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與方法

陳日濃

這是個悶熱得令人不安的夏天，在簡陋低矮的防震棚里，傳出嗒嗒的打字機響聲。他叼著煙斗，正聚精會神地埋頭寫作，他的思緒不時飛越千山萬水，登臨那情之所系的雪域高原??

他就是愛潑斯坦，一位一生熱愛中國的老人。他情系夢縈著中國的雪域高原，因而在“文革”冤獄平反后的一個打算，就是再進西藏。1976年他第三次重訪西藏，回京后又逢唐山大地震，但他以堅定的信念和毅力，加緊寫作。積30年的辛勞，終于在1983年實現(xiàn)多年的心愿——給他深愛的西藏同胞獻上了一份厚禮，給世界讀者帶來一部西藏專著——英文版《西藏的變遷》。

追蹤西藏的變革

愛潑斯坦對西藏的情結(jié)，可以說源于對中國的熱愛。他經(jīng)歷奇特的人生之路——從國際主義到愛國主義。他出生于一個進步的猶太人家庭，從小就隨父母由波蘭移居中國。1931年，他15歲時就在天津開始新聞生涯，作為外國駐華記者從事傳播中國、支持中國人民的抗戰(zhàn)事業(yè)。1951年初應(yīng)孫中山夫人宋慶齡的邀請，從美國返回中國，參與創(chuàng)辦對外刊物——《中國建設(shè)》（后易名《今日中國》），致力于向世界報道新中國。1957年他加入了中國籍。

在他看來，作為中國不可分割領(lǐng)土的西藏，以其特殊性為世界所關(guān)注，因而構(gòu)成了他傳播中國的重大主題之一?！霸谛轮袊铱吹降乃凶兓校澜缥菁股系淖兓亲钜俗⒛康?。西藏跨越了一千年，從農(nóng)奴制和奴隸制一下子跳到了建設(shè)社會主義階段?！币蚨株P(guān)注對西藏的研究和對外傳播，希望世界能了解真實的西藏。

愛潑斯坦以傳播西藏為己任，努力跟蹤西藏歷史變革的偉大進程。新中國成立后，西藏在半個世紀中經(jīng)歷了三次最深刻的變革，即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1959年平叛后開始民主改革；1965年西藏自治區(qū)成立，實現(xiàn)了歷史性的跨越，邁上社會主義大道。

他四訪西藏“每次相隔十年，每次采訪的時間持續(xù)三四個月。”而赴藏的時機多選在西藏經(jīng)歷重大變革之際。他第一次進藏是1955年。那是西藏和平解放不久，封建農(nóng)奴制社會的舊貌，還比較完整地保存著?！暗推浇夥女吘归_啟了從黑暗到光明的序幕?！彼蓪懥宋鞑叵盗袑ν鈭蟮馈段鞑貜?0世紀到20世紀之路》、《西藏的新方向和新人》、《西藏走向富裕的開端》，均刊載在美國的《新時代》刊物上。這可能是50年代早期新中國第一次系列向國外報道西藏。

第二次進藏是1965年。1959年西藏上層反動集團武裝叛亂被迅速平息后，開展了民主改革，廢除黑暗的封建農(nóng)奴制，百萬農(nóng)奴、奴隸翻身得解放。這年西藏自治區(qū)正式成立。此時赴藏，他主要采訪了許多剛翻身當家作主的農(nóng)奴、奴隸，參觀了西藏革命博物館和一些地方的舊莊園遺址，尤其深入城鄉(xiāng)各地，目睹民主改革短短幾年間，正在出現(xiàn)一個欣欣向榮的新西藏。他懷著激情，寫出《拉薩工人拉珠一家》、《農(nóng)奴出身的藏族干部》等報道，在美國《東方地平線》等雜志上刊出。

第三次赴藏是1976年。使他有機會親自看到“文革”動亂在西藏造成的損失與挫折，以及后來開始的撥亂反正。這加深了他這樣的認識：“西藏從過去向現(xiàn)在和將來的發(fā)展，要比整個中國更加復雜一些?！?/p>

最后一次重返西藏是1985年。這次他是被邀請去拉薩參加西藏自治區(qū)成立20周年的慶?；顒印ＴL問歸來，寫下了《80年代的西藏變革》的報道，較全面地介紹了改革開放給西藏帶來的新變化。

