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燒地瓜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無意中有了個發(fā)現(xiàn):當一些文字不期與人狹路相逢,首當其沖的似乎不是我們的視神經(jīng),而是舌頭和味蕾。
這樣的文字仿佛孩子們喜歡的貨郎,笑著沖你招一下手,那些個讓人眼花繚亂口水洶涌的好吃的東西,就從他的擔子里源源不斷地涌將出來。
這樣的字,譬如梅子的“梅”,棗子的“棗”,再譬如西瓜的“瓜”。粗略想來,世上凡是跟“瓜”這個字有點瓜葛的植物,多多少少是藏著些甜頭的,譬如甜瓜、西瓜、哈密瓜。再一尋思,這甜頭的多少與太陽又有著莫大的干系。比如說哈密的瓜之所以一提起來就令人口舌生津,新疆地區(qū)充裕的光照當是主因。這些年蘋果梨子流行套袋。捂著蓋著跟怕曬黑的淑女一般,恨不得把防曬霜涂滿全身,富貴得很,嬌氣得很。但印象里,卻似乎沒有一個瓜農(nóng)給西瓜、甜瓜什么的遮陽套袋??磥磉@瓜的性子潑辣皮實,就像地里的村姑,從不顧忌在大太陽下曬出黑里透紅的膚色。
卻也有一種瓜,天生就躲著太陽。它就是地瓜。
嚴格來講,地瓜是不應被劃歸瓜的陣營的。瓜么,有得啖當然好,既解渴,又解饞,大快朵頤,據(jù)說還有補充維生素乃至通便養(yǎng)顏的功效。可沒有也無所謂。俗話說倉中有糧心里不慌,但倉中有沒有瓜,就少有人去擔心了;而若倉中少了地瓜,那可不是小事。至少在上個世紀末葉前,至少在中國農(nóng)民的眼里,木訥的地瓜,絕非那可有可無的甜瓜和西瓜,而是一家老小的肚皮須臾離不得少不了的食糧。
秋深了,地瓜成熟后,膨脹的根會把堅硬光滑的地皮頂?shù)猛蛊痖_裂。而之前,在漫長的夏季里,地瓜的塊根總是緘默而沉靜地伏在泥土里,不像瓜藤那樣,喜歡拖拽著寬大的葉片,滿壟上追逐著陽光瘋長。整個生長期,地瓜都是羞澀的,拘謹?shù)?,但地瓜卻不孱弱,一點也不,從來也不,這倒又像極了地里的村姑。
地瓜是小名兒。跟土里生土里長的農(nóng)家娃一樣,鄉(xiāng)野上的每一樣莊稼都有不止一個名字,有大名兒,也有小名兒,甚至還有外號。地瓜的名字多了去啦,紅薯、白薯、金薯,番薯、甘薯、紅苕、紅山藥、土瓜、山芋,但還是地瓜這個名字叫得最為普遍也最為親昵。聽聽,地瓜,多么樸素,多么敦實,多么憨厚,就像那些蒔弄它們的農(nóng)人。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們對地瓜的喜歡個中自有道理。想想吧,地球上有哪一個國家,能像中國這樣,以這么少的耕地養(yǎng)活了這么多的人口呢。這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然而,我想說的是,在已然逝去的悠長歲月里,如果不是因為地瓜的存在,如果希望的田野上不是如此低調(diào)而蕓蕓地伸展著地瓜柔韌修長的藤蔓,我們那些令人佩服又同情的自豪該是多么的缺少底氣。
