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虎強
額爾納旗胡楊林
風聲穿過斜陽遺失的古堡,胡楊林如一根帶骨的刺在額爾濟納河畔,佇立千年。
有刀刃的風削出她孑立的身骨,時間在飛轉流逝。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爛。
這令遠方的蜃景惶恐不安。而我只能永遠做一個寂靜的觀賞者,與盤旋的孤鴉對唱不老的情歌,任風月在她的肌膚刻畫滄桑。
這是英雄的意志。不會朽爛的尸骨,就在額爾納旗。我的雙眸一直仰望更高的事物,不愿囚禁在世俗的柵欄。
這經(jīng)幡飄舞的西夏故地,曾經(jīng)消融多少冰山血水,而王朝破碎的夢魘刺穿居延海鷹鷲柔軟的胸膛,蒼茫戈壁開始吞噬頑強的生命,戰(zhàn)罷歸來的勇士和殺人如麻的王都湮沒在黃沙中。
拒絕死亡的只剩這千年女尸和千年胡楊。
佛也迷失了方向,城破之日,便化成一片胡楊林,守候三千年的夙愿。
我終于忍不住流淚了。在胡楊金燦的十月游走于浩瀚的朔漠之上,然后長驅(qū)直入空蕩蕩的黑水城,蠶食僅存的希望。
夢里琴弦
我已作好準備,這夢里的琴弦。追隨我的馬車漂泊高原,絕地反擊。
我高高地站在雪蓮之上捕捉風的色彩。可以想象,當最后一片葉子被風干之后,奇跡很難再次出現(xiàn)。
清泠的河水依舊沿著蕭關古道靜靜流淌,越流越遠,孤獨一覽無余。
其實選擇在西海固生存,我對佛經(jīng)的念頌就一直沒有停歇。那些荒涼的堡子,反復掂量著善惡,然后在黃昏的故事中慢慢老去、死掉。
祖輩們的尸骨牽著我的靈魂,在高高山巔永遠保持翱翔的姿態(tài)。
琴弦錚錚,聲聲撤在廣袤的風塵里。
十萬棵稻草開始共舞,天氣極度惡化,大雨不斷。老屋陷入迷霧森林,無法給予安慰。
我碎裂的淚珠晶瑩滿地。牽著黑夜的河流,從疲乏的夢中,打撈起比生命還重的水草。
古雁嶺
一支響箭穿胡地越境,驟雨傾刻瀉下。
我打馬而過躲避枝蔓叢生的記憶。
一道高墻壁壘森嚴,隱藏了來時舊路。耳畔胡琴羌歌遍地,到處是警惕而又冷酷的眼眸。一場秋雨,飄落于秦長城烽火臺的青苔之上,波瀾不驚,歷史因此改寫。
我以為這山上的一切都是夙愿,能燃燒西海固深秋最后的激情??砷L城內(nèi)外,終究風景不同。
是誰在牽引山河破碎?五千年噩夢輪回,前世與今生,不過黃土一杯,隨風而逝。
當一切真相大白后,我爬出古老的掩體,大口啜飲甘露。這遍體鱗傷的輝煌,才是古雁嶺留給后人最鮮為人知的空白。
七月的草原
七月,流火不盡。
綠色渲染的呼倫貝爾草原一派寧靜,連沙塵都保持最孤獨的沉默。青煙裊裊上升,如同馬頭琴蔓延青春的激情,終結了幾代波希米亞人虔誠的心路歷程。
七月,我的枕邊落滿星星,云朵寂靜。另一些生命爭雄角逐,從一片風走進另一片風里。
草原的鷹,帶著我的影子絢麗地隱入夜空。
格?;ㄋ查g燦爛地綻放。馬匹已遠,幾把銹斷了的寶劍依然閃爍。這蒙古民族歷史悠遠深處的歡歌,像黑暗中一支銳利的箭鏃,光芒四射。照亮了西域劍客腳下曲折的道路。
而今,所有的夢都已遙遠。一場大雪過后,我鏗鏘的足音如同山巖一樣堅韌,將希望的圖騰送入更深的草原。
寂寞深處的風景
忙碌是我這段時間最真切的感受。如影相隨的風,還有風景中跌落的紅葉。
感同身受。其實我不去計較一些流言蜚語,太陽下曝曬的溫度已然足夠,能成為風景中的行者,我是幸福的。
穿越蠻荒的部落,我的歌聲追溯最原始的風,穿過黑暗通向閃電中的花園,照亮凌晨一度的風景。如果說孤獨是另一種風景,我會詛咒一切的災難與不幸。
鉛華洗盡。這個季節(jié)不會再有風景。
痛苦收割。親人們備足過冬的口糧,等待鳥兒啄食撒在傷口的種子。
在毛烏素沙漠邊緣靜靜流淌的河
這嗚咽的河水是我眼里不止的淚水。
很難想象,一個約定的誓言是如此的單薄無望。沙海茫茫,騾馬的風鈴只能無情地逐浪奔波。湮沒千年的干渴,為了一只螞蟻的遷徙而感動了時光。肆意吹動的風暴何時能靜靜流淌如這蜿蜒的河流?
