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見曾與“揚州八怪”

李瑞豪

內(nèi)容提要：“揚州八怪”行為怪弄，但一些成員與乾隆時期的官員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交往密切，甚至有著至死不渝的友情。鄭燮、高鳳翰、李苑與盧見曾的密切交往可以從詩文集中考察出來。盧見曾對這些畫家不僅給予物質(zhì)上的資助，還與他們建立了一種超越主賓的朋友和知已關(guān)系。落魄揚州的畫家們對盧見曾抱著精神上的知遇之思，盧見曾招攬“八怪”的舉動也具有特別的文化道德關(guān)懷，為揚州的文化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xiàn)。

關(guān)鍵詞：“揚州八怪”盧見曾揚州

中圖分類號：J1209.9=49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好：1000-8705(2009)02-81-87

“揚州八怪”以怪著稱，不僅書畫風(fēng)格怪異，而且在行動上不諧于俗，為人處世不攀附權(quán)貴、傲骨錚錚，給人的印象總是“使酒罵座，目無卿相”。然而，乾隆時期的官員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卻與“揚州八怪”中的人員交往密切，甚至有著至死不渝的友情。在盧見曾的幕府內(nèi)，聚集了大量文人墨客，“八怪”的一些成員也成為盧見曾幕府的座上客，不肯與權(quán)貴合作的“八怪”為何與盧見曾關(guān)系如此密切?盧見曾幕府與“八怪”的交往對當(dāng)時揚州的文化繁榮有何影響?通過盧見曾與“八怪”的交往我們可以窺見乾嘉時期文人幕府的興盛，它以極大的吸引力聚攏了一批文人墨客，為當(dāng)時的文化繁榮做出了獨特的貢獻(xiàn)。

到清末才有“揚州八怪”一詞，“八怪”不只是八位，也沒有一個組織。其中較活躍的成員鄭燮、高風(fēng)翰、李葂、金農(nóng)與盧見曾交往密切。黃慎、陳撰、邊壽民、汪士慎、羅聘也與盧見曾有過不少交往。

一、盧見曾幕府

盧見曾(1690-1768)，字抱孫，號雅雨山人，山東德州人?？滴趿?1721)進(jìn)士，雍正三年(1725)出任四川洪雅知縣。后調(diào)往江南，歷任蒙城、六安知縣，廬州、江寧、潁州知府。乾隆二年(1737)授兩淮鹽運使，駐揚州，次年因罪罷職流放。九年(1744)召回，翌年授直隸永平知府，旋任直隸長蘆鹽運使。十八年(1753)復(fù)任兩淮鹽運使，二十七年(1762)告老還鄉(xiāng)。后因兩淮鹽引案被逮，三十二年(1768)死于獄中。

盧見曾有著很好的文藝素養(yǎng)，(乾嘉詩壇點將錄)中稱之為“摸著天盧雅雨”。他“性度高廓，不拘小節(jié)。形貌矮瘦，時人謂之‘矮盧”，“筑蘇亭于使署，日與詩人相酹詠，一時文宴盛于江南?！北R見曾有追慕先賢、留名后世的想法，《重修四賢祠記》曰：“夫讀公之書，撫公之遺民，而不以公之治為治，非學(xué)也；以公之治為治，而不列公于祀典，尤非崇德報功之道。”任兩淮鹽運使期間，他改建過揚州的安定書院，并效仿歐陽修、蘇軾和王漁洋，大力招攬四方名士，“四方名宿懷文抱道，與夫一技一能之士奔走若赴玉帛軟盤之會，曰歐、蘇復(fù)出矣。先生政事之暇即與諸君擊缽刻燭，飛箋酒翰于山亭水榭之間，諸君或欽手懾氣。先生顧謙讓不遑，適館餐者樂忘歸，度無不傾囊倒篋而贈也。”袁枚也說：“乾隆戊寅，盧雅雨轉(zhuǎn)運揚州，一時名士，趨之如云。”

