好,一村里自己辦。他們的戲臺子,鎮(zhèn)里不要什么都包搭包唱。只要他們內部安排妥善,你管他們怎樣干呢?

    年輕的副鎮(zhèn)長不喜歡老股長的口氣,好比自己是個不懂事兒的孩子。白了股長一眼。說,群工矛盾是影響每一項工程的最主要因素,這叫未雨綢繆!不叫包搭包唱!

    那,民政股長鉆牛角尖,半點不給副鎮(zhèn)長臺階下:那你說像得發(fā)那種人,你是要他交錢呢,還是要他曲工?方案嘛,誰都定得出來,可是要管用才行,紙上談兵起個啥作用?

    懶苕得發(fā)的名聲傳得很廣,一拿他舉例,副鎮(zhèn)長便開不了腔了,一張臉紅了又白了。只好氣惱地把筆記本啪地甩到會議桌上。

    陳秋生天生比一般人多個腦袋,又天生好打抱不平——人家副鎮(zhèn)長辛辛苦苦辦實事開會議正事兒,你一個民政股長在中間扯皮搗蛋,什么意思嘛!于是聒噪地嚷嚷:得發(fā)怎么了?人家得發(fā)現在勤勞致富著呢!

    蘇華二也不傻,跟著說:是啊!懶苕現在不懶了,人家在干事呢!籌資也好出工也好。得發(fā)都行!

    民政股長睬都不踩,鼻孔朝天哼哼道:他?你們就吹吧,吹出個鳥來我也不信!也不會給他一升救濟糧!格老子,我重復一遍——國家的糧食不是養(yǎng)懶漢的!

    陳秋生早年是民辦教師,因為非要生個男娃娃,違反計生政策被政府“下課”了,肚子里很有幾滴墨水,和平常村民談話時他總感嘆“找不到共同語言”,所以有事沒事常到鎮(zhèn)上去混,看看過期的報紙啊或是和干部們聊一聊國際大形勢國內小氣候。

    說到眼前這個鼻孔朝天的民政股長,陳秋生對他是一肚子意見。同年參加工作的人,以前在廁所里拉屎時都在一起討論關于詩詞歌賦的知音。后來因為自己成了攏腿子,民政股長就不愛與自己“討論”了,他主動去找民政股長“討論”,民政股長卻回回都火燒屁股一樣邊接電話邊出門,說是有災情。好像他陳秋生就是顆災星王,只要他一出動,全鎮(zhèn)的災星就跟著開動一樣。

    這一回陳秋生終于找到了打擊民政股長的機會,也算是變相地幫副鎮(zhèn)長出口鳥氣:我說啊,你要多加強學習!陳秋生說,第一,你固執(zhí),不相信事物是發(fā)展變化的;第二,你政治工作敏銳性不強,難怪當了二十來年的股長都提不上去!我問你,縣報上要求各鎮(zhèn)上報的民政扶貧工作典型事例,你找到沒有?

    民政股長嫌陳秋生把話題扯遠了,吐了口煙低聲說:老子提得上提不上關你屁事?找沒找到又關你屁事?你以為會把你當典型報上去?

    陳秋生說:說你笨你還真是個啃大糞的!蘇華二幫得發(fā)走上致富路,不就是個扶貧典

    型嗎?眼皮底下現成的材料,你還犁翻了田土四處找!

    民政股長說:你繼續(xù)吹吧。

    直到周末得發(fā)賣饅頭賣到了民政股長家茶園里時,民政股長都還不相信面前這個衣著整齊的人是得發(fā)。得發(fā)也不好意思,嘿嘿笑著半天沒句整話兒。

    民政股長回鎮(zhèn)里后和宣傳干事嘰咕了一晚上,嘰咕了啥子內容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和宣傳干事開心得猴兒似的。

    得發(fā)這天一出門就嚇了一跳——大門口一群人,密密麻麻的!聽了半天得發(fā)才聽清,他們是縣里和鎮(zhèn)里來的,要拍一個短片,名字就叫“脫貧致富路上的新典型”。

    得發(fā)抓瞎了,說,我還窮得丁當響,脫啥子貧噦。

    沒關系沒關系。扛攝像機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貓進屋子里,搗騰出得發(fā)以前穿的舊衣裳來,問:這是你以前盼衣裳嗎?

    得發(fā)好久沒穿那衣裳了,乍一看那洞洞網網的破衣裳,臉刷地紅了,說:是,是我的舊衣裳,我身上穿的是我華二老表的。他說做飲食生意的人,要穿得干凈,生意才好做。

    穿上,你穿上??笖z像機的人把衣裳在地上蹭了幾腳,得發(fā)一看急了,聲也高了:你干啥子?我洗得干干凈凈的!你欺負人!

    創(chuàng)作需要創(chuàng)作需要!另一個一直微笑著沒開口的人拉住得發(fā)說,等一會兒我們補償你洗衣粉錢。

    在一群人的“創(chuàng)作需要”下,不出十分鐘,得發(fā)就被他們重新打扮成了以前那個頂著破棉絮的臟頭發(fā)、臉上白一道黑一道、身上衣衫檻樓的懶苕得發(fā)。

    看熱鬧的人們哄笑起來,得發(fā)不好意思地愣著。

    十點鐘時,得發(fā)又在“創(chuàng)作需要”下變成了生意人得發(fā),從蘇華二家廚房裝滿饅頭出門去茶園里賣。

    攝像的車子就跟在他后面一整天。

    吃下午飯時,得發(fā)好奇地問:讓我看看行不行?

