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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去的炮聲

      2009-04-27 10:42:08張立江
      歲月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炮兵火炮團長

      張立江

      1

      平臺上林立的炮身隨海浪不時地搖擺,團長何安腳下一滑,險些從平臺上摔倒。他扶著一門火炮站穩(wěn),阢隉地回頭,發(fā)現(xiàn)所有的火炮都在跳舞,這讓他多少對即將實施的“船載炮海上射擊”產(chǎn)生了懷疑,這不是在海上設(shè)置駐鋤嗎?

      你有新的信息,請注意查收!

      何安的手機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打開手機上面顯示出“安卉”的名字,再一翻鍵,手機上顯示:他在病床上喊你的名字!何安把電話打了過去,手機通了,對方不接電話。何安心想,安卉同志,啥時候了還不接電話,我的老團長怎么樣了。

      這時,手機里又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他翻鍵一看,上面寫道:他想聽到炮聲。

      何安眼前模糊起來,又撥了幾次安卉的電話,對方始終在說,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他用笨拙的手編了一條短信:老團長,我會讓你聽到海上的炮聲的!

      何安拇指摁在發(fā)射鍵上,感覺一發(fā)炮彈從手中飛向大海。

      何安說的老團長,是他剛當(dāng)兵時的團長謝天行,守備師有名的“小鋼炮”。別看他個子矮,聲音像小鋼炮一樣響亮,送他“小鋼炮”的綽號,是迫擊炮玩的漂亮,拿手的是迫擊炮的簡易射擊,一只炮身在他手里指哪打哪。

      何安入伍來到謝天行所在的守備團,在三炮連玩的是85加農(nóng)炮。85加農(nóng)炮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就使用過,它的后坐力極強,能將炮架后的巨石撞裂,一般炮兵在挖駐鋤時都選一些堅硬的土質(zhì),減輕火炮的后坐力,以減輕瞄準窗對瞄準手臉部的撞擊。

      記得新兵下連第一次打炮,何安坐在搖晃的炮車上,問身邊的大個子新兵肖勁松,玩過炮嗎?肖勁松用一種蔑視的目光看了何安一眼,說,怎么害怕了。

      何安不服氣的樣子說,你不就是在炮團大院長大的嗎,打起炮來不一定誰尿褲子。

      肖勁松豎起大拇指說,是炮兵的坯子,你還別說,我雖然沒打過炮,還真可以給你上一課。說著正了正軍帽,一本正經(jīng)地說,炮兵瞄準擊發(fā)的動作要領(lǐng)你知道嗎,前腿弓,后腿繃,輕輕靠近瞄準窗。肖勁松說著站了起來,指著牽引車后面的大炮說,這老伙計你不摸透它的脾氣,它的瞄準窗一定會撞了你鼻子,碰了你的臉。要是在雨后泥濘的草地里,不管你在駐鋤后面打上木樁子,還是頂塊大石頭,大炮一響,炮架像射出的炮彈在草地里飛撞,卷起漫天的泥塊、污草,那劇烈的沖擊波聲,震得你五臟六腑像炸開似的。有人統(tǒng)計過,有80%以上的老炮兵最后都落個耳膜穿孔“殘疾”,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留下來的85加農(nóng)炮。

      肖勁松,別說的那么邪乎,你看何安的腿在抖。

      一個老兵接過了肖勁松的話。肖勁松哈腰在何安襠下抓了把說,媽呀,尿了。

      車上一片嘩然。

      三炮連的炮靶場設(shè)在山腳下一片開闊的草地,絕對是野生的炮兵靶場。何安第一次踏上靶場時,聽連長說,想當(dāng)炮兵先要練耳。

      一輛輛碾過草地笨重的大炮車,在雨后的草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靶場上小草綠茵茵閃著光,炮車一字排開,全副武裝的士兵燕子般飛下炮車,嫻熟地用炮,弄出的金屬碰撞聲,不時撞擊著新兵的耳膜,快速輸送到心臟蔓延至腿和腳,使他們在慌亂中尋找自己的炮位。

      炮兵討厭在這種天氣打運動目標,松軟泥濘的草地里,炮架根本起不到支撐力的作用。

      天啊!大炮響了。

      這是什么龐然大物,大地在劇烈的顫動,撕扯著你的心臟,迫使你佝腰,抱頭,捂耳,變成讓大炮瞧不起的肉團。何安蹲在4號炮位上,縮著脖子,頭幾乎鉆進泥草里,身上落滿了泥塊、污草,蹦蹦亂跳的心,像一臺發(fā)動機帶動全身每個部位的神經(jīng)零部件,猛烈地扯動起來。他模模糊糊聽見炮長聲嘶力竭地高喊:換手射擊。何安已經(jīng)魂不附體,哪里還記得換炮位,將炮彈死死摟在懷里癱在地上,像炸飛的一塊爛肉落在草地上,魂都飛了。

      忽然,他感覺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起菜色的臉,撞上肖勁松刀一樣蔑視的目光,這才鼓起勇氣慌里慌張地跑到2號裝填手的炮位。剛抱起幾十斤重的大炮彈,“轟”的一聲,隨著大地的震動,一發(fā)炮彈又飛出炮膛。他手中的炮彈在手中滑了一下,顯些滾落在地。他慌忙將炮彈緊緊抱在懷里,見鼻孔流血的炮長好像沒有感覺,左手指著正前方,右手高高舉起小旗,高喊著:命中彈,四發(fā)裝填。

      何安貓腰,抱著炮彈,慌慌張張來到炮膛前,屁股一用力將炮彈向炮膛推進。前面的瞄準手“唉喲”尖叫了一聲,何安搖晃著睜眼一看,媽呀,炮彈頂在了瞄準手的屁股上,全身的汗“嘩”涌了上來,炮彈“倏”從手中穿了出去,掉腚扎進了泥草里。

      何安大腦“嗡”的一下,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雙手護頭,等待著那粉身碎骨的巨響聲。

      炮彈像突然停下來的秒針杵在泥草里。

      這時,何安聽到了“小鋼炮”的聲音:你們連平時是怎么訓(xùn)的,你看看,個個狼狽相,不是滿臉的血,就是膽小怕死的,發(fā)發(fā)命中還不行,還要打出炮兵的威風(fēng)來。

      何安向觀察臺望去,看見團長謝天行站在觀察臺上,從上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煙,用嘴叼出一根,把手里剩下的煙蒂熟練地連接上。狠狠地抽上兩口,摘下帽子,驅(qū)趕著蚊蟲從觀察臺上走了下來。

      何安看團長向炮陣地走來,耷拉著頭不敢抬頭。團長站在瞄準手的位置停了下來,向何安擺了擺手,何安的心忽地跳到嗓子眼。媽呀,團長怎么看中我了,看樣要收拾我。何安心里打著小鼓跑了過去。團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別怕,你給我當(dāng)二炮手(裝填手),來,我先給你做個示范。

      何安呆立一旁,只見團長嫻熟地將炮彈送到炮膛口,右手掌托起炮彈底座,快速用力旋轉(zhuǎn)向炮膛推進,只聽炮栓“咣當(dāng)”一聲炮膛關(guān)閉。

      何安學(xué)著團長一連貫的動作,“咣當(dāng)”一聲完成了二炮手裝填的整個過程。隨后,一本正經(jīng)成跪立姿勢大聲喊道:裝填完畢!

