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３０年中國民間詩歌報刊備忘

采訪時間：2008年9月19日

采訪人：姜紅偉

受訪人：中島（北京）

姜紅偉：請你談談自己的簡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表、出版、獲獎情況。

中島：1963年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縣城里。實際開始寫作是1982年，我還不到20歲。我的處女作《笑》發(fā)在家鄉(xiāng)的文學刊物《撓力河》上，之后陸續(xù)在《冰凌花》、《詩林》、《小說林》、《佳木斯日報》、《黑龍江日報》等發(fā)表大量的所謂的詩歌和小說。1988年以后，是我詩歌寫作生涯的重要轉(zhuǎn)折期，這一年，我認識了就讀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伊沙、徐江和?？?。他們使我知道了詩歌還可以用口語的方式來寫。這一年我寫了大量的口語的詩歌，如《我漂亮地被自己打落》、《我暗地里做著壞習慣》、《吃草的羊》等等。

1990年我去了伊沙所在的城市西安，在那里我認識了詩人唐欣、秦巴子和當時就讀陜西師范大學的學生馬非，這是我迄今為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受益最大的一年。1990年7月，我回到了哈爾濱并開始籌創(chuàng)民間詩歌刊物《詩參考》，11月，《詩參考》創(chuàng)刊號在哈爾濱呼蘭出版。此時，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在不斷的提高和深入。之后陸續(xù)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山花》《作品》《星星》《中國新聞周刊》等刊物發(fā)表詩歌、小說作品200余萬字，詩歌作品被選入《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詩歌卷》的2001、2002、2003、2004、2005、2006、2007年卷本中，《中國最佳詩歌》1999、2000、2001卷本中，《中國詩歌年鑒》1999、2000、2004、2006卷本中，《1999年中國詩年選》《朦朧詩25年》戀情、沉思卷本中，《中國網(wǎng)絡詩典》《中國詩選》《現(xiàn)代詩經(jīng)》《被遺忘的經(jīng)典》《中間代全集》等50種詩歌選本，有8首詩被譯成英、日等文，2002年應邀參加第八屆亞洲詩人節(jié)，2007年應參加第十屆亞洲詩人節(jié)，被評為“2005年中國十大優(yōu)秀詩人”，2005年12月27日《新京報》以[名家新作]推出中島詩歌小輯，主編《詩參考15年金庫》10卷本，出版詩集《一路貨色》等。2004年——2007年是我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期。這期時創(chuàng)作了近500首詩歌，其中《舞》、《非常對話》、《松開》、《我一生都是和一個問號打架》、《影子》、《朋友》、《反省》、《翻開》、《心系列》部分、《孩子》等有影響的詩歌作品。

姜紅偉：請你談談你對民間詩歌報刊這個概念的理解。

中島：我個人認為，民間詩歌報刊是具有純粹先鋒意義的詩歌刊物，它的原則和官刊不同，它具有獨立選擇詩歌的方式方法，并不為詩歌設立什么標準，有一定的傾向性。但綜觀中國民間詩歌報刊情況發(fā)現(xiàn)，實際上大多并不是這樣，有的與官刊沒有任何區(qū)別，圈子意識非常之濃，詩歌作品的選擇缺乏實驗性和文本功能，沒有獨特的詩歌價值觀。

姜紅偉：你為什么喜歡收藏民間詩歌報刊？

中島：“好詩出民間”。這是收藏民間詩歌報刊的初衷，我可以通過民間詩歌刊物了解中國詩歌發(fā)展的現(xiàn)狀，發(fā)現(xiàn)好詩和發(fā)現(xiàn)突然冒出來的優(yōu)秀新人。因為民間詩歌刊物在發(fā)表詩歌作品的時候不會考慮詩歌作者的知名度，就是第一次寫詩，也可以被突然的呈現(xiàn)出來。中國最優(yōu)秀的最有影響力的詩人大部分都是從民間詩歌刊物走出來的。比如北島從《今天》走出來的，韓東從《他們》走出來的，伊沙從《詩參考》《葵》及群民間詩報刊走出來的。因此民間詩歌報刊的價值對中國詩歌史的貢獻是巨大的。

姜紅偉：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收藏民間詩歌報刊的？

中島：1983年，我辦《小運河》文學社的時候，當時我和全國各地的民間社團聯(lián)系非常的密切，像《達子香》、《雪林》等等。因此，對任何的民間詩歌報刊都非常感興趣。

