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勇
白龍葛脬最羨慕爺中指上厚厚的繭子。
葛脬是雜種的意思,既非蒙語,也非漢語,純漢地、純蒙地都沒這種叫法,內(nèi)蒙古東部區(qū)也沒有,想來是西部一些地區(qū)特有的蒙漢雜居后的語言混血兒,本身就是雜種。有意思的是,葛脬原本是罵人話,卻被當(dāng)?shù)厝死僧?dāng)在嘴邊甩來甩去,甩得滿世界都脆生生的。哥們兒見面不老遠(yuǎn)吼聲葛脬,那是關(guān)系還不夠鐵;酒桌上不你葛脬他葛脬亂叫一氣,肯定喝不出氣氛來??梢菦]那個交情,千萬別亂喊人葛脬,那絕對是不容轉(zhuǎn)圜的挑釁,腦袋上少不了鼓包。
白龍葛脬問我,葛脬是啥意思。
當(dāng)時,我們在呼市站前喝酒,我天南海北地神吹,他和巴根眉飛色舞地聽,消磨著等車的漫長時光。那一年,我是個熱血沸騰的文學(xué)青年,一提到文學(xué),就像嗅到了罌粟花香,骨子里都迷醉了。我中指上的繭子就是筆耕不輟,生生磨出來的。也就是這一年,我被推薦到全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xué)習(xí),還發(fā)正式文憑。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家鄉(xiāng)的草原上,被推薦的還有馬頭琴詩人巴根和政府辦事員白龍。巴根是歌舞團(tuán)最有前途的馬頭琴手,他的詩就如他的琴聲,抒發(fā)著民族激情和草原男人心靈的澎湃。他得以深造無可厚非。而白龍就有些不可思議了,就我所知,直到我們在呼市站前喝酒這一刻,他還沒有發(fā)表過任何文章,甚至沒寫過一篇叫做文學(xué)的東西。
我自然成為他倆的主心骨。不是吹牛,打小我就是說上句話的人。我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且詼諧幽默,任何場合都是焦點(diǎn),走到哪兒人氣都旺。我在報社的時候,辦公室擺了八把椅子,仍然有站著吞云吐霧的。
我這項本事,也有人說是魅力,就如麝鹿吐香,吸引著一撥又一撥追隨者。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雖然年齡最小,可同學(xué)們都圍著我轉(zhuǎn),就連校霸白龍也對我服服帖帖。很多年后,我想,自己是不是早熟。因為我在小學(xué)就暗戀過女生,甚至有過殉情的浪漫幻想。然而,我又推翻了這個論斷,簡單的早熟何以歸納我橫溢的才華,我斷定自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甚至很有可能是文學(xué)天才。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凡天才都有精神病,最起碼也有精神分裂的傾向。否則,何以解釋若干年后,我被強(qiáng)行送到精神病院呢?
但那時候的我,的確文思如泉、筆鋒似劍。文壇多少前輩愛我如眼珠,對我寄予無限厚望。白龍和巴根都是見證者。赴北京學(xué)習(xí)之前,我領(lǐng)他倆先來到呼市,叩開一個又一個名作家的書房,我口齒生花、妙語如珠,把那些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白龍和巴根也跟著沾光,著實(shí)喝了不少名作家的酒。
那時候的我就是海量?;蜻@東西也怪。我們家族出兩種男人,一種是酒仙,另一種是賭圣,而且兩者絕不兼容。我的兩個親弟弟滴酒不沾,卻是賭場上的高手。而我就連打撲克牌都迷糊。父親曾有個奇特的酒杯,只要斟滿透明液體,杯底就浮出一條龍。父親不喝酒時,我拿它當(dāng)玩具。據(jù)母親講,是在我七歲的時候,我翻出了父親的半瓶烈酒,倒一杯玩一會兒一飲而盡,就像平時倒水玩一樣。然后我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時母親緊張地守在炕邊。我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是,額吉,真好,弟弟不睡覺哭,就給喝阿爸的酒。氣得母親狠狠拍我屁股一下,隨后長嘆一聲,老包家又出一個酒鬼了。如今,小酒鬼長大了,酒量也自然與時俱進(jìn)。
白龍別看人高馬大,當(dāng)時的酒量卻稀松,和我根本沒有可比性。葛脬尤其沒有酒德,每次喝多都撩騷。我們家鄉(xiāng)管喝完白酒后再喝啤酒叫蓋帽。有一次我倆吃涮羊肉,白龍也就蓋了兩瓶帽,忽然晃蕩到幾個警察桌前,拍著胸脯說,哥兒幾個,想吃地道的草原羊肉嗎,等著,哥們回頭一人送一只。也就是首都的警察文明,不但沒計較,還樂呵呵地打趣,要不又是個事兒。等他酒醒,我學(xué)給他聽,他揉著太陽穴說,爺光喝白酒一點(diǎn)事沒有,爺就是跟你葛脬學(xué)壞了,爺再也不蓋帽了。呼市一帶管“我”叫“爺”,我們仨一起時一律稱爺。
巴根的酒量和我有一拼,卻沒我把酒喝得妙趣橫生的本事。他出身牧區(qū),小時候放羊就懷揣酒囊,把烈酒當(dāng)?shù)钟L(fēng)寒的法寶。別看他沒有白龍高大醒目,卻比他更招惹眼球。亂蓬蓬的長卷發(fā),滿臉的胡子根根如矛,簡直把桀驁刻在了臉上。他的性情卻不張揚(yáng),大多時候沉默寡言,但發(fā)作起來八匹烈馬都拖不住。最關(guān)鍵的是,他絕對是不乏膽色的人??砂埰鸪鯀s看不起他,呼市站前酒館一役,讓他逮住了話柄,對巴根極盡冷嘲熱諷。巴根是個不屑于言語上爭論的人,為此郁悶了足足六個月,直到用實(shí)際行動證明了自己也是亡命之徒,才算在白龍面前揚(yáng)眉吐氣。
巴根和白龍摽了很長時間勁兒,根子就在呼市站前的酒上。