      何安覺得自己是一臺被人操作的機器,這一過程是被一種無形的力支撐著,不過,他聽到了金屬碰撞的美感,看到了一種力量的美。

      眼前的團長,由“弓”與“繃”形成的瞄準姿勢,是用合力的形式完美地表現(xiàn)出來。他手中的方向機和高低機無論如何調(diào)整,并沒有破壞“弓”與“繃”的合力之美。隨著“注意觀察”的聲音炸響,一團火球騰空而起,團長身體彈簧般整體向后射出,兩腿間的“弓”與“繃”整體移動,使火炮與身體在運動中流露出一種和諧之美。

      在整個射擊過程中,何安一直杵在炮位上,感覺身后有一雙蔑視的眼睛,像冰冷的槍口頂在他的后腰上。

      2

      海浪打在平臺上啪啪作響,在夜空里格外的清亮,像打在何安的心上,潮濕而沉重。

      眼前的平臺載滿了18種重火器,這是老團長謝天行的想法。一開始何安對這種“船載炮海上射擊”產(chǎn)生懷疑,可這一方案集團軍還是同意試訓(xùn),待軍區(qū)批準進行演練。

      船載炮是將陸軍各種地面火炮配載在各型艦、船、艇上,在登陸海域的一定區(qū)域選擇射擊陣地,以火力支援登陸作戰(zhàn)的海上陸炮支援火力。

      謝天行提出這個方案之初,對何安說,

      在未來渡海登島作戰(zhàn)中,對火力的強度與密度需求越來越大,火力運用將更加頻繁,火力的地位作用將顯得更加突出,何不試試“船載炮射擊”。

      謝天行的想法,實質(zhì)是給地面炮兵部隊提出一個具有挑戰(zhàn)性的課題。

      何安當(dāng)時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事后他翻閱了大量的資料,從各種資料上了解“船載炮射擊”早在二戰(zhàn)時期,著名的諾曼底登陸戰(zhàn)役中,盟軍就首次將火炮裝載在坦克登陸艇上,開創(chuàng)了船載炮兵的先例。我軍也在解放海南島和一江山島時將迫擊炮、小口徑直瞄火炮裝載在民船上伴隨火力保障,對戰(zhàn)斗的勝利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何安雖然覺得老團長的想法有些落后,但他從心里尊敬這位前輩,人離開了炮兵部隊,心還在追趕著炮兵部隊。那些日子,何安辦公室里徹夜燈明,他坐在團作戰(zhàn)室里,嘴里銜著香煙,眼里閃爍出狡黠的目光,觀看電視資料片《諾曼底登陸戰(zhàn)役》,他想改進老團長的“船載炮海上射擊方案”。

      何安在憂患炮兵部隊的發(fā)展中,他沒想到集團軍同意集中各種火炮進行試訓(xùn),等待軍區(qū)的批復(fù)。

      何安一臉愁云站在平臺上。

      你有新的信息,請注意查收!

      手機里又傳出女人的聲音,這個信息的聲音還是他當(dāng)團參謀長時謝安卉設(shè)置的,他一直沒有更改。除了謝安卉和聯(lián)通公司,很少有人給他發(fā)短信,而謝安卉除了發(fā)短信,不接何安打來的任何電話。

      何安翻鍵,手機屏幕上顯示出5位數(shù)字,他知道這是聯(lián)通公司發(fā)來的信息,他懶得看刪除了。他又翻出謝安卉的名字,發(fā)射,里面又傳出那個女人的聲音。

      沒有謝安卉他不會和謝天行走得這么近,謝安卉是謝天行的女兒,她們在師文化補習(xí)班認識的。當(dāng)年她們都是師里的干部苗子,集中在一起補習(xí)文化課,備戰(zhàn)全軍院校的統(tǒng)一考試。

      何安知道謝安卉是團長謝天行的女兒,還是那年的春節(jié)前。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天空藍藍的沒有一絲云兒,涼風(fēng)習(xí)習(xí)讓你的心情格外的好。他走進連部,迎面撞見了通信員,通信員說,團里炮兵股電話通知,讓你立刻到團長家報到,什么事情沒說。這多少讓何安感到有些意外。

      連隊到團部要翻一座山,何安沿著山道爬到山頂,喘著粗氣望著山下一排排紅磚小平房,心想,團部怎么設(shè)在山溝溝里。

      團部的營房是過去日軍修建的兵營,一色的紅磚小平房,像布置好的兵陣,整齊地南北排列著。中間一條筆直的沙石路,將一排排營房劈成東西兩片。西片是干部宿舍,東片是團機關(guān)。團家屬院設(shè)在距團部10公里的山角下。

      何安沒有進團部,望著團部心里翻來覆去想,團長有事為啥不在辦公室說,再說,團長和他在打靶場上只見過一面,怎么會找他?

      自從那次打炮后,何安覺得在全連人面前有些抬不起頭,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沒有人把此事當(dāng)成“笑料”,肖勁松也沒再提此事。他想,也許大家都掛了彩,誰也別笑話誰。

      沒過多久,全軍進行文化課補習(xí),何安以全連文化摸底考試第一的成績,當(dāng)選了三炮連的文化教員,成了連里的“小秀才”,也給他報考軍校鋪下了一塊“奠基石”。

      一路想著,來到了團家屬院。團家屬院是紅磚瓦平房結(jié)構(gòu),房前各家的小院里一色的小白菜、小蔥。這里無霜期只有三個月,難得吃上這樣的青菜。

      何安敲響了團長的家門。門“咔”的一聲開了,何安的眼前是一位戴著近視鏡的姑娘,一張清傲姣好的臉,怎么是她。

      謝安卉翹著下頦說,感到有些意外,請你不來點花樣,恐怕是請不動。

      何安臉上頓時浮上一層桀驁不馴的神色。

      怎么,來到家門口也不肯進屋。

      何安不知謝安卉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這是一套標準的團職干部平房,三室一廳。走進客廳,肖勁松迎了上來。

      肖勁松和謝安卉在進補習(xí)班前就熟悉,別看何安和謝安卉在前排座挨座,但何安感覺肖勁松的目光一直在他倆中間走來走去。如果肖勁松不是180的大個子,他坐在后排是不會老實的。他對何安說過,謝安卉是他的“表妹”,可別打她的主意。他形影不離地圍著謝安卉轉(zhuǎn),身上好像刻意流露出江湖好漢的習(xí)氣,保鏢的架勢實足。

      謝安卉像只乖巧的小蝴蝶,情愿讓肖勁松牽來牽去,可一坐在何安身邊,臉上便流露出清傲的神情,讓何安感覺很不舒服。

      謝安卉在何安身旁靜靜坐了一個月,終于開口了:能把你那本書借我看看嗎?何安心里暗喜,故裝作沒聽見的樣子。謝安卉沒再開口,何安卻坐不住了,直到下課他才將那本《物理難題解》塞給她。謝安卉隨手將一張紙條塞給何安。何安沒敢看,攥在手里走出教室,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才打開紙條,上面是一道沒解完的物理題。

      這張紙條讓何安一夜未眠,興奮了一個晚上,才把這道題解開,又工整地抄了一遍,折好,放進衣兜里。第二天,謝安卉接過紙條,看了一眼,啥也沒說放進了衣兜。何安想,這人也太不講究了,連句謝謝的話也沒有,昨天一夜的勞動成果讓良心吃了。后來,何安從那本《物理難解題》中看到了這道題,是一道“例題”,何安有一種被玩弄的感覺。

      今天,謝安卉請他吃飯,這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

      菜上齊了,沒想到謝安卉還會烹調(diào)手藝,干起活來有點軍人的素質(zhì)。

      謝安卉給每人斟滿了一杯啤酒,又翹起她那高貴的下頦,說,二位學(xué)友,我敬你們一杯。

      何安發(fā)現(xiàn)她端杯的小拇指微微翹起,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不就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嘛。

      謝安卉很費勁地喝下一杯啤酒,肖勁松接著豪爽地干掉。

      何安端杯抿了一口,肖勁松用空杯碰了碰,豪氣沖天的樣子說,男人,干了。

      謝安卉朝他笑了笑,挺可愛。

      何安說,你謝我什么?

      一杯酒下肚,謝安卉的臉像紅蘋果,給何安又滿了一杯,說,感謝你常借給我書。

      何安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牽強,端杯站了起來說,學(xué)習(xí)上我不如你,同學(xué)傳傳書看,都是應(yīng)該做的。

      謝安卉顯得有些激動,說,我真的很感謝你,你的物理基礎(chǔ)比我厚實。

      那感謝我什么?肖勁松插話。

      你是我的保鏢,能不感謝嗎。說著端起杯接著說,也希望你倆能成為好朋友。

      仨人碰杯,肖勁松挑戰(zhàn)說,敢不敢和我豪飲幾杯。

      連喝幾杯?

      何安應(yīng)戰(zhàn),隨手拎過一瓶啤酒說,來,捧瓶喝!

      好!

