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成都滿族旗人生活

陳 瑋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秋，蒙古準噶爾部臺吉大策凌敦多布率軍以所向披靡之勢襲據(jù)拉薩，西藏大亂。為早日平叛，康熙皇帝于當年及次年先后調(diào)荊州駐防八旗兵3000名入駐成都以便馳援西藏。因朝廷議設成都駐防八旗，四川總督年羹堯便于成都城西主持修建了滿城，習稱少城。清人吳好山《成都竹枝詞》云：“滿城城在府西頭，特為旗人發(fā)帑修。仿佛營規(guī)何日起?康熙五十三年秋。”平準安藏后，清廷于1721年從赴調(diào)成都的3000名荊州八旗兵里，選留1600名永駐成都，其余歸回荊州。這一年，清廷正式設立成都駐防八旗副都統(tǒng)、協(xié)領、佐領、防御、驍騎校、鳥槍領催、鳥槍驍騎暨步軍，弓、箭、鐵匠。吳好山《成都竹枝詞》云：“湖北荊州撥火煙，成都旗眾勝于前?？滴趿饺?，自楚移來在是年?！?/p>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清廷在平定了大、小金川少數(shù)民族起義之后，又設成都將軍，下轄副都統(tǒng)、協(xié)領、佐領、防御、驍騎校等官。成都將軍所領駐防八旗每旗編為3甲(牛錄)，共24甲。每一甲的頭甲、二甲為滿洲兵，三甲為蒙古兵。滿洲八旗兵構成了成都駐防八旗的主力。清代，成都的滿城是相對獨立的城中之城。滿城內(nèi)，由旗兵攜眷聚居，與城外漢民隔離分治。城中的街坊排列、建筑結構、衙門位置、營房方位都按照京師內(nèi)城禁旅八旗的方位來設置，遵循了滿族人關前行圍狩獵的舊制，即以正黃旗、鑲黃旗為圍底，居北；正白旗、鑲白旗為左圍翼，居東；正紅旗、鑲紅旗為右圍翼，居西；正藍旗、鑲藍旗為圍端，居南。另外，根據(jù)傳統(tǒng)的五行相勝說，兩黃旗位北，取土勝水；兩白旗位東，取金勝木；兩紅旗位西，取火勝金；兩藍旗位南，取水勝火。這又反映了成都駐防八旗與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的人與自然和諧一致的思想。

嘉慶以前，滿城內(nèi)有官街8條，兵丁住街33條，統(tǒng)稱“胡同”。后又新建一些坊巷，至清末，兵丁胡同達42條。胡同是貫通成都滿城的網(wǎng)絡，它連接著滿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四合院。這些四合院中，既有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也有綠樹成蔭的小庭院。初建滿城時，年羹堯造官房732間，兵房4800間，大體上是每兵3間，匠役則有2間，占地約一二畝。種植花草成為當時成都滿族居家的風俗，以致整個少城花木扶疏、素凈清幽，再加上一條穿城而過的金河，小橋流水，更使少城增添幾分風光。佚名《成都竹枝詞》云：“滿洲城靜不繁華，種樹種花各有涯。好景一年看不盡，炎天武廟賞荷花?！壁w熙《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亦云：“少城花木稱公園，冬日紅梅夏日蓮?！鼻迦藯钲圃凇跺\城竹枝詞》中也有“滿城關廟荷池放，綠樹紅橋一徑斜”的描寫。

有清一代，成都滿族旗人家家戶戶都有一根一丈多高的索倫桿，多置于院東南。在高桿頂約五寸處，設一錫斗。每逢祭祖時，滿族旗人都要往錫斗內(nèi)投放五谷雜糧和動物內(nèi)臟以飼烏鴉、鵲鳥。這就是祭“祖宗桿子”，也叫做祭“阿布卡恩都里”(阿布卡，滿語“天”之意；恩都里，滿語“神”之意)。在滿族史詩《烏布四奔媽媽》中，烏鴉隨從天神與惡魔戰(zhàn)斗，因誤吃黑草而死，變?yōu)樘柼涞臑貘B，為人類黑夜報警。而據(jù)《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和《滿洲實錄》記載，滿洲始袒布庫里雍順為天女佛庫倫在吞食神鵲所遺朱果后而生?！稘M洲實錄》中又記載，布庫里雍順數(shù)代以后有子孫名凡察者，在追兵迫近時幸得神鵲相救，得以逃生。所以滿族人將烏鴉、神鵲視為神使和報恩對象，在祭天時予以附祭。

