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國順!國順!你狗日在那點哦?
村支書四處找我時,我正和我娘在褲襠丘我家的秧田里薅秧。幾天前,娘在秧田里撒了兩盆復合肥,肥料轉(zhuǎn)化成養(yǎng)分后秧苗卻沒茅貝草水綿長的快,娘說再不薅就認不出哪是秧苗哪是水綿哪是茅貝了。正值晌午,褲襠丘里正熱,天空沒半絲云彩,太陽火辣辣地烘烤著我和娘。但此刻讓我備感煩躁的不單是這熾熱的太陽,我和娘躬身秧田薅除水綿等雜草時,齊耳的密匝的秧苗們像一把把齒鋸鋒利的長鋸在我的肩膀臉頰雙耳處不停地割鋸,紅紅的鋸傷越鋸越多,隨著汗液不斷滲出,身體上便有陣陣辛辣的疼痛。更則,腿腳上不時又有螞蟥爬上來,這些餓極了的家伙總會將鋒芒如針的嘴管剌入腿肉里吸食我的血液,于是,一種直至心扉的疼痛讓我產(chǎn)生了絕望,我曾幾度欲放棄這薅秧的活路。每每此時,我便從秧田中直起腰來,可一直起腰我就看見了娘,一看見勞作中的娘,我便不得不要強壓下心中的絕望,迫使自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薅除秧田里雜草的活路中。
我爹十一年前死了,娘一直拖著我過活。我上初中時,我舅勸過我娘。他說,姐,你讓國順回來幫你做活路吧,他都十三歲了,是大勞力了,你家連醬油都吃不上,年年求男勞力打田鏵土,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的,國順回來你不就松和多了……娘倔。她說,不行呀他舅,國順爹走的早,他爹沒死前說國順聰明一定要好好送他讀書的。娘為供我讀書,十一年來吃盡了苦頭,好幾年里連雙襪子都沒買過,大冬天的一塊破布往腳上一裹,套上雙補丁重疊的球鞋,便又到雪地里做活路去了……
想到過去,再看看不遠處,此時的秧苗們也同樣在鋸割著我娘,想著娘多年來的艱辛,我便輕輕捶打了幾下酸痛的腰部,又彎腰秧田薅起了水綿草。
國順,你狗日在這噠的?老子到處找你,你在這噠薅秧呀?
這時,我聽見了支書楊忠壽的喊聲。支書說,國順,快去我家接胡老師的電話,你狗日考上大學了,人家胡老師用手機打的,不快點去人家怕是要花好多錢的話費呢。
我起身用濕手擦拭臉上的汗水時,娘也直起了身子,我看見娘右手正抓著一把長長的茅貝草,正怔怔地看著遠處的村支書,娘似若心神未定,抓著茅貝草的右手在微微顫抖。但,娘很快回過神來,嘴里念叨一聲后,就喊起了我。娘說,順兒,快去,你考上大學了,胡老師打電話來了,去你忠壽伯家接!
于是,我連腳上的泥也沒沖洗,幾步上了田坎,朝支書家跑步而去,但耳后依然是支書高亢的聲音。支書說,國順娘呀,你這回有盼頭咯,胡老師說國順考的好呢,我家楊芳雖說也考上了,可差你家國順百多分呢……我漸漸跑遠,卻能感覺到娘此時心頭的蜜甜,我肯定那蜜甜填滿了娘眼角處的每一絲皺紋。
我的總分是六百五十九分,全縣文科第一名。胡老師在電話里說,楊芳考了五百零四分,估計一本線四百八十分左右,我倆上大學都沒問題。你們就準備填自愿吧,胡老師最后說。
謝謝胡老師!我不知怎樣才能表達出此時心里對胡老師的感激之情。真的,如果沒有胡老師幫助,我不敢想象此時的我會有怎樣的心情。
