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1245-1310),南宋晚期詞人,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宋亡后,終生不仕。他內心承受了國破家亡的慘痛現(xiàn)實,長期漂泊、流離在外。因此,人生價值的失落和人生道路的無可歸依,成其詞作中的重要主題?!队菝廊恕ぢ犛辍肥瞧渲杏绊戄^大的一首: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該詞以幾十字窮盡一生滄桑,簡練之至。艾青批評:“全詩都是敘述,沒有一個比喻。選擇了三個環(huán)境,跳躍得非???,把一輩子都寫完了。這種敘述不同于散文的敘述。他抓住最典型的場面,概括力極高——少年的時候玩兒,壯年的時候流浪,老年的時候孤獨。收到了感動人的效果”(徐有富,2005:101)。艾評老到,但蔣捷之《聽雨》真的沒有比喻嗎?
根據(jù)修辭的傳統(tǒng)觀點,比喻俗稱“打比方”,即“用某一事物或情境來比喻另一事物或情境”(倪寶元,1982:205)。作為最古老的修辭格之一,比喻被分為25類28項(唐松波、黃建森,1989)。中國古代對隱喻的看法與西方隱喻理論中的替代理論類似。在西方,直到20世紀30年代,隱喻都還被看作“比喻”的特殊變種來研究(馮曉虎,2004:1)。當代修辭學、語言學研究的發(fā)展,促使人們從認知心理的角度對隱喻進行再審視。萊考夫、約翰遜將隱喻的出發(fā)點從“表象”變成“概念”,將隱喻研究的對象從語言變異形式轉為人類思維規(guī)律的認知規(guī)律,挖掘出隱喻的思維性質和認知價值。作為認知的基本方式,隱喻使人們通過結構相對豐富的始源概念來理解結構相對欠缺的目標概念。隱喻不再是簡單的語言現(xiàn)象,它既是修辭方法,也是思維認知模式。
認知是指事物呈現(xiàn)在眼前感到熟悉并確認在以前被感知過。是和回憶一起構成感知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格式塔學派的心理學家科勒認為:“學習要從已知到未知”,強調以往經(jīng)驗對當前輸入信息的相互作用和組織作用(張光鑒等,1994)。人類認知蘊于身體。隱喻的始源域向目標域映射根植于人們的身體構造、日常生活體驗和知識,身體經(jīng)驗和物理經(jīng)驗決定了概念隱喻。概念隱喻是指以約定俗成的方式將內在結構相對清晰的始源域映射到結構欠清晰的目標域之上。它包含兩部分:始源域和目標域。Lakoff(萊考夫)和Johnson(約翰遜)(1980)根據(jù)始源域的不同,將概念隱喻分為三大類:空間隱喻、實體隱喻和結構隱喻;根據(jù)規(guī)約程度的不同將語言中的隱喻表達分為兩大類:規(guī)約隱喻和新鮮隱喻。語言存在隱喻表達,正是因為人們的概念體系中存在概念隱喻。
隱喻的認知力量就在于將始源域的圖式結構映射到目標域之上。這種映射發(fā)生在概念層次,是系統(tǒng)性的,兩個認知域的結構之間存在固定的配對。因而隱喻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重要思維和認知方式,是人將人所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進行系統(tǒng)化的基本工具,是人的認知活動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隱喻作為跨越兩個認知域的概念化方式和表達手段,為詩詞意象的傳達、意境的營造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
