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英后來一直認為自己是貓變的,她前世就是一只貓。自從她這么認為之后,肉類和蔬菜也慢慢吃得少了,飲食習慣不知不覺改變了,她變得只吃魚蝦。當然也不是什么貴的魚,都是花鰱白鰱、小鯽魚之類的。楊文英舍不得買大鯽魚吃,鯽魚大的和小的價錢相差很多,一樣的味道,為什么要買大的,花那個冤枉錢?小魚刺多,但她從來不怕刺,再小的魚,她吃起來都不會被刺卡住喉嚨。鯽魚尾巴那一段,她特別喜歡吃,尾巴上的肉是活肉,特別嫩。而那一段,是魚刺最細最密集的地方,一般人吃,一定要當心,一不小心就會吞下魚刺,卡在喉嚨口,那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家里到處都是魚腥味。食物結(jié)構(gòu)徹底改變了,一年到頭,主菜都是魚,所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是魚的味道。廚房里的炊具、餐具、抹布,洗臉洗腳的毛巾,還有牙刷,都是魚腥味。阿寶曾在楊文英的床上睡過,他說她的被子枕頭,也都有一股魚腥味。她的家,就像一艘漁船,除了魚腥味,還是魚腥味。
楊文英的魚越買越便宜,同時也越買越多了。這是因為家里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了。她六十幾歲了,還是老姑娘,一個人能吃掉多少魚呢?但魚越買越多。因為買得多,所以只挑便宜的魚買,甚至一些很小的死魚,也買回家了。當然是剛剛死的,剛死的魚,其實是沒關(guān)系的,不像蟹,死蟹是絕對不能吃的,蟹只要是死的,不管是剛死還是什么,吃了一定會出問題。她退休已經(jīng)好多年了,沒有多少收入,所以如果不挑便宜的買,經(jīng)濟上是承受不起的。
她每天都要燒一大鍋魚,還有一大鍋飯,每天都吃得精光。她家里養(yǎng)了很多貓,已經(jīng)有十來只了,這么多吃魚的活口,魚的消費量當然要大了。
把第一只貓領(lǐng)回家的時候,楊文英還沒有退休。她是在弄堂口的垃圾箱旁邊看見這只黃白花紋的貍貓的。天有點冷了,楊文英從店里下班回家,一路上感覺自己越縮越緊,最好能像烏龜一樣,把整個腦袋和四肢都縮進身體里去。她在垃圾箱邊上發(fā)現(xiàn)了這只貓。它輕輕的一聲叫,使她發(fā)現(xiàn)了它。它叫得多么好聽啊,奶聲奶氣的,就像一個嬌嫩的小孩子。但它的叫聲,同時也讓人覺得十分可憐。一個多么弱小的生命,在初冬的垃圾箱邊上瑟縮著。楊文英蹲下來看它,它抬起頭來,也看楊文英。她發(fā)現(xiàn)它很瘦,它蹲在地上,背上凸起的骨頭很明顯。她突然為它的眼睛而感動了,這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清澈、明亮、動人,似乎是會說話的,似乎是一個稚氣而又懂事的孩子,這樣的眼睛,誰看了都會感動,都會內(nèi)心充滿了愛憐。
楊文英決定把它抱回家。她輕輕地對它說:“跟我回家,你跟我回家,好嗎?”小貓張開嘴,叫了一聲。這一聲好聽而可憐的叫,簡直讓楊文英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蹲在垃圾箱邊上的,不是一只小貓,而是一個嬰兒,一個她親生的孩子,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她伸出手去,把這軟軟的、暖暖的一團輕輕抱起來。它一點都沒有動彈,非常配合,當她把它抱進懷里的時候,它似乎還歪過頭,用腦袋親昵地蹭了蹭她。