三月份第一次??记?,我書都沒看了。我家窮,就算我考上了大學,娘也供不起,娘供我到高中已借了一千多塊錢了。其實,以我的成績,考個重點大學輕而易舉,高中幾年,我從來沒考過全縣第二名,有時,第二名還差我三四十分。所以,只要我參加考試,準能上重點。但,我不能考上。當時我想,讀大學每年光學費就好幾千,重點大學更貴,還有每月七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娘做五十年活路都交不起。如果將來娘看到了錄取通知書卻不能供我,我想她會難過的心臟劇痛的。反正,考上了也上不起,何必非要爭取張錄取書讓娘傷心呢。所以,我決定不參加高考,??家膊豢?,如此,還能省去報名費呢。
當初我沒參加模考成了學校的新聞。最好的尖子生沒參加考試,原因何在?校長教導主任都過問了,其他師生也在私自談?wù)?。終于,班主任胡老師知道了內(nèi)情,他還沒找我談話時,楊芳就把我家的情況向他匯報了。接著,胡老師來了趟我家。回校后,他對我說,何國順呀,你還是該參加考試的,你可是我多年來成績最好的學生,我想好了,你娘供不了你上大學,但你可以申請德貴助學金的。說著,胡老師將兩百塊錢塞進了我手里,他說你去交報名費和體檢費吧。
是呀,我可以申請助學金呀。想到龍德貴助學金,我眼前就有了陽光。
龍德貴是我們縣在省城的企業(yè)家,開了家大公司,他今年才在縣里設(shè)立了德貴助學基金。縣報上說,今年起,龍總每年拿二十萬在家鄉(xiāng)資助五到十名品學兼優(yōu)家庭貧困的大學生上學,對考上國家重點大學的貧困學生,龍總每年除了無償資助五千元學費,還將按月給特困生提供三百元生活費。
胡老師要幫我申請德貴助學金,他說有九成把握,我當時就激動的不行,眼淚差點就出來了。我想,有了助學金,上大學就不擔心學費生活費了。更讓我激動的是,當天下午胡老師就帶來了好消息,他說校長說了,我的助學金打包票能得……
掛斷胡老師的電話,我感覺腳下踩著一朵云彩,身子飄逸。
我正要走出支書家堂屋時,突然聽到了一句“這就是考了六百五十九的那小伙子!?”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支書家堂屋里還有好多人,他們是地區(qū)和縣里文物部門的。
幾日前,村支書弟弟楊忠強在挖地準備修筑烘烤烤煙的烘房時,從地里挖出了一些鐵塊和一塊玉片,當時在縣煙草局當局長的楊芳姐夫正好來給丈人過生,他反復看了鐵塊和玉片后,立刻叫楊忠強停止挖掘,他說現(xiàn)場好像是個古墓,要把鐵塊帶回縣里請專家看看。果然,縣里的文物專家看后覺得像是唐代的,便報給了地區(qū)。兩天前,地區(qū)及縣的文物專家一同來了,他們挖開一層土后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銅壺,認真察看后說是重大發(fā)現(xiàn),認為那個銅壺很有價值。接著,他們把情況報給了省里,如今,他們正在支書家坐等省里專家前來。為不讓出土物受損和保護發(fā)掘現(xiàn)場,他們還請支書楊忠壽和駐村民警王磊承擔起了守護文物和發(fā)掘現(xiàn)場的工作。
專家們的贊許讓我頓生羞澀,在他們的目光里,我低著頭走出了楊芳家堂屋。
來到楊芳家院壩,我正要向褲襠丘跑去,卻見楊芳從廂房里走出。她向四周看了看,輕聲朝我說道,順子,太好了,我們都……說了半句她便停住。片刻后,楊芳更加輕聲,像是自言自語。她說,太陽小點了,我要去打豬草,去割蒿芝。說罷,她轉(zhuǎn)身走進了廂房。我感覺她的臉紅得發(fā)燙。
我站在原地好久沒動,心已飛到了茅草坡。
眼前一片翠綠,生長在茅草坡的密匝的蒿草們不時被帶著清涼而來的山風拂起綠色的層浪,陣陣青草的芳香撲入鼻孔,沁及心肺,使我立即忘卻了在褲襠丘里遭遇的毒辣太陽的烘烤,忘卻了秧鋸的鋸割,忘卻了螞蟥的叮咬……此時,萬物都美!
