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說中文士的隱讀模式及其文化心理透析

童岳敏

內(nèi)容提要：唐人小說中，許多題材涉及到文士的隱居修業(yè)。我們以此為切入基點，來探討文士的隱讀模式，其反映出來的文化心理主要包括文士對婚姻與性愛的向往與追求、“以色當婚”的風習、好奇的時代風尚及文人“仕”、“隱”的矛盾性心態(tài)。此外，唐代“墳寺”風俗等寺院文化對文士的隱讀也有一定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唐人小說隱讀修業(yè)文化意蘊

中圖分類號：1207.41=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8705(2009)02-62-66

唐人小說，內(nèi)容駁雜，舉凡地理風俗、志怪瑣聞皆有記述。若就題材而言；多以愛情、俠義、神怪、宗教以及商賈等類型為主。近些年來，研究者不僅深入分析了唐人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法、敘述模式、文本理念等藝術(shù)成就，還多層次、多角度地探討唐人小說與市民意識、時代趣味以及文化信仰等因素之間的關(guān)系。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之上，以小說中文士的隱居修業(yè)為切入點來探討其所涵攝的文化意蘊。

唐代文人隱讀山林是隱逸的特殊形式，隱讀有著遁跡山林，遠離都市淡泊恬退的生存方式，但在本質(zhì)上卻追求仕進，以科第為目標，是仕、隱的融合體。隨著唐代專制政治的成熟與科舉制度的完善，唐人的隱讀更多的被納入功利的范疇，故有學者將其納入私學的體系。作為士子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唐人的隱讀山林，是時代風云邃變與科考體制雙重制約的結(jié)果，他們既憧憬著獵取功名的仕宦理想，同時又保留出世人格中純粹性的一面，兩者相悖離又緩沖合一。另外，中晚唐時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對他們的人生觀及其生命體驗也有著很大的影響，這些內(nèi)容在唐人的小說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唐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喜歡描述文人的人生際遇來展示士子文化心態(tài)的嬗變。其中的許多故事是以士子隱讀山林、寺院為題材而展開的，既有人鬼相戀、神仙際遇，又有因果報應之事，若對其作進一步的分析，有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隱讀文化的發(fā)生機制。

一、美色際遇：文人的異類戀情

婚戀內(nèi)容是唐人小說的重要題材之一，其中關(guān)于文人異類戀情的描述，也占了很大的比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五《唐詩人有名不顯者》云：“大率唐人多任務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托，莫不婉轉(zhuǎn)有思致，不必顓門名家而后可稱也?！笔孔与[讀山林寺觀之時，寂寞難耐，有時也難免青春苦悶，唐代小說家往往會據(jù)此虛擬出鬼神之戀或美色際遇。當然，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唐人對婚姻自由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是文士生活乃至社會風氣的間接反映。

有關(guān)文士隱讀時的異類戀情，我們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為人神(仙)之戀，如：

《博異志·楊真伯》載：弘農(nóng)楊真伯于精舍空院肄業(yè)半年余，有洞庭仙子自薦枕席，此女郎骨氣清凈，志操堅白，愿盡款曲，真伯不為所動，仙女留札數(shù)行腆然而去。(《太平廣記》卷五十三)

又《續(xù)玄怪錄·張庾》載：元和十三年，張庾居進士，隱讀于長安升道里南街，有數(shù)青衣艷美無敵，推門而人，這些女子容色皆艷絕，服飾華麗，宛若豪貴家人。(《太平廣記》卷三百四十五)

此類美色際遇中的仙子，大多為容貌美艷，主動向男子表白情意。如《楊真伯》中的洞庭仙子、《張庾》中的富貴女子皆是美貌尊貴、詞韻清媚，并自薦枕席。程國賦先生認為這種人與神女、仙女之間的戀情隱射世間貴族女性與文人交往乃至私通的社會現(xiàn)象。并進一步指出唐代婚戀有胡人風俗，“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改嫁、私奔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如嚴挺之妻、王縉之妻，而唐代公主改嫁者多達三十余人。此外，人神相戀的模式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反映了士子與女冠游冶之風。在唐代，道教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女仙崇拜的興盛，女子出家人道成了潮流，龔自珍曾說：“唐之道家，最近劉向所錄房中家。唐世武墨、楊玉環(huán)皆為女道士；而玉真公主奉張真人為尊師。一代妃子，凡為女道士，可考于傳記者四十余人；其無考者，雜見詩人風刺之作。魚玄機、李冶輩之于下。韓愈所謂‘云窗霧閣事窈窕，李商隱又有‘絳節(jié)飄搖空國來一首，尤為妖冶。皆有唐一代道家支流之不可問者也。”在文人的一些詩作中，也多將女道士描述成女仙之流，如李白《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云：“吳江女道士，頭戴蓮花巾。霓衣不濕雨，特異陽臺云。足下遠游履，凌波生素塵。尋仙向南岳，應見魏夫人。”又劉言史《贈成煉師四首》之一云：“曾隨阿母漢宮齋、風駕龍轔列玉階。當時白燕無尋處，今日云鬟見玉釵?！边@種文人與女道士曖昧親昵的關(guān)系，在小說中也常?？坍嫵扇松?仙)之戀。