它就這樣成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楊文英沒有結(jié)過婚,年輕的時候,談過幾次戀愛,但都沒有成功。每次戀愛,留給她的,都不是甜蜜,而是酸澀的回憶。酸澀一層一層加上去,她內(nèi)心里最后一點點對男人的向往,就像脆弱的嫩苗一樣,被厚厚的酸澀覆蓋了,再也冒不出來。到了快五十歲的時候,她才又有些心動。當然這個心動,并不是和愛情有關(guān),而是終于又愿意聽一聽別人的勸說了。人家對她說,你看看,時間過得多快呀,一轉(zhuǎn)眼,你都年近五十了,再過六七年,你就要退休了。你想想,六十歲,七十歲,也很快的。死也很快的!楊文英終于被人家說得有些心動了,她想,是啊,自己轉(zhuǎn)眼就成了老太婆了!她那道堅持一輩子獨身的防線,終于開始動搖了。也就是說,她聽從了別人的勸告,答應(yīng)見一見為她介紹的對象,看一看,如果真的合適的話,就在快到五十歲的時候把自己嫁出去。
但是,見了幾個男的,一個比一個讓她感到失望。那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啊!不是老得死都在眼前了,就是生過大病其實是需要一個長期保姆照顧的(有一個見她的時候,腰里還拖了一個大便口袋,因為他的肛門切掉了)?;蛘呔褪侨说归L得還可以,年齡上也般配,但沒說幾句話,楊文英就知道這個人腦子壞掉了。她見了幾個,就再也不想見了,她重新給自己筑起了獨身的防線,并且比以前更加堅定了。她感到悲哀,難道說,自己在旁人的眼里,只能和這些男人相配?她恨勸她結(jié)婚的人,恨為她介紹對象的人,覺得她們是要害她,是在侮辱她。
說楊文英沒有孩子,好像也不對。她沒結(jié)過婚,但她也算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她的弟弟楊文輝把他的兒子過繼給她的。一開始,她很喜歡這個孩子,她叫他“阿寶”,真把他當成寶貝。每次她把阿寶帶回來玩,都買很多東西給他,吃的玩的都有j但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每次到她家里,都喜歡翻她的抽屜。每次,他都偷走一點她的東西。她對這個干兒子,因此慢慢就沒有以前那么好了。
轉(zhuǎn)眼這個小子就長到了十七八歲。雖然楊文英給家里所有的抽屜都上了鎖,但是,阿寶還是有機會偷到她的錢。她很生氣,吵到弟弟楊文輝那里,表示她要退掉這個干兒子。楊文輝夫婦,卻一致袒護兒子,弟媳對楊文英說,阿寶在家里從來不偷錢,怎么專門跑到你那里偷呢?弟弟則對楊文英說,好了好了,以后你把鈔票放放好就是了,他難道會撬抽屜拿錢?
阿寶還趁楊文英不在家的時候,把女朋友帶過去。楊文英回家,正好撞見他們在她的床上。看到阿寶帶了陌生的女孩子睡在她床上,她氣得差點兒發(fā)瘋。她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進來的,她沒想到阿寶會偷偷配了她家里的鑰匙。,他們走了之后,她在床單上還發(fā)現(xiàn)了精液。她一陣臉紅心跳,感到惡心極了。
她給小花貍貓洗了澡,給它起了名字,叫它“來福”。她把它當做兒子,晚上抱它上了自己的床,讓它在腳邊的小被子上睡。它卻爬到她枕頭邊來,和她的腦袋緊挨著,很快就睡著了。它睡著之后,發(fā)出了輕勻的呼嚕嚕的聲音。這聲音讓楊文英感到幸福,她感動得快要哭了。
第二只貓“來順”是自己跑到楊文英家來的。它蹲在她家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看見她的時候,它好像是遇見了一個熟人,大大方方地對她叫了兩聲。這是一只黑白相間的貍貓,它似乎對她說:“你好!我可以進來嗎?”她看了看它,叫了它一聲“喵嗚”。它馬上就從窗臺上跳了下來。