      酒桌上立刻掀起了高潮。

      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愛出風(fēng)頭,如果不是團長及時回來,他倆不知要干掉多少瓶啤酒。

      仨人正飲酒說笑,團長從門外走了進來,看到家里的氣氛,臉上嚴肅得可怕,酒桌上的氣氛一下降到冰點。何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早走一步好了。

      肖勁松機警地喊了一聲謝叔。

      團長順勢坐在桌前,摸出一根香煙,肖勁松手快,點燃。團長勉強笑了笑說,歡迎你們來做客。

      說著,團長端起謝安卉的酒杯,接著說,對不起,不該以這種方式請你們來家里做客。

      團長抽了兩口煙,好像盡量壓低聲音,對謝安卉說,你有多大的權(quán)力,讓我的參謀當(dāng)你的通信員,你和他們一樣都是普通的士兵,一個女孩子喝什么酒,戰(zhàn)士不許喝

      酒,我看這一點,考軍校就不合格。

      肖勁松在一旁也啞巴了。謝安卉一甩袖子跑進了里屋。

      團長把酒杯放在桌上,從兜里摸出一根煙,熟練地接在煙蒂上,猛吸了兩口說,你們是我?guī)熃窈蟮臈澚褐?,要好好學(xué)習(xí)。說著重新端起酒杯說,來,祝你們考上軍校。倆人沾了一下酒杯齊聲說,謝謝首長!

      這時,團長的目光突然停在何安的身上,何安低著頭,恨不得立刻逃出這個家。

      謝謝首長,我們該回連隊了。

      肖勁松的快嘴,還沒等團長開口,何安抓起帽子就往外走。出了門,身上的汗“嘩”地流了下來。

      肖勁松隨后追了出來,看何安要走,問,你和謝團長以前認識。何安腳步加快說,剛認識。肖勁松沒有再追上來,卻仍過來一句:還是心里有鬼。何安走了兩步,覺得這么走了讓肖勁松笑話,便掉頭想給肖勁松兩句,卻看見肖勁松已經(jīng)鉆進了一輛吉普車。

      望著遠去的吉普車,何安心想,自己不屬于這個紅色大院,硬往里擠什么。他想起挎包里給母親寫好的信,便向鎮(zhèn)里走去。

      何安來到鎮(zhèn)里的郵局,買了張郵票貼在信封的右上角,又重新確認一下地址,放心地送進郵箱里。他離開郵局,路過火車站,走進了候車室,在“鐵路線路圖”前停了下來。他順著圖上的鐵路線找到了家鄉(xiāng),好像看到母親躺在病床上流著眼淚,眼里潮濕起來。

      這時,候車室里的廣播響了,開往哈爾濱的897次列車已經(jīng)進站了。他走進站臺,望著車廂里說笑的旅客,鼻子一酸,眼淚在眼圈里直轉(zhuǎn)。他站在站臺上,看到列車員在關(guān)車門,突然,他向列車飛跑起來,一個健步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何安私自離隊了。

      3

      夜幕降臨時,何安接到一條短信:看到你的短信,他笑了。

      何安從手機里翻出安卉的名字,拇指放在發(fā)射鍵上,停頓了一下,啪,合上了手機,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肖勁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

      軍區(qū)的批復(fù)下來了嗎?

      我也在等,你怎么看?

      你心里清楚。

      這是肖副軍長的心愿。

      我看老爺子最后的機會也沒有了。

      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咱們軍可能保不住了。

      你說的是裁軍。

      拿出“船載炮海上射擊”這種方案的部隊能不裁掉嗎!

      你否定這個方案?

      你心里不清楚?

      那你等什么,還不去看老團長。

      老團長想看見的是你。

      扯淡。

      這些年肖勁松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可以降服全團的官兵,卻始終降服不了兩個人,一個是謝安卉,一個是何安。為了降服這兩個人,他始終跟著何安身后跑,上軍校,回守備部隊,交流到集團軍,就差何安脫軍裝了。

      那年何安私自離隊,消息不知道怎么傳到了團里,退出文化補習(xí)班,回到三炮連當(dāng)上了飼養(yǎng)員。不是連長把事攔了過去,他的麻煩就大了。連長說,連里只有你有希望考上軍校,好好復(fù)習(xí)爭取參加全軍的考試,否則,年底三炮連的“全能炮手連”就落空了。

      連長說的是事實,因為評比“全能炮手連”,連里必須有一名戰(zhàn)士考取軍校。

      何安看連長在自己身上花費了不少的心血,沒有輕易放棄文化課的復(fù)習(xí),至于能否參加全軍統(tǒng)考心里沒底。這期間,連長為參考的事,到營里和團里找了多次,雖然沒成,何安背地里還是流了不少的眼淚,同時,做好了復(fù)員回家的準備。

      離全軍統(tǒng)考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團里才批準何安參加全軍的統(tǒng)一考試。

      參加全軍統(tǒng)考那天,何安在考場上碰見了謝安卉和肖勁松。肖勁松上下打量何安一番,說,厲害,還是來參戰(zhàn)了。何安被肖勁松的蔑視激怒了,回了一句:我一天不復(fù)習(xí)也比你強,考場見。肖勁松想說什么,謝安卉扯了他一把,朝何安笑了笑說,祝你成功!

      這個情景何安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有一種感覺,私自回家的事一定是肖勁松捅上去的,至于他參加全軍統(tǒng)考的事,聽說是謝安卉找到她的父親,又找到肖勁松當(dāng)師長的父親,才過了這一關(guān)。

      何安當(dāng)時有一種感覺,有肖勁松在準壞事。他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也別和肖勁松攪和在一起。后來,他沒有參加謝安卉的告別晚會,是不想見肖勁松。他想,沒有肖勁松他肯定會去見謝安卉,當(dāng)面感謝她,有肖勁松的出現(xiàn),只好到軍校以寫信的方式感謝了。

      讓何安萬萬沒想到,他和肖勁松考上同一所炮兵學(xué)院。

      在軍校兩人不在一個中隊,很少見面。過了有大半年時間,肖勁松主動找上來,從兜里掏出一封信,在何安面前晃了晃,說,想知道安卉的地址嗎?

      何安看見信封上面寫著肖勁松的名字,心中不悅,說,還是你留著吧。轉(zhuǎn)身想走,肖勁松說,從一個山溝里出來,有事喊一嗓子。何安心中壓了口氣,大步離去。

      沒過幾天,何安從部隊一所軍醫(yī)學(xué)校接到謝安卉的一封信,何安沒拆開,放入枕頭底下壓了好幾天,后來,在信封上寫了“查無此人”退了回去。以后,在軍校的兩年生活里,再也沒接到謝安卉的來信。

      軍校畢業(yè)時,和他同在一個守備師考入軍校的戰(zhàn)友都到處找關(guān)系,挖門子,想調(diào)出這個兔子不拉屎的窮山溝,何安卻主動要求回原部隊。至于肖勁松的去向何安沒去打聽,有他老爹給他撐著不會差。

      部隊駐地有句順口溜:博克圖不大點,東西溝上下坎,照相館沒膠卷,百貨商店不開門,公社書記一只眼,一把瓜子嗑三圈。一個山城小鎮(zhèn),周圍駐扎著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個師的兵力,師部就駐扎在鎮(zhèn)里。不用說這里是兵家重地。

      何安回到三炮連不久,肖勁松和團長謝天行突然出現(xiàn)在三炮連,讓何安吃驚不小,沒想到他分到了團炮兵股任參謀,成了何安的上級。

      肖勁松下達給三炮連的第一個任務(wù),上山拉木頭,說是要送到團長謝天行的家。天哪,這種人當(dāng)炮兵參謀,炮兵只配拉木頭。何安躺在雪山上,眼望皚皚的群山,心里陣陣發(fā)痛。

      林子不時傳出“嘭嘭”的伐木聲,“順山……倒……了”粗獷的號子聲不時撞擊著山谷。何安從兜里摸出一封信打開。

      何安,還記得我這位老同學(xué)嗎?我們離開博克圖時請你不來,給你的信又打了回來,你真是男人,不過一個大男人連寫封信的勇氣都沒有?我不知為你感到悲哀,還是可憐自己。