據(jù)《湖海詩傳》載：“(盧見曾)夙慕其鄉(xiāng)王阮亭尚書風(fēng)流文采，故前后任兩淮運使各數(shù)年，又值竹西殷富，接納江浙文人，唯恐不及，如金壽門農(nóng)、陳玉幾撰、厲樊榭鶚、惠定宇棟、沈?qū)W子大成、陳授衣章、對鷗皋兄弟等，前后數(shù)十人，皆為上客?！薄稉P州畫舫錄》載：“鄭燮……往來揚州，有二十年前舊板橋印章。與公(盧見曾)唱和甚多?！薄袄钊x，字嘯村，安徽人，能詩畫，公之高足也，嘗為公作虹橋攬勝圖?！薄案唢L(fēng)翰……公薦為泰州分司，工詩畫，善書法，稱三絕，后與公同被逮，抗辭不屈，事因以得白?！备鶕?jù)尚小明的《清代士人游幕表》記載：“陳撰，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上客?！薄案啉P翰，1738-1740年應(yīng)江蘇布政使徐雨峰之邀，客其蘇州官署，又嘗為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賓客?！薄敖疝r(nóng)，久為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上客”。“鄭板橋，1736年順天學(xué)政崔紀(jì)邀人幕，又為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座上客?！鼻?0年和22年，盧見曾舉行過兩次紅橋修禪禧，汪士慎、黃慎、邊壽民、羅聘都參與其中。

二、盧見曾與“八怪”成員的交往

(一)、與鄭燮的交往

鄭板橋以狂怪出名，王文治《為吳香亭題鄭板橋畫竹》曰：“板橋道人老更狂，棄官落拓游淮揚。”在乾隆元年成進(jìn)士后，他沒有擠進(jìn)官場，乾隆二年鄭板橋回?fù)P州，在盧見曾席上談?wù)撛娢?，兩人甚為相得。乾隆四年，盧見曾被罷官，“鄭燮為盧雅雨書七言律詩軸”?！端投嫁D(zhuǎn)運盧公(諱見曾)》曰：“一從吏議三年謫，得賦淮南百首詩”?！皻v盡悲歡并喧寂，心絲裊人碧云層”?！昂蜗搦咞[供奉班，慚予引對又空還。舊詩燒盡重謄稿，破屋修成好住山。自寫簪花教幼婦，閑拈玉笛引雙鬟。吹噓更不勞前輩，從此江南一梗頑?！睂⒆约旱穆渫嘏c盧見曾的不幸交織在一起。也可以看出，鄭板橋在揚州，盧見曾為他吹噓不少。

盧見曾出塞歸來之后，又回?fù)P州，闊別之后與鄭板橋相見，《揚州雜詩》之一曰：“一代清華盛事饒。冶春高議各分鑣。風(fēng)流間歇煙花在，又見詩人鄭板橋?！币耘c鄭板橋交往為榮。此時的鄭板橋是從山東罷官回到了揚州。乾隆十八年(1753)，盧見曾又一次出任兩淮鹽運使，并于二十二年(1757)主持紅橋修禊。鄭板橋參加了紅橋修禊，作了不少詩，《和雅雨山人紅橋修禊》曰：“甘泉羽獵應(yīng)須賦，雅什先排禊帖中?！薄霸~客關(guān)河千里至，使君風(fēng)度百年清。”《再和盧雅雨四首》曰：“才子新詩高白傅，故園名酒載青州。(公山東人)”“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懷豪宕倍從前。張筵賭酒還通夕，策馬登山直到巔?！薄瓣P(guān)心民瘼尤堪慰，麥垅青蔥入望中”?！霸黼`解吟箋上句，輿臺沾醉柳邊城?！痹娭懈桧炐揿氖⑴e，歌頌盧見曾的詩作、風(fēng)度，以及天下歸心的威望，更重要的，還提升了紅橋修禊的意義，他認(rèn)為盧見曾并非只是召集一些文人學(xué)士吃喝一番，而是真正“關(guān)心民瘼”。這或許是對執(zhí)政者的最高歌頌，但盧見曾是否真的關(guān)心民瘼呢?至少在紅橋修禊的風(fēng)雅中是看不到的。