開始幾天,楊文英心里總是不踏實,有點心虛,她覺得自己就像偷了別人東西一樣。這只黑白花貍貓,她認為,它一定是有主的。它為什么不在它的主人家呆著,卻要跑到她這里來呢?她不管三七廿一,就收留了它,不知道人家丟了貓,會有多著急,肯定一天到晚在外面尋呢。而她卻把它藏在家里,這跟偷人家東西有什么兩樣呢?萬一,要是人家尋了過來,發(fā)現(xiàn)了,一定會很生氣,會罵她是“賊”。
正確的做法,應(yīng)該是到附近人家問一問,誰家丟了貓,然后把貓還給人家?;蛘撸谧约议T外貼一個招領(lǐng)啟事,讓人家知道,有這樣一只貓,逃到了她的家里來。但是,楊文英舍不得。她喜歡這只貓,喜歡它活潑大方的樣子,她覺得這只貓的性格非常好,是很陽光的那種。自從它來到她家,屋子里的光線也似乎比平時亮了,兩只貓你叫一聲我叫一聲,吃飯的時候爭著吃,嘴里還發(fā)出不知道是快樂還是顧忌的“嗚嗚”聲,讓原本有點陰冷的屋子,充滿了生機。太陽好的時候,兩只小貓就在陽光下嬉戲,它們互相追逐,快樂地在地上打滾。她看著它們,感到幸福極了。一禮拜之后,想到也許有一天這只黑白貍貓要被人家要回去,楊文英的心還騰地痛了一下。
她就這樣安慰自己:這只貓自己跑到她家來,就說明跟她有緣。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她想到了這句越劇唱詞。她還這么想:來順為什么要跑到她家里來呢?如果原來的主人對它好,它為什么要走掉呢?它離開原來的主人家,前來投奔她,那說明原來的主人家對它一定是不好,至少它不喜歡他們。它喜歡她。既然它喜歡她,主動投奔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它呢?更不可能主動將它歸還給別人的。如果她把它還掉,不珍惜它對她的信任和情義,那么她就是沒人性啊。
以前,楊文英對退休是很恐懼的。雖然說,她的工作,也不是什么好工作,只是在油漆店里做營業(yè)員。不像人家當干部的,在位時十分重要,有權(quán)有勢,受人敬重,一旦退下來,就會非常不適應(yīng)。她一個小老百姓,退不退都是這樣。但她還是感到恐懼。雖說不是什么好工作,但上班總是生活比較充實,天天睡醒過來,知道有個地方去,知道有事情做,能和同事說說笑笑,講講山海經(jīng),家長里短,社會上的新聞,一天天就很好過。而退休之后,就不能天天去單位了。每天睡醒過來,不知道該做什么好。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一天天,就是呆在陰冷的家里等死了。女職工55歲退休,55歲,其實還很年輕,就這樣一年到頭整天呆在家里,日子一定很難過啊!
悲觀的時候,楊文英就想,其實也沒什么,如果退休之后,在家里悶得沒辦法,覺得不能活下去了,那就吃一瓶安眠藥死掉算了。在這種心情下,想到可以死,她心里突然非常輕松。死對某些人來說,確實是一種安慰和拯救。楊文英一輩子沒嫁人,沒有子女,沒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什么時候活得不耐煩了,就什么時候死。這樣想的時候,她感到很開心了。
自從有了兩只貓,她就不怕退休了。事實也正是如此,退休之后,她在家里一點都不覺得寂寞。她一方面有事情做了,每天去菜場買新鮮的小魚,回來燒給來福來順吃。它們的食盆和貓廁所,始終是弄得清清爽爽的。它們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她一天要給它們梳理兩次毛,用一把很細密的木梳,從頭到尾巴,把它們?nèi)淼拿崂淼糜终R又光亮。這不光是清潔和美容,也是她愛撫它們的一種手段。她慢慢地給它們梳,看它們半閉眼睛很陶醉的樣子,她自己也像吃了酒一樣醺醺然。
就像是家里養(yǎng)了兩個小孩子,哪里還會感到空虛?