這里名為茅草坡,但茅草卻沒蒿草生長的好,特別近年我的同齡伙伴大都去廣東做了打工仔,大人忙于地里活路,已少有人前來打割蒿草上的蒿芝了,于是蒿草們便越發(fā)
生長的好生長的快,如今,這里的蒿草已成了千余平米的蒿林,蒿草沒及人頂,生長旺盛的蒿草們已經(jīng)擠占了茅草們的領(lǐng)地。
茅草坡一邊是處洼地,洼中有眼山泉,洼地因此名為冒水孔。冒水孔里的那眼清澈泉水冬暖夏涼,路人們都樂于品嘗它的甘甜。
山泉甘甜,蒿林滴翠,這真是美麗的景致。兩年前,我和楊芳就是在這里度過了那難忘的一刻。
自小學起,我與楊芳年年同班,雖同堂聽課,她的學習卻大不如我,我年年考試第一,她卻名列中間,著急的村支書每次見我都要求我?guī)椭愫脤W習。但,小學時楊芳與我卻少有往來,直至初中,我們到鎮(zhèn)中學住讀后,她才開始主動找我補習。楊芳家是村里首富,支書楊忠壽開有磚廠,每年利潤就有七八萬,而且她家種的烤煙特多,每至種植或烘烤時都得請七八個小工幫忙。作為補習回報,村支書到鎮(zhèn)上時也會給我送去一些大米或舊的衣褲,而楊芳則常將一些零花錢偷偷塞入我的衣兜。于是,我們初三時就戀愛了。高中后我們進了縣城一中,依然同班,但我仍住讀學校,她則住進了當煙草局長的姐夫家。從此,在姐婦姐夫不在家時,楊芳就約我去局長家里大吃大補,在局長家我嘗到了牛奶的味道,品到了咖啡的甜苦。高中三年,楊芳除不時給我購置學習用具,還背地里給我買來過運動球鞋和絲棉襪子,以及從婦婦家?guī)С鰜淼脑S多吃用物品。不回家的周末,她還去我宿舍幫我洗滌衣褲。而我,只能加倍幫她補習課程……
那是前年暑假里的一個傍晚,我擔著柴禾路過冒水孔喝清泉解渴時遇上了楊芳,當時她正在離泉眼不遠處打豬草。那里長有幾叢水蔬麻葉,水蔬麻葉是豬們的上好草食,楊芳正在收割。當時,我覺得她割豬草的樣子好看,便靜默欣賞。割完水蔬麻葉,楊芳也看見我了。我們相視一笑,心里一陣喜悅。眼見夕陽漸去,而她背篼里卻并無多少豬草。
總不能背這點豬草和你一路回去吧,楊芳說。這時,我突然想到了蒿芝也是豬們喜愛的草食。我說,我?guī)湍愦蜇i草呀。說罷,我指了指茅草坡。蒿芝!楊芳也立時想起那里有的是豬草。
我們來到茅草坡,來到了蒿草密匝的蒿林。我用手中的柴刀不停地揮砍著與我齊高的蒿草,身后的楊芳則整把整把地將蒿草頂端處嫩綠的蒿芝摘人背篼。
夠了,不用砍了。不一會,楊芳就喊停了我。我回身看時,果見背篼里蒿芝滿溢,可地上尚未摘去蒿芝的蒿草卻像小山一樣堆積,有半人高低。這時,我用柴刀在小山上幾經(jīng)撥弄,蒿草們便平整地如同一床酥軟的棉被。我將柴刀一扔,仰躺在了酥軟的棉被上,雙眼一閉,感覺好生愜意。
漸漸的,我感覺有一股濕潤的熱流在臉上游弋,同時,一股海飛絲的香味已將我的鼻孔充斥。猛然睜開眼睛,楊芳的嘴唇已包裹住了我的雙唇。于是,我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我們在厚厚的蒿草上翻滾著,吮吸著,尋找著……
仿佛許久,我們停止了動作,身上淌著汗液。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腿腳上沾有血跡,蒿草上也是。于是,我像犯錯的人一樣連聲說道,芳,對不起……不準說,順子,我愿意……接著,楊芳又鉆進了我的懷中。這一次我們抱的更緊,沒有過多動作,卻久久沒有松開。
楊芳還沒到,我已在兩年來我們無數(shù)次身心交融的蒿林里砍就了一床厚厚的蒿被,我等待著一個背著背篼的美麗姑娘的來臨,今天,我們要在這里分享高考成功后的喜悅。
終于,楊芳出現(xiàn)了,但卻沒背背篼。
我伸開臂膀時,她向我飛馳而來。
接著,我們在把喜悅化成了熱吻,化成了翻滾和融合,至到精疲力竭。
