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裳
2009-04-29 00:00:00何君華
青春 2009年12期
爹是在那次礦難事故中走的。那次事故村里一共死了三個人，爹是其中一個。當時我十五歲，在鎮(zhèn)中讀初二。娘幾乎哭得昏死過去。一個月之后，娘不哭了，娘再不哭了。從那之后，我沒見娘再哭過。
娘又開始忙，山上山下，田間地頭，娘累得半死。村里人說，你娘不能再這么忙下去了，這樣下去遲早是要累死的。娘還是忙，娘不怕累死。
礦難被縣里瞞報了。礦長帶著人把兩千塊錢送到娘手上時，娘一把扔在礦長臉上。礦長肥大的臉扭在一起:他娘的你莫要不識抬舉。我想沖上去打礦長。可是我沒有，我怕打不過。
娘說:狗日的你給老娘滾!娘抓起桌上的鐵瓷盆砸在礦長身上。礦長就滾了。
我是第一次見娘發(fā)這么大的火，我再沒見過娘發(fā)這么大的火。
娘的男人就這么死了。
爹在屋里頭的時候，娘就罵爹，罵爹窩囊，罵爹一個大老爺們兒成天窩在屋里頭不去掙錢。爹一聲不吭，第二天爹就走了，爹去縣里的礦上了。這是村里人說的，爹是和村里其他幾個男人一起去的。
爹去的時候是三月，陽春三月?；▋洪_得漫山遍野，山就像花格子布衣裳一樣漂亮。
年末爹回來了，爹帶回了三千塊錢。爹把錢一股腦兒甩在桌上，娘樂開了花。
那一年過年，我第一次穿上了新衣裳。娘也穿上了新衣裳，花格子布做的。村里的女人看見了就說娘跟一朵花一樣好看，娘樂開了花。
過完年爹又走了，這一走爹就再沒回來。那件花格子布衣裳我再沒見娘穿過，娘后來跟我說，每年爹的忌日她都要拿出來洗一洗的。
娘依然穿著粗步衣裳天天去山里做活兒。村里人說:你爹現(xiàn)在不在了，虎子，你肯定要失學的。
可是我沒有失學。娘說:虎子你給老娘好好讀。
我說:娘，我讀不進。我沒敢說期中考試我剛考了全班倒數(shù)第一。
“啪!”娘一聽火了，一巴掌摑在我臉上:狗日的你給老娘好好讀!
我趕緊捂著火辣辣的臉說:娘，我讀，我讀。我不想讀書了，我不小了，我想要去掙錢?？墒乾F(xiàn)在我不敢想了。我怕娘。我乖乖抓起書包跑去了學校。
我在鎮(zhèn)中讀初二，明年就要考高中了。我本來不想考，他娘的我真的不想考，考也考不上，可是現(xiàn)在我只能乖乖讀書，我怕娘。
我當時不知道娘跟那個男人好上了，娘后來跟我說:娘愛你爹的，可是娘沒有法子，娘要供你讀書。
男人叫高建武，鎮(zhèn)上供銷社殺豬的高建武。是男人主動來找娘的，高建武不是第一次來找娘了。娘讀初中的時候，高建武就來找過娘。當時男人還是個男孩，娘當時是有名的美女。男人從初中就開始暗戀娘，可是幾年之后娘還是嫁給了爹。爹當時是會寫詩的，經(jīng)常在學校油印的?？习l(fā)表詩歌。都是情詩，浪漫的情詩。你知道的，當年舒婷的《致橡樹》打動了多少少女的心，爹的詩打動了娘的心。娘于是愛上了爹，后來娘嫁給了爹，那一年娘十九歲。
娘后來就懷了我，那是結(jié)婚當年的事。
娘和爹結(jié)婚之后經(jīng)常吵架，有時候娘還打爹。爹不還手，我從來沒見過爹還手。
生活終歸是生活，生活不浪漫，生活永遠是現(xiàn)實主義。當年爹寫給娘的情詩，娘都當手紙擦了屁股。詩歌在現(xiàn)實面前唯一的用途就是擦屁股，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爹百無一用。