當然,更不可能想死了。她怎么能死呢?如果她死了,兩個小家伙怎么辦?有時候,想到一旦她不在人世,兩只貓就沒人管了,她感到無限凄涼。
她經(jīng)常把兩只貓抱在身上,一只躺在她懷里,一只蹲在她膝蓋上。這時候她的心里,會有一股股幸福的暖流淌過。她認為,要是她選擇了和絕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的道路,嫁人,生兒育女,她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幸福。說實話,她是不太喜歡小孩子的。從很年輕的時候,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她在外面,看見人家的小孩子,心里并沒有喜歡的感覺。就是很漂亮的小孩子,大家都見了喜歡,忍不住逗弄,她還是沒有感覺。最多出于禮貌,表揚一下某個小孩多漂亮多可愛,但她心里,其實是不喜歡的。如果人家要把孩子送給她,她是不會要的。當年弟弟楊文輝把阿寶過繼給她,也并不是因為她喜歡阿寶,而是她覺得當?shù)艿軆鹤拥母蓩?,這是很自然的事,是親上加親,只是表達親情的一種方式。事實上,她有沒有真正喜歡過阿寶,她真的沒有把握。許多時候,她是為自己感到慶幸的,沒有嫁人,沒有孩子,也就少了很多麻煩,沒有干擾,沒有責任,自己愛怎么樣就怎么樣。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夫妻不和,子女不孝,活得也真沒勁。
她抱著貓,突然覺得,自己前生一定也是一只貓。27歲的時候,她談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那個男的,長得不是太帥,個頭甚至有點偏矮,但他可以說是唯一真正吸引她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她見了他幾面,就深深著迷。隨著交往的深入,越陷越深,幾乎迷失了方向。她一直是比較封建保守的女人,此前此后談朋友,男的拉她一下手,她都不太愿意,更不用說擁抱和親吻了。但是,對于這個矮男人,她卻能容忍他所有的“流氓動作”。他喜歡吃她的耳朵。他還將手伸進她的褲子,摸她的屁股。她覺得很難為情,并且也有點覺得他這樣做,是對她的不尊重。但由于喜歡他,所以并沒有拒絕。為了他,她覺得可以作出任何犧牲。
但是,這場戀愛,還是以失敗而告終。男的摸過了她全身所有的地方之后,就不要她了。她受到的打擊非同小可,比生了一場大病還要厲害,人整個垮了似的,性格也很明顯地變了。更讓她氣得要死的是,他還在外面放風,敗壞她的名譽。他告訴別人,說她是一個有尾巴的女人。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啊?別人聽了,會怎么想?無非是兩種想法,一,她是個怪胎,真的長著一條小尾巴,與眾不同,是人類的返祖現(xiàn)象,所以他才不要她,他不想要一個怪胎很正常啊。二,他怎么會知道她有尾巴呢?一定是睡過了她。她一個黃花閨女,沒結(jié)婚就被人家睡了,她以后還怎么做人啊!而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根本就是在惡意中傷,敗壞她的名聲。她沒有被他睡,也不是怪胎。她沒有尾巴,她只是尾骨比較突出而已。她氣得有一年多時間感到胸悶,變得不愛說話。她真是沒想到,她所深深迷戀的男人,會是這樣一個人。他傷她傷得太厲害了,比一刀捅死她還要厲害。
她想起了她的尾巴。當年,他在外面亂說,說她屁股上有一條小尾巴。她哪有什么尾巴啊,她只是尾骨比較突出罷了。他說她有一條小尾巴,這個中傷,讓她屈辱了幾十年。她只能一個人躲在家里偷偷哭泣,她又不能去跟每一個人解釋,說自己并沒有尾巴,更不可能蛻下褲子來給別人看自己的屁股。并且,對于自己比較突出的尾骨,她也確實心存疑慮。自己是不是真的與眾不同?尾骨這樣突出,算不算尾巴?她沒有把握。
現(xiàn)在她愿意相信,這就是一條尾巴。她是一個有尾巴的女人,她的前生是一只貓。她就是貓變的。