蔣捷正是借“聽雨”這一生活中的日常事件,將個人人生體驗與感受通過隱喻表達出來,使人們感知作品意境、體驗作者情愫,引起他們的共鳴,從而產生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通過有形實體傳達抽象經(jīng)驗,便于讀者理解或體會其中的感情,這屬于實體隱喻。實體隱喻是指將抽象的事物、活動、情感等這些體驗世界的經(jīng)驗視為有形的實體和物質。人們依此把世界經(jīng)驗分門別類地系統(tǒng)化。實體隱喻將抽象具體化后,個人體驗通過實體隱喻就變得比較容易讓其他人領會了。例如說“愁”,蔣捷的“樓兒忒小不藏愁”——愁比樓更大;杜甫的“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愁是萬點飛花;秦少游有“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薄S卸嗌疃鄰V,人就有多愁?!俺睢边@個抽象概念變得可視、可聞、可觸,變得形象,收到叩響讀者心弦的效果。
“紅燭”意象在宋詞中常與柔情、追憶、甜蜜有關。蔣捷在描寫少年得意的經(jīng)歷時,借助“紅燭”、“昏羅帳”等實體去隱喻“與佳人共度良宵”之抽象體驗。在詞人筆下,這些實體成為昔日年華的香艷符號。
“斷雁”指離群、掉隊的大雁。“驚弓之鳥”這個成語講的就是受傷孤雁弓響而亡的故事。雁群是由部分組成的整體,大雁依靠集體力量,相互照顧,以整齊的隊形南來北返。而“斷雁”脫離了這個整體,在漫長征途中,無法借助群體的力量,須單獨面對自然界的威脅和人類的捕殺。“斷雁”在部分整體圖式中隱喻壯年孤單寂寞、哀傷恐慌的痛心場面。
在地處太平洋西岸的中國,東風帶來的是溫暖潮濕的氣流,而西伯利亞掃蕩而來的西風帶來的則是嚴寒、蕭敗。毛澤東《憶秦娥》里就有“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的詞句。因此,“西風”指人生、仕途上的艱難苦境,帶有悲愴、傷感的情調。在中國文化里,“客”常有“寄人之下”的含義,如:俠客、門客、墨客、房客等,“客舟”隱喻了“人生奔波”事件,如名句:“夜半鐘聲到客船”?!拔摇蔽碛诖蠼巷h搖的一葉扁舟,天空烏云沉沉(“云低”),雨聲大作。這樣惡劣的狀況,再無秦淮河畫舫才子佳人的閑情逸致。
“斷雁”、“客舟”和“西風”共同書寫了壯年波遷流離的凄涼景象,與少年時期的“紅燭”、“昏羅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表面上是實體的對比,但是,由于隱喻所具有的認知功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與壯年顛沛流離的對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體驗的抽象對比,因而也具有了更深層的意義。
空間隱喻以空間為始源域,通過空間結構投射到非空間概念上,賦予非空間概念一個空間方位,例如“幸福就是上升”等。人生得意的情緒常與“上”有關:高昂、高興、高見等;人生失意的情緒常與“下”有關:低落、低下等。《虞美人·聽雨》以上、中、下的空間概念隱喻人生的少年、壯年、老年等非空間概念:時光消逝、年歲增長,隨之而來的不是幸福而是越來越濃的凄涼與孤獨。詞的情緒由高漲走向低潮,情感基調由高向低,歡樂轉為悲哀,借此痛惜韶華不再,抒發(fā)人生感慨。上、下的空間意象圖式形成的隱喻激起讀者內心的共鳴,令人欷歔感嘆。
規(guī)約隱喻指那些自產生以來,己為相當一部分語言使用者所認可和接受的、作為日常語言一部分的隱喻,它們的來源已鮮有憶起。以灰白鬢發(fā)比喻人老體衰是中國詩詞中的常用手段,如賀知章“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以斑白、稀落的鬢發(fā)比喻光陰流逝;白居易“兩鬢蒼蒼十指黑”以須鬢發(fā)白指稱人之衰老、年華已逝。因此,“鬢已星星也”用尚未全白的鬢發(fā)隱喻老年,強化了該詞人生苦短的情感基調。此外,“星星”(夜晚)與“天明”相呼應,形成時間上的隱喻,突出了對光陰逝去而留下的無可奈何的郁悶,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具有藝術審美的張力。這種以灰白鬢發(fā)比喻人老體衰的隱喻用得甚廣、甚久,成了死喻,結果連詩人艾青也不把它看成喻了。