那是一家清真燒賣館,從跑堂到后廚都是親戚,就連食客也都沾親帶故,彼此熟絡(luò)得不行。大家你葛脬他葛脬,喝得熱火朝天。當(dāng)時,我們仨靠門坐著,已經(jīng)開始蓋帽了。我吐沫星子飛濺,邊喝邊給他倆描繪一幅宏偉藍(lán)圖,實(shí)際上是在忽悠白龍。白龍比我倆有錢。那時候他爹楊百萬就經(jīng)營好幾家賓館和酒樓了。呼市一行,基本是白龍當(dāng)大頭。我說,記住這一天,記住這家飯店,若干年后的文學(xué)史冊上勢必留下濃墨重筆,享譽(yù)文壇的蒙古三把刀就是這一天、就是在這家小酒館宣告組合,以集團(tuán)軍的強(qiáng)勢閃亮登場,在全國文壇掀起草原浪、蒙古風(fēng)。我毫不謙讓地自封金刀,封巴根為銀刀,而白龍則為銅刀。我仿佛吃了興奮劑,手舞足蹈、滔滔不絕,自己把自己的話都當(dāng)真了,沉浸在美妙的憧憬中不能自拔。
白龍起初安靜地聽著,雙眼狼一樣冒光。因為我一再強(qiáng)調(diào),我和巴根會提攜他,讓他以火箭的速度步入文壇??珊芸?,他骨子里的不安分發(fā)作了,開始東張西望,而且在粗糙的飯桌上不停地磨起中指。他磨中指是想磨出像我一樣的繭子。他硬是堅持了三個月,直到練過鐵砂掌的中指慘不忍睹,才悻悻罷手。他的不安分并沒有影響我的激情,我太了解他了。讓他屁股沉一會兒比打趴下他還難。我轉(zhuǎn)而對巴根抒情。就是這時候,白龍忽然問我,爺問你,葛脬是啥意思。我隨口應(yīng)道,你好的意思。誰料想,白龍向柜臺里兩臂紋龍的老板一揮手,吼道:葛脬,再來三瓶啤酒。屋子里頓時靜得喘不過氣來,所有目光都齊刷刷地集中過來。那老板揚(yáng)起滿臉橫肉,瞇縫眼睛打量半天,惡狠狠地罵道:灰葛脬,球迷瞎眼罵誰呢,活膩味啦。話音未落,后廚沖出倆小伙子,一個舉著搟面杖,一個提著剁骨頭的砍刀。屋子里也跳起七八個人,紛紛掄圓酒瓶,拋手榴彈的姿勢撲來。
我見勢不妙,一個箭步躥出門,撒丫子就跑。巴根也不腿軟,一把抱起琴盒,飛一般追我。身后噼里啪啦,好不熱鬧,簡直像炸開了鍋。
呼市到北京的火車就要開了,白龍幾乎是被汽笛聲送上車的,身上居然沒有受過荼毒的痕跡。從小到大,他早就習(xí)慣于我的臨陣脫逃,而我也不會有絲毫的不好意思。但他對巴根卻耿耿于懷,屁股剛沾座椅,就開始冷嘲熱諷。巴根一再強(qiáng)調(diào),他是怕殃及馬頭琴,可還是被定性為不是蒙古人的尿。
巴根的琴鑲銀雕花,很有些來歷,據(jù)說是科爾沁王爺賞賜他爺爺?shù)?,被視為命根子。?/p>
五歲學(xué)琴,十二歲就名播草原,被譽(yù)為神童,卻連這把琴的弓弦都沒摸過。直到被伯樂發(fā)現(xiàn),特招到市歌舞團(tuán),他爺殺牛宰羊舉辦隆重的儀式,才把這把琴傳給他。草原上的朝爾齊(馬頭琴手)都是詩人,巴根更是出類拔萃,他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寫的就是這把琴,我至今記著其中的一句:她鑲銀雕花的裸體,橫亙在我生命的河床,隨我靈動的指尖,流淌著狂野的曲線。可見,在巴根的心目中,這把琴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怎么能讓心愛的女人受到傷害呢。
可白龍才不聽這些呢。他裝瘋賣傻的時候油鹽不進(jìn)。我要說,我一直小瞧了白龍,他對我的言聽計從,讓我低估了他的智力。很久后我才明白,他的精明絲毫不遜于我,更別說直腸子的巴根了。那一天,他就把瘋態(tài)表演得淋漓盡致。碩大的腦袋搖來晃去,幾乎蹭著巴根的鼻尖;不安分的眼神游走在巴根臉上,就像揮拂不去的蒼蠅;嘴更是吧嗒吧嗒不停,比《大話西游》里的唐僧還煩人。眼瞅著,巴根臉色越來越難看,脖子上的青筋脹動著,眼中的火星就要噴射出來了。
我趕緊打圓場,輕踢巴根一腳,說,聽我的,都坐下,白龍別磨嘰了,巴根也消消氣,還要在北京混兩年呢,處不處了?要說白龍,也好生了得,殺出重圍,還放倒數(shù)人,自己屁事沒有,誰能跟你比呀!來吧,哥們兒給你擺酒壓驚,咱三把刀一氣兒喝到北京!說過,我變戲法一樣,掏出一瓶酒蹴在桌子上。白龍眼睛一亮,一把抓在手里,驚呼道,65度草原白,哪兒來的?
我得意地一笑。
那是我奪門而逃時順手牽來的,是錫林郭勒草原上的純糧高度白,俗名“悶倒驢”。
漂亮的女人難得,既漂亮又聰明的女人更難得了。
安萍就是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女人。
追溯我和美女安萍的故事,要從白龍拍她的屁股說起。
事實(shí)上,開學(xué)典禮我也注意到她了。同桌巴根忽然捅捅我,悄聲說,看,天哪,女人可以長成這樣嗎?我就捕捉到了他眼里的獵物。一個洋洋得意的長頭發(fā)女孩子。輪到她自我介紹時,她說,我叫安萍,滿族,遼寧沈陽人。業(yè)余車模,愛好是飆車。我笑了,她爸蠻有先見之明,給她取了個不如倒過來用的名字。不過這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世界已然被文學(xué)填滿了,又被酒溜嚴(yán)實(shí)了,哪還容得下其它的東西。
天地良心,我起初對安萍真沒有感覺,不像巴根沒出息,乍一搭眼就被個長翅膀的小家伙一箭穿心了。那段時間,他雙眼柔情似水,就連滿臉的胡子都溫情了許多。他還寫了大量的愛情詩,每次喝酒就要折磨我和白龍的耳膜。
那時候,我和白龍已經(jīng)開始頻繁逃課了。我一向討厭課堂,認(rèn)為那是天下一等無聊的地方。也就那么點(diǎn)東西,掃一眼就八九不離十了,還非要講滿一個鐘頭,那不是折磨大家,浪費(fèi)大家的美好青春嗎。而白龍是坐不住的。他曾經(jīng)突發(fā)奇想,建議把監(jiān)獄都改成課堂,強(qiáng)迫犯人死聽硬背最枯燥的東西。葛脬也算是祖上積德,居然沒進(jìn)過監(jiān)獄。我敢保證,他要是呆在監(jiān)獄,肯定要比在課堂上呆得舒服。我倆自然也拉攏過巴根,可他不肯同流合污,只肯在課外和我倆廝混。白龍簡單地把他定性為重色輕友,大大嘲諷他一番后,開始隨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游蕩。
白龍拍安萍屁股的動機(jī)是什么呢?我后來終于想明白了。當(dāng)一只黃羊進(jìn)入獵人視野的時候,說不定不遠(yuǎn)處就潛伏著一匹狼。白龍就是一匹狼,一匹被我和巴根都忽視的狼。那一天,除了拍安萍屁股外,他還惹出了另外一件事。那是個不尋常的一天,雖然結(jié)局美好,但白龍葛脬給我造成的精神刺激也夠一說了。