順子,北大浙大復旦南開還有中山大學,你報哪所學校呀?這時,楊芳抬頭問我。我說,北大太遠,我報浙大吧,浙大在杭州,那里有太多的美景,人杰地靈,而且,你可能會上省城大學,浙大離你近些,我就上浙大。楊芳在我耳邊一吻,說,你如果得的助學金不夠用的話,我向我爹要錢,我會寄給你的。于是,我感激地把她抱的更緊。楊芳說,我爹的磚廠一年有七萬塊錢收入,烤煙也能得到上萬塊賺頭,我爹有六十多萬存款,加之你有德貴助學金資助,你放心去浙大吧,我每月寄給你三百塊。我說,不用了,芳,有德貴助學金我能上完大學了。楊芳說,不行,助學金是助學金,我?guī)湍愕氖俏規(guī)湍愕模僬f了,今后我的還不是你的。楊芳說道,你想,要不是你幫我補習,我能考上大學呀?我說,芳,有助學金我真的不再需要錢了。她說,你讀書就不穿衣服了?就不穿鞋了?你用哪樣錢買呀?說罷,她伸手壓住了我的嘴唇,不容我再辯。
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和楊芳依然緊緊相擁。我們約定明天就去縣城,和胡老師一起給我申請德貴助學金和填報高考自愿。
回到家,我舅來了,他說我要上大學了,去鎮(zhèn)上稱了斤豬肉,正安排我娘炒好。
填好高考自愿,為把助學申請寫的充分全面,胡老師和我?guī)滓赘寮磐ㄟ^了校長審查。接著六天,我來回鎮(zhèn)上縣城,總算打好了家庭貧困證明,等來了公示。一切辦好后,我和楊芳回到了村里。
這天清晨,我們一進村子就聽說出了大案——新出土的文物被盜了。
村里人說,四天前來了省里的文物專家,他們一來就斷定村里出土的果真是極具考古價值的文物,特別那個銅壺,世上稀有。鄰居回憶說,當時支書問了省里專家,他說,不就是個小銅壺,能值幾個錢呀。省里專家笑著說,值幾個錢?要是落人文物販子手里,交易黑錢五六百萬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五六百萬?!村支書傻了眼,圍觀村民也被驚呆。
可是,銅壺第二天就不見了。鄰居說,縣里的公安破了三天案都沒銅壺下落。昨天,省里專家急了,他們一早向省里打了電話,下午就聽說案子驚動了地區(qū),地區(qū)的領(lǐng)導說能在我區(qū)發(fā)現(xiàn)如此有價值的文物太難得,文物絕不能落入壞人手中。于是,案子成了地區(qū)領(lǐng)導督辦案件,地區(qū)領(lǐng)導要求地區(qū)公安抽調(diào)得力干警,限時半個月找回銅壺。就在昨晚,地區(qū)公安一到,一個二十多人組成的專案組就成立了。鄰居說,昨晚警報聲響了半宿,村里像出了鬼,人們門都不敢出……
進了家門后,一碗茶沒喝完,我和娘就得到了通知,要求全村人立馬到支書家開會,說是專案組讓召集開的。
會上,支書楊忠壽說話的聲音都嘶啞了。支書說,鄉(xiāng)親們啦,在我們村發(fā)生這事真讓我臉上無光啊,我們村可是鎮(zhèn)里的平安村落呀,發(fā)生這事叫我這個支書啷個交待呀。支書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文物在我家被偷的,連個文物都看不住,我啷個對得起政府對得起黨……鄉(xiāng)親們啦,是哪個拿走的就自覺交出來吧,公安說了現(xiàn)在交出來算自首,會從輕處理,不判大罪……說著,支書淌出了淚水。
這時,一個公安來到支書身邊。說,楊支書,你別說了,安排一下村民,我們要分頭找他們談話。
于是,我們挨個接受了公安們的問話。
錄取通知終于發(fā)到了手里,當我把嶄新的蓋有浙大大印的通知書遞給我娘時,娘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娘不識字,但她知道那張紙的珍貴,她像抱著剛落地的嬰兒一樣捧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看了許久。許久后,娘
說,順兒,快收起來,擔心娘弄臟了……
不曾料想,我的幸福稍縱即逝。幾天之后,胡老師的突然到來,把我所有的夢想瞬間擊的支離破碎。
這天,胡老師一到我家,就急切地對我娘說,大姐,有件急事,何國順必須跟我去縣城,特別急,得現(xiàn)在就走。哪樣事呀,我和娘同時問道?,F(xiàn)在不說了,何國順,你到了縣城就知道了。
臨走時,我想到了楊芳,覺得應(yīng)該告訴她一聲。我說,胡老師,我去問哈楊芳看她家要給她姐家?guī)|西不。你不要去楊芳家了,最好不要讓他家人,知道我來過,我們快走!當時我舅也在,從胡老師的急切里,我們同時感到了不安。我舅提出和我一同進城。胡老師略思片刻,說,行,這最好不過。