娘和爹吵了十幾年，終于，娘把爹吵走了。終于，爹再沒回來了。
高建武是在爹死整整一年的時候再次找到娘的。高建武死了女人，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高建武的女人得了病，怪病。找了不少郎中，有名的沒名的，開鋪子的跑江湖的，沒有人治得好。拖了三年，女人還是死了，高建武和女人在一張鋪上總共睡了三年。
女人從結(jié)婚第一天就臥病在床了。鎮(zhèn)上有人就說:高建武你晚上干得太狠了，哈哈哈哈。高建武提著殺豬刀就搶過來:狗日的你再說一遍?那人就不再說話了。女人沒有懷上一個孩子，女人死的時候高建武沒有一滴眼淚。
那天我從玉米地里回來，村頭的李老三喊住我:虎子你娘好上男人了，哈哈哈哈。我說:放你娘的狗屁。李老三就指著小崗山說:昨天我放牛親眼看到的。高建武，鎮(zhèn)上供銷社殺豬的高建武昨天在小崗山上會你娘來了，哈哈哈哈，還打啵了呢，哈哈哈哈。我羞憤地搶過去:你他娘的給老子閉嘴!李老三得意洋洋:回屋里頭問你娘就知道了，你問她今天打啵沒有。我沖著李老三的鼻梁骨就是一拳，撒開腿就跑。李老三在后邊罵:我日你娘，小兔崽子你莫跑!
我跑著跑著心里就發(fā)虛:娘真的好上男人了?回到屋里頭我沒敢問娘。我怎么敢問?我怕娘。
可是馬上就證實這一切都是真的。
吃夜飯的時候，娘給我四百塊錢:明天把學費交了。我問娘:你哪來的錢?娘若無其事地吃飯:這不是你問的，他娘的你給老娘好好讀書就中。我說:娘，你是不是好上男人了?我本來不敢問的，可是我突然來了勇氣，我覺得娘對不住爹。
“啪!”娘一巴掌摑在我臉上:他娘的這是你該說的話?
娘你對不住爹!我吼出來。
娘放下了摑我的手，我覺得娘要哭了，娘肯定是要哭了，可是娘沒有哭。后來我知道，爹死的時候，娘的眼淚哭干了。
娘說:娘愛你爹的。可是娘沒有法子，娘要供你讀書。
我不讀!我不讀!我心想:他娘的鬼話!你就是要找個男人野!
“啪!”又是一巴掌摑在我臉上:他娘的你給老娘好好讀!
第二天我還是乖乖把學費交了，我怕娘。
李老三看見我就說:小兔崽子你要改姓高嘍!狗日的李老三!可是我沒有再搶過去打李老三。李老三一邊啪啦啪啦抽著老黃牛一邊吆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嘍!
他娘的，天還真就下了雨，我拿書包遮住頭往學校跑。可是娘并沒有嫁人，娘再沒嫁人。
學校那些狗娘養(yǎng)的還是叫我“沒爹的娃”。我每天都跟他們打架，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臉腫。
接下來的一年，高建武再沒來找娘。娘后來跟我說:這是娘和高建武約好的，娘要你安心考學。
李老三就說:貓叫春一年就一次嘍。狗日的李老三!我在心里罵道。
我沒考上高中，準確說是我沒考。因為每科考試我都只做了半小時，然后大大方方交卷走人。我想我終于自由了，我感到空前的自由，我要靠自己的手去掙錢?？墒?，接下來娘的決定無異于晴天霹靂:娘要我讀職業(yè)學校，市里的職業(yè)學校。
他娘的，娘怎么老逼我讀書?讀書有個屁用!我說:娘，我不讀。讀職校要很多錢的。我不讀了，我要去掙錢。
“啪!”娘一巴掌摑在我臉上:錢不是你問的事。他娘的你給老娘好好讀!
這次說什么我也不讀了。我跟娘說:我不讀。我要去掙錢!