就從天橋說起吧。我倆走出一家小酒館,打著酒嗝,走在清涼的小風(fēng)里,愜意得真想飛起來。前面圍了一幫人,不時傳出笑聲。我倆湊了上去。是幾個江湖賣藝的,地上擺著幾塊磚。有個年輕小伙化掌為刀正賣力劈呢,可怎么也劈不斷,惹來陣陣哄笑。我一眼就看出,這是玩套路呢,呆一會兒該吃大力丸了,就能劈磚如泥了,然后再兜售祖?zhèn)髅胤健D哪苷娴倪B塊磚都劈不斷,沒兩把刷子誰敢走江湖。白龍卻不知哪根筋抽抽了,突然殺出人群,嘴里還罵罵咧咧,就這兩下也敢出來現(xiàn)眼,回家跟老婆再學(xué)兩年吧,瞧爺給你們開開眼。邊說邊扎馬步,幾掌就把磚頭都劈斷了。那幾個賣藝的一直在發(fā)愣,這下醒過神來了,啥年月了還有砸場子的,真他媽添堵。年輕小伙第一個不干了,哇呀一聲就掄起了關(guān)公刀,其他人也紛紛抄起兵刃,撲向白龍。白龍大叫一聲,不好,拉著我就跑。他不拉我啥事沒有,誰知道我倆是一伙啊。這下可好,我也被卷了進(jìn)去,只好跟著亡命跑。沒跑出半條街,我腿就稀軟了。好在危急關(guān)頭,我往往能靈機(jī)一動,這次也不例外。我猛地甩脫他的手,朝另外的岔道一頭扎去,果然沒有人追來。后來,我坐上公交車,走出好幾站了腿還抖呢……
有一陣子,我琢磨過白龍,葛脬是不是有病呢?他絕對和正常人不一樣。說他傻吧,還真就沒吃虧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巴根手頭緊,又實(shí)在想喝酒了,便把他叫到飯店,也不說想讓他請客,只是一個勁兒奉承他。小子硬不上套,到最后還是從制了。他不是經(jīng)常,但有時候,忽然就上來精明勁兒了。只要他算計起來,那真是油鹽不進(jìn),誰說啥都白搭。說他奸吧,不時還冒虎。為了擁有和我一樣的筆繭子,他硬把中指磨得皮開肉綻,連校醫(yī)都說他缺心眼。你說他虎不虎。就說那一天,險些讓人追上打殘廢嘍,要換別人總該有點(diǎn)劫后余生的后怕,消停幾天吧?他不,啥事沒有一樣,居然盯上安萍的屁股了。
學(xué)校南街有家古舊書店,對著校門口擺了個書攤兒,都是老版的外國名著,吸引我們這些文學(xué)飛蛾趨之若鶩。那天黃昏,白龍就是在那兒瞄上安萍屁股的。當(dāng)時,安萍正聚精會神地淘寶,由于上半身俯得很低,臀部就翹得又圓又豐滿。白龍的呼吸粗了,連聲說,走,快走。拉著我就湊上去了。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轉(zhuǎn)起來,轉(zhuǎn)到安萍旁邊時停下了,目不斜視地俯下身子,雙手還是背在身后。隨后我聽到他叫我,走吧,寶音。緊接著就是“嗷”一聲尖叫。白龍就被幾個女生七嘴八舌地圍住了。他連連給安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還以為旁邊是寶音呢。寶音就是倒霉的我啦,只好替他打圓場。安萍臉紅撲撲的,含羞帶怒地剜我一眼,說,既然是誤會,就算啦。我忙拉白龍走。很無辜的樣子,剛轉(zhuǎn)到背人的旮旯,我再也忍不住了,指著白龍光笑說不出話,差點(diǎn)把腸子笑斷嘍。我倆正笑得開心,白龍忽然“媽呀”一聲,扭頭就跑。我愕然回頭,見安萍俏立在我身后。掐著蠻腰,冷冷看著我。
好笑嗎?她問。我說,不好笑。可怎么也忍不住笑。后來,她也撲哧笑了,不說傾國傾城吧,也讓我心里“忽悠”一下。她說,你說吧,咋懲罰你?我說,不是白龍嗎,和我有屁關(guān)系?她說,我不管,我就認(rèn)定你了,誰讓你平時不搭理我。我說,奶奶,好吧,我認(rèn)了還不行嗎,你說啥就是啥。她說,我要你給我唱歌,就唱給我一個人聽。就這樣,我被她訛進(jìn)了酒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記得,我先唱的是我在班級聯(lián)歡會上出過風(fēng)頭的兩首歌,后來又唱了
好多蒙古族情歌,還唱了好多俄羅斯民歌。我唱歌的時候,她就托著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專注地望著我。記得再后來,我抓著她的小手說,咱倆有緣啊,滿蒙一家親,孝莊皇后就是我家鄉(xiāng)人啊,還有你家住沈陽,離我們科爾沁多近啊。她笑吟吟地望著我,有些害羞,卻沒把手抽出來。我接著抒情,你看你叫安萍,調(diào)過來就是平安,而我叫寶音,福氣的意思,蒙古族老人祝福晚輩,就說平安和福氣呀。她一直抿著嘴笑,拉我出酒店,牽我的手走,大眼睛撲閃著,不時含情脈脈地瞥我一眼。我被她牽著走,腳步有些踉蹌了,依然不依不饒地說著,你說,是不是有緣分,咱倆還有共同語言呢……
我要說,女人都是怪物。她們更多受情緒支配,基本不具備理性。她們的舌頭可以覆雨翻云,把同一情景分化成截然相反的兩種脈絡(luò)。就說安萍吧,我倆結(jié)婚的頭幾年。她總是偎在我懷里,幸福地說,你知道嗎,那天晚上你給我一個人唱歌,我好感動好感動啊。結(jié)婚后幾年,她總是傷感地說,那天晚上你用歌聲欺騙了我,我好后悔好后悔呀。再后來,我聽不到她說了,她走了,跟一個南方的富商走了。臨走前的晚上,她主動來找我,和我瘋狂地纏綿,然后抱著我哭,一直哭到天亮。他媽的,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呢?美麗的女人是大雁,遲早會隨著季節(jié)飛遠(yuǎn)的。沒有女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生命里有酒就行了。
