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又開始了。
這回是老屠家。老屠的小炒店仍然開在那條老街上,仍然是那副破爛骯臟的樣子;甚至,老屠也不見老,仍然是那副黑不溜秋又胖胖嫩嫩得讓人厭煩的樣子。快二十年了,似乎唯一改變了的是,老屠把家也安到他的小炒店里了。我蹲在地上,打開工具箱,“嘩啦”一下,里面原本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工具和零配件又亂得一團糟了。我要找那把最小的十字螺絲刀,可是翻來覆去找不著,手指卻讓一只點火器雜亂的導線給纏繞住,而因此讓一支陶瓷針狠狠戳了手背,戳出了血。我惱火地一把將點火器甩出去,“啪嗒”,塑料殼碎得稀爛,線路板脫落,摔成了兩截。老屠聞聲從廚房出來,一撩圍裙,把摔報廢了的點火器兜回來。小伙子啊,可別心火急,什么事兒都得慢慢來嘛!他在我對面蹲下,黏黏糊糊地說完這不無曖昧的一句,對著我咧嘴而笑。我看到了眼前的那口黃燦燦的黃板牙以及牙縫里塞著的韭菜與肉絲,同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口臭。
我心里倏地一顫。我的熱水器維修部早在三四年前便關門了呀,我怎么又答應老屠,還大老遠地上門服務來了呢?不就是早些年在廠里上班,碰上食堂不開火的時候我經常掏錢光顧他這間小炒店嘛,我有什么義務要給他家修理熱水器?
可我的懊惱只是在心頭一閃而過,接著便埋頭修理起了那臺熱水器。
那臺半自動的熱水器真的是老掉牙了,那還是我們廠里的第一代產品呢,它的生產時間應該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它什么都壞了:水閥蓋變形,導筒的焊縫開裂,連桿銹蝕,鼓膜腐爛,氣閥錐生了根,電磁閥失靈,長明火管堵塞,進氣管漏火;更要命的是,由于燃燒片里結了蛛網,導致火排紅火,再導致黑煙堵塞了燃燒器散熱片,然后惡性循環(huán)導致回火,再導致熱交換器殼體開裂和盤管滲水……
它早該報廢了,我嘀咕說,其實即使修好了它……
你肯定能修好它的了!老屠打斷了我的話,搶著說,你是老師傅了,我聽說要是論手藝呀,你走遍天下都是這個——他伸出油膩膩的雙手,在我鼻子底下豎起了兩個大拇指。
我張嘴無聲地嘆了口氣,便閉嘴了。我本來是想說這臺熱水器里的熱交換器燒成了這個樣子,它的熱效率已經夠低的了,要是繼續(xù)使用它,確實費煤氣,太劃不來了。
我先是站著,后來又把那臺熱水器拆下來擺到地上,我接著便蹲在地上修理了……
待到終于修好它的時候,我渾身是汗,身上的襯衣甚至內褲都被汗水浸濕了,而頭發(fā)像是洗過一樣,汗水順著鼻尖滴到地板上,積了好大的一攤兒??晌矣窒?,幸虧是我,兩個小時便把它搞定,要不然換了別的修理工,花一天的時間也休想……
然而,當我努力站起,想把熱水器掛回到墻上時,突然感到了一陣眩暈,而雙手一滑,它掉到了上,翻了好幾個跟頭……
夢終于醒了。我總是做諸如此類的夢,又長又啰唆的夢,還非到結尾不會醒轉。夢醒之后,我每回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
我經常悲哀地想,作為一個可惡的道具或者說是中心意象,究竟到什么時候,熱水器才會退出我紛繁的夢境?難道它要一直糾纏下去,死皮賴臉地糾纏我一輩子?