姜紅偉：你收藏民間詩歌報刊的途徑有哪些？

中島：主要是靠自己編的《小運河》互換，再就是通過身邊的詩友幫忙尋找。有時候到像《詩林》這樣編輯部去玩的時候，順便要或者“偷”幾本，回到學?；蛘呒倚蕾p。

姜紅偉：你的民間詩歌報刊收藏重點是什么？

中島：沒有重點，因為民間詩歌報刊對于我的重要之處是它越多越好，這樣我才能從中尋找到更多的詩歌信息，了解詩壇的大事小情，這些對我民間詩歌報刊編輯《詩參考》的幫助很大。

姜紅偉：除了民間詩歌報刊收藏外，你還收藏了哪些詩

歌資料？請舉例說明。

中島：各種詩歌選本。民間的和正式出版的詩集都收集。比如：《被遺忘的經(jīng)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中國詩歌年鑒》、《朦朧詩25年》等等。我認為，無論作為詩歌的編輯者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作者，隨時隨地了解詩壇情況，讀更多詩人的作品是我們必須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基本功課，編輯的詩歌就會有一定的局限。

民間詩歌選本我收藏了比如詩人墓草主編的《中國網(wǎng)絡詩人詩選》、歐陽昱的《西方性愛詩選》以及眾詩人贈予本人的詩集。

姜紅偉：到現(xiàn)在為止，你大約收藏了多少種民間詩歌報刊？請詳細列舉50種以上。其中，你認為比較珍罕的有哪些？

中島：《詩參考》、《葵》、《下半身》、《自行車》、《詩歌與人》、《趕路》、《出路》、《丑石》、《新死亡》、《詩屋》、《唐》、《揚子鱷》、《中外詩歌》、《漆》、《現(xiàn)代詩報》、《打工詩人》、《放棄》、《朋友》、《轉(zhuǎn)折》、《過渡》、《詩江湖》、《翼》、《一行》、《湖南詩人》、《野草》、《彝風》、《民間寫作》、《上海詩人》、《東北亞》、《天地人》、《偏移》、《審視》、《窗外》、《外省》、《外遇》、《太陽詩報》、《面影》、《鋒刃》、《獨立》、《白鯨詩報》、《守望詩報》、《零點》、《面影》、《稻香詩刊》、《前沿》、《國際漢語詩壇》、《世界詩人》、《射門》、《太陽》、《爆炸》、《審視》等等。

姜紅偉：你認為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最有影響的民間詩歌報刊有哪些？請列舉30種。

中島：《非非》、《他們》、《詩參考》、《葵》、《下半身》、《自行車》、《詩歌與人》、《趕路》、《太陽》、《過渡》、《一行》。我只能列出這些，這些也是我認為具有一定影響力和時代價值的民間詩歌刊物。

姜紅偉：你是否有過舉辦中國民間詩歌報刊展覽的想法？

中島：沒有。

姜紅偉：你怎樣看待民間詩歌報刊對中國當代詩歌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

中島：我認為，中國民間詩歌報刊對中國當代詩歌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民間詩歌報刊在中國詩歌發(fā)展最艱難的時期，單獨走出了獨立的詩歌行情。這主要體現(xiàn)在官方對詩歌選擇的局限性，對詩歌認識的平庸，對詩歌沒有進行純粹的“詩歌”把握。因此，中國民間詩歌報刊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詩歌發(fā)展的轉(zhuǎn)化而被關注和被認可。

姜紅偉：你曾經(jīng)創(chuàng)辦過民間詩歌報刊嗎？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創(chuàng)辦嗎？

中島：我在80年代就開始創(chuàng)辦民間刊物，最早是1983年的《小運河》文學社，有會員70多，《小運河》刊物主要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等，到了大學我又開始創(chuàng)辦《中國高校詩人詩歌大展》和《黑龍江高校詩人詩歌大展》等詩歌報紙。1990年，我創(chuàng)辦了在中國出刊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詩參考》，到目前已經(jīng)出刊26期。明年就是《詩參考》的二十周年。我將《詩參考》辦到我辦不動為止。