聽奶奶說過一個故事,與地瓜有關。其實不是故事。就發(fā)生在上個世紀的三年困難時期。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天,村里的一戶人家來了稀客。是個多年不曾上門走動的遠親。遠親之遠,一是遠在血緣和族系上,一是遠在路途的迢迢上。遠親形容憔悴,從城里仆仆而來,只帶了個空空的袋子。不用開口,村鄰已明了客人的來意。那實實在在的饑餓,可不就在來客灰菜一樣顏色的臉上擺著吶。那年頭,城里鄉(xiāng)下的情形都差不多。村里的這戶人家,盡管尚無餓殍之虞,可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少三代大人孩子十來口,肚子也都癟塌塌的。肚子癟,人心卻不癟。盛麥子面的缸早已見了底,地瓜葉摻著麥糠、花生秧磨的面還是有的,盡管這樣的三合面是可以想見的難以下咽和消化。客人于是背著沉甸甸的一袋三合面回了城。那袋極其粗礪卻無比珍貴的面,支撐著城里一家人熬過了剩下的春天。新麥終于下來了,袋子里的三合面還剩下一截。擇了個晴好日子,那家的女主人想把袋子騰出來,洗晾干凈以便去糧店買回憑證供應的新糧,遂倒提袋子,拎著袋角一抖,隨著噗噗的揚塵,一坨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面疙瘩掉在地上。這讓女主人感到納悶:這袋三合面男人從鄉(xiāng)下背回后擱在櫥柜里,水泥地不曾挨一下,一春吃下來干磣得賽過沙,怎么會受潮板結呢?待等她仔細察看后,方才明白過來:這哪里是受潮的面,分明是幾個捂爛的地瓜。原來,鄉(xiāng)下的那家人,在給遠親裝三合面的時候,悄悄地把幾個地瓜埋在了袋底,尋思遠親回城后會很快發(fā)現(xiàn),不料后者一家竟把一袋面吃過了整個春天!瞅著這坨干癟的重見天日的地瓜,不由女主人不把簌簌的淚灑在三合面上。
歲月盡管清貧蹇澀,日子好歹還是要往前走的。待到我和我的一班伙伴們滿地里撒丫子的時候,農(nóng)村的生活已經(jīng)好過得多了。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較之寒冷的冬季,鄉(xiāng)野上的夏天和秋天更為有趣,夏秋兩季的鄉(xiāng)野向我們敞開了無限的豐富性和可能性。但冬天總歸是擋不住的。下雪還好,最讓人郁悶的是這種天氣:天耷拉著個臉,日頭跟害了傷風似的,小北風老愛往人的光筒棉襖里鉆。這種光景,多半是要被大人拽拉回炕頭上窩著的。想想吧,一個在野地里瘋慣了的農(nóng)家娃,怎么能忍受得了這種禁閉般的貓冬呢?
即便拿繩拴在門樁上,頑童的性子也是收不住的。父輩的巴掌只能治標,難以服人。好在還有奶奶。而奶奶總有辦法讓我們心甘情愿地呆在炕頭上。這又多虧了地瓜,具體些說,是燒地瓜。
在彼時的我們心目中,燒地瓜簡直就是如今孩子眼里的肯德基和麥當勞。我和小伙伴們實在想象不出,除了燒地瓜,還有什么美食,能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如此誘人的熱烈芬芳和香甜氣息,又是可以如此輕易地想要就能得到。我的記憶深處藏著這樣一幕場景:荒寒的野地,小小的村莊,北風吹著尖利的哨子,呼嘯著,嗚嗚掠過枯瘦的樹椏,讓人的頭皮一陣陣發(fā)緊。