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民歌

小　山

喜愛民歌，我的心在唱。

那些邊疆民族用他們的語言以我不熟悉的節(jié)奏唱起來時，我只著迷地看著他們——我相信我出神入化了。無論是咚咚咚的快節(jié)奏，或者深長悠遠的調(diào)兒，都已使我的血液形成了一條清澈的河，歌者就是起伏的地形。難道我聽懂了他們在唱什么?

為了聽一種民歌，我可以走得很遠。

在我居住的大城市，我根本聽不著地地道道的民歌。不但五花八門的通俗歌曲與我的心情不協(xié)調(diào)，而且被改造加工的民歌讓演藝很精的人唱出來，我也準確地感到不對勁兒。我覺得民歌就是一塊土地，一種植物，一色天空，當?shù)厝艘院芷胀ǖ纳ぷ映刮夷苊靼桩數(shù)睾芷胀ǖ氖鞘裁?。我就是愿聽當?shù)仄胀ǖ娜顺?/p>

在烏倫古湖邊的牧民家里，我按照哈薩克人的習慣盤腿坐在花氈上。烤好的馕大大方方在一塊布上散落著，婦人用尺把長的馬刀一下一下把圓形的馕割成條條塊塊。另一位年長的婦人一碗一碗地端上來熱奶茶。男人們把烈烈的白酒倒?jié)M瓷碗。主人現(xiàn)宰了一只羊娃子，煮好的羊肉用大鐵盤子盛著，先把羊耳朵羊蹄子雙手遞給客人以示敬意。我像他們那樣吃，虔誠地感謝神明。直到用手掌蓋一下碗面，主人明白客人吃飽了喝足了，婦人們把“殘局”收拾下去，然后賓主才開始聊家常話。當我能和他們一樣喝著馬奶子和白酒，吃他們晾曬的酸奶疙瘩，他們認為我很親切時，我便壯著膽子要求老人給我唱幾段民歌。

老人笑了一下，表示不好意思拒絕，就唱了起來。有的還彈一把簡陋的舊冬不拉。他一開腔唱，我的血液便和奶茶、馬奶子、白酒溶融著流動了。他們的歌詞我一句聽不懂，陪同去的漢族領導給我翻譯過一些，幾乎都是草、牛羊、愛、太陽、星星、思念、幸福、悲傷等等。而我覺得歌詞是不重要的。所有的歌主題差不多，了不起的是旋律。一個民族特有的歌調(diào)的確體現(xiàn)了這一民族人的性格，維吾爾人在沙漠和集市之間的愉悅，藏族人在雪峰高原上對神明的仰賴，蒙古人對大草原天蒼蒼野茫茫凄愴的無奈，這都已和他們的生存境遇有關。

老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表情平淡，目光隨意，好像不大動感情。但仔細聽吧，對過去經(jīng)歷的回憶，對生活現(xiàn)狀的態(tài)度，對未來事物的憧憬，全在那清澄遼遠的歌調(diào)里，說著他們并沒有過高的要求。一個皺紋，一次賽馬場景，一場陽光中的愛情，一個獨自放牧的下午，便被他們這樣深情而又簡潔地告訴了遠方來的客人。

幾段終了，老人謙虛唱得不好，又一笑?？晌矣X得好極了。一次次聽他們唱，聽不夠。

我培養(yǎng)出了聽民歌的感情。走到哪里，都想方設法接近當?shù)厝说拿窀?。還讓我感到神奇的是，他們會現(xiàn)編現(xiàn)唱，心里想著什么竟流暢地唱給你聽，如唱一首古老的民謠。聽完了他們的歌，我想我懂了他們腳下的土壤、身邊的草木以及他們目光盡頭的遠景。有什么能比民歌更直接卻客氣地表達出一個民族最根本的愿望呢？這些愿望使我想起我靈魂深處的要求，使我發(fā)現(xiàn)我為什么痛苦于我正置身其中的大城市。

但走得再遠，我也得回到現(xiàn)實中。我已是這一大城市馴養(yǎng)出來的、失去野外的孩子。在這現(xiàn)實中，我寂寞和傷感地過著大家都在疲累地應付著的生活，每當夜深人靜，懷念著遠在他方的民歌——是的，我的心低沉而又平靜地唱了起來。我距離愿望實現(xiàn)，比一個牧人距離他的愿望遙遠得多。我曾經(jīng)學會了逃避，并具備逃避的勇氣，行走很遠去聽民歌。這民歌就成了我心中的藍天白云，使我雖然不得不寄身于城市的現(xiàn)實中，卻使我有了自己不被污染的內(nèi)在空間。

就這樣，我的心在唱那邊疆人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