滿族是十分注重禮儀風尚的民族。成都滿族旗人在清代非常講究請安禮。男子如在胡同里遇見尊長，凡是穿箭服的，即綴起馬蹄袖頭和旗袍子，先放垂袖頭(滿語稱為放“哇哈”)，左足略前移，右足后引，屈膝到離地只有一寸的位置，并以雙手按左膝，略低頭，然后慢慢起身，邊行禮邊說：“給某爺請安?！睗M語稱為“埃拉塔拉米”(請大安)。如戴眼鏡則必須取下，叫做“摔班”。平輩相見則請小安，即垂手站立問好。婦女向尊長行請安禮稱“半蹲兒”，同輩間則行撫鬢禮。當時，成都滿族還特別重視祖宗家規(guī)，每家都要修家譜，有的還用滿文圖表來排列祖先世系。祭祖大典分為春祭、秋祭，一般選在每年農(nóng)歷的二月、八月上中旬的吉日舉行。祭祀時在祖先神位前擺設供桌，放以酒醴祭品，桌上加桌圍，椅上加椅披，必須清潔整齊；還要安放香燭蠟臺，點燃高香大蠟，氣氛莊嚴肅穆。燃放鞭炮后，先由男性家長率領男性家屬分長幼行三跪九叩禮，家長奠酒，凡三奠；后由女性家長帶女眷行禮；并用五色線代表全家男女在祖位前供奉。每家西墻上還掛有“祖宗板”，即供神板，上置“祖宗匣子”，內(nèi)有家譜。在祭“祖宗桿子”時，先從匣子中取出用五色線編成的長繩拴在桿上，繩上拴有若干紅藍色布條，紅色代表女性，藍色代表男性，布條上各寫歷代男女姓名。出生一人就增加一條。女兒出嫁后，便將她的布條送到夫家。祭祀完后，仍將五色線及紅藍布條莊重地放回匣子中。

在駐防成都之初，滿族旗人祭祖時還有薩滿用滿語吟唱神歌，祈求祖先保佑闔家平安幸福。同時薩滿還要擊鼓甩鈴、焚香祈禱，俗稱“跳神”。隨著時間的流逝，成都的滿族旗人逐漸受四川佛教、道教影響，開始信奉釋迦牟尼、關圣帝君等。八旗官兵在滿城內(nèi)外建有多處道教宮觀和佛寺，如關帝廟、武圣宮、文昌宮、真武宮、嚴真觀、圣壽寺、西來寺、歡喜寺等。像武圣宮和文昌宮，都由成都將軍主祀，一時間香火興盛。

婚俗方面，成都滿族旗人在強調(diào)祖制和保留本民族傳統(tǒng)的前提下，受漢文化影響，大都依媒妁之言，信父母之命，算八字，送彩禮。先由男方請托親友，征求女方家長意見，俗稱“透信”；然后由媒人正式求婚，擇日下聘?；槎Y一般持續(xù)3天，第一天女家將嫁奩送到男方家中后，媒人帶新郎及伴郎到女方家行禮，此俗乃金代女真人“男下女禮”的遺風。當晚子時前后，新郎才用花轎迎娶新娘。新娘上轎時頸掛鎖鏈，胸懸銅鏡(含“避邪”之意)，手握“子孫包”。在男家下轎后，新娘要坐在預設的馬鞍上，稱為“跨馬鞍橋”，此乃借“鞍”字諧音寓意婚后平平安安、日子紅火。待新娘進入新房時，門口站有兩名武士，手執(zhí)出鞘鋼刀，“嘩啦”一聲將刀收入刀鞘，目的是“鎮(zhèn)煞去邪”，新郎也借此表示自己武藝絕倫，可以保家衛(wèi)國。進入洞房后，新人飲交杯酒(合巹禮，滿語稱“阿察布密”)，吃長壽面，挽“子孫疙瘩”。第二天黃昏女家將新娘接回，叫做“接回門”。第三天女家請新郎吃“回門飯”，黃昏時再把新娘送回男家。至此，婚禮完畢。

飲食方面，成都滿城將軍衙門內(nèi)，每年都要舉辦酒宴，由成都將軍宴請省司道一級的官員。酒宴大都用蜀地特產(chǎn)原料烹制滿漢燕翅燒烤全席(滿漢全席)。多數(shù)滿族旗人則以黏食為主，喜食滿洲餑餑，如豆面餑餑、茶葉餑餑、蔥油餑餑、牛舌餑餑等。餑餑是滿語，滿洲餑餑簡稱滿點。其做法隨季節(jié)的變化而有所不同，所以成都滿族旗人春天常吃豆面餑餑，夏天常吃蘇

