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效思
反諷本來是古希臘作家早已熟練運用的一種修辭手法。原先指的是說反話,說話者的本意是挖苦,表面上卻像是頌揚。在文學文本細讀中,反諷更多是被當作修辭技巧。它與單純的諷刺不一樣,就是作家竭力掩飾自己對被描述對象的否定、厭惡、敵視,看起來似乎是肯定的、友好的,至少是中性的、客觀的。這樣做的結果是使對對象的抨擊鞭撻更加深刻有力。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在《小說的藝術》中則明確地指出反諷是“無所不包,清澈見底而又安然自得的一瞥,它就是藝術本身的一瞥,也就是說他是最超脫的、最冷靜的、由未受說教干擾的客觀現(xiàn)實所投出的一瞥?!边@是一位老練的作家對反諷藝術精髓的把握。魯迅作品里的反諷大多是這種不動聲色的“一瞥”,單純語句上的反諷則常見于詩歌和散文。教師在具體課本分析時,可指導學生注意幾種反諷應用的形式,以利學生理解文本的深層意蘊。
情境反諷
情境反諷指的是小說所展示的場景和人物的言談舉止與敘述者真實的情感和傾向形成強烈反差,從而完成對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嘲弄。例如,魯迅在《祝?!方Y尾的情境設置——他讓魯鎮(zhèn)的人們沉浸在新年將近的喜慶氣氛中:“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片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而“我”的感覺是:“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惑,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薄疤斓厥ケ姟币簿褪歉I瘛⒃罹惖臇|西,而這些東西實際虛無縹緲,作者寫來卻如在目前,他們真的能給魯鎮(zhèn)的人們帶來幸福嗎?這其實可以理解為魯迅對麻木、冷漠、無情的魯鎮(zhèn)社會絕妙的諷刺。而這段情境凸顯的真意是魯鎮(zhèn)的人們根本無法得到“無限的幸?!薄?綜觀全文,“我”“懶散而且舒適”,“天地圣眾”“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都是“言非所指”,言此及彼,都有反面的命意?!拔摇敝畱猩⑹孢m,正表現(xiàn)了“我”在魯鎮(zhèn)社會中的無可奈何。此種無可奈何,令隱藏著的作者,令我們讀者于“我”之懶散舒適中感到無限哀痛、絕望之情緒;而“無限的幸福”,在祥林嫂悲劇命運面前,又是如此之荒唐,如此之可笑。反諷性的結尾,表達了魯迅先生對像“我”一樣的知識分子和舊中國之象征的魯鎮(zhèn)的冷峻批判。
結構性反諷
結構性反諷指作者有意把作品的故事人物和結構框架,大致與人們熟知的一個神話故事平行,從而在處處對照和比較中完成作品對神話的反諷性突出。例如,??思{的《喧嘩與騷動》就是一部將作品和《圣經.新約》中所記基督受難和復活的遭遇平列在一起的小說。作者通過描寫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嵤拢擅畹赜没降那f嚴與神圣來反襯康普生家子孫的猥瑣、自私和相互仇視,從而給作品增添了一層濃厚的反諷色彩?!栋茁乖放c《百年孤獨》都把兩極對立性因素的對照,作為營造結構性反諷的原則和手段,即通過對悖反性因素——悲與喜、順與逆、雅與俗、嚴肅與荒誕——的對照性組織,以獲得一種反諷效果。白姓和鹿姓作為姓氏,阿卡奧和奧雷良諾作為名字的對照性結構,不僅顯示了不同的角色定位或性格特征,而且形成了有趣的反諷性對照。神話與現(xiàn)實、越驗的力量與人類愚妄的營謀,也形成了對照性反諷圖式。
態(tài)度反諷
敘述者的敘述與敘述對象之間形成一種有意的、表里不一的關系,此為敘事態(tài)度反諷。如表層的贊譽與骨子里的深惡痛絕,或表層的憎惡與骨子里的贊譽,構成一種有意的、有意味的錯位,事實真相往往成了敘述者敘述語言的“反面注解”。如在鑒賞《林黛玉進賈府》時,學生可思考: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紹賈寶玉,說賈寶玉是一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說“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墒切≌f的上下文(語境)又“歪曲”了《西江月》和王夫人的“陳述語”。你看作者寫寶玉出場,從肖像描寫,到言談舉止,以及林黛玉的心理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些都告訴我們寶玉是一個英俊瀟灑、可親可愛的青春少年。如何理解《西江月》二詞對寶玉的評價?顯然《西江月》和王夫人的陳述,是“言非所指”。作者于此處采用的方法,正可看作反諷手法。王夫人所言和引用《西江月》愈將寶玉批得一無是處,就愈能表現(xiàn)寶玉的叛逆性格,愈顯得寶玉這一形象的光輝。同時,也就愈有力地揭示了僵化庸俗的封建世俗觀念的荒謬:將一個被周汝昌先生稱為集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于一身的“真人”,視為“孽根禍胎”“混世魔王”“不肖子弟”。小說從而構建了對寶玉所生存的環(huán)境及此環(huán)境中的庸俗觀念的有力諷刺。作者用似貶實褒、寓褒于貶、正文反作的方式,揭示了寶玉的叛逆性格。在看似諷刺、嘲弄的字義之下,表現(xiàn)著與這表面的意
義相反的另外的意義,這就是反諷。
性格反諷
性格反諷是指人物的真實本性和他們的言行形成明顯的反差,從而構成對人物的強烈的諷刺,這種反諷在文學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例如,在《守財奴》中,葛朗臺搶了女兒的梳妝匣,氣昏了妻子,于是到密室里拿了一把金路易,“摔”在床上,嘴里說要送給太太女兒,但一邊說一邊把錢“拈著玩”。當女兒說不需要錢時,他趕緊把錢“裝”到袋里。葛朗臺嘴里說著好話,很大方,但狂熱的金錢崇拜又使他對錢愛不釋手。一系列動詞暴露了人物的真實思想和本性,從而完成了對這個守財奴的強烈反諷。
由此可見,反諷通過一定的敘述技巧形成作者與敘述者、人物及讀者之間的特殊關系,并在閱讀中達到表里不一的暗含嘲弄否定的獨特效果。它涉及到作者與讀者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是一種機智地表現(xiàn)嘲弄的雙重意義的敘述,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在道德上相?;蛳喾吹囊环N反常關系。在反諷敘事過程中,作者采取各種敘述方式,成為反諷信息的發(fā)送與實施者:敘事文本作為反諷敘事的具體呈現(xiàn),是作者和讀者交流的必不可少的中介;讀者不只是反諷作用的對象,同時積極地參與建構敘事,與作者交流對話。所以將反諷引入語文教學不僅是現(xiàn)實的需要,也是文本解讀的內在要求。
(作者單位:山東鄆城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