      聽說你又分回了我們那個幸福的小山溝,你一定留戀那里的山,那里的軍營,那里的人,我知道你想當(dāng)一名勇氣沖天的“神炮手”,像我父親一樣……

      他的臉燥熱起來,感覺臉上的雪粉濕漉漉的。他抓起一把雪,用信箋包成雪團,擲了出去,雪團像顆炮彈擊中一棵白樺樹,炸開,信箋飄落在雪地上。

      他拾起那飄落的信箋,彈了彈上面的雪,疊好放進兜里。

      “順山……倒……了”他仰起頭高喊著?!班剜亍钡姆ツ韭曈猪懥似饋怼?诚聛淼哪绢^裝了滿滿的一馬車,用了全排大半天的時間。何安弄不明白,守備部隊怎么說占用訓(xùn)練時間就占,每天師團家屬院就要運去幾馬車的木頭,連隊的取暖用木量更大,如此下去,這個原始森林也要被砍光的。唉!來了快一年,一次火炮實彈射擊也沒打。謝天行這個炮兵團長是怎么當(dāng)?shù)模诒蚺?,扛什么木頭。

      何安坐在馬車上胡思亂想,有些后悔畢業(yè)回到這里,守備部隊就是不如正規(guī)的野戰(zhàn)部隊。再一想那個肖勁松,說話那口氣:給團長家拉木頭,要一節(jié)一節(jié)地鋸好,劈好,垛好。唉,連長還偏偏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他。

      他不想再踏進那個門,那里會扯動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就是進去,也要風(fēng)光地進去。他在家屬院外停下來,讓七班長帶隊進去,他一個人去了鎮(zhèn)里的書店。

      暮靄從壑間漫過來,小鎮(zhèn)漸漸模糊了,幾處燈火忽隱忽現(xiàn)。七班長一邊揮動著鞭兒,一邊向排長何安匯報工作。

      排長,其實團長沒叫咱們連砍木頭,是那個肖參謀的主意。團長還給肖參謀打了個電話,給他好一頓擼。

      何安奪過七班長手里的馬鞭,在空中清脆地揚起,馬車快速向山頂爬去。

      過了一會兒,七班長好像在自言自語說,團長也太古板了些,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個警衛(wèi)員也不要,挺讓人心疼的,看他那樣像個聾子,多可憐……。

      你說什么?何安猛地回頭問。

      是真的,我們說話的聲音那么大,他都聽不清。

      何安心里一震,心想,難道他的耳朵真的震壞了,怪不得,他訓(xùn)起人來像小鋼炮。這是誰造的破大炮,玩不得,玩出個“炮神”,卻變成個聾子。他心目中的“炮神”,剎那間,竟變成一個枯瘦可憐的老頭。這時,他眼前浮過謝安卉的身影,心里說,謝安卉,你應(yīng)留在謝天行的身邊。

      皚皚的群山被墨水染過一般,山路在夜幕中漸漸消失。何安跳下馬車,牽著馬,小心向前摸進。他的眼前又浮出謝安卉的影子,嚇了他一跳,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他拉緊馬韁繩停了下來,回頭說,休息一會兒。

      你們看,博克圖的夜色多美。一個戰(zhàn)士欣喜地喊了起來。

      喲!沒想到這個彈丸似的小鎮(zhèn)夜色真美。啊!星斗闌干,多像一門正在射擊的火炮。東溝、西溝稀稀拉拉的燈光好像兩架八字形的炮架,燈火集中的下坎像粗壯的炮身,遠處山頂那閃爍的電視轉(zhuǎn)播臺恰是剛剛著地炸響的炮彈。啊!山城博克圖,像是一座威武的炮城。

      排長,你在想什么?七班長打斷了何安的思緒。

      你看,那燈火像什么?何安回頭問,像不像一門火炮。

      排長,你是想打炮想瘋了。對了,我聽團長說,全師要在黑水靶場舉行炮兵大比武,還要評選出十名“神炮手”。

      真有這事?何安眼睛一亮。

      我能騙你嗎。

      何安興奮地跳了起來,“叭叭”的馬鞭聲回蕩在山谷的夜空。他回頭看了一眼博克圖的夜色,有些后悔沒去見謝天行。

      果然,沒出一個月,炮兵分隊浩浩蕩蕩地向黑水開進了。不過,有一件事讓何安心里不舒服,肖勁松下到三炮連任副連長。媽的,這塊狗皮膏藥貼在身上扒不下來了。

      炮兵部隊的長途行軍,如同老牛拉破車,兩天一夜的山道坑坑洼洼。平時和步兵老大哥一起行軍的那得意勁早飛了。他們裹著厚重的皮大衣,蜷縮在炮車的帳篷里,雙腳凍得不時相互碰撞踢打。坐在駕駛室里的何安,回頭透過駕駛室后窗,看見士兵的眉毛、胡子、棉帽沿都掛滿了白霜,舉起掛在身上的軍用水壺,敲了敲后窗,示意讓士兵們喝兩口,提提神。何安想,高寒地區(qū)的兵不讓喝酒,簡直是一大軍事上的失誤,士兵全靠這老白干取暖提神。

      他在軍校最愛聽外軍研究這一課,也常常翻翻這類書,喜歡巴頓、丘吉爾這類的將軍,不知從哪弄來這些將軍的畫像貼在床頭??赐廛姷南冗M軍事裝備多了,慢慢地感到這支守備部隊像原始的狩獵部落。那笨重的大炮又像一塊磨尖的石頭,瞄準了耀武揚威的老虎。人類在發(fā)展,我軍的小米加步槍打敗洋槍洋炮的國民黨,永遠成為了歷史。今后守備部隊的命運如何?他想起了那位老兵的一句話,彈頭受到五公斤的力量就會爆炸,多么可憐的戰(zhàn)友。他在軍校終于把這個問題弄明白了。炮彈的引信裝置有兩級保險,當(dāng)擊針撞擊底火時,一鋼球脫落,炮彈脫離第一保險,弧形飛出,當(dāng)炮彈飛行到最高點,墜落時,另一鋼球脫落,炮彈失去保險狀態(tài),遇五公斤的力爆炸。那時,他不明白炮彈墜地為何不爆炸,當(dāng)他弄明白了其中的奧秘,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愚蠢的白癡,這么一個鐵疙瘩有什么威風(fēng)的,在你心里長久地作怪。如今了解炮彈的性能,炮彈在手里玩得像球一樣。何安,別看肖勁松是副連長,你也是一排之長,這次說什么也要讓全連人看看,何安才是真正的炮兵。

      車隊突然停了下來,又有炮車拋錨了,這一路不知拋錨了多少炮車。幾年不遇的長途行軍,這些牽引車睡大覺也把車睡散架了,司機的技術(shù)也早涂上一層鐵銹。為啥叫守備部隊,重在守,再守也要把武藝練精,武藝練不精不算合格兵。

      逶迤的黑水靶場,往日荒涼的雪野一下熱鬧起來了,滿目的火炮像拓荒的鐵牛,踏醒了沉睡的大地。剎那間,炮陣地四周的積雪修整得有棱有角,上面用小石頭擺成各種內(nèi)容的標語口號。有一處的標語最引人注目,那是用紅色的碎磚頭擺成的,上面寫著:給炮兵一個機會,還大地一個驚奇。這是何安排所在的炮陣地。肖勁松走了過來,說,老何,可別把口號喊的太響了,收不了場。何安一邊修炮陣地,一邊說,副連長同志,不放心我們比試比試。肖勁松說,這次你的任務(wù)是指揮,不是瞄準手。何安把炮鍬往炮陣地一插,扔下一句,軟彈。

      “轟轟”的炮聲打響了。只見雪野深處一輛輛白色的坦克(用白紗布罩在木頭架起的坦克模型)隱隱約約進入射擊地帶。在雪野里打白色坦克,何安還是第一次。如不是通過瞄準鏡認真觀察,很難尋找到目標。

      何安本不想和肖勁松較勁,把這次比武的機會讓給七班長,可這次地形復(fù)雜,他有些不放心,請示連長后親自上陣。他回頭向遠處的觀察臺瞥了一眼,守備區(qū)的首長穩(wěn)坐在前排,沒看到坐后席的團長謝天行。他把帽檐向后一甩,心里大喊,瞧吧,我才是呱呱叫的“神炮手”。

      命中彈!兩發(fā)裝填。何安從瞄準鏡里準確地看到白紗布上穿透的炮眼,下意識摸了摸鼻子,沒有一點血絲。他向觀察臺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了謝天行站起來,摘掉了“燒雞帽”,從兜里摸出大前門香煙,嫻熟地接在另一根煙蒂上,吸得好香甜,好風(fēng)度。

      老天爺,你怎么不下一場大雨,在泥濘的草地里我會打得更好。何安遺憾戴紅花的不是謝天行,是師長給他戴的大紅花。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師長肖挺,當(dāng)時,師長說,你就是何安?何安點點頭,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師長。