她和貓說話,什么都說,好像貓也確實能聽懂她的話似的。她覺得自己與貓之間,真的是一點兒隔閡都沒有。貓的行為動作,貓的表情,她都懂。貓是沒有眼睫毛的,所以它們一般不眨眼睛。凡是貓眨眼睛了,楊文英知道,就是貓覺得難為情。貓也有心事,貓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時候,就是在想心事。如果是閉著眼睛,才是睡覺。貓也會看電視,它們蹲在電視機面前,盯著電視屏幕看,并不見得就是瞎看。它們是看得懂的。它們比較喜歡看廣告節(jié)目。每當電視機里放廣告的時候,它們就看得很認真,眼睛里放光。等廣告放完,它們就不太喜歡看了,眼睛里的光暗了下來,接著半閉起眼睛打瞌睡了。或者干脆打個呵欠,走開了。
人打呵欠,是會傳染的。許多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個人打呵欠了,會馬上傳染給別的人。那么貓和人之間,打呵欠會不會傳染呢?貓和楊文英之間,反正肯定是會傳染的。經(jīng)常,楊文英打了一個呵欠,發(fā)現(xiàn)來?;騺眄樢簿o接著打起了呵欠。她于是更加肯定,自己也是一只貓。
她在貓面前,自稱“姆媽”。來順表現(xiàn)好,飯吃光之后把自己的貓食盆舔得干干凈凈,她就表揚它:“來順真乖,姆媽喜歡?!迸u來福,她就說:“來福,你又開了電燈不關(guān)!你浪費電,姆媽要動氣的!”來福比較調(diào)皮,它會跳到窗臺上,伸手玩拉線開關(guān)。不過,通常情況下,它總是拉兩次,一次拉,拉亮了電燈;又拉一次,電燈關(guān)了。
后來貓就越來越多了。絕大多數(shù)都是流浪貓。楊文英走在街上,眼睛幾乎只盯著貓看。就像有的人在街上走只看美女一樣。凡是街上出現(xiàn)貓,她總是一眼就看到了。一些可憐地縮在角落里的貓,還有那些餓得亂翻垃圾箱的貓,都被她領(lǐng)回家了。其中還有兩只,是別人主動送來給楊文英的。他們一開始心血來潮,買了貓回家養(yǎng),但養(yǎng)了幾天,就覺得太麻煩了,不想要了。聽說楊文英收養(yǎng)了很多流浪貓,就把貓抱了來,送給她。一人對她說:“我這只是純種波斯貓,送給你吧,你要待它好點,因為它不是普通的貓。”另外一人則說:“一只貓在家里,太孤單了,你這里有這么多貓,好像兒童樂園一樣,你就要了它吧,讓它融入歡樂的貓兒大家庭?!?/p>
鼎盛時期,楊文英家一共養(yǎng)了19只貓。男男女女,當然免不了有愛情,免不了生兒育女。19只貓,相互間的關(guān)系就有點兒復雜了。但楊文英心里清清楚楚,誰是誰生的,誰和誰是夫妻,誰和誰是兄弟或姐妹,誰有兩個爸爸,誰和誰同性戀,誰和誰雖然是夫妻,卻沒有生育能力,這一切,她心里一本賬清清楚楚的。貓雖多,但各有其特征,各有其個性,楊文英一點都不會把它們搞錯。它們當然也都各有其姓名。雖然輩份不一樣,但是,名字一律是“來”字頭。因為它們都是楊文英的兒女。除了來福和來順,又有了來祿、來喜、來壽、來昌、來康、來吉、來妙、來興、來旺、來盛、來泰、來利、來安、來豐、來發(fā)、來貴和來祥。
來利和來興,領(lǐng)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只老貓。年紀大了,一天到晚就是躺在自己的窩里想心事。楊文英想,人和貓真是一樣的,到了老年,就喜歡想心事,回憶往事。那些逝去的歲月,那些相隔時間越來越長,但卻反而越來越清晰的過去的事情,就這樣一件件一樁樁被回想起來。一輩子,真長啊,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認識那么多人?,F(xiàn)在老了,老得做不動了,吃不動了,睡也睡不著了,于是就睜著眼睛,呆呆地回憶。
