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汐
雖然早已不是莘莘學子,可每日清晨,仍愛好卷書誦讀:在樹下,在小徑,在池邊,在操場——當我耽于漢字的節(jié)奏與韻律,耽于句讀的文采與情境,物我兩忘,唇齒相扣,聲音如青云出岫。一股清朗之氣便油然而生,頓覺世間最大的享受莫過于此。
我的語文學習就是在誦讀中醞釀發(fā)生的。當年愛上誦讀只為父親。
那時候我們生活在貧瘠的鄉(xiāng)間,為了讓我們生活得更好,父親常年背井離鄉(xiāng)。他的缺位讓我們格外貪戀父愛。父親只喜歡讀書的孩子。記憶中他與我第一次親近就是舉著我的獎狀,那瞬間父親的眼神充滿贊許、疼愛與驕傲,足以讓我為之求索一生。
父親對我們訓誡很多,其中一句幾乎是我和他之間永遠不會停止的脈動:一日之計在于晨。父親總是選擇在清晨出發(fā),父親的清晨莊嚴、忙碌、勤勉。如果用色彩來形容,一定濃墨重彩;如果用聲音來形容,那一定是黃鐘大呂。
父親身體力行的結果,就是我們三姐妹天蒙蒙亮就卷書誦讀。小河邊,蘆葦?shù)?,田埂上。從黎明讀到太陽出世,從喑啞讀到聲音嘹亮,從迷糊讀到神清氣爽。清晨誦讀是我們對父親的禮贊,誦讀讓父親安心,他一次又一次出征。
記得那回年根,天下大雪不能出門。西院門口有長長的廊檐,我便站在檐下誦讀。父親一早起來掃雪,他掃了門前掃屋后,最后遲遲疑疑來到院子里。父親悄無聲息地掃著,一下一下,提著氣兒,生怕動靜大了干擾我讀書。我只得用足力氣,提高嗓門,以示我的投入和沉迷。盡管如此,父親只掃到我身后五步遠就停住了。直到我收起書,回屋吃飯,他才接著去掃那堆雪。
打那以后,每次晨讀我都會想起那場罕見的大雪,想起高大利落的父親小心翼翼提著氣兒掃雪的樣子。我記得那個早晨,世界異樣地寂靜,除了我朗朗的書聲外。父親臉上帶著珍貴的笑意。
初中以后,功課重了。誦讀不僅在清晨進行,每天黃昏,或者星期天的下午,只要有空,就會夾起書出去,到野地里,找一塊無人的草坡。
為了徹底的躲開人,那陣子我總是往荒僻之地鉆——偏遠的土墩、田野深處的溝壑、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成年后偶爾想起,不禁一身冷汗。那是多么危險的地方啊。
何況那時,我在那樣的地方,讀書之專著之投入——真的忘記了一切。常常一個下午背掉一本書,手指在腳邊掘出一只深坑都不知道。
初中住校,周末回家拿糧草。父親在,會用車送我。那個周末,趁著父親午休,我拿著課本悄悄去了河邊,鉆進了密不透風的蘆葦叢,大聲誦讀起來。書越讀越薄,我決心背下它再返校。想不到父親四處找我,他去了所有僻靜的地方,我沉浸在誦讀中,當然聽不見他的呼喚。
父親越找越焦急,越找越生氣,當他最后撥開重重的蘆葦沖到我面前時,我由于太專心,竟嚇得失聲尖叫。父親一臉的惱怒,化成驚訝和靜默,本想訓斥我,回頭只是瞪大了眼睛低低說,“往后不能鉆到這樣的地方讀書,碰見壞人怎么辦?”
從此,父親每次送我上學,總要叮囑這句話。
他不知道,找個僻靜的地方高聲誦讀已經(jīng)成了我學習的秘笈。不僅語文,英語、政治、歷史、地理甚至數(shù)學,我都用這樣的方式誦讀著。
上帝一定呵護專心讀書的孩子,那時候我鉆遍了中學周圍的曠野之地,不僅沒有遇到危險,其間還有收獲呢。
最難忘的就是那個春夏之交的傍晚。當時我讀高三,處于高考復習的緊張階段。那天,在麥浪沙沙作響的原野深處,我尋到一只洼陷的水溝,埋下身子,朗聲誦讀。等我把帶去的所有復習卷全部裝進腦子,背得滾瓜爛熟,這才起身回去。
黃昏走到了溫柔的盡頭,麥地在均勻地呼吸著,麥浪不再沙沙起伏,好像大地和一切都做好了準備,迎接夜的來臨。大自然吞吐著神秘而幽深的氣息。
我?guī)е鴦趧诱叱恋榈榈钠v與滿足走在淺黃的麥地中間。不知為何,我驀然回首。仿佛聽到宇宙深處的一聲呼喚,或者我什么也沒聽見,只是身后的美觸發(fā)了我的敏感。
無垠的淡黃色的麥田上方,呈現(xiàn)著純凈的橘紅色的天空,顏色單一均勻,像最耐心的筆不緊不慢畫出來的。緊要的是,這層單純的橘紅色之中,正含著一枚渾圓、寧靜、深紅如漿果的夕陽。
那瞬間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副奇異的畫,任何的詞語包括巧奪天工都顯得蹩腳,我相信一切藝術家都創(chuàng)作不出這樣的美。
眨眼間,這幅畫就卷走了,世間恢復了常態(tài),可我已經(jīng)步履輕盈。之于我,那枚渾圓的夕陽似乎是一個美麗而又篤定的句號,它給了我答案,安慰了茫然、刻苦又不安的十八歲。那一刻,我似乎告別了所有的忐忑和絕望,完全有理由相信,前路的美好和光明。
誦讀讓我順利地走進了大學,而且是父親理想中的中文系,我終于可以一輩子朗讀和研習心愛的語文了。
未曾想父親因為透支太多,竟匆匆離世。換他一生,贏來的這份幸福,怎能不小心享用?為此,我愿意永遠是那個清晨出發(fā),用朗讀叫醒太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