說到酒,還要說說巴根。好長時間,他低落得像一匹喪偶的狼,喝起酒來沒邊沒沿沒完沒了。巴根好喝酒,但他要比我和白龍節(jié)制得多。他實(shí)際上是個自我控制力很強(qiáng),也很有上進(jìn)心的人。剛開學(xué)的時候,他寫過一首詩:我,草原上空的鷹,就要在文學(xué)的云霞飛翔了;馬頭琴,我悅耳的生命,就要在詩歌的夢境流淌了。他就像一首歌里的小鳥,想要飛得更高更遠(yuǎn)。好笑的是,別看他一堂課沒耽誤過,可由于漢文底子薄,每學(xué)期都會被抓補(bǔ)考。我是臨時抱佛腳,居然應(yīng)付得游刃有余。白龍是有歪門邪道,他頭一學(xué)期就把教學(xué)主任全家請到家鄉(xiāng),不僅讓他們享受到貴賓級的招待,還盡情領(lǐng)略到了草原風(fēng)采,幾乎樂不思蜀。葛脬要被抓補(bǔ)考倒怪了。
其實(shí)我心里明鏡似的,巴根如此反常,完全是因為安萍。從我倆出雙入對開始,他足足一個月沒和我說話,每到黃昏就獨(dú)自跑到?jīng)鐾?,就著北京二鍋頭狂拉馬頭琴。我早就聽過他的傳奇故事,曾經(jīng)用琴聲感化過不認(rèn)犢的母牛,我終于相信他有這個本事了。好在安萍不是母牛,她甚至不知道琴聲為誰而訴。巴根啊,我的好兄弟,想喝酒不還得先啟開瓶蓋兒嗎,你要有白龍一半的厚臉皮就好了。我不是得便宜賣乖,我的確替他難受。愛情是需要表達(dá)的,即便不去拍屁股,也要讓對方“明明白白你的心”啊。
有時候,我更欣賞白龍的性格。葛脬狗膽包天,好歹敢說敢做,活得其樂融融。他自然看不慣巴根的表現(xiàn),要不是我攔著,早就把他的馬頭琴摔了。我心里更不好受,覺得有必要和巴根嘮嘮了,就讓白龍把他找到一家小酒館。喝來喝去就喝出氣氛了。巴根摟著我的脖子,眼淚汪汪地一再祝福我,嗓門越來越高,震得我耳膜嗡嗡響。我也摟著他的脖子,軟綿綿地敷衍著。白龍實(shí)在看不慣了。敲著桌子嚷嚷,是爺們兒嗎,是爺們兒嗎,是爺們兒就喝酒,誰再提女人誰就是葛脬。就在這時候,坐門口的三個禿子不干了,呼啦啦站了起來。為首的胖子把空酒瓶摔地上,摔得粉碎,指著我們罵道,真他媽膩味,還有完沒完,要喝就閉嘴,不喝就滾蛋。白龍剛要蹦起來,被巴根一把按住了。他的酒像是突然醒了,從容地站起來,淡淡地說,你倆別動,這回看爺?shù)摹3嗍挚杖松先ァkS后的情節(jié)太快了,讓我和白龍目不暇接。等適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兩個禿子已經(jīng)趴在地上。而胖禿子被死死頂在墻上,喉嚨被一只大手鎖住了,圓臉憋得通紅,像要馬上滲出血來,眼瞅就要翻白眼了。我和白龍忙上去,硬把巴根的手掰開,拉著他就跑。
經(jīng)過此役,我們仨和好如初,巴根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有幾次喝酒,我特意叫安萍來,他也沒有絲毫的不自然。再往后,三結(jié)義變成四人幫,大家都隨便了。我也就漸漸淡忘巴根曾經(jīng)對安萍的一往情深了。
也是經(jīng)過此役,白龍對巴根刮目相看,常常向我贊不絕口。而我一邊附和著,一邊琢磨著巴根的性情,心頭隱隱不安……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白龍并非百萬親生。他的履歷表上雖填寫著山東滄州漢族,但骨子里還是草原蒙古族人。前些年,家鄉(xiāng)要選拔一位副市長,條件之一就是必須是漢族,據(jù)說符合各項條件的只有白龍這個葛脬。官運(yùn)來了,擋也擋不住。
百萬是我家鄉(xiāng)的名人。這個山東大漢不知什么緣故,孤身流落到草原上,最早在政府食堂做廚子,干不到兩年就被好言好語勸退了。原因是。誰也不能說他燒的菜不好,稍有微詞就拳腳相加。他練過武術(shù),等閑幾條大漢近不了身。我小時候非常崇拜他。那時候他在政府斜對過修自行車,壟斷了整條主街,生意十分興隆。我小時候就和白龍形影不離,想來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對他父親的崇拜,甚至還有些仰仗的意味。
說說我吧。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是個自幼就沉湎于幻想而又不甘于平淡的人,總想往生活里撒把辣椒,卻又缺乏承擔(dān)后果的勇氣。于是,我小小年紀(jì)就有了兩副面孔。在家長和老師面前,我是個好學(xué)生乖孩子。事實(shí)上,頑童時代。幾乎所有著名的惡作劇都是我策劃,然后慫恿白龍他們干的。巴根一次酒后說我,爺看透你了,你葛脬最不地道,總拿別人當(dāng)槍使。我笑,并不服氣。過去那些軍事指揮家,哪有親自扛炸藥包堵槍眼的?現(xiàn)在這些為官者,玩的不都是人嗎?爺要是趕上抗日,不也領(lǐng)幫孩子逗鬼子玩了,哪輪到小兵張嘎出風(fēng)頭,說不定出息成將軍了。可生不逢時,我兒時就閃爍的天才的光芒,注定埋沒在孩子的把戲中,還要受到成人世界的責(zé)難。早熟(雖然我是多么討厭這個字眼)的我,貌似快樂的天使,內(nèi)心卻孤獨(dú)得很啊。九歲就讀四年級,我給同桌的羊角辮兒寫道,你是一朵美麗的莎日朗花。結(jié)果受到學(xué)校和家庭的雙重迫害,愛情的萌芽就此夭折了。從此,我封閉心靈之窗,把自己扮得更加天真無邪。白天,我壓抑的思緒像修剪過的草地,晚上卻像長翅膀的云,飄馳得很高很遠(yuǎn)。我堅定地認(rèn)為,我文學(xué)的想象力就是那時候開始培養(yǎng)的。
我還是要強(qiáng)調(diào),我很有可能是文學(xué)天才。我十七歲就以處女作《哀號遙遠(yuǎn)的黑馬》成名了。那一年,家鄉(xiāng)請來一家著名文學(xué)刊物的編輯。舉辦一次限定名額的草原改稿會。當(dāng)時我還沒發(fā)表過作品,就連爭取入場券的資格都沒有。好在有親屬在文聯(lián)工作,帶孩子般帶我參加了會議。結(jié)果出人意料,只有我斗膽呈送的處女作被慧眼看中,發(fā)表在這家重量級刊物上。我由此在內(nèi)蒙文壇一炮打紅。這之后,我雖然發(fā)表了大量作品,但至今無法超越起點(diǎn),也再沒被那家刊物青睞過,這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如今已成為心病。不是搞文學(xué)的不知道,那家刊物太有名了,全國的選刊和評論家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它,只要能在這家刊物發(fā)表三篇文章,馬上在全國大紅大紫。我起點(diǎn)如此之高,卻離觸手可及的光環(huán)越來越遠(yuǎn)了,能