熱水器。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名詞,是在初中時觀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電影的情節(jié)己然模糊,但我記住了男主角歷經曲折發(fā)明的那種叫做“熱水器”的神奇產品——它差不多就是水龍頭上的一個小小的附加裝置,仿佛槍戰(zhàn)片中殺手套在槍管上的消聲器;只要通上電源,水龍頭里的冷水流經它之后再出來便成了熱水。
第二次聽到這個名詞,是在臨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由于我的志愿是畢業(yè)后馬上進工廠做一個工人,故而有兩家工廠的名字擺在了我的面前:一家在城區(qū),生產汽車配件;另一家生產熱水器,在鄉(xiāng)下的海邊。
對于城區(qū)與鄉(xiāng)下的區(qū)別,那時我毫無感知;倒是海邊,讓我充滿了遐想。而與此同時,我想起了初中時的那部電影,我在汽車配件與熱水器之間選擇了后者。我開始想象心目中的工廠:高大寬敞的廠房,大車間,工作服,友善的同事們,整潔的單人宿舍,無論從廠房還是宿舍的窗口望出去便是蔚藍無垠的大?!?/p>
后來,當我來到位于鄉(xiāng)下的海邊的那家工廠,一下子呆住了,我所有的浪漫想法,頃刻間化為烏有。
我成了總裝車間一個新來的臨時工。而這才知道,其實工廠里生產的熱水器并非初中時在電影里看到的那一種——車間里的熱水器,全稱叫“家用燃氣快速熱水器”,它用的是燃氣,不是電;當然,它主要也是用來淋浴的,把它掛在墻上,自來水一進去,出來便是熱水了。
我在工廠里待了六年零兩個月。雖然在那兩千多個日子里,所謂工廠在我的心目中已是千瘡百孔,我最終幾乎是逃離了它,但仔細想來,還是覺得有點慶幸,因為畢竟我在工廠里自始至終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優(yōu)待——我從沒坐過流水線,比起普通工人,我所干的還是有那么一點技術含量的工作。
在我的工人生涯中,即便每天與熱水器打交道,以至于一看到熱水器便覺得手足無力,但熱水器從未作為一個道具或中心意象而進入過我的夢境。那時候長期反復糾纏我的老是那些有關考試的噩夢:馬上就要交卷了,可是還有一大張來不及做;有一道題的答案怎么也想不出來,而我憋了一泡尿;交卷時發(fā)現答題的鋼筆字突然模糊了……
我知道考試的噩夢之所以連綿不絕,那是因為我的懊悔。
我的中學時代是個可怕的年代,社會上全民經商,集體、私有制企業(yè)蓬勃發(fā)展,大家看到了閃閃發(fā)光的金錢,同時看到了知識的無用、讀書的可笑。于是,那種愚不可及的觀念像瘟疫一樣流傳,我無疑是被瘟疫感染了。那時候,沉迷于課外書的我已經萌發(fā)了作家夢,我的人生理想不是上大學,而是在高中畢業(yè)后馬上進入工廠工作。那時候的我無知地以為工廠能夠是我的終身依靠,然后我可以一邊輕松地上班,一邊利用多得無邊無際的業(yè)余時間來寫作。
考試的噩夢,差不多在我逃離工廠之后便結束了。因為我從鄉(xiāng)下跑到了城區(qū),開設了一家熱水器維修部,我一面寫作,一面躊躇滿志地以為,依靠我的維修部,我便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而此后,在檢閱過那些大學中文系的所謂教科書之后,我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以前沒能邁入大學的門檻去啃那些腐朽發(fā)霉的破書,真是三生有幸。
我的熱水器維修部開設了八年。三千個日子,我每天坐鎮(zhèn)街邊的店鋪,卻幾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關于熱水器的噩夢,已經一天一個腳印地埋下了伏筆!
我曾經是那么的自以為是。不知有多少次,我對我的客戶說,修理熱水器,我是技術最好的師傅,你們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我又說,我不但技術最好,信譽也最好,給你們更換最好的零配件,而我的收費最公道,還有,保證修理質量,凡是相同部位出現故障、相同零配件引發(fā)的故障,一年內一律免費保修!
對于自己的技術,我真的是毫不夸張的。我在工廠里干了那么多年,剛進去時就在車間的生產現場捧著理論資料潛心研究,然后是理論聯系實際,一臺一臺地調試總裝后的熱水器整機,一邊了解和掌握流水線上每一道組裝工序的技術要領;接著有好長時間跑外勤,搞售后服務,上門維修,這使得我大開眼界,見識到了熱水器在經過長時間的實際使用之后,它們發(fā)生的千奇百怪的故障;后來我一直負責熱水器的出廠測試檢驗,廠里每一臺入庫的熱水器,無一例外都經過了我的手和眼睛的檢驗,而且不僅僅是單純的檢驗,大部分還須經過我的反復調試,直至達標……試想,作為個體維修部的一個師傅,我既是從專業(yè)生產廠家出來的,而且還是理論與實踐內外兼修的技術人才,這樣的師傅到哪兒去找?再說,熱水器可是個新興的制造行業(yè),當年我剛進工廠的時候,放眼全國,生產“家用燃氣快速熱水器”的廠家還只有寥寥可數的十來家呢!
在最初的那一兩年,對維修部的前景我?guī)缀跏敲つ繕酚^的。因為我相信憑著我的技術和信譽,我的客戶群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大到難以預料。我甚至擔心,假以時日,可能由于忙碌,它會影響到我的寫作,給我?guī)韮呻y的局面……
而有一次,當我在給一位胸外科醫(yī)生家的那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高明的師傅來排除故障的日本原裝熱水器進行維修的時候,胸外科醫(yī)生仿若一個站在手術臺邊的實習生,對我庖丁解牛般的拆卸手法發(fā)出了心悅誠服的贊嘆,我忽然有些情不自禁——我想,對于千千萬萬的熱水器用戶來說,我又何嘗不是一位治病救人的技術精湛無人能出其右的外科大夫?