就在這種回憶中,重溫著生的歡樂,感受著冰冷死亡的靠近。最終,徹底閉上眼睛,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來利來興死后,楊文英把它們帶到小梅山腳下,很莊重地把它們埋了。每只去世的貓,身上都裹了一塊潔白的毛巾。曾經(jīng),楊文英想到鳳凰山公墓買一塊墓地,準備將她的貓陸陸續(xù)續(xù)葬到那里。但后來,她還是選擇了小梅山。小梅山是一處荒地,沒有人家,也沒有墓地,旁邊有一片池塘。把貓葬在這里,它們可以捉田鼠吃,也可以到池塘里去捉小魚。本事大一點的,還能捉到麻雀。樹林里麻雀真多啊!楊文英決定,自己將來死了,也要葬在這里。她不葬到墓地里去,她要和貓葬在一起,因為她也是一只貓。貓不和人葬在一起。
對于來利和來興的去世,楊文英并沒有感到太多的悲傷。它們老了,走完了它們的一生,貓的壽命只有這么長,壽終正寢,不必有太多的悲傷和惋惜。但是,來康和來祥的死,讓楊文英受到的打擊卻太重了。這是兩只最健壯的貓,每當它們從遠處沉穩(wěn)地走回家的時候,陽光照在它們身上,看上去,它們就像兩只小老虎。來祥的叫聲,也是與眾不同,聲音特別渾厚,真是有一股王者之氣。但它胸襟開闊,從來不因為自己體力超群而欺侮別的貓。這樣兩只正當青壯年的貓,卻被阿寶偷去賣給餐館了。楊文英聞得出這兩只貓的味道,她一條街一條街尋,尋失蹤的來祥和來康,終于被她聞到了它們的氣味。她走進小餐館的廚房,看到兩張貓皮貼在墻上,正是她的來祥和來康。對于自己的貓,楊文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夸張點說,她的貓,身上有幾根毛,她都心里有數(shù)??吹截埰ぃ斎灰谎劬驼J了出來。她當即就哭了,淚流滿面。廚師被她的悲痛打動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把阿寶供了出來。廚師對楊文英說,我也沒有辦法,我是廚師,我聽老板的,我的任務(wù)就是做菜,老板叫我做“龍虎斗”,我就只管做,我不管原料從哪里來,我不會問貓是從哪里弄來的,蛇又是從哪里捉來的。但這兩只貓,我知道,是一個叫阿寶的人賣到我們餐館里來的。
楊文英到弟弟家里去鬧,楊文輝說她:“姆媽死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哭!”楊文英不理她,只顧哭。她坐在弟弟家的地上,像個潑婦一樣,大聲地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哭聲,非常像貓叫。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更加悲中從來,因此她哭得更加傷心了。楊文輝見她哭得沒有停的意思,就勸她:“你不要哭了,不就是兩只貓嗎!貓又不是人,死了就死了,你不是還有很多貓嗎?”聽他這樣講,她就用頭撞墻。她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哭叫著,一邊將自己的腦袋往弟弟家的墻頭上撞。撞了幾下,額骨頭上就撞出血來了。弟媳婦一看,知道她不是裝樣子的,再撞幾下,恐怕要撞出人命來。她于是上去把楊文英抱住了。她打電話叫阿寶回來,命令他向楊文英賠禮道歉。
阿寶叫她“好姆媽”,她不讓他叫,她說:“我沒有你這個干兒子,你不要叫我好姆媽!”阿寶說:“下次我保證不再這樣了?!睏钗挠⒄f:“保證也沒有用!”阿寶說:“那你要我怎么樣?總不見得要我償命吧?”
楊文英說:“你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從今以后,你不準再踏進我家里半步。弄得不好,有一天你會把我也賣到飯店里去,剝了皮做人肉包子的。”
楊文輝聽姐姐這么說,覺得很好笑,就調(diào)侃道:“現(xiàn)在還有人肉包子嗎?是不是因為豬肉漲價了,所以要用人肉做包子?”
弟媳婦對丈夫說:“十三點,搗什么漿糊?”
楊文輝似乎玩笑還沒有開過癮,又說:“姐姐不是我看不起你,人家真要做人肉包子,也要挑肉嫩的。你一身老肉了,賣給飯店里也不要?!?/p>
楊文英再一次用頭撞墻。這一次是當著阿寶的面,咚咚兩下,撞得很響,她把自己撞暈過去了。