不郁悶,能不借酒消愁嗎。
那篇處女作就是白龍父子給予我的靈感。靈感的源頭要追尋到我初一那年。家鄉(xiāng)的第一家游泳館開業(yè)了,就像喇叭褲橫空出世一樣,趕潮流的都是小流氓小痞子,不得不雇一幫更狠的角色把門驗票。新鮮事物我都想體驗,而白龍最喜歡湊熱鬧,可沒人給我倆買票。癢癢了好長時間,我想出個主意,找來兩張過期的月票,精心修改月份,幾乎可以假亂真。然而,游了半個月,還是被識破了。那幫家伙輪流上手,給我倆一頓大耳光,隨后押著我倆把場子里里外外清掃一遍,這才一腳踢出了門。孩子餓了找娘,孩子挨打找爹。當(dāng)時的百萬已不修車了,把攤子租給個瘸子,在家聚賭抽紅。他說,等著。再出來的時候換了行頭,肩披風(fēng)衣,頭頂禮帽,還戴了一副黑色墨鏡,配之高大的身材,簡直是周潤發(fā)扮演的小馬哥形象。來到游泳池門口,他左手掐腰站定,吼了一嗓子,要命的都給我滾出來。那幫家伙屁顛屁顛地跑出來,萬哥長萬哥短地道歉。百萬不為所動,喝令他們站成一排,讓我倆挨個扇嘴巴。我不敢上手,白龍卻扇得起勁。那幫家伙沒一個反抗的。我簡直看呆了,百萬在我腦海里屹立成一座山。
我長期侵犯過百萬的肖像權(quán)。我那些最初帶給我聲名的匪類小說,主人公無一例外地高大硬朗,就像是百萬的批量生產(chǎn)。尤其是我處女作中的匪首白狼,簡直就是百萬的化身。該匪縱橫草原、神出鬼沒,王爺、日本人重金懸賞要他的人頭,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著。白狼唯一的朋友是大牧主黑雕。很多年前,倆人酒后戲賭,白狼贏走黑雕的小兒子,起名白駒養(yǎng)大。后來,黑雕投靠了日本人,并殺害了白狼。白駒單槍匹馬報仇。直到殺光黑雕全家,才明白了一切真相……
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白龍的身世,憑空想象居然和事實(shí)沒太大出入??梢娞觳哦紦碛形床废戎闹庇X。百萬別看膀大腰圓、身強(qiáng)力壯,卻要不了孩子,據(jù)說是練武練傷的。他牧區(qū)有個知心的酒友,三個兒子都不大,一次被他灌多了,答應(yīng)把小兒子給他。那時候的草原人真是一諾千金,講究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不像現(xiàn)在的人一屁三幌。白龍就這樣成了百萬的兒子。真是命啊。他兩個哥哥至今攆著牛羊屁股,他屁股底下早就是小車了。前年特大雪災(zāi),牧區(qū)成群的牛羊倒下了,他親爸和兩個哥哥也損失慘重。爺仨一起來找他,想多爭取點(diǎn)賑災(zāi)款,被他三言兩語就頂回去了。有個倒霉的小記者,把這事兒寫到了日報上,把白市長夸成了一朵花。結(jié)果被白市長叫到辦公室,罵了個狗血噴頭。也難怪,他哪有那么正直高尚,他不過是為把他送給別人一事,一直對親情耿耿于懷。
白龍真是有福之人,他更應(yīng)該叫寶音。葛脬畢業(yè)回來的時候,百萬已經(jīng)組建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大公司,下屬一個旅游區(qū)、三家賓館、四家高檔酒樓。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開始做善事了,頭頂也有不少光環(huán)了,和所有市領(lǐng)導(dǎo)都稱兄道弟了。白龍就以火箭的速度上去了。葛脬就完全是另一副嘴臉了。他當(dāng)城建局局長的時候,我找過他,想推銷給他幾十本我自費(fèi)出的小說集。他熱情得讓我感動,請我吃飯,讓一幫手下作陪,一口一個大作家地稱呼我。幾杯酒下肚,我更動感情了,講起我倆的往事。我說,你們不知道吧,我和你們局長可是光屁股娃娃……這葛脬,這流氓,還拍過我老婆的屁股呢……白龍只是笑,勸我酒,其他人也紛紛勸酒,我很快就趴桌子上了。聽安萍說,是白龍親自開車送我回來的。葛脬也算夠意思??晌揖褪遣幻靼?,他為什么到最后也沒買我一本書呢?
我也不想明白了,疏遠(yuǎn)他就是了。我對著長生天發(fā)誓,我寶音可不是小心眼。讓我來氣的是,他連我一本書都不肯買,卻肯花一萬元買我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狗屁畫,現(xiàn)在還掛在城建局大會議室呢。你說我能不來氣嗎?我曾經(jīng)憤憤地學(xué)給巴根聽。巴根若有所思地說,朋友之間都是平等的,不能總以自己的意志為中心,要求朋友對你如何,應(yīng)該多想想能為朋友做些什么。這句話好像很有內(nèi)涵,我好不容易才記住了,想過后再好好品一品??晌业哪X袋總是亂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頭緒。
反正我打定主意了,再不理白龍葛脬了。我也說到做到了。他爹百萬心肌梗過世,他親自打來電話,我也沒賞面子,派安萍去了。我不但沒去,心里還暗罵,好菜都讓豬拱了、好逼都讓狗操了,那么有錢的爹,說沒就沒了,幾千萬的資產(chǎn)都便宜葛脬了。還有就是巴根出事,我去醫(yī)院看他,白龍也在,想和我搭話,我正眼都沒瞅他。他只好訕訕地走了。我就是要他走,我見他就心煩,我更不想讓他看我掉眼淚。
那一天,白龍剛走出門,我就抱著巴根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我替他揪心啊。那時候的巴根,事業(yè)蒸蒸日上、如火如荼,不僅在內(nèi)蒙廣有知名度,連蒙古、日本都有不少崇拜者。馬頭琴大師齊寶立高回鄉(xiāng)探親,還專門找他喝酒,切磋琴藝,對他倍加贊賞。真是天妒英才呀。他回老家參加婚禮,喝多了自己跑出來。大冬天睡在野外,等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凍僵了,雖然搶救了過來,吃飯的零件卻凍壞了,兩手各截去三指。巴根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啊,你忘了你是怎么勸我的了嗎,沒有了手指頭,你拿什么拉馬頭琴,那可是你的生命呀,拉不了馬頭琴,你還有寫詩的激情嗎,沒有了馬頭琴和詩歌,你還有生活的勇氣嗎……