鄭燮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說：“(本朝)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敝鲝堊髟娨姓鏆狻Ｔ凇斗犊h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中說：“近世詩家題目。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滿紙人名，某軒某園，某亭某齋，某樓某巖，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顯然不屑于酒席宴會之類的應(yīng)酬之作。然而，他在《再諭麟兒》中說：“余壯年傲氣亦盛，而對于勝我者，卻肯低首降服。見佳文愛之不肯釋手，雖百讀不厭。”現(xiàn)存鄭板橋詩集中贈給盧見曾的詩歌有12首，根據(jù)他的書信來看，并非應(yīng)酬之作，而是對盧見曾充滿了真切的情感和由衷的佩服。

(二)、與李葂的交往

盧見曾與李茲乃患難之交。雍正十三年，盧見曾自江寧府調(diào)往潁州府，赴任途中作《自江寧調(diào)治潁州江上作》，李茲和之，作《和雅雨夫子自江寧調(diào)至潁州原韻作》，兩人的交往在李葂去揚州之前已經(jīng)開始了。從《嘯村近體詩選》中《題雅雨夫子(借書圖)二首》、《和雅雨夫子移桐種竹二首》、《陪雅雨夫子鄧尉山看梅》

等詩來看，二人交往非常密切，《揚州畫舫錄》中稱李茲是盧見曾的高足。李葂《雅雨夫子重蒞淮南喜賦》也說自己“久托門墻”：“謝公花墅春風(fēng)滿，董相書帷化雨香。半壁一時稱快事，不才況久托門墻?！?/p>

盧見曾下獄，李葂不避嫌疑，悉心照料。盧見曾戍謫塞外，李茲時時寄函詩存問，《題雅雨夫子(出塞圖)》曰：“縱無罪贖功當(dāng)立，一出關(guān)來事已傳?！憋@然認(rèn)為盧見曾是無罪戍邊的?！锻袈姆降廊伺阊庞攴蜃映鋈麜簹w，問訊無恙，即候興居》：“榴花照眼柳依依，酒社詩壇跡漸違。三十月中書信斷，八千里外道人歸。”懷念盧見曾的詩酒風(fēng)流。盧見曾第二次回?fù)P州，李葂仍然是一個窮秀才，盧幫助他刊刻出版了詩集《嘯村近體詩選》，《李嘯村三體詩序》稱贊李茲的詩作，并敘及二人的友誼：

余聞嘯村詩名于膠州高西園鳳翰。時西園方以縣丞試用于皖城，嘯村皖人也。余為六安州牧，每至省必與兩君盤桓。后五年轉(zhuǎn)運揚州，大會名士于平山堂，時嘯村與西園俱在座。賦詩懷古，意氣道上。及佘被逮，西元亦掛彈章，嘯村留揚州不去，與予兩人相依。后余徙塞外，嘯村又時時以詩相問訊，嘯村之篤于友誼如此。

盧見曾將二人之間的溫情與友誼敘述得樸實而真切。盧見曾《揚州雜詩》之七曰：“才名誰似杜樊川，楚客清詞皖上傳。心折阿房終下第。那能不愧武陵賢。(懷寧李葂舉博學(xué)鴻詞不第)”贊揚李葂的才氣，也哀嘆他的遭遇?！额}李嘯村寄到新詩問訊南闈消息》曰：“可得青云生驥足，真憐綺思進(jìn)竿頭。錐無地立囊應(yīng)脫，筆有花開夢未收?！鳖A(yù)見并期待著李苑卓越的才華終會顯露的一天。乾隆十六年，皇上南巡，盧見曾推薦李葂接駕。李葂奉詔試詩，得到賞賜。盧見曾舉行紅橋修禊，李葂為之作《紅橋攬勝圖》。