楊文英醒轉(zhuǎn)來之后,就得了一種頭暈的毛病。這個毛病怪得很,餓了要頭暈,吃得太飽也要頭暈。季節(jié)交替的時候,病發(fā)得就更厲害。除此,著了涼不行,天太悶熱了也不行。發(fā)病的時候,輕則搖搖晃晃站不定腳跟,重則即使躺下來,也是天旋地轉(zhuǎn),嘔吐不止。到好多家醫(yī)院去看過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的說她低血糖,有的說她頸椎有問題。還有一個醫(yī)生,懷疑她腦子里長了腫瘤,要她去做CT。楊文英一聽,做CT要好幾百塊錢,不肯做。她不相信自己腦子里有腫瘤。那個醫(yī)生,要么他的腦子里才有瘤呢!她認為,自己的頭暈毛病,就是被阿寶父子氣出來的,加上在墻上撞了幾下子,撞壞了。
生活有時候都不能自理了,何況還要照顧這許多貓,她只好請一個保姆回來。一開始,保姆請了幾個,都不順利。那幾個保姆,都說自己怕貓,盡管怕法不盡相同。一個說,她從小就怕軟體動物。楊文英說,貓是貓科動物,和老虎獅子豹子一樣的,哪是什么軟體動物?螺螄、蜒蚰、蝸牛,這些才是軟體動物。保姆在弄清了貓不是軟體動物之后,仍然不肯來侍候貓,她說,貓這種東西太軟了,手一碰到它們,渾身的汗毛就豎了起來。另一個怕貓的,是因為她屬老鼠。她說,她的屬相,與貓是克的。如果她到楊文英家來做保姆,天天和這么多貓在一起,那么她的運氣就會越來越差。
最終物色到的保姆菊妹,年紀比楊文英要輕十幾歲,十分能干肯干,不管是人還是貓,她都照顧得服服貼貼的。菊妹把楊文英家,完全當成了自己的家。在楊家做了一個月保姆之后,她干脆在楊文英這兒住下了。她非常貼心,楊文英發(fā)病的時候,她就熬一種粥給她吃。這個粥里面,放了赤豆、蓮心、雞頭米、血糯、薏米仁等許多滋補安神的東西。粥熬得稠稠的,然后放一點冰糖,給楊文英吃。吃了之后,楊文英的頭居然就不那么暈了。
十幾只貓,菊妹也把它們養(yǎng)得非常好。她不準它們出去,只允許它們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打打鬧鬧。她認為,出去一是不安全,外面的人,并不是個個都喜歡貓的,有的人,就是以虐待貓為樂,心理變態(tài)的。還有的人,專門捉了貓去賣,賣給小飯店。現(xiàn)在的人,居然要吃貓,居然把貓和蛇一起做成一道所謂“龍虎斗”的菜,真是作孽。所以貓還是呆在家里比較安全。其次,貓出去,免不了要扒垃圾箱,免不了要和別的貓接觸,因此也免不了要傳染上疾病。沒事的時候,楊文英和菊妹兩個,就坐著聊天,每個人身上都抱了好幾只貓。懷里,膝蓋上,大腿上,肩膀上,都蹲著貓。那只叫來妙的貓,還特別喜歡爬到楊文英的頭上。它總是颼颼幾下,跳到楊文英的肩膀上,又從她肩膀上跳到她頭上。它蹲在她頭上,就像她是戴著一頂虎皮斑紋的帽子。
楊文英對菊妹說:“你摸摸我屁股上,是不是有一條尾巴?”楊文英的要求,把菊妹嚇了一跳。當她確定楊文英不是開玩笑,并且也不是想要為難她后,她仔細地摸了,然后說:“你的尾骨確實比別人要突出很多。”
楊文英說:“那到底算不算是一條尾巴呢?”
菊妹說:“你也來摸摸我。”
楊文英一摸,說:“你的尾骨好像比我還要突出啊!”
菊妹說:“就是嘛!我們是一樣的。我們的尾骨,比別人不知要突出多少!”
楊文英說:“那算不算是尾巴呢?”
菊妹想了一陣,說:“我也說不準。如果算吧,它上面沒有毛;如果不算吧,它畢竟很長,有點像是尾巴了。就算是半條尾巴吧?!?/p>
幾年過去了,貓的數(shù)量變成了五十幾只。有人聽菊妹說,她在楊文英家當保姆,非但不拿工資,反而還要貼錢養(yǎng)貓。消息傳出來,附近的街坊鄰舍都不理解了,千做萬做蝕本生意不做,哪有給人家當保姆不拿工資還倒貼錢的?楊文英腦子有病,難道菊妹腦子也有病?大家就開始注意研究菊妹和楊文英的關(guān)系。她們好幾年吃住在一起,親得比嫡親姐妹還要親。有時候上街,兩個人不是手拉手,就是一個挽著另一個的胳膊。聽說,晚上她們還在一張床上睡。楊文英家里,現(xiàn)在只有一只床。這兩個女人,是不是在搞同性戀?怪不得楊文英七十來歲了,還是老姑娘,一輩子不嫁人,對男人就是沒興趣。后來碰到一個菊妹,兩個人就談起戀愛來了。她們非親非故,如果不是有那種關(guān)系,怎么可能好成這樣?菊妹怎么可能做保姆連工資都不要呢,而且還倒貼錢和楊文英一起養(yǎng)貓?