巴根任憑我哭,既不勸我也不說話,臉上沒有一點(diǎn)表情,就像個大理石雕塑。只是在我要走的時候,他忽然喊住我,喃喃地說,新娘那個新娘,真的很像安萍……
你可能在街上見過我。
對了,我就是酒瘋子寶音。就是那個蓬頭垢面、抱著酒瓶指天罵地的寶音。就是那個把老婆打跑、被單位開除的寶音。就是那個敲遍報社所有同事家借錢買酒的寶音。就是那個成天晃蕩在飯店附近只要見熟人就跟進(jìn)去的寶音。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可不是一般人啊。想當(dāng)年,我才華橫溢、意氣風(fēng)發(fā)、激情飛揚(yáng)、妙筆生花,是公認(rèn)的文學(xué)新星。不信你就來我家,我請你拜讀我的小說。我可是出過集子啊,沿著墻角一直摞到房頂?shù)亩际?。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定要虔誠,要畢恭畢敬,感動是必然的,眼淚是必須的,最后還要握緊我的手,說上一堆景仰的話。這就夠了。不對呀,書不是沒了嗎,早賣給廢品站換酒喝了。家呢?我還有家嗎?房子不也早賣了嗎?可我在哪兒安身呢?對了,是巴根,是好朋友巴根收留了我。哈哈,那小子真好笑,拉不了馬頭琴。改賣馬頭琴了,哼,殘疾人應(yīng)該上街要飯。不過他比我倆弟弟夠意思。那倆混蛋老遠(yuǎn)見我,溜得比兔子還快。不就是經(jīng)常去他們家掀飯桌嗎,不就是一碰面就沒收他們兜里的錢嗎,有啥了不起。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不是寫不了小說了,是暫時不屑于寫了。他們說我把腦袋喝壞了,那完全是扯淡,是嫉妒心理作怪。我腦袋好使著呢,把所有東西都看透了。我給你介紹一位哲人,就是垃圾箱旁邊那個披爛麻袋、笑個不停的女人,她有洞穿人本質(zhì)的本事。你看,她還在笑呢,直勾勾地盯著擦肩而過的一男一女笑呢。男的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腦子里卻把女人剝光了。
女的俊俏優(yōu)雅、楚楚動人,心里卻在想,步行的肯定不是大款。你說她能不笑嗎?連我也要笑的。我要笑就先笑文壇。他們扶植美女作家,卻壓制我這樣的天才。美女總是占便宜。就說安萍吧,不是美女記者嗎,早就當(dāng)上主任了。要不是辭職去了南方,鐵定是電視臺的副臺長了。人家腰板硬,靠上了一匹狼,一匹曾經(jīng)拍過她屁股的狼。巴根罵我疑心病,拍著胸脯說他倆是清白的。我才不信呢。他倆要沒一腿,為什么安萍總說我,你看看人家白龍,老百姓都夸他是活佛市長,你就不能活出個人樣嗎?還有后來,只要白市長出行,臺里肯定要派安萍。白市長大搞城鄉(xiāng)建設(shè)、積極招商引資、下田頭訪牧戶、深夜視察街道等等鏡頭,不都是安萍拍攝的嗎。難道電視臺其他人都死光了?我可不上巴根的當(dāng)。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巴根辦琴行的商品樓,不就是白龍施舍的嗎。巴根沒骨氣,我有。我就是不寫了,跪著求我也不寫了。除非文壇風(fēng)氣好了,我再一鳴驚人。等揚(yáng)名世界后,我也要學(xué)海明威自殺,留給世界無盡的遺憾。更要告訴世人,這個世界真的沒什么好留戀的。不過,我一定要想出一個比用腳指頭摳扳機(jī)更有想象力的方式。這有一定的難度,我有信心克服。我是誰?我不是天才寶音嗎。
再見了,我的女哲人。哥哥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巴根又該罵我了。巴根不是過去的巴根了,簡直是頭暴躁的驢,我如今可怕他啦。他還打過我呢。那時候,我只要喝酒就收拾安萍,先把手腳捆起來,再用皮帶狠狠抽屁股。她不是不愿坐辦公室,總跟著白龍跑嗎,我就成全她,讓她屁股總也沾不了凳子。打老婆很過癮的,不信你也試試。我就不明白,我打自己老婆,關(guān)巴根屁事。有一天,他突然闖進(jìn)我家,硬把我拖到樓下,當(dāng)那么多報社同事的面,毫不留情地打。要不是安萍聞訊趕來,我就成一堆爛肉了。你肯定會以為,我從此就不敢打安萍了。哈哈,我也就老實(shí)兩天,喝完酒照打不誤。她怕巴根殺我,再不敢言聲了。女人總是心太軟。只要抓住這個弱點(diǎn),怎么收拾她們都行。
我怎么又走錯了?這不是我家老宅嗎?怎么變成蒙古風(fēng)酒店了?為什么不讓我進(jìn)去?我回自己家還不行嗎?別騙我啦,那盤腿坐在炕頭的不是我阿爸嗎,正津津有味地喝酒呢。我認(rèn)得他手里的酒杯,只要斟滿酒,就會有一條龍浮出來。你看,我沒說錯吧,快讓我進(jìn)去,我要陪我阿爸喝酒。阿爸,您抻著點(diǎn)喝,給兒子剩兩口啊。那不是我額吉嗎,正在佛龕前祈禱呢。我堵上耳朵都知道她嘮叨啥。無非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無所不能的佛爺,行行好吧。保佑我兒子寶音浪子回頭,早日擺脫酒魔吧。我都聽無數(shù)遍了。她在家里就老是這一套,領(lǐng)我去庫倫旗、科右中旗、希拉木倫喇嘛廟,也是這一套,佛爺也早該聽煩了。你聽,還是吧。寶音就是我呀,我就是寶音啊。誰也別攔我,快讓我進(jìn)去,我要給我額吉磕頭。我慈祥如陽光、和藹似春風(fēng)的額吉呀,我是您的眼珠、您的心肝寶音啊,他跪下來求您了,給您的心肝眼珠一點(diǎn)錢吧,讓他買兩杯酒解解渴吧。過去,每回這樣哀求您,您最后不還是掉著眼淚滿足他嗎?這一回怎么了?您不要您的眼珠了嗎?您拋棄您的心肝了嗎?