低矮的泥舍茅屋里,奶奶在灶前拉著風箱,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燒,騰騰的水汽從秫秸鍋蓋下不停地冒出來,一會兒就填滿了整個灶間。一個孩娃子,偎在老人的懷里,不時吸溜著長長的鼻涕,目不轉(zhuǎn)睛地癡癡守望著跳動的灶火。在灶火的映照下,孩子黑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保持著平素里少見的耐心和安靜。他的耐心和安靜,只緣于灶火下滾燙的灰燼里,正埋著一堆圓滾滾的地瓜。
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種灶前的執(zhí)著等待的人,才會知道這樣的等待是多么的焦灼和甜蜜。當一個個黑不溜秋的燒熟的地瓜,被從灶灰里掏將出來,在紅蘿卜一樣的小手里左右顛著,在灶間的泥地上蹦跶著,火星子和燒黑的糊灰嘭嘭炸裂開來,濃烈的香甜直往鼻子里拱,小小的人兒的心里,怎能不充滿炙熱的澎湃的快樂!許多年后,我看到這樣一部動畫片,猴子從火堆里掏出毛栗子,急吼吼地剝著吃,卻被燙得齜牙咧嘴吱吱蹦跳。看著它又饞又急的狼狽相,我一下子回想起了小時候吃燒地瓜的情形。
節(jié)氣轉(zhuǎn)眼已過了小雪,天上卻不見有雪花兒飄,然而風
畢竟冷硬起來了。某天午后,一個人在黃葉滿地的街心公園走著,忽然聽到了馬路對面?zhèn)鱽硪宦曔汉龋嚎镜毓狭?,又香又甜、熱乎乎的烤地瓜哩—?/p>
那個聲音是多么的溫暖而犀利,它穿透了悠長的歲月和蒼涼的西風,倏然喚醒了我沉眠的味蕾和蟄伏的記憶……
老人和陽光
冬天的陽光是屬于鄉(xiāng)村屬于老人的。
田野上的莊稼早已拾掇完畢,秸稈被收容成打麥場上圓鼓鼓的草垛。經(jīng)了一番又一番的曝曬分揀,干凈實誠的籽粒也都進了倉。小村和老人都得了這一年里少有的大爿空閑,剩下來的,就是靜靜地享受這冬天的陽光了。
人老了,覺也少??纯创巴?,天色還沒有亮。幾顆星星眨巴著眼。卻再也沒有睡意。老人就起身出了門,三三兩兩地往村頭聚攏。帶嘴的煙卷總也抽不慣,互相讓讓昨兒個趕集買來的旱煙葉子,揉搓好,拿裁成細條的薄紙卷了,捻一捻,舔一舔,掐掉頭角,摸出二兒子中秋節(jié)從省城回來探家時甩給的花花綠綠的打火機,啪地打著火,湊上點燃了,吧嗒吧嗒連吸幾口,粗礪嗆眼的辣味兒就和著濃重的煙霧升騰起來,包裹了一堆花白頭發(fā)的老人。
緊跟著起了一片咳聲。待這咳聲消頓,煙霧也散了,忽覺著清癯的臉上暖意摩挲——扭頭看看,紅紅的日頭已翻過了村東那面坡。慢了半拍的公雞也跟著紅了臉,從墻頭跳上枝杈光禿禿的椿樹,扯直了嗓子叫起來;叫聲把剛剛鉆出煙囪的炊煙嚇了個一哆嗦,定定神,復又伸著懶腰裊裊上了青白的天空。
有一搭沒一搭地嘮了一會兒,手里夾著的那袋旱煙也只剩了個蒂把兒。正想再續(xù)一根,就見胡同里一迭小跑奔過來小孫兒,一邊脆生生地喚著——“爺爺,爺爺,吃飯了,吃飯啦!”心底里就很受用很得勁兒地應了,被蹦蹦跳跳的小孫兒拽了手,分頭走散,各回自個兒的家去。
回頭再聚攏來,已是日上三竿了。小村里四下起了摩托車引擎發(fā)動的轟響;天一冷,車就不好啟動,看全副武裝的小兒子撇開頭盔,甩掉大衣,嘴里呵著熱氣,埋頭弓腰地使勁踹那鐵家伙,老人的腳步不知不覺就逸出老伙伴兒們圍著的圈子。遠遠地一邊站著,身子還對著伙伴兒,頭卻扭回到兒子這邊,巴巴地望著,有些急,還有點兒心疼。好容易,摩托車突突地吼起來,老人就暗自舒一口氣,卻還別扭著視線,直到見重新披掛的小兒子一溜煙出了村口。