另外,詞人將日常生活中的“聽雨”事件隱喻人的一生:少年聽雨,雨聲是鐘情少年和懷春少女的綿綿情話,令人神往;壯年聽雨,雨聲如慘烈西風、離群索雁,令人心寒;老年聽雨,回想人生在點點雨聲中被蠶食、耗盡,凄苦卻無可奈何。聽雨在耳,感受在心;雨聲不變,情懷己二。不同人生境遇的感受、情懷難駐的感慨,這一切經(jīng)由隱喻被投射到一個簡單的生活事件:聽雨。在對這三個階段典型事件的敘事中,隱喻悄悄營造了時光流逝、情懷難駐的氛圍,奠定了全詞凄苦的基調,為后面情感的涌露、爆發(fā)、高潮做了充分的準備。隱喻在這里不僅僅建構了語言,還建構了作者和讀者的思想和情感體驗。隱喻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的修辭手段,更是讀者加深對作品的認識,理解作者情愫的有效工具。
除了隱喻的巧妙運用之外,敘事視角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視角重合使得讀者與敘述者能夠實現(xiàn)情感的認同。根據(jù)敘事學分析,該詞的敘事視角與敘事眼光形成了重合。敘事眼光是充當敘事視角的眼光,它既可以是敘述者的眼光,也可以是人物的眼光(申丹,2004:201)。從第一人稱視角來看,“我”回憶少年的浪蕩和壯年的奔波,具有反思的意義?!岸衤犛晟畯]下,鬢已星星也”則是“我”此時親歷事件的眼光,哀嘆個人命運之韶華不再,人生空洞虛無、缺乏意義,人生悲歡離合終以無情告終。而今的“我”,面對眼前死神來臨般的雨滴,無處可逃,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一生”中,包含了多少辛酸與無奈。
這樣的視角實際上構成了五種敘事眼光的重合:①敘述者追憶往事的眼光:②敘述者少年經(jīng)歷聽雨事件時的眼光;③敘述者壯年體驗聽雨的眼光;④敘述者“而今(老年)”聽雨時的眼光;⑤讀者作為旁觀者的眼光。這五種眼光相互交叉,相互作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獨特的閱讀體驗。
少年眼光看到的是香艷、輕狂、得意,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壯年眼光看到的是波遷流離、孤獨無助;老年眼光看到的是一輩子艱辛努力換來的只有孤獨寂寞,如今只能任憑雨聲滴答到天明,無可奈何終其一生。這些內視角的眼光只看到當時各自經(jīng)歷的事件,而讀者眼光則縱觀全局,以旁觀者的身份加以評判。這幾種眼光相互作用、相互融合,使讀者與敘述者形成身份重合,乃至情感認同。讀者被直接引入“我”少年、壯年、而今所經(jīng)歷事件時的內心世界,讓讀者直接接觸人物的感受,激發(fā)讀者的理解和同情。對讀者而言,他得以進入“我”的世界,親歷情感的跌宕起伏,感同身受:對“我”而言,得以跳出自我牢籠的束縛,從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與反思,使得人生結論顯得客觀、可信,更具影響力。
讀者眼光與“我”四種眼光的重合,就是“他”和“我”的重合,是個人經(jīng)歷和情感的獨特體驗與群體共同體驗的結合,是個人體驗的特殊性與群體情感普遍性的融合。這種重合使該詞跳出了個人悲情的狹隘范疇,觸及普遍人生,傳達普世情懷。
《聽雨》是詞人借物抒情,移情于物的最好詮釋。該詞雖短,但通過隱喻和敘事視角的巧妙安排,利用隱喻傳達出豐富的聲、色、情之意境,開啟讀者想象之閘門,使讀者既領會到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感受了高度凝練與概括的歷史時空,將世界與人生的普遍性和個人情感的特殊性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取得了強烈的審美效果,達到了較高的藝術水平。許多年來,《聽雨》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
作者簡介:
劉軍(1972- ),男,廣西柳州人,廣西經(jīng)濟管理干部學院副教授,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