在通往縣城的班車上,胡老師道出了他此行所為何事。
何國順,你申請的助學金沒得。班車啟動后,胡老師的話使我和我舅遭遇了一記驚雷。讓我不解的是,連申請都沒寫過的楊芳卻得了。
肯定是教育局和招辦的人搞的鬼,胡老師分析道。他說,他知道消息時也特別吃驚,楊芳家可不是貧困家庭,她本人也非品學兼優(yōu)。胡老師說,他一聽到消息就去找校長了。校長說,他本人已經(jīng)去爭取過了,可人家上面非要這樣定,錢在人家賬戶上,我一個校長又能怎么樣呀。胡老師繼續(xù)說,校長給我打招呼了,說我也不能管這事了,他擔心我會惹事上身。所以,這事我覺得只有你們自己找教育局了,我的意思是你們?nèi)フ揖珠L,招辦主任也是他兼的,向他求情,看有轉(zhuǎn)機沒有,要不就完了。
胡老師強調(diào)說,你們進城就直接去教育局,校長不準我出面,我就只能在我家里等你們了……
下午五點,我和我舅順利的見到了教育局長。初入辦公室,局長客氣地將我們引入沙發(fā)坐下??伤宦牭胶螄樅偷沦F助學金,臉上立馬現(xiàn)出了陰云。沒等我舅把話說完,他便厲聲接過了話茬。當時,局長的話像連珠的炮彈在我頭頂炸響。
局長說,你們以為助學金給誰不給誰是我個人定的?那是所有局領(lǐng)導和招辦的領(lǐng)導一起定的……你們求我,我求哪個?告訴你們,我還想讓全縣考生不交錢就能讀大學呢……全縣不只你何國順家日子過的苦,比你窮的娃娃多的很呢……
這時,局長手機響了,他終止了連珠炮彈的發(fā)射。
接完電話,局長說道,對不起了,本人下班了。說罷,提著皮包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口,他又轉(zhuǎn)過身來,說,咋個,你們想給我守辦公室!?
我和我舅沒了主意,在胡老師家,我們像兩只呆呆的木雞。
晚上,胡老師一家做了一桌子的飯菜,可那些佳肴在我嘴里卻索然無味,絕望感取代了饑餓感。
現(xiàn)在只有找縣長了。就在我和我舅主意窮盡時,胡老師讓我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吃完晚飯,胡老師說,今晚就在我家住,明天一早你們?nèi)タh政府,去找縣長,但愿縣長能幫你們……
次日,我們沒見到縣長,卻在縣長辦公室里遇上了縣長秘書,他把我們引到了信訪辦。秘書說縣長去省里了,你們?nèi)ヒ粯切旁L辦吧,去那里反映情況和找縣長一樣。于是,我和我舅去了信訪辦,見到了信訪辦主任。
當時,主任一邊看著《貴州日報》,一邊聽我舅述說情況。
主任說,你們咋以為教育局搞鬼呢?當時,我舅一說完情況,主任就反問起了我們。他說,既然助學金是獎給品學兼優(yōu)學生的,那我問你們啥叫品學兼優(yōu)?這品是指人品指思想指道德呢,你考試得了高分就品學兼優(yōu)了?我看人家教育局不可能亂搞的,你們回去吧。
主任的話像催淚彈,一下就把我的眼淚催出了眼眶。這時,我舅急了,他上前一把抓住主任。舅說,我求你了,主任,求你幫幫我外甥,我和我外甥給你磕頭……說著,我舅的右腿已彎曲向地,但雙手卻被主任一下抓住,身子匍匐在了主任的辦公桌上。
胡鬧,簡值胡鬧!主任的聲音頓時引來了兩名穿保安制服的男子。主任說,把他們帶出去,這是政府機關(guān),不要讓他們影響我們辦公。
這就樣,我們被兩個保安推拉著出了政府大院……
我的大學夢就此終結(jié)了。
回到村里,我發(fā)現(xiàn)楊芳失蹤了。那些天,除不停地睡覺,我特別想見楊芳,想解開助學金之迷。我天天在楊芳家附近徘徊,卻始終不見她的影子。我也常在傍晚去茅草坡。在蒿林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閱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我堅信還會與楊芳再見。
一陣陣刺耳的警報聲又一次使村子沸騰。
楊忠壽被逮捕了!這天晌午,我起床喝水時,聽見鄰居們在門外高聲談?wù)摗?/p>
文物案破了。但,公安卻是在縣城教育局長家里找到銅壺的!原來,楊忠壽和當煙草局長的女婿及教育局長是文物案同犯!