(三)、與高鳳翰的交往

盧見曾與高鳳翰是摯友兼同鄉(xiāng)。盧見曾是山東德州人，高鳳翰是山東膠州人。高鳳翰“一生坎坷，得雨峰、雅雨兩矩公知遇?！庇赫四?1730)，盧見曾是六安州州牧，極為推重高風(fēng)翰，推薦他做安徽歙縣的縣丞，在為高風(fēng)翰詩集作的序中說得很明白“西園……工書畫，尤豪于詩，酒酣耳熱，揮灑煙云，往往千言立就，文名籍甚，具經(jīng)濟才，則世罕知者。余牧六安州時，西園舉賢良以一等記名發(fā)安徽省試用，余薦其才于撫軍程公元章，委署歙縣令?！薄稉P州畫舫錄》載，雍正十一年(1733)，盧見曾薦高鳳翰泰州分司。高鳳翰做官、升遷都離不開盧見曾的提攜。當(dāng)然，盧見曾罷官、戍邊，高風(fēng)翰也就跟著倒霉。

乾隆元年(1736)，盧見曾官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如是說：“乾隆丙辰，余轉(zhuǎn)運兩淮，西園方以縣丞委管泰壩，稱掣歷俸滿，應(yīng)敘升矣。會議征縣缺出，具稟薦于兩臺，制府復(fù)尚書稱聞其才名。會有構(gòu)余于制府者，乃轉(zhuǎn)以結(jié)黨為余罪，列風(fēng)翰款?！瓕Σ救?，西園抗辯不屈，本款得白。而已病廢不可復(fù)用。”盧見曾這年吃官司，高鳳翰被牽連?！肚宕鷮W(xué)者像傳·高風(fēng)翰傳》載：“被人誣以贓款，盧雅雨適都轉(zhuǎn)兩淮，營救甚力，誣者徑指為黨?！北R見曾頗有感觸，作詩《丙辰高西園鳳翰與余同被劾，賦以寄之》：“自古薦賢膺上賞，不知對簿有何辭。憐才惟羨凌云客，狗監(jiān)偏能識不羈?！鼻《?，“山東盧見曾在兩淮鹽運使任，被控植黨營私落職?！薄吧綎|高鳳翰被誣控黨附盧見曾，逮系揚州獄，旋得釋，憤作‘不妨李固終成黨，到底曾參未殺人詩。”盧見曾罷官后，高鳳翰仍然與之生死相依。乾隆三年，“山東高鳳翰旅居吳門，圖己與贓吏盧見曾合像，題作《物外合蹤圖》”。乾隆五年，“高鳳翰客鎮(zhèn)江，至揚州晤盧雅雨，寓居董子祠?！痹诒R見曾出塞期間，高風(fēng)翰作了不少懷念的詩。《高鳳翰詩集》中存有《為雅雨山人題(出塞圖)》，《即日再別雅雨公》、《聞雞再送雅雨山人出塞圖》等詩。

乾隆八年，盧見曾雖東山再起，但直至高鳳翰去世，兩人已無機會再在一起。乾隆十四年，高風(fēng)翰死，盧見曾作《哭高二西園詩》悼念。袁枚載：“山人落魄揚州，適盧守永平，貧不自聊，乃以書告急；盧尚未答，而山人化去矣，盧哭云：‘巫咸不為劉賁下，邑宰誰迎杜甫來?”全詩為：