姜紅偉：據(jù)你了解和掌握，目前在中國有哪些人在搞民間詩歌報刊收藏和研究？他們的收藏和研究成就如何？

中島：非常的多，有詩歌學者、詩歌編輯、詩人、詩歌愛好者等等。我個人認為詩歌評論家張清華教授在民間詩歌報刊收藏和研究方面做了非常深入細致的工作，并且每年通過他的民間詩歌報刊收藏編輯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已經(jīng)有8年了，這在國內(nèi)編輯詩歌選本的學者中是極為少見。要知道《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是春風文藝出版社的文學讀物的“拳頭”產(chǎn)品，其詩歌8年來一直由張清華教授編選，可見這8年來的市場反饋情況讓出版社對張清華教授的放心程度。因此，我要說民間詩歌報刊無論對專家還是學者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姜紅偉：你是如何將民間詩歌報刊資源轉(zhuǎn)化為研究成果的？目前，取得了哪些成就？

中島：我對民間詩歌報刊資源是非?？粗氐模抑栽谠姼鑴?chuàng)作以及詩歌民間刊物的編輯工作中都受益與這些五花八門的民間詩歌報刊。《詩參考》就是我?guī)资晖ㄟ^使用民間詩歌報刊資源獲得的結(jié)果。

姜紅偉：今后你在民間詩歌報刊收藏、研究上有哪些計劃？

中島：一切都不能強求，一切隨緣。我只會謹慎地把我的詩歌成果《詩參考》走到哪辦到哪里。它就是我生命中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永遠伴隨著我。

改革開放30年中國民間詩歌報刊備忘

——民刊收藏家系列訪談錄之張樺篇

采訪時間：2008年9月22日

采訪人：姜紅偉

受訪人：張樺（北京）

姜紅偉：請你談談自己的簡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表、出版、獲獎情況。

張樺：男，滿族，1957年7月生于北京，在北大附中初中畢業(yè)后，1973年入北京第三師范學校音美班學習，畢業(yè)后到北京海淀區(qū)永豐公社永豐中學任美術老師，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yè)分配到北京民族文化宮工作，同年調(diào)入北京外國語學院（現(xiàn)改為大學）中文系任教，1990年下海，1992年創(chuàng)辦北京艾迪爾公司，公司經(jīng)營發(fā)展至今。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值一提，我在北外時主要從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1986年因《京華建筑沉思錄》曾獲報告文學獎，著有報告文學集《雜色人生》和《天之驕子啟示錄》（均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

姜紅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收藏民間詩歌報刊的？

張樺：我沒有專門收集民間詩歌報刊，只是因為在大學期間辦學生文學刊物，與全國各地大學同樣辦刊的大學生有過交流交換，因而收藏了一些那時的學生雜志，主要是文學刊物，共有約200冊。這些文學刊物中都有不少詩歌，但我對其并無專門關注，更談不上研究。

姜紅偉：到現(xiàn)在為止，你大約收藏了多少種民間詩歌報刊？請詳細列舉50種以上。其中，你認為比較珍罕的有哪些？

張樺：我大約收藏了70多種200多本大學生文學刊物。比較珍罕的有1970年代末期到1980年代初期出版的：《這一代》創(chuàng)刊號、《紅葉》創(chuàng)刊號、《百草園》創(chuàng)刊號、《春泥》創(chuàng)刊號、《南開園》創(chuàng)刊號、《詩選》創(chuàng)刊號、《未名湖》復刊號、《耕耘》創(chuàng)刊號、《清華園》創(chuàng)刊號、《桂子山》創(chuàng)刊號、《紅豆》創(chuàng)刊號、《犁》創(chuàng)刊號、《地平線》創(chuàng)刊號《五泉》創(chuàng)刊號、《云帆〉創(chuàng)刊號、《大學生》創(chuàng)刊號、《沃野》創(chuàng)刊號、《明湖》創(chuàng)刊號、《春天》創(chuàng)刊號、《破土》創(chuàng)刊號、《隨園草》創(chuàng)刊號、《滴水》創(chuàng)刊號、《楓林》創(chuàng)刊號、《年青人》創(chuàng)刊號、《五色石》創(chuàng)刊號、《求索》創(chuàng)刊號、《小溪》創(chuàng)刊號、《草廬》創(chuàng)刊號、《新葉》創(chuàng)刊號；《生命》創(chuàng)刊號、《金風》創(chuàng)刊號、《吳鉤》創(chuàng)刊號、《新芽》創(chuàng)刊號、《渭水》創(chuàng)刊號、《筏》創(chuàng)刊號等。另外還有《赤子心》、《錘與砧》、《蓓蕾》、《初航》、《錦江》、《珞珈山》、《閩江》、《大學生》、《我們》、《希望》、《揚帆》、《紅楓葉》、《青竹》、《薔薇》、《九月詩草》、《十二月雪》、《文卉》、《小草露珠》、《九山湖》、《湖光山色》、《青春》、《秋實》、《泰思》、《紫光》、《野菊花》、《心花集》、《師院青年》復刊號、《芳草》、《激流》、《小草》、《百花》、《樓梯嶺》、《花溪》等。