    攝像師說看吧,于是倒了帶子讓得發(fā)看。

    得發(fā)看到巴掌大的屏幕里,先閃出了一個不成人形的叫花子,后來又閃出個人模人樣的得發(fā)來。

    這猛一對比,得發(fā)才發(fā)現自己看上去有多丟臉。

    得發(fā)放下機子紅著臉悻悻地笑:不看了不看了,比不得,比不得。

    攝像任務最后收尾時,原定的是要得發(fā)自己反省一下過去的時光和展望一下未來??傻冒l(fā)一看到攝像機舌頭就打結。攝像師喊了半天卡卡卡!最終無奈地讓蘇華二當得發(fā)的代言人,蘇華二進屋里拾掇了半天,打著領帶、穿著西裝走出來,對著鏡頭操著當兵時學的普通話說:……所以說,人是可以改變的,在我們村民組的帶動下,得發(fā)懂得了等靠要是等不來富裕的,要致富,賣饅頭是出路……記者一聽繞彎了,趕緊把鏡頭切換成了得發(fā)在院子里擦拭三輪車的背影。

    五月份縣里極貧戶建房的指標下到鎮(zhèn)里,老書記想起了在縣電視臺上曾經見過面的得發(fā),首先便在民政股建議名單上鉤出了得發(fā)的大名。

    第二天得發(fā)還在蘇華二家老宅子里睡覺,就聽到蘇華二大呼小叫地沖進來:老表!老表!你要建新房子了!

    得發(fā)恍恍惚惚地說:開什么玩笑?

    政府要幫你建新房子了,不騙你。指標都下來了。你看!蘇華二把文件遞給得發(fā)。

    得發(fā)認不得文件上的多少字,但是得發(fā)兩個字他是認得的。

    他激動得心喜若狂。難以置信地問:華二老表,我的名字打在政府家的文件上了?我的名字上政府家的文件了?紅頭大文件?

    蘇華二說:是咧是咧!

    事情說著說著就定下來了,得發(fā)還云里霧里沒著沒落的想著,鎮(zhèn)民政股長就上門來了。

    股長一進門便直奔主題說:下星期開始立新房,你趕緊收拾收拾。

    得發(fā)遲疑地問:是不是真的啊?我都不知道個囫圇情況。你們說著說著就來了!真的假的?錢呢?磚呢?工人呢?手續(xù)呢?

    股長不耐煩地甩甩手說:統(tǒng)統(tǒng)不要你管!你是個出了名的懶苕,工匠們怕你把錢拿去埋汰掉,鎮(zhèn)里決定:一、錢不發(fā)到你手上;二、房子也不由你修,全部由民政股負責;三、你只管收拾好東西,三個月以后住進來就得了。說罷,嘟囔道,他媽的,我爹修房子我都沒這樣費心呢,你比我爹還要爹!

    得發(fā)傻傻地杵在那里,做夢一樣。

    幾天后院子里堆滿了磚和沙,果然是要修房子的架勢。得發(fā)每天自家門前都會看到有新變化,今天多了幾包水泥,明天多了幾堆木料。

    半個月后,民政股長帶著一群工人又來了。一上來就嚷嚷,得發(fā),今天動土大吉!你這舊房子反正拆不出幾樣有用的東西來,咱們砸了啊!

    說完親自動手幾鋤頭便把得發(fā)歪歪斜斜的正屋墻壁打垮了半邊。一邊砸一邊哼哼,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先破再立!

    他打得倒是壯志凌云,得發(fā)在一邊卻心疼不已。到底是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窩,就算是狗窩,也是有感情的。幾鋤頭下去,得發(fā)的眼淚便出來了,滿胸滿腦的舊場景。

    盡管家窮成那樣,可總有絲絲縷縷快樂的光陰與它有關哪!狗崽不知什么時候竄進屋子里,叼了塊破棉絮出來。

    那是媽蓋過的棉絮!

    得發(fā)心酸地伏下身子要抱狗崽,好狗崽,它記得媽哩!

    狗崽卻一轉屁股又往屋里鉆。

    第二次狗崽叼出了一團黑不溜秋的塑料袋,上面沾著棉絮,想來是媽棉絮團里藏的袋子吧?

    得發(fā)心頭一痙,急急打開來——里面是一團零碎的鈔票,最大的也才五元。

    錢中間還有一件東西,得發(fā)一看便哭了—那是媽不知何時剪出的八個紅喜字。

    與其說媽把它們藏在棉絮里,不如說媽是把它們藏在心里啊!

    民政股長走過來把鋤頭遞給得發(fā),調侃道:別心疼了。砸呀!砸碎舊世界,砸出新生活!砸呀!

    得發(fā)推開民政股長,一頭沖進屋里——屋子里能用的東西得發(fā)早都收拾出來了,可他沒有把媽睡的棉絮拿出來。他想。都臟了舊了硬了,沒必要留了??蛇@一刻得發(fā)想起媽在棉絮堆里那張小姑娘一樣盛開的笑容。

    民政股長不知就里地望著那床黑得發(fā)亮的棉絮,捂著鼻子說、還要它干啥嘛!

    鉆出屋來的得發(fā)滿臉灰塵,唯獨一雙眼睛晶亮晶亮。

    得發(fā)說:股長,把鋤頭給我!

    民政股長遞過鋤頭,得發(fā)把棉絮搭在肩膀上,好像把媽的叮囑和夢想扛在肩膀上。然后接過鋤頭,砸了下去……

    責任編輯楊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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