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以其恬淡、優(yōu)美而又帶有牧歌情調(diào)的湘西小說而聞名中國現(xiàn)代文壇。這些小說以真摯的情感,優(yōu)美的語言,詩意的氛圍,為我們營造出一個沈從文式的理想世界,傾訴著沈從文對湘西的眷戀,對自然的感懷,對至善至美的人情與和諧寧靜理想境界的向往和追求。然而他的小說在謳歌一種古樸的象征著“愛”與“美”的人性與生活方式的同時,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和淡淡的憂傷、悲涼。[1]“沈從文的小說并非‘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而有一種內(nèi)在的憂傷”。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說:“那么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付的悲痛也忽略了?!边@種情愫表現(xiàn)在他的代表作《邊城》中,尤其令人感慨。
《邊城》是沈從文1943年完成的,是“牧歌”式小說的代表作,也是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小說敘述的是湘西小城一對相依為命的祖孫寧靜平凡的生活,以及這份平凡寧靜中難以抹去的寂寞和“淡淡的凄涼”。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小說在這種極其樸素又娓娓道來的語調(diào)中開始。小說敘述了女主人公翠翠的一段朦朧而最終又了無結(jié)局的凄美愛情?!斑@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一個給人以失望,又給人以希望的懸而未決的結(jié)果。
“美麗總是讓人憂愁”。我總覺得這部小說給我們的絕不僅僅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2]還有的是人在命運的變數(shù)面前的無助、孤獨與無奈的憂傷,這種“美麗的憂傷”使《邊城》更獲得一種深邃的品格和魅力,吸引讀者去品味、去思考、去追隨。
在小說中,翠翠是作者最不吝筆墨刻畫的一個人物?!按浯湓陲L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廘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翠翠也很懂事,爺爺守船“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地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翠翠同她周圍的山水一樣,單純、善良、健康、靈秀,一點沒有受世俗的沾染,她就這樣無知無欲、悠然自在地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女。
翠翠真的沒有憂愁嗎?作者在為我們描繪湘西小鎮(zhèn)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時候,卻無時不體味到翠翠和爺爺生活中的孤單和悲涼。翠翠唯一的親人是爺爺,玩耍時也是“獨自低低地學小羊叫,……獨自裝扮新娘子”,“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在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情上負點責任”,“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lǐng)略得出”。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燒成桃花色的薄云”,聽著渡口飄來那生意人雜亂的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
當愛情的種子悄悄地在翠翠心中萌發(fā)時,她的內(nèi)心世界不再如以前那樣平靜了,開始蕩起細細的漣漪,她知道世俗的婚姻需要門當戶對,自己唯一擁有的只有一只渡船,怎能跟碾坊相比,所以自己愛上二老時從不形色表于外,而是一味掩飾躲閃。當沒有足夠的信心和希望得到愛情的時候,翠翠只有在唱歌中得到些許安慰,這時的翠翠同時又懷著寂寞與孤獨,“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這種心態(tài)的出現(xiàn)完全是因為自己對自己命運無法把握的體悟,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
翠翠的愛情最終以悲劇結(jié)束,并不具有戲劇性,一切尚未發(fā)生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翠翠與二老失之交臂的愛情,大老的殞命,二老的出走和爺爺?shù)碾x世,迅速將一個天真少女的幸福夢幻擊碎,再一次面臨母親的悲劇,翠翠那一雙“清明如水晶般的眸子”,不得不“直面慘淡的人生”。小說接近尾聲的時候,當我們隔著靜靜流淌的河水,注視著孤苦無依的翠翠時,我們不禁擔憂:翠翠的命運是不是也像河邊的白塔,有一天會坍塌呢?作者大約不忍將這樣的疑慮投向孤獨的翠翠身上,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在不確定中,給了一個遙遙無期、卻聊以給人一點安慰的幻想——“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沈從文筆下諸多湘西少女的原型——九妹沈岳萌的命運,從湘西一路追隨沈從文而來的九妹,性情一如翠翠高潔而純凈,心高氣傲,以湘西少女特有的純情尋找真愛,不肯跌落紅塵,卻總是蹉跎,最后的結(jié)局是信了佛,瘋癲了,與當?shù)匾粋€粗俗的農(nóng)民結(jié)了婚,在“文革”中饑寒交迫而死。這也許就是沈從文不忍寫出的現(xiàn)實版翠翠的命運。
文學“需要我們在一種既是理性的,又是情感的方式中去把握整個意義”。[3]沈從文想通過這樣一個美麗而憂傷的翠翠,說明什么問題呢?正如汪曾祺所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他希望成全天下所有的好人,卻又不能僅憑著情感去安排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他希望自己能在情感的背后找到理性的思維。[4]“我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完美愛情生活并不能調(diào)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diào)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接近的牧歌……”,只是這種牧歌不是熱烈奔放而是孤獨寂寞的,是冷靜的,而這種孤獨感都源于作者的內(nèi)心。
作者內(nèi)心是孤獨的,他把這種孤獨感投注在翠翠的小小命運中,從故事的開頭直到結(jié)尾。在《邊城》中,伴著爺爺?shù)谋щx去,伴著二老的杳無音訊,伴著翠翠的孤單背影,這種孤獨感走向升華。浸透在小說字里行間的孤獨感,不僅僅是沈從文本人的孤獨,也不僅僅是翠翠的孤獨,而是“湘西土著不為人理解的千年孤獨……”。[5]這種孤獨感使沈從文始終與都市文明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他對都市文明有著本能的排斥,[6]“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直接后果是性的壓抑和扭曲,是生命力的衰竭”,他的生命、情感都留在了那個美麗、神奇、讓他魂牽夢縈的湘西。而他理想中的“湘西世界”也將在風雨如磐的現(xiàn)實中(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神州大地無處不在大動蕩的巨變之中)日漸消亡,這不能不引起作者深沉的焦慮和無助,這種心態(tài)投射在作品中,便形成了“一種被熱情與悲痛交織生成的鄉(xiāng)土悲憫感所浸透的悲涼語調(diào)”。[7]
對于翠翠來說,她需要的是愛情和親情的呵護,需要的是家的溫暖。對于沈從文來說,他在思索“湘西世界”的何去何從,他在尋找心靈的棲息地,就像在暴風雨之夜猝然倒掉又重修的白塔一樣,他希望重尋湘西的民族之魂,在追尋中,他并不孤獨。
參考文獻:
[1]翟業(yè)軍.藹然仁者辨.文學評論,2004,(1).
[2]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沈從文文集,VOL.11:45.
[3]托馬斯·芒果.走向科學的美學.
[4]沈從文.水云——我怎樣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樣創(chuàng)造我.沈從文文集,VOL.10:279.
[5]凌宇.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思想價值論.
[6]劉洪濤.沈從文小說新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6.
[7]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花城,第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