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漫步——盧梭《—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

陳　陳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是盧梭最后的遺作，它不純粹是《懺悔錄》的補遺，而是盧梭與自己的靈魂進(jìn)行最后深入交談的絮語。生命所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靈魂將要最終擺脫軀殼，擺脫人世這個大的煉獄。

這是怎樣的一個靈魂，怎樣的一個生命啊!社會是靈魂與生命所投身的最大外部舞臺，它們的命運很可能取決于某些特定的時刻。如果一定要尋出盧梭個人遭際命運之后的根源來，就會尋到《懺悔錄》?！拔也恢牢?、六歲以前都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樣學(xué)會閱讀的，我記得我最初讀過的書，以及這些書對我的影響，我連續(xù)不斷地記錄下對自己的認(rèn)識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坝捎谶@些書所引起的我和父親之間的談話，我的愛自由愛共和的思想便形成了，倔強高傲以及不肯受束縛和奴役的性格也就形成了。在我一生中每逢這種性格處在不能發(fā)揮的情況下，便使我感到苦惱”。“我生來就熱愛公理，這種熱愛一直燃燒著我的心靈”。不幸。與社會的沖突似乎是注定的了。如同羅曼·羅蘭所說，大家都在一個公共的槽里飲水，把水都攪渾了，靈魂能不因此而渾濁嗎?而誰又敢將自己的靈魂在公眾面前坦露無遺，誰又覺得有此必要，如若不是對此有另一番理解、另一種期許、另一種力量?

在巴黎郊外踽踽獨行的這位老者，盡管厄運曾將他推到了瘋狂的邊緣(他自認(rèn)為有一個強大的陰謀集團(tuán)在暗算他，他懷疑所有跟他接近的人，只接待少數(shù)朋友，而且不斷發(fā)生爭吵)，但并未能真正擊敗他?！霸谶@不幸中支撐我的只有我的清白無辜，設(shè)若我將這唯一的、強有力的源泉拋舍，而代之以邪惡，那我將是何等的更加不幸呢”(《散步》之三P53)。他一直就用這種清白無辜來建構(gòu)自己的精神體系?！拔以谙鄳?yīng)的精神秩序中(這個秩序是我探尋的結(jié)果)，找到了我為忍受一生的災(zāi)難所必需的支撐。在任何別的體系中，我只能無能為力的活著，無所希求的死去。因此我還是堅持這個體系吧，不管命運和那伙人把我怎么樣，只有這種體系能使我幸?！?《散步》P48)?！傲疂?、正義感是一筆財富，是人可以隨著靈魂帶走的無價之寶”(《散步》P55)?！暗滦惺庆`魂的力量”，多虧了這個靈魂，這個靈魂的高貴，他才沒有被厄運所壓垮。最后，在11世強呱盞蟲的殘年，索性又將自己的靈魂交出去，“它可以做為關(guān)于人的研究——這門學(xué)問無疑尚有待創(chuàng)建的第一份參考材料”(《懺悔錄》)。把他的最后奉獻(xiàn)給了對自我的探索、對人的研究。教會、政府、歐洲輿論原本想將他打翻在地，涂抹成一個千古罪人，而我們卻在《懺悔錄》中看到一種悲憤的力量，又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中看到一個人類心靈所曾經(jīng)達(dá)到的境界。

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人不是最后的尺度，就像迫害、驅(qū)逐、厄運所密布而成的厚重的云層，仍無法阻擋像陽光一樣透射下來的歡樂。這歡樂一直可以追朔到早期的沙爾麥特?！渡⒉健?之十)中，盧梭回憶了這一切的根源，回憶了在華倫夫人身迷所度過的那些時光，“我沒有一天不在快活而動情地回味我一生中那絕無僅有的短促時光，那時我是完完全全的我，純粹的我，無羈無礙?！O(shè)若沒有那一段短暫而珍貴的時期，我也許至今還不了解自己的天性?！瓕τ撵o和沉思的愛好從我心中產(chǎn)生了，因為我的心需要自然流露的、溫柔的情感去滋養(yǎng)它。這種情感由于環(huán)境的喧鬧而被壓抑下去，又由于寧靜與平和而復(fù)蘇和激昂起來”。在《散步》(之五)中盧梭又無限深情地回憶起自己在被驅(qū)逐的間隙，在圣皮埃爾島上度過的那兩個月幸福的時光。驅(qū)逐把他還給了自然和自我，既然“我身外的一切都和我無緣了”，既然“我在這個地球上，恍如活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既然“他們已從我手中奪走了我對社交的柔情”，既然“我在塵世上散失了一切希望”，那就全身心的沉人與自然與我的靈魂交談的溫馨之中。

晚年的盧梭，在經(jīng)歷了八年漂泊動蕩的歲月之后，才得以重返巴黎。他住在普拉蒂也街一所簡陋的住房里，以抄寫樂譜為生。深居簡出，與上流社會一刀兩斷，過著隱遁的生活，在孤獨與漫步中度著余年，每日流連于郊外的自然景色中?！兑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記錄的就是這些孤獨的散步和散步中的遐想。文字和心靈一樣上升到一個隨心所欲的高度，“那時，我的心無拘無束，思潮可以盡情涌流，唯獨在這些孤獨和沉思默想的時刻，我才是真正的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的我。我才既無煩擾又無羈束”(《散步》之二)?！巴ㄟ^自身的經(jīng)驗我懂得：真正的幸福之源就在我們自身，對于一個善于理解幸福的人，旁人無論如何是不能使他真正潦倒的”?！爸灰乙幌氲轿业男撵`曾經(jīng)達(dá)到的境界，我就會把那深重的苦難、我的迫害者以及我蒙受的屈辱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散步》之二)。盧梭的心靈已經(jīng)在厄運的滌蕩中凈化了，這才是命運和人無法從他那里奪走的。

那時候的巴黎郊外，尚有一片“招人喜愛的風(fēng)景區(qū)”和“一些穿過葡萄園和草地的小徑”。盧梭生命中最后的七、八年時光，就是這樣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度過的?！按笞匀?，我的母親，我現(xiàn)在是在你單獨的守護(hù)之下了，這里絕對沒有什么奸詐邪惡的人插在你我之間了”，“我生來就是為著獨自一人在閑暇中沉思默想的”，“我獨自沉思默想二十年，也抵不上我在人事的糾纏中生活六個月”(《懺悔錄》下)。“我從來不曾真正適合于社交活動”，在那里“我永遠(yuǎn)也達(dá)不到我心靈所要求的那種境地”，“當(dāng)我把社交界的紛擾所引起的塵世欲念擺脫掉之后。我的靈魂就常常超越了這個氛圍，去與天使們提前交往了”(《散步》)。

寫完《散步》后僅僅三個月，盧梭就溘然長逝了，到一個沒有紛擾、沒有苦難的世界里去了(到華倫夫人身邊去了)。那些昏沉、痛苦以及幸福與歡樂的時刻，已成為永存的精神財富，已凝結(jié)成為泰戈爾的一首詩：

如果所有的人都害怕而離開了你，

那么，你，一個不幸的人，

就敞開心扉，孤軍前進(jìn)!

如果無人在狂風(fēng)暴雨的茫茫

黑夜里高舉火把，

那么，你，一個不幸的人，

讓痛苦點燃你心中的明燈，

讓它成為你唯一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