“啪!”“啪!”“啪!”娘的巴掌摑得我眼冒金星:他娘的你給老娘好好讀!
我終究沒能橫過娘，我怕娘，我就去市里報了名。
那天去市里報名是高建武陪我去的。娘還真做得出，娘竟然叫殺豬佬送我!我一路上沒跟這個殺豬佬說一句話。
你不用擔心，你上學的錢我來出。殺豬佬說。
日你娘!老子稀罕你的臭錢!可是我沒有說出來，我不屑跟這個無恥的殺豬佬說話。
我要跟你娘結(jié)婚了，再等三年，你職校畢業(yè)了就結(jié)。殺豬佬自言自語，殺豬佬本來是說給我聽的，可是我不聽:我一個人在市里讀書，他們肯定是要在家里野的。
狗日的!我氣得肺都要炸了，可是我不能爆發(fā)，我裝作毫不在意。你知道我有多傷心的:爹，這個狗日的殺豬佬就要霸占你的女人了。
我要殺了這個混蛋。我當時真是這么想的，可是我沒有沖上去殺了他，我不敢，我覺得我對不住爹。
可是高建武最終也沒能霸占娘，原因是高建武死了。那是兩年后的事了。
千不該萬不該，我是真他娘的不該喜歡上李月梅的。這個小騷貨!這個賤貨!是這個小騷貨先勾引我的。整個機械制造三班只有我和李月梅是農(nóng)村的，只有李月梅跟我說話。
我沒有好好讀書，我根本沒打算好好讀書，讀也讀不進。他娘的，那些破圖紙我都看不懂。我覺得我沒有希望了，我覺得我娘也沒有希望了，我家完了。
我和李月梅是在第二年的中秋夜開始好的，是李月梅來找我的。李月梅也沒有爹，她娘也在外面跟男人野，跟李月梅就這樣好起來了。我們起初還說要一起奮斗:將來我們要富起來的，富起來了讓那些混蛋男人滾蛋?？墒俏覀儧]有奮斗，在這個破爛學校還奮斗個屁!
我們學會了風花雪月，我和那個小騷貨是在第一個星期開始打啵的。就跟城里那些流氓男女一樣，在公園的長椅上摟著打啵。我們后來那個了，那是一個月之后的事，就在學校對面那個昏暗的小旅社。李月梅真他娘的騷，她的兩只小乳房摸起來真他娘的軟。那個小賤人非但沒有拒絕我的動作，反而躺在床上嗯啊嗯啊。他娘的我就沒忍住。我頭都要炸了，我們就那個了。
我是真沒想到李月梅會懷上的。他娘的，李月梅怎么就懷上了呢?
李月梅跟我說:我好久沒來月經(jīng)了。
孩子是絕對不能生的，必須做人流。我就回屋里頭要錢，這是一個月之內(nèi)我第三次回屋里頭要錢了。娘說:虎子你怎么又回來了?
我說:娘，我要錢，快給我錢!我搞上女人了。我?guī)缀跏且偭?，我面對一場?zāi)難，我沒有理智。
“啪!”“啪!”“啪!”你他娘的混蛋!虎子你他娘的混蛋!娘不停地罵著，無休止的耳光摑在我臉上，刀割一樣疼。
就準你搞男人，不準我搞女人!我是第一次這樣不要臉，我竟然對娘說了這樣的話。我竟然說了這樣的話，當時我才十九歲。
我感到娘要哭了，娘真的要哭了?？墒悄餂]有哭，爹死的時候娘的眼淚都哭干了。
娘把錢甩給我:你給我滾!你給我滾!我撿起落在地上的錢就走。
我是三個月之后才知道高建武出了事。這個我心里早就想殺掉的男人死了。
高建武那天約娘去高林鎮(zhèn)，高建武本來剛給過錢讓娘買花格子布衣裳的?？墒悄锇彦X都甩給了我，一角一分都甩給了我。娘是有過一件花格子布衣裳的，可是娘不穿，那是爹給買的。娘那天是穿粗布衣裳去的。娘那天本來是要打算告訴高建武:我們完了?？墒悄镞€沒來得及說高建武就死了。高建武拉起娘的手就去布店準備給娘扯幾尺花格子布:高建武的女人怎么能這么寒酸?走，挑布去!