      何安從臺上走下來,在肖勁松面前停下來,主動和他握手,說,師長不像是你的父親。肖勁松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你小子別太得意。

      4

      海浪漸漸平靜下來,海面銀色的月光從何安和肖勁松的臉上掠過。

      肖勁松從兜里摸出一瓶酒,用牙起開,喝了一口,遞給何安說,來一口。何安接過,喝了一口說,沒弄點下酒菜。肖勁松從兜里摸出一袋花生米,撕開說,早給你準備好了。何安抓了把花生米說,你心里有事。看肖勁松不說話,一個勁嚼花生米,又說,你該去看看老團長。

      有她陪著,我去多余。

      你倆這么僵著,也不是事。

      她的心一直在海上漂著。

      得得,咱別扯這事。

      你別回避,我想問你,那次你去老團長家后,怎么就和安卉鬧別扭了。

      扯淡。

      何安清楚肖勁松說的那件事,那情景像膠片一樣印在他的腦海里。

      記得那個春節(jié)的山風(fēng)硬得像刀子,肖勁松裹著皮大衣找到何安,說團長想見他。何安沒理他,以為又想找什么話題扯淡。肖勁松說,別不往心里去,你的“火炮訓(xùn)練改革計劃”團長很感興趣,你小子碰上了好運。提到那份計劃,何安才認真起來,裝作平靜的樣子說,這事還是你去。肖勁松說,誰知道你怎么改革,還是好好改改你身上的酸氣。肖勁松說著抖了抖皮大衣上的雪粉向外走,回頭又扔下一句,是家宴。

      一想去團長家,何安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謝安卉的身影,心想,難道她回來了?不會是她請吧。不管誰請,這一次好好會會這父女倆。

      何安裹著笨重的皮大衣,像一只落滿了雪花的熊貓在謝家門前踱著。

      何安。一清脆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謝安卉。

      到了家門口還猶豫什么,是謝天行請你,還怕我冒充,拿著,這是謝天行慰勞你的。

      謝安卉說著,將手里的青菜塞進何安懷里,掏出鑰匙開門。一股女人的清香撲鼻而來,何安很久沒有聞到香馥馥的花粉味了,好強烈,摻雜一種火藥的味道。

      何安隨謝安卉走進屋,一切還是那么簡潔,團長坐在一張已磨得褪了色的沙發(fā)里,好像沒聽到有人進來,在繚繞的香煙里專心地看一本黃皮書。

      謝安卉脫去軍大衣,淺紅色的毛衣,絕色的身材,讓你想起舞臺上曼妙的小天鵝。她走到團長身旁,在他耳邊說,爸,你看誰來了。

      團長將煙蒂熄在煙灰缸里,拍了拍身上的煙灰,站起來說,是小何。

      團長見何安滿身雪花,懷里抱著青菜一臉的憨厚勁,上前接過青菜,埋怨說,丫頭,怎么這樣對待我的客人,快脫下來暖一暖。

      團長和藹的目光,慈祥的笑臉,何安頓時感到像喝了一口烈酒,全身暖洋洋的。

      謝安卉接過何安手里的青菜,團長拉著何安坐在身邊,說,你的那份訓(xùn)練改革計劃很有遠見,不過,我們是守備部隊,主要以防御為主,你的直瞄火炮進行間隔射擊的訓(xùn)練計劃,恐怕上面不能批。

      團長的開門見山,何安明白這一次來訪是團長的主意。謝安卉端著兩杯熱茶過來,朝何安笑笑,下頦仍然高翹著。

      團長點燃一支香煙,上身向前湊了湊說,談?wù)勀愕南敕ā?/p>

      何安向廚房瞥了一眼,看見謝安卉倚著門框,手里摘著一根芹菜,朝他翹了翹下頦。何安呷了一口茶,說,團長,這份計劃我考慮了很久,我想,我們守備部隊的武器裝備相比野戰(zhàn)部隊是差了很多,任務(wù)也不同,同樣都是炮兵,當(dāng)炮兵的只打過直瞄射擊,沒打過間隔射擊,甚至沒有打過炮,只會伐木頭,算什么炮兵。

      何安一口氣把一路的想法都扯了出來,陡然止住,抬頭看了團長一眼。

      團長摸出一支香煙,接在燃燒的煙蒂上,吸了一口說,接著說,你的想法很好,接著說。說著戴上了助聽器。

      我們的武器不夠先進這是事實,但我們應(yīng)該在現(xiàn)有的裝備上,瞄準未來戰(zhàn)爭,在原有的戰(zhàn)術(shù)上有所突破。直瞄火炮打間隔射擊確有些困難,我們可以將直瞄火炮的最大仰角,通過改變駐鋤增大仰角。這樣不但可以提高士兵高難度下裝填炮彈的能力,又可以抓住戰(zhàn)機,以防御為進攻。我軍在挺進大別山時,就以防御來牽制敵人,抓住戰(zhàn)機,從防御轉(zhuǎn)為全面進攻,取得了一次歷史性的勝利大轉(zhuǎn)折……。

      何安越說越激動,音量也高了起來。

      廚房里的謝安卉開始沒注意聽他們的談話,后來,聽何安越講越激動,便側(cè)耳聽了起來。聽著聽著,她發(fā)現(xiàn)過去對何安的評價有些偏見,她看錯了,這人滿有激情的。心想,不會只對火炮充滿激情吧。

      開飯了,嘗嘗我的手藝。

      謝安卉故意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麻利地擺好菜。

      看來團長對何安今天的談話很滿意,拿出一瓶德惠老窖,給何安斟滿了一杯,也給謝安卉斟滿了一杯。謝安卉奪過酒杯,翹著下頦說,當(dāng)兵不準喝酒,你怎么帶頭犯錯誤。

      團長慈愛地笑了笑說,你們都是干部了,喝兩杯慶祝慶祝!

      慶祝什么?謝安卉問。

      一慶祝小何訓(xùn)練改革計劃寫的好;二慶祝你們老同學(xué)相聚。

      謝安卉朝何安努了努嘴說,還是為“神炮手”干杯吧。

      仨人的酒杯輕輕碰在了一起,何安歉意地說,對不起。

      團長看著兩個孩子那尷尬相,笑著說,看不出二位之間還有點秘密,來,干了這杯。

      仨人一飲而進。

      德惠老窖很濃,有58度。團長看謝安卉和何安三杯過后臉紅撲撲的,也沒好多勸,自己多貪了兩杯,還是讓謝安卉斷了酒源。團長的酒興上來,人也風(fēng)趣起來,對女兒說,怕你老爸酒多食言,亂了你們的酒興,攆我走是不是,好,我出去找人將一軍。說完,將“燒雞帽”往頭上一扣,吐著煙霧走了。

      屋里沉寂起來,靜的能聽到對方的喘氣聲。何安不知是過分的矜持,還是酒精散發(fā)出的熱量,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謝安卉收拾飯桌,何安靜靜地望著她。

      怎么不認識我了,發(fā)什么呆,你不是很能講嘛,怎么沒炮彈了。

      謝安卉看何安一直望著自己,不自然起來,轉(zhuǎn)了話題說,我的信一定傷害你了,但我不明白你對火炮那么狂熱、勇敢,寫封信就那么難嗎?

      何安站起來轉(zhuǎn)移話題說,如果不是肚子飽和了,我真想嘗嘗你親手包的餃子。

      謝安卉看何安有意把話岔開,便說,下次一定讓你吃上我親手包的餃子。

      謝安卉收拾利落,沏好了茶,翻出一匝紅毛線,一人撐,一人纏,長長的紅毛線把兩人牽在了一起。

      何安,有件事我想求你幫幫忙。

      老同學(xué),還提什么幫,有事你盡管說。

      我走了,有些不放心爸爸,他的耳朵幾乎聾了,一個人在家挺孤獨的,以后能常來陪他嗎?

      好的,這些破炮早該淘汰了,或者研究一種防震裝置,炮兵都成了聾子,以后可怎么打仗。

      又來了,以后可要注意保護好你的耳朵,否則咱們以后說話多麻煩。

      紅毛線上下跳躍的,如琴弦,又像流動的血液,牽動著兩顆熾熱的心,默默地、緩緩地交融在一起。謝安卉顯得有心事,纏毛線的手漸漸慢了下來,突然說,何安,別迷戀那冰冷的火炮太深,你應(yīng)該考慮個人問題了。

      這個話來得太突然了,何安手中的毛線停了下來。謝安卉臉上浮過一絲紅暈,故意流露出蘊藉的笑容說,我給你介紹一個?