愛潑斯坦對西藏同胞的情懷是深沉的，直至晚年都完好地保存著每次采訪西藏的筆記本和拍攝的照片，還有與藏族同胞親密合影的珍貴圖片。

他還是個勤奮的學者式的老記者，深愛西藏與對外傳播西藏的歷史責任感，支持他長期研究西藏和積累材料。經(jīng)過近30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在1983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巨著《西藏的變遷》。這是一部內(nèi)容豐富，系統(tǒng)介紹西藏從農(nóng)奴制跨上社會主義道路的偉大變革，專門供外國人閱讀的有關(guān)西藏的經(jīng)典著作。一位研究西藏的學者在書評中寫道：“多年來，我一直渴望能有一本如實反映西藏情況的書，提供給外國朋友閱讀，愛潑斯坦終于完成了這個歷史性任務(wù)。這本書的最大特點是作者獲取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他深入西藏各地采訪了二三百位西藏各階層的同胞?；谶@些豐富的感性認識，作者筆鋒流暢地寫出了生動的、有血有肉的紀實報道。此書還表現(xiàn)了作者開闊而深刻的視野，他查閱運用了中外大量有關(guān)西藏的史料，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今昔強烈對比的背景材料。以大量確鑿的事實，見證了在中國統(tǒng)一團結(jié)的民族大家庭里，西藏正經(jīng)歷著深刻的歷史變遷?！边@本書出版后大受外國讀者的歡迎，2004年英文版又再版發(fā)行。

愛潑斯坦傳播西藏的立場、視野與方法

愛潑斯坦對外傳播西藏為國外讀者留下了許多佳作，同時也為我們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

一、維護民族團結(jié)與進步

他在傳播西藏中鮮明地堅守這個立場：維護中國統(tǒng)一和各民族的大團結(jié)；堅定地支持西藏改革與進步。綜觀他的全部西藏報道和專著始終貫穿這個主題，而這也正是國外關(guān)注西藏的熱點和我們與西方輿論長期斗爭的焦點。他用大量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事實，不斷向外國讀者說明，西藏是中國神圣領(lǐng)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藏族是中國民族團結(jié)大家庭的一員。他不時揭露帝國主義勾結(jié)西藏分裂勢力的陰謀活動，包括其散布的種種謬論。

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報道西藏時，他就向外國讀者指出：“在中國解放之際，許多帝國主義國家搞陰謀活動，企圖把西藏與祖國分裂，使它成為侵略中國的基地?！痹谒?0世紀80年代的西藏專著中，用大量的中外歷史資料，介紹西藏是中國神圣領(lǐng)土不可分割的歷史事實。而新中國成立后，西藏發(fā)生的變化“是對西藏人民與中國其他民族親情關(guān)系的重建”。中國的民族政策使人們相信，“要使未來更美好，只有一條路——即中國各民族大家庭共同奮斗?！?/p>

1956年初愛潑斯坦在報道親歷康藏公路時，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在生動的事實之后，揭示其歷史意義。他指出這項艱難的工程，“是中國人民用剛剛覺醒的力量建成的，它的建成是勇氣和歷史進步的標志”，而且“康藏公路的修建不僅使藏民同中國其他民族聯(lián)系更緊密，而且與他們?nèi)跒榱艘惑w?！?/p>

在他晚年最后一部著作《見證中國》一書中專有一章《四訪西藏》，依然重申：“近代西藏分離主義者，從一開始就是同帝國主義企圖分裂和征服中國（包括西藏）這一由來已久的野心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西藏從封建農(nóng)奴制跨入社會主義是歷史的必然進程。他認為“西藏從封建壓迫、帝國主義策劃的半殖民地狀態(tài)下的解放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解放?！薄拔鞑氐陌l(fā)展道路雖然是曲折的，但是，卻取得實實在在的進展。這充分駁斥了所謂西藏人沒有人權(quán)的讕言?！薄拔鞑貜倪^去向現(xiàn)在和將來的發(fā)展，要比整個中國更加復雜一些，會有更多的曲折。如果堅持社會主義的方向，曲折也許會減少一些。”他采寫的許多翻身農(nóng)奴經(jīng)歷的故事，都最生動地折射出西藏社會變革帶來的可喜進步。

二、傳播西藏的國際視野

愛潑斯坦傳播西藏的成功，在于他具有國際傳播的視野。他宏觀上掌握中國及其西藏在國際歷史與現(xiàn)實斗爭的大背景；清楚外國對西藏關(guān)注的焦點何在。微觀上他又具體了解外國讀者接受傳播的水平與閱讀習慣。

愛潑斯坦的特殊經(jīng)歷，使他既熟悉中國又熟悉外國。特別是國外的經(jīng)歷及在外國媒體的實踐，使他具有國際傳播的大視野。有此得天獨厚的基礎(chǔ)，加之他在報道西藏時又認真研究國際輿論動向、焦點，所以報道、寫書的目的與對象十分清晰。

在揭露西藏農(nóng)奴制度之黑暗時，他非常注意運用西方人所熟悉的歷史作類比，使其易懂明白。如過去西方許多人總是把舊西藏美化成香格里拉——世外桃園，而不了解或不敢正視西藏封建農(nóng)奴制的殘酷與黑暗。他為了向外國讀者擺事實講道理，揭露農(nóng)奴制，不僅用舊西藏農(nóng)奴、奴隸的悲慘命運，還查找了歐洲中世紀相似的農(nóng)奴制作對比，使外國讀者易于理解西藏封建農(nóng)奴制為什么要廢除。