楊文英快要死的時候,她最擔心的事,就是菊妹離開她。她經(jīng)常要求菊妹坐到她的床邊頭,拉著她的手。只要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楊文英就感到心里不那么恐慌了。菊妹早就不再稱呼楊文英“東家”,而是叫她“姐姐”。她們兩個姐妹相稱,事實上也的確像親姐妹一樣。也許親姐妹都沒有她們這樣親。自從楊文英一病不起,菊妹一步也不肯離開她。就是過年,菊妹也不回她鄉(xiāng)下家里去。晚上睡覺,菊妹總是拿出一根布繩子,兩頭分別系在她和楊文英的腳脖子上。這樣做,是為了讓楊文英放心。因為楊文英總是擔心,自己一覺醒來,菊妹就不見了。當然她更擔心,自己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每當菊妹在兩個人的腳脖子上系布繩的時候,楊文英都要說:“輕一點,不要系得太緊,到時候解不開的?!本彰脜s說:“解不開就解不開,就不要解開了?!睏钗挠⒄f:“要是我死了呢?”菊妹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死!”楊文英的眼淚就嘩嘩流了出來。有時候,兩個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誰的眼淚更多一點,反正床單濕了一大片。
在病床上一直拖到說不出話來,楊文英還沒有死。菊妹還是守著她,除了上街買東西,一步也不離開她。楊文英說不出話了,凡是要招呼菊妹,她就學貓叫。她就像一只特別蒼老特別可憐的老貓。她一叫,菊妹就聽到了,就會跑過來,輕聲問她:“痛嗎?”或者問:“是要小便嗎?”
臨死的時候,楊文英一聲接一聲地叫,就像一只叫春的貓,嗚哇嗚哇,叫個不停。菊妹問了幾十個問題,她都搖搖頭,表示不對。與此同時,眉頭皺緊,恨自己不能開口說話,無法讓菊妹懂得她的意思。好在后來菊妹仿佛得了神的指點,突然明白了楊文英的意思:“你是要我也學貓叫嗎?”楊文英趕緊點點頭,眉頭也迅速舒展了。菊妹就趴在楊文英邊上學貓叫,喵嗚——喵嗚——她學得很像,就像是真的貓兒在叫。菊妹的叫聲,健康、有力,它引得家里所有的貓兒也都紛紛叫了起來。老貓、小貓,公貓、母貓,真貓、假貓,這么多貓一起叫,聲浪幾乎要把屋頂都掀掉了。楊文英就在這一片貓叫聲中,安祥地走了。
阿寶來要楊文英的遺產(chǎn),菊妹卻不讓他進門。菊妹說:“你只是她的侄子,你沒有繼承權(quán)的!”阿寶說:“我是她過房兒子!”菊妹說:“過房兒子不算的,法律上不認賬的!”
楊文輝過來說:“我是她弟弟,我也沒有繼承權(quán)嗎?你講不講法律?”菊妹說:“反正你們一樣東西都不能拿走!”
楊文輝全家感到憤怒,一致認為菊妹腦子有問題。她是什么人?一個保姆,就想侵吞遺產(chǎn)?她以為她是誰呀?
事情最后鬧到法庭上。法庭認為,菊妹要得遺產(chǎn),只有拿出楊文英的遺囑。如果菊妹拿不出楊文英的遺囑,那么所有財產(chǎn)就應(yīng)該由其弟楊文輝繼承。
菊妹說:“當然有遺囑!我當然拿得出她的遺囑!”
楊文輝咆哮道:“那你拿出來呀!”法官也說:“那你出示楊文英的遺囑!”
楊文英的遺囑,讓包括法官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感到吃驚。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遺囑。她在遺囑中說,她的所有遺產(chǎn),她銀行里存著的錢、她的房子和她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由她家里的五十幾只貓共同繼承。全部的財產(chǎn),由菊妹代管,繼承人是她家里的五十幾只貓。遺囑上有楊文英的簽名,名字旁邊還撳了一個她的指紋印。有人說,這個指紋印,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貓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