高建武走得太快了，高建武就被迎面開來的鎮(zhèn)長的車撞翻了。那是鎮(zhèn)口的一個急彎道，從來沒人修剪的道旁樹枝葉都要擋到路中央了。好幾次都撞死撞傷人的地方就是沒人管，這一次撞死的是高建武。
高建武臨死前把娘一把推到了路邊，不然娘也要一道死的。村里人說:那個騷婆娘啊真是個掃把星，一口氣克死了倆兒。
高建武死的那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九，李月梅在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做人流。
我在走廊上聽到李月梅殺豬一樣的慘叫聲，可是我沒有聽到那個殺豬佬的慘叫聲。
李月梅肚子里的孩子讓醫(yī)生弄死了，高建武被鎮(zhèn)長軋死了。這兩個我一直想殺死的人一齊死了。按理說我該多高興，可是我一點不高興。我感覺特別絕望，我突然感覺特別絕望。
娘沒有立即通知我高建武的死訊。我三個月沒回屋里頭了，我回到屋里頭的時候娘說:高建武死了。
我說:死了好，死了才好。
娘沒有說話。吃夜飯的時候娘給我一張字條:虎子他娘，我去礦上了。也許就回不來了，礦上年年死人。叫虎子好好讀書，你們娘兒倆好好過。我以為爹是一聲不吭走的。爹原來暗地里給娘留了字條。
原來是爹要我讀書的。沒有理由，你爹叫你讀你就給老娘好好讀。
娘說:娘愛你爹的?？墒悄餂]有法子，娘要供你讀書。所以娘答應(yīng)了高建武，他需要高建武的錢。高建武以前那么多次找娘娘都沒答應(yīng)，可是這一次娘一口答應(yīng)了。娘需要高建武的錢供我讀書。
可是當時我怎么信:娘就是要找個男人野。娘就是背叛爹!現(xiàn)在我相信娘是愛爹的。我相信:我娘愛我爹?？墒峭砹?。我跟李月梅那個騷貨散了。
李月梅天天問我要錢，我都給了一兩千了，他娘的，我哪來的錢!那天我就打了她。我不打女人的?？墒悄翘煳掖蛄怂?。我覺得天底下再沒有這么不要臉的女人了。李月梅就告到學校了，告我強奸。我怕，我就跑回屋里頭了。
兩天之后李月梅家里找來了，就是李月梅她娘在外面野的那個流氓。他帶了十多個混蛋把我家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砸了個精光。那個臭流氓抓起娘的頭發(fā)“啪!”“啪!”就是兩巴掌:狐貍精!狗日的狐貍精，怎么生了這么個不要臉的狗雜種!娘讓我躲到小崗山上去了，我躲在山上一天沒敢下來。
娘被揍得爛成了一堆泥。娘說:虎子，咱們娘兒倆好好過。
我說:娘，我去礦上吧!我去掙錢養(yǎng)您，娘!
“啪!”娘一巴掌摑在我臉上:他娘的你要敢去礦上老娘剁了你的腿!
我就沒去礦上，我在鎮(zhèn)上磚場燒磚。我跟娘說:有朝一日我們是要富起來的。等我們富起來了，虎子給娘買花格子布衣裳。
娘笑開了花。
娘又開始忙，山上山下，田間地頭，屋里屋外。娘累得半死。
爹的祭日，屋檐下的竹篙上還是照例要飄起那件花格子布衣裳的，爹給買的。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何君華，1987年底生于湖北黃岡，現(xiàn)為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生。詩歌散文小說散見于《詩詞世界》《意林》《散文詩》《廈門文學》《秋水》(臺灣)《新大陸》(美國)等海內(nèi)外報刊，并被《中國剪報》轉(zhuǎn)載。多家報刊推出個人作品小輯，北京某雜志開設(shè)個人專欄，獲大小文學獎勵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