他說“西藏過去是一個封建農(nóng)奴制社會，我要寫文章給歐洲人看（包括大多數(shù)美國人），我就要寫出西藏的封建社會與歐洲過去社會的對比。”“西藏叛亂分子和他們的外國辯護士否認西藏是封建社會，而我要通過西方讀者所熟悉的他們自己的歷史材料，令人信服地證明西藏是封建社會?！彼?3世紀一位羅馬教皇寫當時農(nóng)奴受壓迫的苦難生活，來告訴西方讀者：“西藏的過去正是你們已經(jīng)拋棄的歷史，為什么你們認為可怕的東西，到了西藏就變得如此美妙呢？你們這些‘民主主義者今天還為封建主義辯護，你們還不如一個老教皇，因為他都不隱瞞封建主義的暴虐。”

又如講康藏公路時，他曾與美國修建的中央公路作對比，美國修路對沿途的印第安人采取驅(qū)趕、殺害的做法，而中國在沿途則采取幫助藏族同胞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涉藏的國際輿論斗爭中，他更注意近代史上一些帝國主義企圖分離西藏的背景，直至冷戰(zhàn)時期仍不忘插手西藏的分裂活動，時至今日也沒有停息干預。他曾提醒我們認真研究達賴的分裂宣傳活動，“他們通過宗教這個后門，宣傳他們的政治觀點，美化農(nóng)奴制，反而宣稱自己是‘維護人權(quán)?！?/p>

他還從更高的角度聯(lián)系到民族問題已成當今世界輿論的一大熱點，認為“民族問題在全世界都尖銳存在。因此在這個民族問題范圍內(nèi)，不管有多少困難和多少矛盾，我們都不能用簡單的方式避開，而應(yīng)給予適當注意?！?/p>

這更看出涉藏的國際傳播與輿論斗爭的長期性。從正面講，西藏的進步發(fā)展，表明中國民族宗教政策的成效；從國際輿論斗爭上看，還關(guān)系到世界政治地緣的斗爭，更清楚了某些西方人的企圖。

三、深入現(xiàn)場采訪，善用第一手材料

愛潑斯坦認為我們在采寫西藏時“要把生活里、書本上的生動活潑的具體事例發(fā)掘出來，用具體事例取代一般化的陳述。”他寫過不少普通人的故事，給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如1965年寫的《拉珠一家》，則更深刻地展現(xiàn)了平叛后的民主改革給這個農(nóng)奴家庭兩代成員帶來的深刻變化。老鐵匠拉珠及兒子、女兒，在舊西藏當牛做馬受苦役受迫害的悲慘生活，到民主改革后翻身當工人的自由新生活，樸實的自述真實感人。

他的報道善用事實說話，又很注意實事求是。1990年他指出，一個時期我們的文章中給人的印象是西藏的宗教幾乎不復存在了。但幾年后，還是我們的刊物卻說，百分之百的西藏人都相信喇嘛教。他認識西藏許多共產(chǎn)黨干部，他們是不信喇嘛教的，但他們家中也有神龕，那是因為他們的母親或妻子相信喇嘛教。所以說絕對話不恰當，應(yīng)該給自己留點回旋余地。“事實就是事實。”

四、高超的英文寫作與語言表達技巧

愛潑斯坦的英文寫作和適應(yīng)外國讀者閱讀習慣的表達手法，使他的作品極富魅力，達到一般中外記者無法比擬的高度。

他的文筆形象生動，富有現(xiàn)場立體感。如寫川藏公路的路難行，“顛得我骨頭都快散架了?！倍赝居帧皡R集了世界各大洲最美的高原風光”，“有幾天的路程是在雪峰和雄偉的喜馬拉雅冰川之間穿過，沿途還有彎彎曲曲的山間河流，色彩斑斕的山隘和深谷，??公路沿著河流延伸，把河谷地帶耕耘良好的農(nóng)田像綠寶石一樣串在了一起?！?/p>

他筆下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則令人回味無窮，如他寫1955年在拉薩廣場的集會，有段精彩的白描：我首次訪問拉薩時，西藏仍然是中世紀的景象，生活在尖銳的矛盾中?！皩m殿的頂部包著金箔，在太陽照射下金光燦燦，拱頂儲藏著金銀財寶等貴重物品。底層是關(guān)押犯人和敵人的地牢，陰暗潮濕，蝎子遍地，污穢不堪。”“在人民和革命的紅旗之間是封建的皮鞭，這最生動地說明了當年隱隱燃燒著的矛盾?？磥?，必然會爆發(fā)什么事情。1959年果然出事了。”

尊敬的老記者愛潑斯坦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但他對西藏的情結(jié)和傳播西藏的豐富經(jīng)驗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財富。讓老記者的敬業(yè)精神激勵我們后來人繼續(xù)踏上雪域高原，更好地向世界傳播變化中的西藏魅力。

（作者系原今日中國雜志社副總編輯。圖片由作者提供）

責編：張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