姜紅偉：你曾經(jīng)創(chuàng)辦過民間詩歌報刊嗎？

張樺：我曾經(jīng)參加創(chuàng)辦了大學生文學刊物《這一代》雜志。

姜紅偉：能談談《這一代》嗎？它到底是一本什么樣的刊物？

張樺：簡單來講，就是全國13所綜合性大學的77級、78級中文系學生聯(lián)合辦的一本文學刊物，1979年11月出版，內(nèi)容包括小說、詩歌和評論。從長春到廣州，從南京到西安，素不相識的中文系學生忽然實現(xiàn)了革命大聯(lián)合，自己編，自己印，然后自己賣出16000本雜志，黑市價居然漲到5元一本，超過原價10倍多。但實際上它只辦了一期，而且只有半本，因為受到了當時的數(shù)位高層領導的嚴厲批評，創(chuàng)刊號也就成了最后一期。

姜紅偉：為什么要創(chuàng)辦《這一代》呢？

張樺：1979、1980年是中國非常特殊的年份，幾乎每天醒來都會有爆炸性新聞光臨。在四屆文代會上，鄧小平同志熱情的講話讓兩千多位代表感動得熱淚盈眶。另外，一批針貶時弊之作如《將軍，不能這樣做》、《假如我是真的》也激起強烈社會反響。中國忽然變得年輕莽撞，什么雷區(qū)都敢進，什么大旗都敢樹，很有些“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氣魄。大概也正因為撞上了這樣的年代，所以才有了我們這樣一批大學生和這樣一本刊物。

參加創(chuàng)辦《這一代》的絕大部分是各校77級中文系學生。我當時是武漢大學中文系77級的，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我們?nèi)雽W的平均年齡將近26歲。我們這批人的來源和經(jīng)歷可以用光怪陸離來形容。記得在迎新晚會上，同年級年長10歲的老王從他10年前準備考大學說起，講他如何參加紅衛(wèi)兵，如何成為狗崽子，后來如何當上修鞋匠，跟一個姑娘結(jié)婚生子，最后走進考場……很多同學哭了，更多的人垂下了頭，不光是為老王，也是為自己。我們最寶貴的青春留在了紅衛(wèi)兵、大寨田等等地方，我們這一代前面有那么多帶有極度貶義的定語：迷惘的、垮掉的、失落的。很難想像，如果沒有1976年清明的天安門事件，我們這代人就永遠交了白卷。

誰都不甘心如此，所以剛剛?cè)胄?，我們同學就開始辦自己的刊物：一本油印64頁的《珞珈山》，按照全年級人手一冊印了65本。主編是當時已頗有名氣的詩人高伐林，因為我上大學前當過三年中學美術老師，所以被選做美編。

姜紅偉：當時全國各高校是不是掀起了一股大學生創(chuàng)辦

文學刊物熱潮？

張樺：是，那個年代文學似乎是這代人自我表達的惟一道路。當時幾乎每個學校每個年級都有一本刊物。我們系78級也辦了一本。當時全國高校的文學刊物數(shù)量是非常驚人的。

開始我們并不知道其他學校的學生也跟我們一樣辦刊物?；蛟S是為炫耀或許是為友誼，我把自己的那本寄給了在北大中文系77級讀書的中學師哥郭小聰。很快，一本他們編的《早晨》匯到我手上。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枝獨秀，于是從第二期開始由我負責，每期《珞珈山》都寄給幾十所大學的同學、朋友，寄回來的有中山大學的《紅豆》、人大的《大學生》、北京廣播學院的《秋實》、北師大的《初航》、西北大學的《希望》、吉林大學的《紅葉》、杭州大學的《揚帆》、南京大學的《耕耘》。這些刊物大都是裝訂粗糙的油印本，每一本都被我的同學讀得“體無完膚”。就這樣我們結(jié)識了許多同好，他們中的很多人后來成了文壇或政壇上的明星。那時候我負責外聯(lián)，跟各個學校同學的溝通都是我來做，每天都要寫很多信，收很多信。