      何安臉臊的通紅,臉上強裝作揶揄的樣子,說,還是先把你的問題解決掉。

      謝安卉繃了一下毛線,何安雙手一扯,紅毛線跳了兩下,斷了。

      兩人愕然。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謝安卉忙去接電話。

      是勁松啊,你晚上沒事就過來,看電影,好哇,電影票你請,好,我在家等你。

      謝安卉放下電話,一臉開心的樣子,又翹起她高高的下頦,說,何安,我的意見怎么樣。

      對不起,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這聲音從何安嘴角輕輕溜出來,卻像炮彈在謝安卉的心頭著落,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正視那張炮兵的臉,茫然收回斷了線的

      紅毛線。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咣,沉重的皮鞋聲消失在門外。謝安卉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在懷里的紅毛線上。

      何安回到三炮連沒過三天,謝安卉竟然來到了三炮連。

      謝安卉的到來,把肖勁松忙壞了。他按謝安卉意思找到何安,何安以為是春節(jié)休假的事,隨他來到連部。一進門,謝安卉正從挎包里扯出一件紅色的毛衣,何安進來也沒打招呼,扯起毛衣在肖勁松身上比劃著,紅毛衣顯然短了許多。肖勁松看何安轉(zhuǎn)身想走,從桌子上拾起一份文件,說,何安,老同學(xué)給你當(dāng)上了通信員,親自給你送訓(xùn)練改革計劃。

      謝安卉用力搬了一下肖勁松的肩膀,說,別動,挺合身的。

      何安接過文件,惘然地說,對不起副連長,我決定明天休假。

      說完扣門而出,正好碰見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還以為他是來問休假的事,說,休假報告批下來,回去把個人問題處理一下。

      何安回到宿舍,盡量不去想剛才的事,打開那份訓(xùn)練改革計劃,望著上面團長用紅毛筆修改的文字,沒弄明白其中的含意,走神了。

      這一夜,是難熬的一夜,何安宿舍里的燈光亮得很晚。

      何安在屋里踱步,眼睛一直注視著窗外。窗外,肖勁松宿舍的燈光一直亮著,不時傳出謝安卉的笑聲,那是酒后的笑聲。

      夜很晚了,屋里平靜下來,沒見謝安卉出來。

      何安收拾好休假的東西,連夜下山了。

      一個月后,何安休假回來,聽說肖勁松要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謝安卉所在的那座城市。

      肖勁松走那天找到何安,交給何安一件紅毛衣,臉上帶著離別的傷感,說,這件毛衣留給你吧。看何安沒有接受的意思,又說,我穿小,不合適,其實她是按你的身材織的。肖勁松還是把毛衣塞給何安,真誠地說,收下吧,這里天氣冷,穿在身上能感到溫暖,也算留做紀念。

      何安呆滯地杵在那里,毛衣里散發(fā)出一股惹人的花粉味,鼻子一酸,眼前模糊起來。

      肖勁松走后不久,團里傳來了消息,團長謝天行轉(zhuǎn)業(yè)了,沒有回老家,卻留在了這個巴掌大的博克圖小鎮(zhèn),在鎮(zhèn)里的一家糖果廠任黨委書記。

      何安已經(jīng)是三炮連的副連長了,他不知道是感謝肖勁松還是恨謝安卉,也不知道這倆人的關(guān)系走的如何,倆人沒有一點消息。這期間,何安去團長謝天行的家,團長也不提這事,他也不好問,倆人下下棋,整兩杯酒,處得如父子倆。

      團長的棋藝勝過何安,善于用雙炮,什么雙炮中間開花,雙炮壓肋車沉底,雙炮沉底馬臥槽,寧愿舍大車,也不折雙炮。當(dāng)勝敗已成定局時,團長嘴里不斷念叨著,雙炮將軍不墊子,嘗嘗炮兵的厲害。何安敗了幾局不服輸,心想,你靠集火射擊的威力,我就先干掉你的一門火炮。一開棋,他就迎頭一炮,換掉了對方的炮,對方亂了陣腳,何安的車馬乘機直逼老將。團長舉棋不定,一個勁地抽煙。何安一邊敲著棋子一邊說,這回你的火炮可成了直瞄火炮,隔山著急也沒用,你這些老爺炮已經(jīng)被未來戰(zhàn)爭淘汰了,該換換了。團長手里握著老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上前也是個死,心想,看來這些大炮和我一樣真的該退休了,未來的戰(zhàn)爭是年輕人的戰(zhàn)場,小米加步槍的歷史永遠過去了。

      團長手里的老將“叭”落在棋盤上,將手里的棋子交了出去,說再來一盤,這次讓你鉆了空子,我的雙炮進攻還沒有人能抵擋過。倆人重新擺好了棋子,紅先黑后,迎頭炮。團長一邊布陣,一邊說,聽說部隊有大行動,恐怕你的報告還得等一等。

      何安跳馬,沒吭聲。

      團長摸出一支煙,說,沒想到去正規(guī)部隊發(fā)展。

      這里是我成長的地方,希望從這里走出更多的優(yōu)秀炮兵。

      你的想法很好,但作為守備部隊在短時間內(nèi)換上新式武器有一定的難度,這就需要你們這一代軍人,克服各種困難,發(fā)揮其最大的功能,你說它后坐力大,咱就改進駐鋤,你說它噪音大,咱就安裝一個減震器,你說它笨重咱就……

      將!

      團長手中的紅炮“叭”打在藍方的大車上,冷不防的一炮,嚇了何安一跳,慌忙支士。誰想“叭”又一紅炮打在中心卒上。

      好哇,聲東擊西這一手挺狠呵。

      這叫雙炮交叉射擊。

      這只能打偷襲戰(zhàn)術(shù),還是要被淘汰的。

      “叭”藍炮回頭一炮,打掉紅炮。

      不破你雙炮,永遠看不出我藍軍新式武器的威力。

      何安的棋藝長進很快,不過,每次最后的一盤棋都以失敗告終。他的失敗,后面的酒局還能繼續(xù)下去,直到團長盡興了,他才安心地離去。

      一次,團長喝得多些,突然問:我們第一次認識在什么地方?

      團長,還記得幾年前,在一個雨后的靶場,有一個新兵被大炮震懵了,裝填炮彈時,將炮彈捅在瞄準手的屁股上。

      團長掐著酒盅想了一會兒,說,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何安干掉酒盅里酒,酣釅說,知道那小子是誰嗎?

      團長抬頭嘴角流露出笑意,將手中的酒盅晃了晃,意思說是你小子。

      那個兵就是我。

      團長“哈哈”大笑兩聲,說,臭小子,一看就是你的杰作。

      何安酣釅地笑了起來。

      一瓶德惠老窖喝個精光,團長醉了。

      這以后何安每個月都來陪團長下棋喝酒,直到守備師接到撤銷的命令的那一天。

      那天,山里下了好大的一場大雪,三炮連下山的車隊在白茫茫的雪山里,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轍印,宛如雪山的傷痕,整個群山顯得悲壯。

      山下,博克圖小鎮(zhèn)熱鬧非凡,全副武裝的隊伍在歡迎的人群中,緩緩登上一列載滿軍車、火炮的軍列。何安站在平板車上向人群眺望,忽然,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小山包上蹲著一個人,他跳下火車飛奔過去。

      小山包上,團長謝天行身著嶄新的軍服,披著一件褪了色的皮大衣,嘴里不斷吐著煙霧。何安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團長的鬢角生出了白發(fā),面對眼前即將分別的老團長,心想,團長已經(jīng)辭去糖果廠黨委書記的職務(wù),申請退休了,他走后誰來陪他飲酒下棋。

      團長注視著遠方,說,都走了,這一天真的到了。

      何安蹲下來,靠近團長說,我走了,以后你要多保重。

      團長沒吭聲,目光一直落在遠方的火炮上。何安給團長點燃了一支香煙,說,我到了新部隊,回來接你。

      我就守在這里,等你們回來看看老部隊。

      炮兵部隊還需要你。

      團長吸了兩口煙,目光停在遠方,低聲說,對不起,你那份訓(xùn)練改革計劃一直沒能幫你實現(xiàn)。

      何安眼里潮濕起來,模模糊糊看見軍列上有人向他揮手,哽咽說,你永遠是我的團長。說完,何安飛身向軍列跑去,風(fēng)中的淚水從團長冰涼的臉上劃過。

      5

      肖挺副軍長突然的到來,何安預(yù)感幾天焦急的等待已經(jīng)到了頭。

      部隊撤回。肖副軍長臉上格外陰沉。

      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走?