葉餑餑。在這些餑餑中，最為著名的還是薩其瑪，薩其瑪為滿語，即“薩其非”和“馬拉木壁”的縮音，原意為“切”和“瑪”，因為此糕點的最后兩道制作工序是切成方塊，然后碼起來。其譯意為油炸條香餑餑。另外在成都滿族中流行的芙蓉糕也是薩其瑪?shù)囊环N，因糕皮艷如錦城芙蓉而得名。成都滿族旗人還世代相傳忌食狗肉、忌食鴉鵲肉的飲食禁忌。忌食狗肉源于狗是滿族先民生產(chǎn)的得力助手，也由于滿族深受“黃狗救罕王(努爾哈赤)”傳說的影響。成都滿族旗人主要以豬肉為大宗肉類食品，三峨樵子注1804年刊印的楊燮《錦城竹枝詞》即云“小豬肉館，漢城并無，惟滿城有”。成都滿族旗人喜食豬肉之俗于茲可見。

滿洲八旗向以騎射著稱，其先世自肅慎以來，日行漁獵，“尚飛鷹走馬”。其后世亦善“講干戈戰(zhàn)陣之事”(《圣武記》卷一)?？滴趸实壅J為騎射所關“本朝家法及我滿洲風俗人心者甚大”(《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五七三)，又說：“騎射乃我國家振興要務?！?《八旗通志·初集》卷六六)所以成都滿族旗人在少城內(nèi)過著嚴格的軍事生活，俗尚騎射。楊燮在《錦城竹枝詞》中即寫道：“旗人游獵盡盤桓?！瘪v防成都的滿洲八旗兵通常以弓箭、佩刀、長矛、鳥槍為武器，著重操練弓箭的騎射、步射和馳馬舞鞭、刀矛擊刺等軍事技能，也經(jīng)常訓練鳥槍射擊和火炮施放。八旗官兵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在西較場內(nèi)的演武廳舉行大型操演，受成都將軍和副都統(tǒng)的檢閱。演武廳還掛有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頒發(fā)的滿漢文《行軍簡明紀律》和嘉慶十三年(1808年)頒發(fā)的御制滿漢文《八旗箴》。大操之外，滿洲旗兵多在所屬的前鋒營箭廳或小型練功場地弓房、箭亭處習武，甲兵由佐領檢閱，前鋒由協(xié)領檢閱。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就曾于成都少城觀看過八旗兵的操演：“他們在城的一角即西較場(較場乃練兵場，在華陽縣的東北角，漢兵的練兵場在東較場)，進行新兵和老兵的混合練兵，或者在將軍衙門的空地上做短弓的練習?！?[日]山川早水著，李密等譯：《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由于勤習騎射，成都駐防滿洲八旗兵中出了不少巴圖魯(滿語“勇士”)。鑲藍旗人明清就曾中嘉慶十八年(1813年)癸酉科武舉。另一旗人景星自幼習弓刀，中武舉后，于光緒三年(1877年)入京會試?？紙鰞?nèi)置32力鐵弓，眾舉子無人能拉，景星卻當場連開3線，考中探花。乾隆年間，成都將軍鄂輝因立有戰(zhàn)功被欽定為平定臺灣50功臣之一，其畫像“成都將軍法尚阿巴圖魯云騎尉鄂輝像”被列入紫光閣保存。另一成都將軍成德也因浴血疆場被欽定為平廓爾喀20功臣之一。

除教習騎射外，成都駐防八旗還十分重視對旗人子弟的文化教育。楊燮《錦城竹枝詞》云：“康熙移住旗人來，嘉慶八年旗學開。滿漢四書念時藝，藍衫騎馬泮游回?！鼻∈?1751年)和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成都滿城內(nèi)先后由副都統(tǒng)薩拉善、鐵保設立八旗官學2所，八旗各甲又自設小官學24所。八旗官學教訓子弟以“國語(滿語文)騎射”為首務，“其教習，揀選清語、騎射嫻熟者充補”(《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一一九二)。學制五年，由協(xié)領負責管理和年終考核，對品學兼優(yōu)者給予獎勵。同治以后又增設少城書院和8所義學，教育旗人子弟學習滿、漢文，四書五經(jīng)及騎射。由于歷任成都將軍和副都統(tǒng)都很注重八旗子弟的教育，為學?；I備經(jīng)費，補助貧困的學生，有的將軍和副都統(tǒng)還親自到學校訓導學生，再加上成都歷來為西南人文薈萃之地，“四川駐防取進新生歸成都府學管束”(嘉慶《四川通志》卷七七《學校志二·學校二》)，少城內(nèi)文風盛行，尊孔讀經(jīng)也漸成風氣，故成都駐防八旗出了不少進士、舉人、秀才。直至今日，成都滿族仍是四川全省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少數(shù)民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