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真話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

晏建懷

“一句真話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這是剛剛去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俄羅斯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說過的話。索爾仁尼琴以批判的方式愛國，以靈魂的良知寫作，一生堅持講“真話”，即使遭遇關進監(jiān)獄八年、流放兩年、剝奪國籍驅(qū)逐出境的打擊，也始終如一，不改初衷，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三歲小孩都懂得的講“真話”的能力，許多成人卻在不斷弱化、異化、退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人性的悲哀。如果說政客說謊是愚弄民眾，那么作家、學者、演員們不能或者不敢在自己的作品中講“真話”，而只一味迎合金錢、權力或低俗趣味，則無異于為謊言披上真實的外衣，是對民眾更加惡毒的愚弄。

二月河先生的歷史小說《雍正皇帝》曾轟動一時的，由它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雍正王朝》更是家喻戶曉。小說、電視劇把雍正描寫和刻畫成一位忍辱負重、發(fā)政施仁的君主，一位朝乾夕憶、愛民如子、求才若渴的了不起的好皇帝。面對里里外外紛繁復雜的政務軍務，雍正常常通宵達旦，夜以繼日，批閱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他減賦稅促農(nóng)業(yè)，帶領內(nèi)閣大臣、六部堂官們?nèi)マr(nóng)田體驗生活，在阡陌壟畝間感受農(nóng)民“汗滴禾下土”的辛苦，甚至還親自趕了一陣牛、扶了一把犁；他上臺不久便開科取士，殿試當中，不單為天黑還沒完成考試的舉子掌燈，猶師長，如慈父，還把逛青樓養(yǎng)妓女的舉子拔擢為前三甲，可謂“不拘一格降人才”。

歷史上的雍正誠然不懶，但說到勤政，則是暴君的勤政。雍正在位十三年，勤政之一是剪除異己，誅殺功臣。對穩(wěn)定邊疆的年羹堯責令自盡，對扶他登上皇位的隆科多囚拘致死，還寡恩到屠戮親人，胤礻題、胤礻唐等親兄弟就被這位皇兄長期圈禁和配邊，皇三子弘時更是被作為父親的雍正“削宗籍死”、抱恨黃泉；勤政之二是思想鉗制，全民洗腦。雍正御制《圣諭廣訓》，頒行天下，勸忠勸孝，人人誦習，如果稍有懈怠，必遭飛來橫禍；勤政之三是慘無人道的文字猝。從因投獻文字攀附年羹堯引發(fā)的汪景祺、錢名世案到投書川陜總督岳鐘琪策反的曾靜、呂留良案，雍正執(zhí)政13年，大型文字獄就有14起，不僅處死、鞭尸者數(shù)十，還牽連無數(shù)。某考官曾經(jīng)從《禮記·大學》中選了“維民所止”一句作為鄉(xiāng)試的考題，不知怎么傳到了雍正耳朵里，一貫陰鷙他認為“維”“止”二字是把“雍”“正”砍了頭，這時考官雖已作古，仍遭到戮尸、梟首之刑，其兄弟家小斬殺的斬殺，流放的流放，慘不忍睹。這就是我們小說家筆下和電視屏幕上“勤政愛民”、“勵精圖治”、“識才尊賢”的“偉大君主”的真實面目。

據(jù)報道說，閻崇年先生最近在無錫新華書店進行簽售時，遭人襲擊，目前打人者已被拘。對一位古稀老翁動手，行為實在過激，事實面前，對錯分明，無須多費口舌。但從相關的報道來看，打人者是因為對閻先生的觀點有極不認同處，又苦于無處理論，便君子動口改成動手了。打人者顯然失德，而閻先生的講座和接受記者采訪中對歷史細節(jié)有“失真”和“偏頗”也是不爭的事實。比如閻先生對努爾哈赤近乎崇拜的歌頌，對入關清兵燒殺搶掠所持的曖昧態(tài)度，甚至說雍正的“文字獄”對于清朝的統(tǒng)一和減弱對政權的詆毀起到了積極作用等等。只要看過先生的講座的人，都不能否認先生對清朝的鼓吹和歌頌中不乏違背真實、美化丑惡的現(xiàn)象，這倒與《雍正皇帝》或《雍正王朝》在取向和觀點上不謀而合，在時間上遙相呼應。歷史小說熱電視說書熱，造就了一批包括作家、學者、演員明星，一些人為成為這種明星而求新、求異，泥沙俱下便成必然。缺乏冷靜思考的一蹴而就，必然導致事實的“失真”。于是，歷史的硬盤里，便塞滿了這些明星浮想聯(lián)翩的虛假數(shù)據(jù)。看來，人類這臺龐大的電腦中毒不輕。

學者的想象，作家的杜撰，導演的篡改，演員的獻媚，不光使歷史面目全非，現(xiàn)實也在藝術油彩的涂抹下失去了它的本色。今年春晚，趙本山飾演的“黑土”，在“火炬手”選拔獲勝后發(fā)表感言時竟然連簡單的語言表達都不會，面對話筒只知道“啊、哈、了”，狼狽不堪、語無倫次。不能想象這就是我們經(jīng)歷了三十年改革開放洗禮、投入到新農(nóng)村建設中的農(nóng)民形象。而黃宏在小品《打氣》中憋足了勁吼出的那句“我不下崗誰下崗”，也與生活中的情形相去甚遠。因為大家有目共睹的是下崗工人圍著廠門久久不愿離去的身影，是夜夜輾轉反側的惶恐不安，是心靈震憾和撕裂帶來的切膚之痛，“我不下崗誰下崗”之類的豪言壯語的確聞所未聞。這種誕謾不經(jīng)的演繹，歸根到底是功利牽引的虛假逗樂和膚淺戲說。當你的思緒在這些翰墨書香和聲色銀屏中停留時，清醒的你一定會感到周身的風都充滿著虛幻和謊言。

說“真話”是文藝作品的生命線。巴金提倡說真話，于是就有了《真話集》；馮友蘭先生后悔自己文革中說了假話，便堅持不把《論孔丘》收入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在文藝作品中說“真話”，不僅是實現(xiàn)“雅俗共賞”目的不可或缺的途徑，也是文藝作品流芳久遠的“不二法門”，就像把“真話”看得“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的索爾仁尼琴，以及他那以“真話”為靈魂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