      回去再說,我們軍有大行動。

      何安從肖副軍長臉上陰沉的表情看得出來,這個大行動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沒有再問下去,轉(zhuǎn)身想去集合部隊,被肖副軍長喊住。

      你和肖勁松先去看看老團長,至于訓(xùn)練方案的事,就說正在批復(fù)中。

      肖挺副軍長心里清楚謝天行最想見的并不一定是他的兒子肖勁松,而是何安。何

      安和肖勁松同樣是炮兵指揮官,同樣是謝天行的部下,由于謝天行和何安常在一起研究火炮,顯得走得近些。這次,他讓肖勁松和何安同去,畢竟肖勁松是謝天行的女婿。

      自從何安離開守備部隊交流到某炮兵團,從連長一直干到炮兵營長。這期間,他一直和團長謝天行通信,在給團長的信里談了炮兵目前的現(xiàn)狀,他說現(xiàn)在炮兵實彈演習(xí)消耗大,演習(xí)越來越少,很多難度較大的訓(xùn)練項目只好放一放。團長回信說,他正在搞一個“炮兵訓(xùn)練場”,讓他有時間來看看。何安很想看看老團長的“炮兵訓(xùn)練場”,休假時去了一趟博克圖。

      謝天行的“炮兵訓(xùn)練場”是設(shè)在老團部的俱樂部里,何安看到的是個半截子工程,而且只限于立體地圖上。何安看后說,如果能搞出一個“炮兵模擬訓(xùn)練場”有多好。

      何安的到來,謝天行有些意外,不過心情格外的好,在俱樂部里擺了一桌子的野味,滿上酒說,說說你的想法。

      何安很久沒吃到野味了,知道老團長把箱底的貨翻了出來,覺得在這里喝點酒很有情趣,說,如果能用聲和光顯示各種設(shè)置目標,構(gòu)成一個仿真的戰(zhàn)場那多好。

      好是好,經(jīng)費是個問題。

      不過眼前這種“炮兵訓(xùn)練場”同樣能提高炮兵指揮官的指揮作戰(zhàn)能力,可惜搬不走啊!

      那好辦,我給你畫張圖你帶回去。

      老團長,我想請你出山。

      不行,咱們團這塊陣地不能沒有人。

      何安望著老團長那張固執(zhí)的臉,突然感到今天老團部如此的完整,沒有團長恐怕營房連磚頭瓦片也見不到了,老團長是在堅守我們留下來的陣地。

      何安從老部隊回來,老團長那張固執(zhí)的臉和完整的老團部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這次回老部隊才從謝天行那里得知,肖勁松和他在一個集團軍里,而且和謝安卉結(jié)婚了。他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們,想用時間抹去他們的影子,但命運還是將他們捆在了一起

      一年后,何安從營長提升為團參謀長,肖勁松任這個團的團長。

      何安從別人那里了解到,他能提升團參謀長,肖勁松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不想領(lǐng)肖勁松這個情,在一次黨委會散后,何安問肖勁松,你為什么幫我?肖勁松說,生活里沒有你,總感覺缺少點刺激。

      何安想,在炮兵團以后的生活里,倆人會遇到很多不舒服的事,但大半年過去了,工作得到肖勁松多方面的支持,他知道讓倆人走到一起的是火炮。

      何安對火炮的想法,肖勁松表面上不冷不熱的,心里卻格外地關(guān)注。歲月讓肖勁松成熟起來,他深知這個團的官兵看重他的是身后父親這棵大樹,而看重何安的是他“炮兵專家”的稱號。其實這些年來,他在火炮的研究上也下了不少的功夫,不過,何安已經(jīng)遠遠地走在他的前面。他清楚想在這個炮團站住腳,和何安聯(lián)手才是最佳的途徑。

      肖勁松上任團長的第一件事,在辦公樓前鑄造兩門紅衣大火炮。他在團黨委會上說,機關(guān)辦公樓前鑄造紅衣大炮不是擺樣子,是提醒炮兵部隊始終把目光瞄向未來戰(zhàn)場。

      這事多少讓何安有些感動,心想,肖勁松怎么知道鑄造紅衣大炮的事。

      在肖勁松沒上任團長之前,何安在團黨委會上提到這件事,雖然沒有人反對,也沒人投贊同的票,這事也就放了下來。

      黨委會一結(jié)束,倆人來到機關(guān)門前,肖勁松說,聽說你要鑄兩門紅衣大炮。

      何安說,你情況摸得挺細。

      肖勁松說,聽聽你的想法。

      何安說,我覺得紅衣大炮有一種歷史感和使命感。

      肖勁松說,有深度,那就按你的意思辦。

      肖勁松發(fā)現(xiàn)何安越來越像自己的父親,幾乎把全部生命注入了火炮,火炮在他的心里裝得滿滿的。他第一天走進這個炮兵團,便嗅覺到火炮的味道,他望著操場中一門成射擊狀態(tài)的85加農(nóng)炮,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將一門報廢的火炮擺放在操場。他來炮兵團后,父親來過幾次,每次都看看這門火炮,還對他和何安說,這門火炮還很完整,常讓官兵們聽聽它的金屬碰撞聲。

      這門火炮是何安從守備部隊帶來的,三炮連改編成反坦克炮連,這門火炮就一直跟著。這期間,肖副軍長也來看過這門火炮。開始,何安還以為肖副軍長對這些火炮有感情,可這些火炮陸續(xù)被淘汰時,他只留下這門火炮,而且還架在了團部操場上。后來,從老團長那里才得知,這門火炮是副軍長從戰(zhàn)場上繳獲的。

      何安對肖勁松說,我們組成一個團常委炮班怎么樣?

      肖勁松說,不是為了我父親的那句話吧。

      何安說,副軍長的話有道理,炮兵要常聽聽金屬的碰撞聲,特別是我們炮兵團的常委班子。

      肖勁松說,父親很看重你,你的“炮兵團模擬訓(xùn)練中心”的方案父親很感興趣,不妨談?wù)勀愕南敕ā?/p>

      何安漸漸感覺肖副軍長很關(guān)心自己,他想,也許和這些火炮有關(guān),至于他這個“炮兵團模擬訓(xùn)練中心”方案,他知道老團長和副軍長談過。其實,他的想法在方案里都說清楚了,肖勁松還要聽什么?何安想了想,還是把他的想法詳細說了一遍。

      炮兵部隊一年就那么一次實彈演習(xí),而且一次實彈演習(xí)的消耗特別大,有很多難度較大的訓(xùn)練項目完成起來非常困難。有了模擬訓(xùn)練中心,導(dǎo)演起來很方便,隨時有訓(xùn)練上的難題,隨時把部隊拉到模擬訓(xùn)練中心,隨時能在現(xiàn)場進行演示訓(xùn)練。

      肖勁松聽得很認真,說,你這個想法好啊。

      我看過老團長的那個“炮兵訓(xùn)練場”,雖然過時了,但他的精神一直影響著我,我覺得炮兵就應(yīng)有這種軍人意識。

      你把老團長請回來,我把團部的大禮堂搬遷,空出來給你們。

      好是好,恐怕老團長請不動,他是你岳父你去試試。

      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比我重要。

      看得出來倆人的談話很自然就扯到女人身上,可往往倆人的談話離開了火炮,很快就終止了。也許酒是個好東西,“炮兵團模擬訓(xùn)練中心”方案批下后,肖勁松拎著一瓶茅臺酒來到何安的宿舍,倆人很快就喝高了。何安從衣柜里扯出一件紅毛衣塞給肖勁松,說,這件毛衣我給你保存了很久,該歸還給你了。

      肖勁松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說,何安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這不是我的東西,你要給自己去給。