聽聞消息,我吃驚,不解,卻似若明白。
案件甫破,駐村民警王磊又帶來了同樣令我震驚的消息。
楊芳被大學拒錄了!王磊說,文物案帶出了楊芳學籍做假案。公安查獲,在檔案送省招辦前,煙草局長伙同教育局長在楊芳學籍里加進了家庭貧困及優(yōu)秀學生干部等虛假證明。
不只大學拒錄了楊芳,王磊說,龍德貴老總聽說教育局助學金做假,他已取消了所設(shè)助學基金。
此前,我一直在等待楊芳和她的消息,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天,我告別駐村民警王磊后飛奔回家,一到家我就往嘴里直灌涼水,讓一旁的娘久久瞠目。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娘老了許多,瘦了許多,耳邊多出了不少白發(fā),像七十歲的老婦,可她不到五十歲。
我從碗柜后面抽出砍柴刀,然后出門。這時,娘叫住了我。娘說,順兒,你去哪?我回頭看了看娘,說,娘,明天起我不再睡覺了,從此天天幫你做活路。說罷,我已到了屋前的小路,肩扛砍柴刀開始在村里的小道上狂奔……后來,我跑到了茅草坡,走進了蒿林。
我脫去汗衫,赤膊砍起了密匝的蒿草。此時,我忘記了世間萬物,忘記了浙大,忘記了楊芳……柴刀飛舞,蒿草們紛紛倒地。
終于,我停止了狂砍,汗水已將腿褲濕透,我已力氣用盡。當我拄著刀把喘著粗氣時,感覺身后有人,一股熟悉的氣息瞬間流進腦海。
是楊芳!
我猛然回頭,果見她站在滿地的蒿草間。眼前的楊芳頭發(fā)蓬亂,雙眼紅腫。
這是為哪樣?我終于說出了多日來想說的話。
對不起,順子!都是我爹我姐夫和教育局長做的,他們不是人!此時,眼淚出現(xiàn)在了楊芳的眼眶。我不知道我爹竟然會這樣,他們把你的助學金申請換成我后,從此不再讓我與你見面,他們把我騙到縣城,把我鎖在了我姐家……順子,原諒我!楊芳哀求著。
好長時間里,時空仿佛凝固,直到楊芳從地上撿起我的汗衫。
楊芳向我遞來一個包裹。說,順子,拿去吧,這是一萬多塊錢,我在家里只翻到這些,你去上學吧,今后我會想法讓你讀完大學,拿不到家里的錢,我就去打工……
我搖了搖頭,從她手里奪過汗衫,卻沒接她的包裹。我不能要楊芳的錢。此時,我伸手從汗衫衣袋里掏出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你要做哪樣?楊芳大叫著上前抱住我時,錄取書已經(jīng)變成了幾半,進而成了我手中的一把紙屑。
一陣山風拂來,我將左手舉過頭頂,五指一伸,紙屑們立即飛揚空中,進而漸次飄人蒿林,飄落在了腳下的一地蒿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