胡同口一棵梧桐,高高大大地,寬大的葉子早已落盡,陽光從稀疏的枝杈間篩下,落在掛了霜的一盤廢棄多年的石碾上。“夏不坐木,冬不坐石”,老人就都把背手提搭在身后的馬扎子放下,一個挨一個圍坐了,抽旱煙,嘮年景和收成,或者——曬太陽;看天。
日頭一點一點地挪著步,不急也不忙——它有的是時間來度過這個才剛剛開了頭兒的漫長冬天,就像走在收完了莊稼的空曠田野上的老人。眼光撫摩著齊刷刷的秋苞米收割后留下的短茬和剛露出嫩黃嫩綠葉芽的麥壟,心底里滿是一步一個泥窩的踏實,滿是籠在田壟上的淡淡水汽一樣的安寧和喜悅。
話題還是昨天的那一個,應和的聲兒照例也不會多——在這一爿青天下一方水土里一起出生、一起成長又一起老去,從當年光著屁股下河甩了汗衫上樹摸泥鰍套知了的小玩伴兒,到如今圍坐在石碾旁日頭下的老伙計們,老人們熟諳彼此的秉性就像諳熟自己手掌里的老繭。
日頭的光增了幾分熱力,暖融融的,親切。體貼。溫情又帶著些淡淡的愁怨,就像自己的老伴兒。瞇了眼,當年被大姑引著去見她第一面的情景仿佛就在跟前,而眨眼的工夫,鮮靈靈的年華村東的溪水一樣就淌走了,大兒子快要有叫爺爺?shù)牧耍钚〉膬鹤拥男∽右脖持鴷M了學堂。想起來,這些年自己也沒跟她紅過幾次臉,不像時下那些跟著風學壞了的小年輕兒,見天吵嘴斗架跟喝涼水一樣隨意;可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待要往遠里去想,咳,一輩輩的,也不就這么過來了么……
頭頂響起嘎棱棱的動靜,拿手背遮遮日頭,是一只喜鵲在梧桐樹枝間跳躍。喜鵲真是個讓人打心眼里愛惜的鳥兒,不像有些鳥,好節(jié)氣兒整天價地圍著你唱啊跳的,可小北風一起,就早早兒奔南方去了——不過也不能都這般心思尋摸它們,比如自家梁上的那窩燕子,聽人說,它們就是到了南方,也從來不做窩,就像時下村里進城打工的青年,城里再花里胡哨,只能亂了他們的眼,可他們的心任誰也賺不走,總還被村頭菜園子里的那口水井拴著呢。小那會兒,奶奶拋個謎兒說,南園一棵菜,年年開不敗。當時總納悶她怎么把那井水那泉眼兒比作開不敗的菜而不是花,以后自己大了,也還不明白;可如今想來,這不完全是為押那韻腳兒呢,咱莊戶人,祖祖輩輩就是個泥土根子呢;瓜菜半年糧,喝咱那口井的水長大的孩子,走得再遠遷得再高(比如自己那在省里當個什么長的二兒子),也得認這么個理兒,可不能光想著為自己涂脂抹粉而不管咱老百姓的肚子里的糧菜是不是實誠……
日頭又升高了些,日光杲杲煌煌地擁著小村,白花花地耀人的眼。這使日光下的老人有些暈眩。都說冬天總是跟老人過不去,在上一個冬天里,村里與自己同歲的二牛就沒有熬過去;而這個漫長的冬天才剛剛開了個頭兒呢。好在這日頭還是牽掛著老人的,不急不慢;興許,它也樂意,陪老人靜靜地走過這一點也不浮躁的季節(jié),靜靜地檢閱那收完了莊稼的空曠田野呢……
誰會否認,冬天的陽光是屬于鄉(xiāng)村屬于老人的呢……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