姜紅偉：聽說后來是你提議大家聯(lián)合辦刊的？

張樺：最早想出聯(lián)合辦刊的，是我當時收到一封讀者來信。這個讀者很熱心，他說：我看過好幾本類似《珞珈山》的學生刊物，都辦得很棒，為什么不聯(lián)合辦一個呢？那不是更棒？這幾句話整整讓我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去找高伐林，希望馬上開一次編委會討論這件事。

大中午的時候，我們《珞珈山》的八個編輯在楊樹蔭下坐成一圈，分成兩派爭論。年輕的主張立刻揭竿而起，年長的認為應該先呼吁有關上級去辦。于是我們給團中央、全國學聯(lián)、中國青年出版社……到處寫信，建議他們出面創(chuàng)辦大學生文藝刊物，而且自告奮勇說愿意協(xié)助組稿、編輯、發(fā)行、甚至集資。但是這些機構(gòu)要么毫無回音，要么就客氣地回答我們：建議很好，但因目前人力財力困難，無法采納。氣得吉林大學的徐敬亞在信里大聲疾呼：與其乞求上帝，干嗎不自己干起來感動上帝？

當年我們想得也很簡單。1979年6月，我們向已經(jīng)有聯(lián)系的十幾個學校發(fā)出邀請信，包括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吉林大學、中山大學、南京大學、杭州大學等等，相約在北京協(xié)商聯(lián)合辦刊，信發(fā)出后，除了復旦大學《大學生》張勝友執(zhí)筆回信說明他們是綜合性刊物而非文學刊物因而不參加以外，其余都表示贊同。所以7月暑假我們在北京開了會。

當時我們都是窮學生，又沒有經(jīng)費，所以是由各校北京籍的同學做代表。第一次會議在我家里。我爸爸當時是北大的地質(zhì)地理系的黨支部書記，我家就在北大里面，所以在北大開的會?！髞硪驗檗k刊物的事情北大中文系領導和我爸爸都受到通報批評。我爸爸還很憤怒，說什么年代了，還株連。

因為出席會議的代表彼此不認識，所以我們約好1979年7月15日早晨8點半在北大西門的石獅下等，憑各自的?；障嗾J：有北大、人大、北師大、北京廣播學院、南大、武大、吉大、杭大、中山大學、西北大學十所高校的15個人。我記得那天非常熱，大家擠在我住的那間10平方米的窄長的屋子里，有的坐桌子、有的坐床、有的坐椅和小馬扎，個個汗流不止。一直討論到中午，在我家煮了五斤打鹵面，人手一碗，邊吃邊議論刊物名稱：《暴風》、《青年文學》還是《文學青年》、《大學生》……爭論不休，也沒有結(jié)果。會后，由北師大的徐曉聯(lián)系，我們五個人還跑到王府井的和平賓館去見文藝界領導陳荒煤，聆聽了老人家對辦刊的教誨。

由于第一次主要是大家碰頭，刊物的名稱、宗旨什么的都沒有確定下來，所以我們約著半個月后再開一次。這段時間又通過同學介紹和寫信聯(lián)系上了華東師大的《百草園》和南開大學的《南開園》，但華東師大因為領導不準最后沒參加。除了《南開園》，第二次會議還加入了兩個非常熱情的新伙伴：杭州師院的《我們》和貴州大學的《春泥》，貴州的兩個人還是由同學湊錢買火車票專程跑到北京來開會的，由北大的黃子平把他們安置在他宿舍住。所以《這一代》的陣容最終是13所學校。

這次會議就把刊名、創(chuàng)刊詞什么的都定下來了。刊名《這一代》是北大的黃子平和中大的蘇煒提議的，創(chuàng)刊詞也出自他們兩人之手，一提出來就被大家一致通過了。我們還確定《這一代》暫出季刊，由十三所學校輪流主編。因為武大是發(fā)起人，我們又得到校系領導的支持，學校答應從科研經(jīng)費中借2000塊給我們作編印費用，所以是當仁不讓地拿到了創(chuàng)刊號的主編權(quán)。當時確定的規(guī)范是：對各地來稿，只定取舍，不做刪改，文責自負。

姜紅偉：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編《這一代》的？

張樺：九月份開學，我們一回武漢就開始了。高伐林任主編，負責審稿件；我任副手，負責外聯(lián)、印刷籌款等一切雜務；其余六位編輯各負責他們的專欄。其他幫忙的同學有的跑紙，有的找印刷廠，系里還特意委派了幾個老師來當顧問。