乞米鴻歸箋正裁，俄聞訣去豈勝哀。落落清華蘭杜盡，堂堂著作玉樓開。

巫咸不為劉賁下，縣宰誰迎杜甫來。年來衰老愁傷逝，況是凋零僅剩才。

最風(fēng)流處卻如癡，顛米迂倪未是奇。淵源揮麈談元地，盂博囊頭對簿詞。

再散千金隨托缽，已殘右腕更臨池。見說淮南傳故事，遺文爭患少人知。

盧見曾表達(dá)了自己悲痛的心情，哀嘆高鳳翰坎坷的一生，冷憫其身世，惋惜其才華。

(四)、與金農(nóng)、黃慎、邊壽民、陳撰、汪士慎、羅聘的交往

乾隆20年(1755)三月三日，盧見曾在揚州舉行紅橋修禊，四月，招集諸名士二十余人，集紅橋觀賞芍藥，其中有金農(nóng)、鄭板橋、黃慎等人。金農(nóng)在聚會中作詩《觀紅橋芍藥赴盧雅雨之招》?！峨S園詩話》有記載：“盧招人觀紅橋芍藥，諸名士集二十余人，獨布衣金司農(nóng)詩先成，云：‘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fēng)光愛惜身。到處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余春。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盧大喜，一座為之?dāng)R筆?！薄督疝r(nóng)年譜》載1755年6月，金農(nóng)為盧見曾作花果冊。黃慎在紅橋觀賞芍藥時作七律《盧雅雨鹺使簡招，并示(出塞圖)》：“東閣重開客倚欄，醉中出示《塞圖》看。玉關(guān)天迥駝峰聳，沙磧秋高馬骨寒。經(jīng)濟江淮新筅鑰，風(fēng)流鄒魯舊衣冠。只今重對揚州月，笑索梅花帶雪餐?！庇涊d了聚會的場景，贊揚盧見曾的儒雅風(fēng)流。

邊壽民也參加了紅橋修禊，盧見曾還為邊壽民作詩《題邊壽民潑墨圖小照》：“腥羶枉自誑交游，倒屣逢迎苦未休。惟有三山高詠客，孤筇終不指揚州?！辟潛P邊壽民的清高傲世。根據(jù)《清史列傳?盧見曾》，陳撰也是盧見曾的座上客；《揚州畫舫錄》記載汪士慎、羅聘都參加了盧見曾舉行的紅橋修禊。

(五)、盧見曾被罷官

沈起元在《出塞集序》中說：“(盧見曾)起家進(jìn)士，不十年由縣令而府而道，而至兩淮鹽運使，有殊績?；瓷塘?xí)驕蹇，疾其整峻，利不能動，則中以蜚語，致被誣去官，而有坐臺之行。樸被蕭然，遠(yuǎn)役窮塞?！卑凑账恼f法，盧見曾是由于得罪了商人被誣而罷官，不過至今盧見曾一案歷史學(xué)家也沒有給一個定論。但由于盧見曾的罷官，對“揚州八怪”的一些成員卻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盧見曾戴罪赴邊，諸名公雅集天寧寺，餞別盧見曾北征。

據(jù)丘良任的《盧見曾及其出塞圖》，盧見曾在乾隆五年遣戍軍臺，九月出塞，行前的四月高鳳翰布局，“洞庭葉芳林寫照，昆山張珩主人物”，作《盧見曾出塞圖》。畫面上盧見曾乘馬前行，前后是侍從，旁側(cè)是塞外穹廬風(fēng)物，天空雁行，表現(xiàn)出塞外行旅的景象。圖成附盧見曾、高鳳翰、鄭板橋、吳敬梓、馬曰琯、李葂等十幾人的詩跋；盧見曾自題有詩，小序曰：“承恩出塞，南阜繪圖送行，揚州諸故人將賦詩以贈，口占留別，即用自題。庚申夏五雅雨山人盧見曾識?！备啉P翰題識與詩，鄭板橋題詩。

在盧見曾離開揚州之后，“八怪”的一些成員再次陷入落魄之中。

三、揚州：繁華與落寞

揚州的繁華離不開盧見曾。《湖海詩傳》載：“(盧見曾)修小秦淮紅橋二十四景及金焦樓觀，以奉辛未、

丁丑兩次宸游，其愛古好事，百余年來所未見。”《揚州畫舫錄》曰：“公兩經(jīng)轉(zhuǎn)運，座中皆天下士，而貧而工詩者，無不折節(jié)下交。后趙云崧觀察吊之，有詩云：‘紅橋修禊客題詩，傳是揚州極盛時。勝會不常今視昔，我曹應(yīng)又有人思其一時風(fēng)雅，可想見矣。”《隨園詩話》載：“揚州四十年前，平山樓閣寥寥，溝水一泓而已。自高、盧兩榷使，費帑無算，浚池簣山，別開生面，而前次游人，幾不相識矣。劉春池有句云：‘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北R見曾做過兩淮鹽運使之后，揚州才真正繁華起來。惺庵居士《望江南百調(diào)》曰：“揚州好，僑寓半官場，購買園亭賓亦主，經(jīng)營鹽典仕而商，富貴不還鄉(xiāng)?！秉S慎《維揚竹枝詞》：“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薄峨S園詩話》載有鄭板橋?qū)憮P州的詩：“揚州為鹽賈所居，風(fēng)尚侈靡。崔尚書《應(yīng)階詩》云：‘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鄭板橋詩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當(dāng)種田。”從中可以窺見揚州繁華之一斑。