      何安讓肖勁松笑懵了,覺得剛才還熟稔的一張臉,一下變得陌生起來。

      肖勁松站了起來,說,我看你真的喝多了,和謝安卉一樣,“癡瓜”。

      何安沒把肖勁松的話嚼出味道來,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倆人這次對飲后,在以后的日子誰也沒有提起此事,就像從沒發(fā)生過。何安的話越來越少,把時間扔進了“炮兵團模擬訓(xùn)練中心”里。

      模擬訓(xùn)練中心的指揮所設(shè)置在舊俱樂部的二樓兩側(cè),炮陣地設(shè)置在大廳,目標顯示區(qū)域設(shè)置在舞臺上,模擬訓(xùn)練一開始大舞臺上的聲和光同時顯示各種設(shè)置的目標,電臺的尖叫聲,飛機、坦克的轟鳴聲,炮彈的爆炸聲,構(gòu)成了一個仿真的戰(zhàn)場。

      在一旁觀看的肖勁松,低聲說,家里擺好了酒菜。何安沒吭聲,肖勁松把頭湊了過來,低聲說,是謝安卉請你。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他有很多年沒見到謝安卉,這也是她第一次來炮兵團。何安還是去了,沒進門就聽見剁餃子餡的聲音,這聲音像一股暖流

      從心田流過,讓他感覺女人的存在,才有家的感覺。他在門口停了下來,靜靜地聽著這富有節(jié)奏的合擊聲,眼里竟潮濕起來。屋里突然靜了下來,傳出肖勁松的聲音,人都來了,還站在門外。

      開門的是謝安卉,她的臉依然保持著那種嬌媚不俗的氣質(zhì),不過眼睛里流露出傷感和疲憊的神情。她沒有話語,臉上淡淡的笑容算是打過招呼了。肖勁松卻爽快舉起手中的一款新式手機說,咱倆每人一個。何安說,這東西功能多了我不會用。肖勁松把手機塞給安卉說,還是你自己給他,我來和餡。謝安卉走到何安身邊,纖細的手指在手機上走動著,說,我覺得它的短信提示音挺好聽,我都給你調(diào)試完了,以后學(xué)會發(fā)短信,它能讓你思考回答問題。安卉說著,用她的手機發(fā)來一條短信。何安手里的手機里傳出一女人的聲音:你有新的信息,請注意查收!何安摁鍵,看到上面顯示出安卉的名字,再一翻鍵,上面有一條短信:一個影子是孤獨,兩朵玫瑰是簡單,一顆星星是期盼,兩片天空是浩瀚,一個自己是舒坦,有了你是添亂,看短信的笨蛋有時讓我挺想你!哈哈!

      何安看后,心里沉沉的,臉上卻浮過一層笑意。

      肖勁松和好了餡,仨人開始包起餃子來,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團政委打來的,想和肖勁松商量一件事,挺急。肖挺松急匆匆出門,屋里一下靜了下來,謝安卉搟面皮的手慢了下來,眼睛盯著手中滾動的搟面杖,說,這頓餃子等得很漫長。

      何安心想,她還記得。想說你還記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謝安卉看何安在猶豫,陡然說,聽說那件毛衣你一直都沒穿。

      何安抬頭看了謝安卉一眼,說,你給肖勁松織的毛衣,我怎么好穿在自己身上。

      謝安卉手里的搟面杖停了下來,說,那你為什么不穿上試一試,你一定會感覺毛衣穿在人高馬大的肖勁松身上不合適。

      何安手中包好的餃子掉了下來,感覺身上的血液往上涌,聲音變得嘶啞起來。

      安卉,那天你真的是來找肖勁松的嗎?

      搟面杖從謝安卉手里滾了出去,好久,才說,我如果來找肖勁松,就不會讓他把毛衣給你,我會把它絞得亂碎。

      何安拾起搟面杖說,那天晚上你沒有回去。

      謝安卉的眼淚掉在搟好的面皮上,肩膀抽動著說,那天不是你把我扔下,我怎么能喝那么多的酒,也就不會……。

      何安扯著謝安卉的雙肩說,他欺負你了。

      謝安卉一頭撲進何安的懷里,全身抽動著說,何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何安推開謝安卉,像頭獅子沖出門外。

      何安把肖勁松叫到團舊俱樂部,二話沒說,重拳把肖勁松擊倒在地,眼里充滿了血色,怒視肖勁松。肖勁松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說,這一拳是遲早的事,沒想到是在這里。何安伸過手把肖勁松扯了起來,轉(zhuǎn)身,又是一重拳,擊倒肖勁松,怒氣沖沖地走了。

      當(dāng)晚,肖勁松買了兩瓶紅酒回到家,打開,說,看來今晚的餃子是送行的餃子。他把酒倒在碗里,站起,遞給謝安卉,謝安卉沒接。肖勁松把碗放在桌子上,從兜里摸出兩塊橢圓形的蠟燭,放進兩只盛滿紅酒的碗里,點燃,關(guān)了燈說,我知道你沒心情喝酒,就把它做成彩燈為你送行吧。

      肖勁松說著,拾起一瓶剩余的紅酒喝了起來。謝安卉站起來,想扯下他手里酒瓶,沒扯動,拾起另一瓶剩余的紅酒,流著淚喝了起來。肖勁松一把把她摟在懷里,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進謝安卉的長發(fā)里。好久,肖勁松聽謝安卉說,你的懷里很結(jié)實。

      肖勁松說,對不起,心里有了陰影永遠也走不出來的。

      謝安卉的淚水弄濕了肖勁松的胸襟。

      第二天,謝安卉走了,隨后,何安休了長假。何安在火車上給謝安卉打了個電話,謝安卉沒接,卻發(fā)來一條短信,上面寫道:你的拳頭挺狠,可惜太晚了!何安又把電話打過去,謝安卉沒接電話,在以后的日子,謝安卉一直沒接電話,時常發(fā)來短信,何安也學(xué)會了發(fā)短信。

      何安休假回來,他被任命炮兵團的團長,肖勁松調(diào)到師里任師副參謀長。后來何安才知道肖勁松是主動提出調(diào)動的。

      列車在黑夜里行駛,臥鋪車廂已經(jīng)熄了燈,里面不時傳來不同頻率的呼嚕聲。何安站在列車連接處,將一根快燃盡的煙蒂接在另一根香煙上,猛吸兩口,車廂里煙霧更濃了。

      肖勁松從車廂里推門出來,點燃了一支香煙說,何安,我和謝安卉已經(jīng)離婚了。

      何安面朝車窗,吐了一口煙霧說,這是你倆的事,不過,你要對她負責(zé)一輩子。

      肖勁松靠在車廂上,仰望著車棚說,她已經(jīng)好幾年不肯見我了,我試過,她不接受。

      何安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讓她痛苦了一輩子,我真想槍斃了你。

      肖勁松也長嘆了一聲,說,如果槍斃我能讓她幸福,你就在老部隊把我解決了。

      何安熄滅煙頭,轉(zhuǎn)身想回車廂,肖勁松一把扯住他說,回去也睡不著,聊聊。

      何安止步說,聊什么?

      肖勁松給何安點燃了一支香煙,說,看來這次真的要大裁軍,咱們軍怕是保不住了。

      何安說,有這么大的動作嗎?

      肖勁松點點頭說,你怎么打算。

      何安說,我離不開火炮,你哪?

      轉(zhuǎn)業(yè)。

      怎么想到轉(zhuǎn)業(yè)?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炮兵,真正的炮兵是你。

      我覺得你的事業(yè)是在火炮上,但愿我們還能一起鑄就一支信息化的新型炮兵部隊。

      肖勁松雙唇翕動著,眼里漸漸地亮了起來。

      你有新信息,請注意查收!

      何安的手機傳出女人的聲音,在車廂里格外的響亮。倆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瞬間,何安低下頭,拇指不停地翻著手機鍵,上面是一首詩:

      夜闌人靜

      我在詩中喚你

      沉默的心事無言

      對窗

      眼底是散落的愁緒

      無人撿拾

      瘦彎月影

      我在隆隆的炮聲中覓你

      靡然的軀體

      猝入悲壯的硝云

      今夜

      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喚你的名字

      是喚起生命中

      最初的溫柔

      飲多了昨日的歌

      此情無計可消除

      真的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奈何

      情緣如此

      別太匆匆

      哦,遠去的炮聲

      肖勁松向車廂里面走,何安抬頭,看見肖勁松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車廂里,他突然感到那背影像一個人,記不起來是哪位炮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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