那時稿源并不緊張，堆在宿舍里的油印雜志就一大堆，文筆好的比比皆是。但有一個問題我們當時就意識到了，就是“傷痕”味太濃。就拿初選上的小說結(jié)尾來說，有的是無辜少年被特權(quán)者傷害，有的是成百上千屯墾戰(zhàn)士赴海而死，大有“長安無處不是疤”的勁頭。所以高伐林他們極力想找一篇有光明結(jié)尾的小說打頭陣，找到最好的一篇是北大中文系陳建功的《流水彎彎》。我們都打算用了，但陳建功知道以后趕緊給我們連寫幾封信，說《花城》雜志已經(jīng)決定登這個小說，他絕不敢一稿兩投。我們只好重新選，最后選出川大龔巧明的《第二樂章：希望》做排頭兵。這個故事并不新，講一個音樂家怎樣在政治運動中屢遭打擊，還頑強地譜寫充滿希望的樂章。但它畢竟有個光明的結(jié)尾，說明我們并不欣賞徹頭徹尾的“傷痕”文學。一年以后，我在武大認識了這位瘦弱的女作者龔巧明，那時她的小說《思念你，樺林》正在文壇引起爭論。又過了六年讀《光明日報》的時候，我才知她畢業(yè)時自愿要求進藏，后來在采訪途中溺水去世了。

姜紅偉：當時你們印制《這一代》的費用是如何籌集來的？

張樺：學校不是給我們借了2000塊嗎，剩下的都是各高校同學湊的。我當時給其他12所學校的聯(lián)絡人都寫了信，讓他們先向同學預售雜志，籌集一半的錢，每個學校兩百塊。等雜志出來給他們寄了再補剩下的兩百。各校都很快把錢湊來了，聽說各校同學訂刊都很踴躍。這里面還有些故事，據(jù)說北大的陳建功貢獻了他的第一筆稿費；北師大的一個女生父親剛剛?cè)ナ溃贸隽送龈傅膿嵝艚?；牡丹江師專的一個女生寄來25元錢，卻沒留下姓名。這筆錢里還有多少故事，我們不知道，但知道它的分量很重。

姜紅偉：聽你說這本雜志其實只有半本？這是為什么？

張樺：你可以看到有幾十頁是缺失的，本來我們組好稿的整本雜志應該是108頁，但最后只印出來64頁。

《這一代》是在印刷廠里就出了岔子。那是一家武漢政府機關報的印刷廠，在漢口，是同學通過關系好不容易找到的。當時每天都有十個同學跨過長江到漢口的印刷廠幫忙校對，再把頭一天印好的運回學校印刷廠去裝訂?？墒怯〉?4頁的時候，這家印刷廠突然說印刷機壞了，而且前一天印好的也不給我們，說倉庫保管員病了沒來。

開始大家還以為是印刷廠擔心我們交不起錢，高伐林趕緊用一個舊軍挎包裝上4000元送去。他回來說一路上坐車、坐渡輪過江把他緊張得要命，生怕哪個小偷搶他的書包。那個時候一個月工資也就40元，4000元等于100個月的工資啊?？墒俏覀冇值攘藥滋?，說印刷機還是沒修好。這時候從北京陸續(xù)傳來風聲，說高層發(fā)火了。我們感到不妙，就決定寧可雜志殘缺，也得讓它出世。15個男生直奔印刷廠，讓工廠把印完的交出來。廠長被我們堵在屋里，口口聲聲罵我們是打砸搶的紅衛(wèi)兵。我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留下高伐林等人和他談判，其余人直奔印好的散頁，搶回學校。

至于岔子出在哪里，出就出在《這一代》里“憤怒出詩人”那一欄內(nèi)容上了。其實小說是雜志的主要部分，小說足足占了48頁，但最后惹事的卻是名為《憤怒出詩人》的詩欄。里面一共有7首詩，有6首都出自武大同學。那時候正是軍隊詩人葉文福《將軍，不能這樣做》走紅的時候，很難說這組詩不是它的連鎖反應。其中最出名也最惹事的兩首是《橋》和《轎車從街上匆匆駛過》。