在清初，經(jīng)過“揚州十日”之后，揚州原本元氣大傷，但先后主政者精懋有功，氣象乃逐漸復(fù)蘇。盧見曾營造了繁華，并以愛士與提倡風(fēng)雅極大地影響著文人雅士的創(chuàng)作，影響著揚州的風(fēng)氣。有了盧見曾這些人主持文酒之會，提倡風(fēng)雅，揚州的人文才能越來越發(fā)達(dá)，四方學(xué)者咸愿聚集于此。袁枚《揚州轉(zhuǎn)運盧雅雨先生招游紅橋集三賢祠賦詩》贊揚盧見曾：“繁星托孤月，東海匯群潮。非公扶大雅，我輩何由遭?！薄盎仕稳t臣，高風(fēng)不可再。迢迢五百年，此事如有待。我公領(lǐng)平山，辦香寸心在。懷古此山中，招隱此山外?！汗心?，賤子有所思。三賢在何處，一賢今在茲。”袁枚《寄盧雅雨觀察》：“末座每將名士待，陳書深以古人期?！碑?dāng)然，人文環(huán)境的營造，并不僅仰賴主政者的倡導(dǎo)，還須有些其他條件。例如，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政治條件等因素，揚州的大鹽商對學(xué)術(shù)的發(fā)展、文化的提升都頗有貢獻(xiàn)。

揚州作為重要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是文人墨客匯集之地，“揚州八怪”就聚集在這里。他們帶著夢想來到揚州，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團體，成為靠賣畫為生的職業(yè)畫家，既非民間沒文化的畫工，也非供奉宮廷的畫家，而是當(dāng)時藝術(shù)界的一批自由職業(yè)者。當(dāng)他們以自由職業(yè)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揚州，面對滿目繁華，卻體會到了繁華中最深的落寞。鄭板橋在《署中示舍弟墨》中說：“學(xué)詩不成，去而學(xué)寫；學(xué)寫不成，去而學(xué)畫。日賣百錢，以代稼穡；實救貧困，托名風(fēng)雅?！彪m是自嘲，亦是事實。迫于生計，他31歲來到揚州賣畫。其詩《揚州》日：“繁華一刻人偏戀，嗚咽千年水不流。借問累累荒冢畔，幾人耕出玉搔頭?……盡把黃金通顯要，惟余白眼到清貧。可憐道上饑寒子，昨日華堂臥錦茵?！睋P州的繁華與滄桑盡顯筆下，在揚州看到了黃金顯要，也看盡了白眼清貧，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和權(quán)力地位，在揚州度日維艱。邊壽民《贈西唐五十初度》曰：“猿鶴孤蹤不易同，到今誰復(fù)問窮通。七條弦上知音少，三十年來眼界空。每欲放懷還藉酒，不言生計轉(zhuǎn)如篷。相交相愛垂垂老，朝夕過從風(fēng)雨中”。把畫家們窮困潦倒，又孤高傲世的生活刻畫了出來。金農(nóng)《感春口號》：“莫怪撩衣懶輕出，滿山荊棘較花多?！辈煌獬鍪且驗楹ε虑G棘，他在《書和靖先生集后》一文中對高人逸士林和靖做了個很俗的評論：“不婚不宦失津涯，身后高名動慕嗟。畢竟有人廬舍側(cè)，俸錢治墓服緦麻?！薄缎戮幾驹娝木硎肿猿?，付女兒收藏，雜題五首》曰：“古調(diào)泠泠造渺微，玉池清水自生肥。流傳若待官三品，誰重襄陽是布衣。”揭示了烏紗與詩在當(dāng)時的關(guān)系，官位與詩名往往同步高升?！蹲灶}畫馬》曰：“龍池三浴歲骎骎，長抱馳驅(qū)報主心。牽向朱門問高價，何人一顧值千金?”后有感慨：“設(shè)有良驥，不但伯樂難逢，要求各有所能者亦未易得也，予用曹韓法畫此一匹，所為若滅若沒之形，今之世，何人妙解而識之哉?畫畢為之慨然?！苯疝r(nóng)懷有期待明主的心理，希望遇見伯樂，不埋沒自己的才華，可是伯樂難逢。