我干枯的記憶只有征服者虐殺后高昂的頭顱,哪來的嫩綠渲染的豐碑?所有旗幟遮蔽,只剩下薄薄沙丘和一把易燃的干草。
而印記在戈壁里的孤單駝影,追隨悠揚的鈴聲,滾燙火熱地前行。一位勇敢的行者彎腰、下跪,迎著肆虐的狂風佇立,喚起漫天的怨咒。
我怎能消受得了?巴丹吉林,我所擁有的最美麗的幻想癡情如處子,在毛烏素沙漠邊緣靜靜流淌、落淚。
又一季黃沙吹起千年的塵埃,我的足跡撒滿堅強,聽不到一聲嘆息。
燎干節(jié)隨想
一把把柴火,照亮了西海固深冬最后一個不眠的夜晚。
草木燃燒散發(fā)的獨特清香,瞬間把我?guī)Щ氐浆F(xiàn)場。這是朔風吹起的紅色風暴,漫天飛舞。我的額頭滲出了冰涼的汗珠。
狂魔出動,我加入了這個世俗的隊伍。當然,還有我的靈魂。無數(shù)條火蛇節(jié)奏明快而又熾烈地在我周圍舞動著,煙霧繚繞,我清晰地聽到了心臟的脈動。
從一端跨越到另一端,我來回奔跑著,付出了幾個世紀的艱辛,耶穌赴難一般的執(zhí)著,不知疲倦。
不為別的,我這樣情愿葬身火海,只為灰飛煙滅后,尋求一個普通蒼生的來年祈愿。寒食節(jié)夜晚飄飛在十字路口的紙鳶
寒食節(jié)夜晚的街市跟平時差別不大,除了輝煌的夜景,就剩下川流不息的車燈。
奇怪的是,這個農(nóng)歷十月初一的夜晚格外明亮,一絲輕柔的風驅(qū)趕著行人異樣的目光。
我早早就加入到這祭祀的行列,端著紙錢、寒衣和祭奠的果盤蠕動。我的方向感極強,我怎么會毫不猶豫地直奔主題?
父親畫圈跪地,放飛了成群的紙鳶,九天的幽靈們與之一起狂歡,他們步調(diào)一致。
身邊沒有救贖的撒旦,此刻,我只是孤單的王。我的心早已空曠。一只蝙蝠尖叫著從頭頂滑過優(yōu)美的弧線,大地隱隱作痛,天空中透出緋紅的霞。
我的周圍生出了許多耳朵,空氣開始惡化,爭奪狹小的地盤。我扶起父親回家,幸福的愿望,完美如花。
四月的城堡
我的城堡已恢復了秩序,一切正常如昨。想象的空間大增,儼然踏上雪域高原那條圣潔的朝圣之路。
純凈的四月天,我去欣賞生命所賜予的雪蓮。一些嘲諷的言語,早已牽著風雨的泥濘呼嘯過山頭。圣歌悠揚,這來自布達拉虔誠的天籟,以及腳下沉重的千年花香,果然成為超然物外的隱者。
我克制欲望。城堡上空的鴿哨正在吹響,城門訇然開啟,喚醒了我城中昏睡的車馬。蓬勃的熱情,義無返顧地奔往心中的圣城。福音蔓延,那些暴亂已被平息。
我蜷伏在漂滿詩歌的水域默默祈禱。趁我還沒老去,在這人間的四月天,最后一次注視它們搖曳不定的身影。
在西海固一個黃昏的遐想
西海固五月的太陽,妖嬈百媚地撫慰著山坡的羊群。無欲的高原,把她所有的蓄積與憂傷,都袒露在陽光下。一對迷失了幾千年的戀人,虔誠地對著東方膜拜。
我站在灑滿陽光的古雁嶺上俯視沉睡的城市,想象草原的遼闊芬芳般蔓延,鞋上的泥土都溢出花的馨香。
心靈產(chǎn)生愛的渴望,與綠地終于邂逅,點燃了秦長城上紛飛的煙火,一部浩繁的史書從這里寫起,金戈鐵馬的古道突然被荒草掩埋,遮蓋了邈遠年代中的春天。
創(chuàng)作札記
我是一個進入寫作狀態(tài)很慢的人,《寂寞深處的風景》這一組作品寫了好長時間,如果以字為生,我恐怕早就喝西北風去了。從詩歌創(chuàng)作初始到現(xiàn)在,情感是我堅持下去的勇氣,為我們的所愛和愛我們的所愛。真的,我能感受到我的悲傷和力量,我越來越覺得許三多的那句“不拋棄不放棄”。說著容易,要用青春與生命去實踐的時候,又有多少人可以堅持做到呢?
寫作永遠都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前方的路永遠是模糊的,看不清通向哪里,我所能做的,只是朝前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