《橋》是王家新寫的，寫連接北海和中南海的漢白玉大橋。其實那時候王家新還沒去過北京，是我給他講的。我暑假回北京去北海玩，看見橋上突然豎起了近一人半高的鐵柵欄，望去有一種探監(jiān)之感。回校以后我跟王家新講起這個事兒，他神思手快，晝夜之間就寫了一首上百行的《橋》。

另一首《轎車從街上匆匆駛過》，據(jù)作者葉鵬說創(chuàng)作動機萌生于中央電視臺播出的一段批評新聞，北京百貨大樓門前停滿了公家轎車，當時報道說，這是有權(quán)勢者坐公車購私物。他的這首詩里火藥味很濃。這本雜志在印刷廠的時候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向上面一級做了匯報。所以等我們拿著搶回來的散頁到學校時，學校印刷廠領導也很嚴肅地通知我們不能給我們裝訂了。跑去找校系領導，他們明確表示希望《這一代》不要再出。不過我們還是沒死心，聽說武漢小胡同里藏著一些由家庭婦女辦的街道裝訂社，我就捧著一張地圖走街串巷，找到了一家建國裝訂社。當時他們要了一個很高的價格，每本兩毛錢，三天內(nèi)裝訂完16000本《這一代》。這價格在當時近乎敲詐。我和十幾個同學是用五輛排子車把三噸多散頁運到建國裝訂社。一路上車軸和竹車板被壓得吱吱作響，前拉后推，才弄到裝訂社。但是問題還沒完。晚上我們一回到學校就接到系領導的緊急召見通知，我們幾個編輯都去了，不出所料，果然是希望《這一代》下馬。當然系領導態(tài)度相當寬容靈活，表示最低愿望是把《橋》撤下來。事先我跟高伐林約好了，他唱白臉我唱紅臉。因為他正申請入黨，又是全國新長征突擊手，還是老三屆，適宜正面說服；我一介白丁，所以話也只說幾句：開天窗把《橋》撕下來，不行！可以不辦，誰出7200元錢工本費，三噸雜志我全部奉送。

誰會出7200元買這堆廢紙呢？只有我們。當夜，高伐林到處找校領導求得支持，所謂支持，也就是沉默。我和其余同學用蠟紙刻寫《告讀者書》，折騰了整整一晝夜，把它油印在所有的封二上，那兒本來是一張懷念張志新的版畫?！陡孀x者書》里說：“由于大家都能猜到，也都能理解的原因，印刷單位突然停印，這本學生文藝習作刊物只能這樣殘缺不全地與讀者見面了……是的，《這一代》創(chuàng)刊號的殘廢決不意味著這一代的殘廢！”

姜紅偉：聽說《這一代》好像有兩個版本的封面？

張樺：對。第一版封面只有1000冊。那個封面是我和徐冰設計的。徐冰現(xiàn)在是著名的當代藝術家了，他是我的中學同學，那時候在中央美院上學。暑假的時候我回北京，就在徐冰家里，還有張安東，一塊兒設計了封面。畫的是油黑的一排柵欄，兩行彎彎曲曲的足跡。那些腳印是我們用拳頭蘸墨一個個摁出來的。后來因為印刷廠拒絕給我們繼續(xù)印刷，后面的15000本封面都只是一張白紙，上面孤零零寫著“這一代，1979年1期”幾個大紅字。

姜紅偉：這本雜志是如何發(fā)行的？

張樺：拿回到學校后，我們是全年級動員，打包的打包，登記的登記。每個學校1000本，12000本雜志分做300包全部寄出。我們自己留了4000本，第二天同學又分成15個小組到武漢各高校去叫賣。每本五毛，第一天賣出去不到1000本，與原來想像的一搶而空相差甚遠。但到了第三天同學還沒起床，宿舍樓走廊內(nèi)外便人頭攢動，開始我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一問才知道是來買雜志的。于是顧不上洗臉刷牙，先開門迎客，很快就把幾千冊存書賣光了。但來買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些人看書已經(jīng)賣完，就游說我們的同學，說自己是多么求之若渴，結(jié)果有的同學真被說動，把自己的那本也賣了。

不光武漢如此，在北京、廣州、南開等學校也都是在一小時左右一拋而光。據(jù)說杭州大學的同學擺開桌子跳上去高聲吆喝：快來看，快來看，沒有上一代也沒有下一代的這一代呀！結(jié)果很轟動。南京大學的同學擔心意外，等到天黑才悄悄在教室附近陰暗處開起鬼市，效果同樣出眾。當然也有一本沒賣的，吉林大學和西北大學的雜志剛寄去，就被校方全部封存，后來又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當時還出現(xiàn)“黑市”，雜志價格很快被抬到一塊錢、兩塊錢一本，最高的達到了五元，是原價的10倍。