可以看出，八怪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清高自負(fù)，他們也在尋求發(fā)展的機會，也希望得到賞識，能夠發(fā)達(dá)。但留給人們的深刻印象卻是不攀附權(quán)勢、清高孤傲的一面。陳撰《偶興》曰：“飄瞥年華去莫扳，心期如鐵自堅頑，二分明月樓頭月，十里平山檻外山。世事可嗟羊髀熟，此身難得水云閑。朝來閉闔擁爐坐，又報公車人過關(guān)?！北憩F(xiàn)的是冷眼世事、心志自堅。黃慎“當(dāng)其意有不可，操縑帛鄭重乞請者，亦矯尾厲角，掉臂弗孤也?！逼湓姟抖谈琛罚涸弧帮等紵?，照此魑魅；恥與爭光，理琴滅燧?！笔且环N不與世人為伍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帶來的人生冷暖只有自己知道。黃慎《雜詠》曰：“生平作事笑離奇。冷暖歸來只自知。十載桐花誰為掃?孤高久惜鳳凰枝?！惫之惖男袨樽屗麄儑L盡世態(tài)炎涼。金農(nóng)《孤蟬》曰：“枵腹無全飽，枯形非一朝。遺榮守清節(jié)，不共侍中貂”?？蓮闹懈Q見其人生態(tài)度、心靈狀態(tài)。因為郁郁不得志，滿心憤懣，他們才會行為怪異。

四、交往的意義

盧見曾的禮賢下士無疑讓“八怪”的成員愿意成為幕府的座上客，落魄揚州的畫家們對盧見曾抱著精神上的知遇之恩。鄭板橋曾經(jīng)向盧見曾推薦一位畫家傅雯，《與盧雅雨》云：“竊念本朝風(fēng)雅一席，自新城王公以后，六十年來，主者無人，廣陵絕響，四海同嗟。天降我公，以碩德峻望，起而繼之，且又居?xùn)|南之勝地，掌財賦之均輸，書生面目，菩薩心腸，愛才如命，求賢若渴。宜海內(nèi)文士，天下英奇，來歸者如晨風(fēng)之郁北林，龍魚之趨藪澤也。我公玉尺在手，因材而量，凡有一藝之長，不使無門向隅，登之座上，洗其酸寒?！边@里表達(dá)的是遇見盧見曾的幸運，歌頌盧見曾的愛才惜才，對盧見曾資助有一藝之長者充滿感恩。對于“八怪”來說，與盧見曾的交往首先是得到物質(zhì)上的幫助，鄭板橋所謂的“洗其酸寒”?！鞍斯帧敝再u畫為生，主要原因是生計所迫，鄭板橋、金農(nóng)、高鳳翰都曾得到盧見曾的資助。好風(fēng)雅的盧見曾在給予他們創(chuàng)作上的鼓勵時，也創(chuàng)造了讓他們結(jié)識更多文人的機會。在乎山堂、紅橋等各處招集文人墨客詩酒酬唱，給畫家們提供了很好的交游場所和展示才華的機會。鄭板橋就在盧見曾的幕府內(nèi)結(jié)識了不少文人，金農(nóng)、鄭板橋等“八怪”的成員在盧幕內(nèi)也多次聚會，相似的趣味與境遇讓他們成為生死之交。這些重要的朋友促使他們在思想與藝術(shù)各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