沒想到,我的熱水器維修部最后會落得一個關門大吉的下場。
在逐漸陷入困境的最后一兩年里,我經常痛心疾首。我說,客戶們真是瞎了眼,他們的熱水器怎么能隨便送到那些半吊子的電器維修部去呢?熱水器跟電器可是兩碼子東西呀!更可氣的是,那些鋪天蓋地進城來的外地人,他們天天騎車在大街小巷吆喝修熱水器——他們哪里會呀,還不是坑蒙拐騙?而當年變賣了訂婚項鏈支持我開設維修部的妻子,則有另外的看法。她說維修部之所以難以為繼有內因和外因:內因在我,一是長期醉心于寫作,腳踏兩只船,根本無意于順時應勢把維修部擴大經營;二是為人太愚忠,太講信譽,不知道如何既宰客戶一刀又哄客戶開心。外因呢,一是整個熱水器行業(yè)進入了混亂期,水貨泛濫,低劣的零配件都擺上地攤了,使得在常人的眼里,熱水器越來越不值錢,連帶以為熱水器維修的技術含量也低了;二是客戶們既無知又懶惰,越來越覺得熱水器也就跟煤氣灶同等貨色,沒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隨便在家門口找個人來修理了事……
關于熱水器層出不窮的噩夢,就是在我居家專心寫作之后開始侵擾著我的——在夢中,我除了無止境地忙于奔波修理,并且在奔波修理中遭遇層層困難與磨難。我還經常撰寫專欄、報告和論文,傳播關于熱水器的常識,總結國內熱水器制造行業(yè)的混亂以及由此造成對廣大用戶多方面的侵害,論述國內外熱水器的各個主流品牌的優(yōu)劣以及在產品設計和制造中的種種缺陷與改進方案……更解恨的是有一次,我闖進了某個國內著名的熱水器制造公司的技術部大樓,痛陳該品牌的系列熱水器存在的三大安全隱患和八大設計缺陷,直至把他們的屢不改進歸結為該公司牟取暴利的陰謀……
太累了。
我有一天忍不住抱怨,抱怨說熱水器簡直就是魔鬼!
而妻子說不,別埋怨熱水器啦,你該埋怨自己為什么不是個道道地地的修理工而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作家l她說,你該每天多回憶幾次你的那些客戶,回味回味他們的那些可惡的表情:猜忌、狡詐、刻薄、蠻橫……
最近碰到一個久未見面的朋友,他翻的仍是老皇歷,詢問我的維修部生意是否興隆?我答說早已關門大吉,現在是專心坐家。他恍然,說,你早該金盆洗手了,修什么鳥熱水器呢,你就該坐在家里,一心一意當個作家!我說不,我還是經常修理熱水器,不過是在做夢的時候,修得還很賣力呢!朋友愕然,然后用力拍我肩膀。我操哇!朋友笑罵,真是彼此彼此啊,我也老是夢見自己像二十年前那熊樣躲在街角擺煙攤兒呢!我操哇,我一邊做夢,一邊不是熱得汗流浹背就是凍得渾身發(fā)抖呢!
在我認識他以前,我的朋友據說曾有過擺香煙攤兒的經歷,可如今他在外面做大生意,暴發(fā)得不可收拾了,好些年前他便說過,他賺到的錢已經夠他全家花一輩子了。
朋友還打了個雖然粗俗卻不無幽默的比方,他說我們哪,就比妓院里的妓女們要好一些——她們即使從嫁了個好老公,說不定還是夜夜做噩夢在拼命接客呢!
朋友說得是如此生動,以致沮喪的我不由得想起了一樁關于熱水器的樂事——
那天晚上,正在洗澡的我大呼小叫著裸奔出浴室,因為自己家的熱水器造反,水龍頭流出來的熱水突然變成了冷水。正所謂終日打獵的倒叫老鷹啄了眼,妻子和兒子一臉的幸災樂禍。待到穿好衣褲,我來了勁,好似古代朝中的一員猛將,忽然聽聞邊關吃緊,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從陽臺搬來久違的工具箱,翻出扳手螺絲刀,先把熱水器拆卸到了地板上。
自家的熱水器可是經過我技術改裝過的進口名牌貨,十年了,它從沒出過狀況。而這回,我一湊耳朵便聽出來了,它的問題應該出在心臟部件“壓差閥”上。
小心打開外殼,手里握著螺絲刀的我,竟感覺自己仿佛是一位正在手術臺上給自己家的親人動一場大手術的胸外科大夫了——我仔細卸下一個個年代久遠的螺絲,輕拿輕放,取下一個個部件,然后取下那個“壓差閥”,然后小心翼翼打開……
我的天,一切正常!我猛然有了上當的預感,我從地上躍起,奔向管道液化氣的閥門,擰開——原來是管道里根本就已經斷了氣啦!
作者簡介:
楊邪,1972年生于浙江溫嶺。詩歌、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當代》、《大家》、《天涯》、《山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及多種選本。另著有詩集《非法分子》?,F居家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