姜紅偉：聽說這本《這一代》在出版后影響相當大？

張樺：影響很大。這里還有個插曲。我們收到的第一封讀者來信是那個街道裝訂社的一個小伙子給的。我們拿貨的時候，一位工人趁勢把一封信塞到我手里，信中寫，他今年30歲，還是個臨時工，未經(jīng)我們同意，用印廢的紙頁自己裝訂了一本，讀后激動得夜不成眠，現(xiàn)在雜志在他的朋友手里，挨個兒排隊讀……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評論，為了向正在北京開的四屆文代會獻禮，我們曾將“三校稿”以航空信寄去。多年后聽說，大會負責同志轉(zhuǎn)交給了一位著名詩人，讓他為此寫些評論，詩人看完后，指著封底說：13個學校主辦，這真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

《這一代》發(fā)行以后，反響真是非常熱烈。先是收到成百上千的讀者來信，或者贊揚或者要買雜志。同時陸續(xù)又有20所院校中文系的同學要求參加共同主辦，川大、江西師院的同學還專程跑到武漢跟我們商議。接著文學界也伸出熱情的雙手，我們登出的六篇小說有一半被文學刊物轉(zhuǎn)載，許多報刊包括北京圖書館都來信表示希望跟我們建立長期交換關系。

但是，這本雜志也有不好的反應。從湖北省到中央的一些負責同志嚴厲地批評《這一代》。某份內(nèi)部簡報這樣評價：“特別是《憤怒出詩人》組詩中有一些是惡意煽動的。”其實我們組稿的時候不全是這種激烈的文章。印刷廠沒有繼續(xù)印的內(nèi)容包括兩組詩歌、一篇論文和一部翻譯的日本電影文學劇本，都很溫和，毫不激烈。但恰恰這些沒有印出來，就顯得整個雜志都非常激烈。很多人會有一種誤解，以為印出來的都這么激烈，那沒印的可想而知。

當時我們還是想繼續(xù)辦的。層層檢查不可避免，高伐林就寫了一份《關于〈這一代〉的說明與檢討》。與此同時，我們還跟北京四所高校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因為第二期歸他們辦。他們的雄心很大，不僅開了一系列座談會、碰頭會，還向王蒙等專業(yè)作家約稿，想把第二期辦得更加社會化。寒假我還回北京開了第二次協(xié)商會議，那次會議氣氛相對沉悶，盡管大家都慷慨激昂地認為《這一代》不僅要辦而且有必要辦下去，但是誰都清楚自己頭上的壓力。復旦大學《大學生》負責人景曉東也應邀而來，他是1976年天安門詩歌《告別》的作者，名赫一時。他批評我們過激了、過急了。

回到武漢我們就收到了北京同學的來信，說四校已經(jīng)接到了各自校方的明確指示，不得再搞串連，更不許再辦雜志。不僅《這一代》停辦，連原先自己的雜志也紛紛下馬，《珞珈山》大概是最后一個?？摹＾k到第6期，高伐林極惆悵地寫了一篇《致〈這一代〉的讀者》，把這本雜志的來龍去脈講了一番，這大約可以算是《這一代》的句號了。當然還有些后事需要料理。當時我們向?qū)W校申請2000元科研經(jīng)費辦《這一代》時，是由我們中間最年輕的編輯陳晉簽的字?？墒呛髞怼哆@一代》被叫停了，學校要求我們還錢，不還的話就不讓陳晉畢業(yè)。當時讓他急得夠嗆，后來我們就想了個辦法，大家一起辦了個暑期的“高考作文講習班”。三個人花了一夜，寫了五十多張海報到處貼。那一屆收了300個學生，一人收20塊，有發(fā)表經(jīng)歷的同學給他們講作文課。這樣不僅還了錢，大家還小有收益。

1980年夏天，我還自費沿長江拜訪了南京、上海、杭州、蘇州的高校，結(jié)識那些長期信件往來但沒見過面的人?！哆@一代》出來了陳建功、李杭育、龔巧明、王家新、徐敬亞、徐曉等一大批作家，當然今天當了高級官員的就更多了。直到今天說起當年辦《這一代》的事情，很多今天的成功人士、名家高官都會說那是他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