對于盧見曾來說，作為一個風(fēng)流儒雅的地方官，他招攬文人墨客的舉動卻具有特別的文化道德關(guān)懷，尤其是能招攬到不諧世俗的“八怪”成員，無疑能留下禮賢下士的美名，更能昭示他為政的美好。雖然當(dāng)時沒有“八怪”的稱號，但“八怪”的成員已經(jīng)形成不小的影響。在古代，地方官總是以提倡風(fēng)雅來顯示自己做官的政通人和，而招攬到“八怪”的成員無疑更能證明為政者的人格魅力。盧見曾與“八怪”的交往樹立了揚州為政者的文化典范，之后嘉慶朝兩淮鹽運使曾燠便繼承了盧見曾這一點。多次的詩酒酬唱、分韻題詩、聚會游玩昭示著朝廷文治的盛事，一個地方官能通過提倡風(fēng)雅留下美名，也算是獲得了不朽和表現(xiàn)了自己的政績。而對于盧見曾來說，不只是滿足了追求風(fēng)雅的名聲，他和“八怪”的成員在精神上有知己之情，鄭板橋、李茲、高鳳翰等都是他的患難之交。他們并非一種主奴關(guān)系，而是建立了一種超越主賓的朋友和知己的情誼。盧見曾對揚州有著深厚的情感，對揚州故人更是念念不忘，《雅雨堂詩文遺集》中有多首給揚州故人的詩，《告休得請留別揚州故人》：“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薄冻卸鞒鋈魟e揚州諸故人》：“多情應(yīng)信揚州月，直送征輪到塞垣?！薄洞饟P州諸故人問近況》“惟有揚州舊明月，關(guān)情不改曩時新。”揚州與揚州故人作為永恒的溫暖記憶留存在盧見曾的詩集中。

盧見曾與“八怪”的交往為揚州的文化繁榮做出了很大貢獻(xiàn)。盧見曾對文化的酷愛與執(zhí)著極大地加強了鹽商、官方與民間三方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親和。盧見曾與鹽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的小玲瓏山館交往密切，在馬曰琯的《沙河逸老小稿》中記載了其與盧見曾的友情，有詩作《和雅雨先生留別淮南故人原韻》、《題雅雨先生出塞圖》、《春日陪稚雨先生登竹西亭》、《四月七日，雅雨先生雨中招集蘇亭》、《聽雅雨先生談塞外風(fēng)土，同人共賦》等詩，從詩作來看，盧見曾與馬曰琯的交情持續(xù)了一生。馬曰琯作詩贊美盧見曾的美政與風(fēng)雅，“乃知樹美政，文字時料理”，“追廬陵，繼玉局，詞翰升堂真當(dāng)足?！北R見曾介紹、引薦“八怪”的成員到小玲瓏山館，二馬兄弟對他們有不少資助。方盛良《揚州“二馬”與揚州八怪交游考略》一文考察了鹽商“二馬”與“揚州八怪”的交游，但是其中沒有提及盧見曾起到的引薦作用。胡曉云的《盧見曾年譜》只是提到了盧見曾刻書曾得到馬曰琯兄弟叢書樓的支持，馬曰琯死，盧見曾作詩悼之。實際上盧見曾與“二馬”的關(guān)系要比胡曉云一文提到的密切得多，從盧見曾《哭馬懈谷主事》可以看出來：“淮陽老友從今盡，金石遺文誰更搜。名士共悲東道主，高情常在借書樓?！边@些名士有很多是藉由盧見曾得以結(jié)識馬曰琯的。經(jīng)盧見曾介紹引薦，“揚州八怪”的一些成員得以進(jìn)入小玲瓏山館，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畫作品，開拓了文人書畫的新天地，繁榮了揚州的文化事業(yè)。

“揚州八怪”因為開拓了文人畫而載籍史冊，而當(dāng)初不以世俗偏見來看待“八怪”反結(jié)交為知己的官員盧見曾也應(yīng)該被歷史記住。他以自己的財力和心胸支持了“八怪”成員的創(chuàng)作，揚州文化的繁榮離不開“揚州八怪”，也離不開盧見曾。

責(zé)任編輯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