哦,搞錯啦,搞錯啦,阿爸和額吉早被佛爺接走了。佛爺那兒有酒喝嗎?佛爺平常也喝酒嗎?他憑什么管世間喝酒的事兒?是誰在胡說八道,是誰在信口雌黃?我阿爸和額吉是壽終正寢,不是為我傷心死的,更不是被我氣死的。說妄語會下拔舌地獄,你們都給我小心著。哈呀,巴根來啦,你來得正好。你給我評評理,你告訴他們,我阿爸和額吉不是我氣死的。我要告他們誹謗。我要寫狀子,用文學(xué)語言寫,寫他個上萬字,把法官感動掉淚嘍。巴根,你不要拉我走,我不走,我阿爸和額吉不是我氣死的……
巴根坐在我對面,沉思地看著我。
我說,巴根,我要喝酒。他馬上站起身。很費(fèi)力地給我倒了杯白開水。我一飲而盡,吧嗒吧嗒嘴說,好酒,我還要喝。我喝這么快,是想看他再倒一回酒。你沒見過巴根吧,他兩手合起來才有四根手指頭,倒酒的樣子可滑稽啦,我怎么也看不夠。巴根繼續(xù)給我表演。喝來喝去,我就醉了。我說,巴根,我要?dú)⒘税埜痣?。就那么一想,一把鋒利的尖刀從我意識里飛出來,飄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酒慢慢灑在血槽上,伏下身子輕輕吸光,滿意地舔舔舌頭,又對巴根說,你看到了吧,就是這把刀,要在葛脬的肚子上劃個口子,再把手伸進(jìn)去,一把把心掏出來。巴根沉沉地盯我一眼,有些唏噓地笑道,你沒那個膽,真的寶音,你沒那個膽,哪回惹事不是你葛脬最先跑。我仰天冷笑三聲,說道,巴根,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是以前的寶音了,我把啥都看透了,人的命比動物的更賤,只要把人都看成動物,就沒什么不敢下手的了。我揉揉眼睛又說,巴根,你信嗎,你如今在我眼里,就是一條心懷叵測的狗。真他娘的怪了,我就這么一說,巴根馬上變成一條狗了,還朝我齜牙呢。他又給我倒了杯“酒”,說,喝吧,寶音,狗就狗吧,不過我還是要說,白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咱倆一直就沒看透他,他是個干大事的人,他是個走自己路的人,他能走到今天不是偶然的,你我都比不了。我直勾勾盯著墻角,一個錢串子正跑得起勁,我忽然一個箭步上去,一腳就把它踩稀爛了。我可不想聽巴根磨叨,關(guān)于白龍我早聽膩了。滿大街都是一樣的腔調(diào)。說他如何有魄力有能力,說他如何高瞻遠(yuǎn)矚。說他如何清正廉潔,說他如何關(guān)心老百姓,說得有鼻子有眼,都跟真事兒似的。就連小孩子跳皮筋,唱的也是白市長的一二三。這就能看出問題了。小孩子知道啥好賴,肯定有大人教唆。說不定就是巴根呢,他最會編唱詞了。白龍常給他來電話,每回都是凌晨左右,喊他去家里喝酒。,要不是有啥密謀,為啥非要在夜里呢??磥硌剑透鐗櫬涑砂埖墓妨?。白龍可真有手腕,竟然懂得廢物利用,把小孩子都發(fā)動起來了。怪不得剛當(dāng)兩年副市長,就把副字去了呢……
巴根把嘴閉上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哈哈,一定是我剛才兇狠的一踩,把他嚇住了。哈哈,這下你服了吧,我寶音也是有血性的男兒。視生命如草芥。對,我接著嚇唬他。我拿起那把尖刀,在臉上蹭蹭,涼絲絲的好舒服,然后擼起袖子,在胳膊上劃一刀。讓血慢慢滲出來,再用舌頭去舔。巴根歪著腦袋,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不停地摸著胡子。我傲然一笑,說,看到了吧,有幾個人敢給自己放血,你還認(rèn)為我不敢殺白龍嗎?巴根忽然笑了,眨眨眼睛說,好啦,寶音,我相信你,你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了,你想殺的人就在你身后呢。我霍然回頭,果然是白龍葛脬,正嬉皮笑臉地朝我眨眼睛呢。
我殺我殺我殺,我跳起來撲上去,一刀刀捅他。哎呦哎呦哎呦,我死啦死啦死啦,白龍一邊怪叫著,一邊不容掙脫地抓緊我左胳膊。巴根抱住我右胳膊。倆人一起架起我,徑直就往門外走。他們這是想干什么?我可不是沉默的羔羊。我大喊大叫,拼命掙扎,冷不丁就生出一股蠻力,雖然沒擺脫巴根,卻把白龍甩一邊去了。我這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葛脬可能吃錯
藥了,瘦得都快脫相了,就跟門外的電線桿似的。他齜牙咧嘴好半天,忽然吼一嗓子,還不進(jìn)來幫忙,都看熱鬧呢。這下可壞了,沖進(jìn)來好幾個白大褂,一擁而上,抱胳膊的抱胳膊,搬腿的搬腿,把我橫架在空中,直接抬了出去,又抬上了一輛面包車。
我貼著后門玻璃,朝巴根和白龍拼命喊。喊著喊著,他倆越來越遠(yuǎn)了,很快就從我視野里消失了……
巴根來接我的時候,我正盯著一只小蟲子。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飛蟲,我雖然叫不出名,卻一眼就喜歡了。它扇動著斑斕的翅膀,在我耳邊縈縈繞繞飛舞,似乎向我訴說著什么。希臘神話里,那個傳遞愛情的小天使,不也有一雙美麗的翅膀嗎。我不由又想起了安萍,情不白禁地抹起眼淚。我這一抹眼淚,離我最近的兩個家伙就過來了,哼哈二將似的站到我兩邊,一個哈哈大笑,一個嗚嗚痛哭。我生氣了,一人賞一記耳光,然后給攆走了。等我再坐下時,小天使卻不見了。我遺憾地仰起頭,卻發(fā)現(xiàn)它就在我頭頂,被一張蜘蛛網(wǎng)粘住了。我想解救它,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我想知道,它能否擺脫這張網(wǎng),又飛回美麗的世界。它越是掙扎,就粘得越牢,最后連翅膀也粘死了。可它依然沒有放棄,還在艱難地?fù)潋v著。我眼眶濕潤了,想了想,還是沒解救它。我要看它能堅持多久,什么時候才最終放棄。網(wǎng)主花蜘蛛爬過來好幾回,都被我遠(yuǎn)遠(yuǎn)扒拉開了。我蹲在網(wǎng)下面,癡癡地仰望著,耐心地等待著……
后來,我有些恍惚了,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等醒過神兒再看,花蜘蛛已盤回到網(wǎng)上。正吃那只小飛蟲呢。我勃然大怒,一掌把它打下來,又一腳踏死。這樣一來,我就無事可做了。我托著腮幫,呆呆地想,我該做什么呢?想得頭疼了,也沒想出頭緒。想啊想,想啊想,我忽然想起,額吉說過,如果看見蜘蛛,就是有客人要來了。除了巴根,還有誰能來看我呢?我下意識地回頭,向緊閉的鐵門望去,鐵門正徐徐拉開,巴根撲入我眼簾……
巴根瘦了,眼眶也腫了,顯得很憔悴。我倆走在大街上。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大街小巷什么時候?qū)挸?,高樓大廈什么時候密集了,城市什么時候漂亮了,商貿(mào)什么時候繁華了……哦,我明白了,是我一直醉里乾坤、壺中日月,而忽略了生活中的變化。真是一場可怕的夢啊。
巴根,你是好人,你真不會再送我進(jìn)來嗎?我第八次問巴根。巴根拍拍我肩膀說,真不會了,寶音,路是自己走的,你再要走回去,誰也幫不了你了。我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又說,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巴根,你能對長生天起誓嗎?巴根苦笑道,好的寶音,我對長生天起誓,再不送你進(jìn)來了。我低頭想了想,又說,那你能保證白龍嗎,葛脬要是再害我呢?巴根突然走快了,走在我前頭,邊走邊說,你放心,他永遠(yuǎn)不會送你進(jìn)來了,接你出來也是他的主意。我一下子輕松了,腦袋好像也格外好使了,哈哈笑道,這葛脬,總算良心發(fā)現(xiàn)了,等見他我還是要罵的。巴根沒接茬,沉默好久,忽然問我,寶音,你不恨白龍了是嗎?我灑脫地一笑,說,不恨了,早就不恨了,我把啥事兒都看淡了,你知道嗎,精神病遠(yuǎn)比正常人快樂,因為他們不用多想,你要是跟他們生活一段時間,也會把一切看淡的。巴根認(rèn)真看我一眼,說,那好吧,難得你今天明白,我就給你說說白龍吧……
寶音,你看前面三層高的樓群,是不是漂亮?那是民政局蓋的老年公寓,各種配套設(shè)施齊全,完全是一條龍服務(wù)。這項工程也是白龍倡導(dǎo),責(zé)成民政局建設(shè)的。也就是啟動這項工程的時候,白龍把百萬留下的所有資產(chǎn)捐了出去,整整三千萬啊。我也問過他,你這是圖啥?他嬉皮笑臉地說,掠之于民,還之于民。咱不管他啥意圖了,但我相信一點(diǎn),他絕不是沽名釣譽(yù)為仕途鋪路。你聽過有花三千萬買官的嗎?白龍跟我喝酒時說過,他起初也沒什么遠(yuǎn)大理想,就想做個好人、干點(diǎn)正事,可既然走到這一步了,就要干點(diǎn)大事,干點(diǎn)讓老百姓滋潤、讓自己心里舒坦的大事。這些年他做到了。你還記得安萍的報告文學(xué)《活佛市長》嗎?那是上面交代的宣傳任務(wù),并不是白龍的意愿。我認(rèn)為當(dāng)時就遠(yuǎn)遠(yuǎn)沒有寫夠,不是安萍寫不出來,而是讓白龍自己刪下去好多事兒,包括他以百萬的名義捐出所有遺產(chǎn)。人怕出名豬怕壯,當(dāng)官更怕出頭啊。你不知道這些年,他頂著多大壓力。他曾經(jīng)醉罵,都他媽是渾蛋,自己不想當(dāng)好官,也不讓別人當(dāng)好官。他累,身體累,心更累。他一累,就找人喝酒,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貼心的手下。陪他喝酒也累,一是沒有時間概念,二是要聽他發(fā)牢騷。陪他工作更累,同樣沒有時間概念,而且一定要拼命。他拼命了幾年,咱們這座塞外邊城就飛躍了幾年。這些年的變化,就是足不出戶的人,也能通過電視看在眼里。哦,對了,你連家里的電視都砸了,這幾年你就沒有清醒的時候。不過,你今天很清醒,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因為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白龍的足跡,都有白龍的心血和汗水。這座城市就是白龍的豐碑。白龍活在三百多萬老百姓的心碑和口碑里……說到這里,巴根悵然淚下。
白龍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呀!我心頭掠過不祥的陰霾,眼里飄過他高大卻單薄的身影。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后印象。就是送我進(jìn)去的那一天,打小就練武的他,竟然被我這個酒簍子甩出老遠(yuǎn),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磕在桌角上。巴根,你說話呀,葛脬到底怎么了?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突然意識到,其實(shí)我一點(diǎn)都不恨他,甚至還很想他。
白龍走了,被長生天接走了。他患了肝癌,醫(yī)生說,和酒有直接關(guān)系。你知道的,他不像你我是天生酒量,他的酒量是后天練出來的,所以更容易傷身子。其實(shí),他兩年前就感覺不對勁了,可一直沒顧得上檢查,拖來拖去就拖成晚期了。昨天是他出殯的日子,何止是萬人空巷啊,人活成這樣、官做到這份也沒什么遺憾了。寶音,你知道嗎,白龍臨走前最惦記的是你,他再三交代,讓我把你接回來照顧。他還讓我告訴你,安萍的事兒上他對不起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倆絕對是清白的。他說,他的確是有意和安萍走近的,官場很復(fù)雜也很齷齪,有時候也有必要給自己造點(diǎn)負(fù)面影響。但他更主要是為保護(hù)安萍,當(dāng)時市里有個主要領(lǐng)導(dǎo)對她眈眈狼視,那是個卑鄙的家伙。他沒有想到,你會那么在意,居然郁結(jié)成心病。他讓我一定要替他給你道歉。寶音,我本想拖一段時間,等你病情再穩(wěn)定一些,再告訴你白龍的死訊,還有他臨終的交代??墒前财疾煌?,她強(qiáng)烈主張,把你一接出來就告訴你一切。她說,你需要的是猛藥,是當(dāng)頭棒喝……
安萍?安萍回來了嗎?她在哪里?一股熱流涌上頭頂,我的搖頭病又犯了,腦袋像被通上了電,不停地抖動起來。
她來了,又走了。她不想見你。臨上飛機(jī)前,她讓我轉(zhuǎn)告你一句話。她說,她早就想明白了,其實(shí)你最清楚她和白龍的關(guān)系,你比任何人都相信他倆的清白,你實(shí)際上是不服氣白龍、嫉妒白龍,而又在文學(xué)上無法突破。只好借酒耍瘋。她還說,你是個非常自私的人。你愛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猝然跌坐在地上,就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
長生天啊,你掠走人的靈魂,是用鷹的翅膀,還是馬的輕蹄?
靈魂能夠預(yù)約嗎?就像如約而至的雨。總是在多情的春季連綿,仿佛蒼天寫給大地的情書,洋洋灑灑地訴說著衷腸。
為什么飄落的是雨水,而不是醇香的美酒?
勾魂的酒香啊,是從云層里彌散的嗎?被酒長年浸泡的靈魂啊,也是酒的精華呀?;貋戆?,回來吧,飄遠(yuǎn)的靈魂,草原才是你的家呀;回來吧,回來吧,寂寞的靈魂,草原才是酒的天堂呀……
酒啊,勾魂的酒啊,就讓我用酒送送你吧
白龍啊,你個葛脬,為什么不等我,等我一醉方休啊……
我飄蕩在雨中,時而仰天長嚎。時而頓足捶胸,就像醉酒時一樣。雨鞭子不依不饒地抽打著街道,仿佛抽打在我的心頭,抽打出兩行嫣紅的熱淚。惟到斷腸處,方知酒滋味。我是多么想喝酒,又是多么不想喝。我感覺自己被撕裂成兩半,一半是美麗的天使,一半是猙獰的魔鬼。我感覺自己踩踏著彈簧,一會兒被彈到天堂,一會兒又沉陷地獄。我在兩股力量的撕扯下痛苦掙扎著,跌跌撞撞地掙扎著……
哪里傳來的誦經(jīng)聲,仿佛一陣清風(fēng)撲面而來。
哦,原來我不知不覺走到喇嘛廟前了。多么熟悉的誦經(jīng)聲啊。我慈祥的額吉不知領(lǐng)我來過多少回了。是她老人家在冥冥中指引我嗎?我淚如雨下。我想念額吉,想念阿爸,想念安萍,想念白龍,我好想念他們呀……
我半躺在泥水里,想啊想、哭啊哭,哭啊哭、想啊想。想到后來,我忽然想起清朝皇帝的一句話——養(yǎng)十萬精兵防范蒙古人,不如給他們建十座寺廟。不知為什么,一想起這句話,我又想到了酒了,就更強(qiáng)烈地想喝酒了。
從天而降的甘露,灌進(jìn)我舒張的嘴里,流入我蠕動的喉嚨,被我的意識幻化成酒了。我就那么喝來喝去,很快就喝醉了。
在我的醉眼里,喇嘛廟搖晃著,似乎也醉了……
責(zé)任編輯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