還有一類是人鬼(妖)之戀，主要指隱讀文士與鬼魂精魅的戀情。如：

《異物志·李元平》載：大歷五年，李元平客于東陽寺中，讀書歲余，暮見美人，乃宿昔舊好，因留之宿，后預言托生后十六年再為夫婦。(《太平廣記》卷一百一十二)

《廣異記·朱敖》載：朱敖隱讀于少室山，于少姨廟下見一綠袍女子，曾夢女子至，累夕欣悅，而道士吳筠、程谷神皆不能去之，后此綠袍女子與天女卷筵而去。(《太平廣記》卷三百三十四)

此外，《慕異記·楊禎》、《集異記·光化寺客》及《法苑珠林·王志)》也都載有隱讀的士子與鬼怪之間的異類戀情。有關(guān)人鬼戀事的幽冥情緣，在《列異傳》、《幽冥錄》等六朝志怪小說中就有一些記載，雖然撰寫技法與敘事模式略顯“粗陳梗概”，但其情節(jié)格局對唐代的幽冥故事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如《列異傳》中的談生冥婚之戀，敘事模式為女子暴亡后與士子在冥界成歡——離別饋贈物品，被女子家屬發(fā)現(xiàn)——士子招贅為婿。整個人鬼情緣的故事，其原型可追溯及中世紀的冥婚儀式，反映了當時民間“鬼神不誣”的詭異風氣，在唐代，這種魂魄共合、陰陽相通的情節(jié)設計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進一步的繼承。如《王志》中一書生與王志亡女在寺院繾綣相戀，并得女子銅鏡、巾櫛相贈，后經(jīng)開棺驗證?被王志招為女夫，甚得憐愛：唐人這種婚戀的題材，一方面是對六朝志怪創(chuàng)作技法的繼承，另一方面則是民間幽婚，乃至朝廷冥配風氣之使然。如敦煌文獻S1725《大唐吉兇書儀》中詳細記載了民間鬼魂婚媾的程序，有訂婚、遷葬、同棺、合葬以及祭墓等過程。在朝廷上也有此舉，如中宗為太子冥婚，聘國子監(jiān)丞裴粹亡女，蕭至忠亡女與韋庶人亡弟也曾冥配。

除了冥婚情節(jié)的一脈相承，唐人小說中文士隱讀的異類戀情更多的則是側(cè)重于游冶經(jīng)歷的藝術(shù)寫照及對女子情態(tài)纏綿、風情萬種的細膩刻畫。如《朱敖》、《張庾》中有大量情色的敘述，這種對美色的追求以及兩情相悅的情感體驗多為現(xiàn)實生活中文人與妓女戀情的反映。陳寅恪先生《讀鶯鶯傳》中指出：“會仙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奢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于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目娼伎者?！毙≌f中的女鬼容貌美艷，但身份低微，如《光化寺客》中的百合花妖自稱“幸不以村野見鄙，誓當永奉恩顧”，又《金友章》中的枯骨精乃“少小孤遺。今且托身子姨舍，艱危受盡，無以自適”，這與妓女低下的身份是相吻合的。此外，唐代歌妓具有一定的文學修養(yǎng)，擅長歌舞、吟詩，“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語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同樣，小說中女鬼也紅裙侑觴，與文士詩文酬唱。如《朱敖》中的綠袍女子，“狀如天仙，對舞筵上。兼有諸神若觀世音。終

其兩舞，如半日許，曲終，有數(shù)人狀如俳優(yōu)，卷筵回去”，又《楊禎》中的紅衣燈鬼既能歌善舞，又擅長詩文。再者，在人妖戀愛的小說描述中，許多細節(jié)與文人狎妓活動相差無異，如《光化寺客》中客子“心以殊尤，貪其觀視。且挑且悅，因誘致于室。交歡結(jié)義，情款甚密”，這無疑是文士狹邪求歡的再現(xiàn)。又紅衣燈鬼曾告誡楊禎云：“公違展夕之養(yǎng)，就巖谷而居者，得非求靜，專習文乎?奈何欲使采過之人，稱君為親而就偶。一被瑕玷，其能洗滌乎?”這與歡樂場中妓女告誡文士勿耽于歡娛享樂的口吻是完全一致的。

準上可見，唐人小說中文人隱讀時的美色際遇，體現(xiàn)了文士對婚姻與性愛的向往與追求，從社會文化心態(tài)上看，小說中文士恃才放蕩、崇尚浮華反映出唐人“以色當婚”的風尚，而人鬼相戀結(jié)局的悲劇性則暗示著唐代女子特別是歌妓地位的低賤，在婚姻關(guān)系成了被支配甚至是被拋棄的對象。

二、志怪雜談、陰府夢幻：唐人好奇的文化心理及幽冥體驗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云：“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唐人好奇，特別是中唐以后，“嗜奇”、“好異”之風熾盛，在小說領(lǐng)域，文人更熱衷于志怪雜談，征其異說。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六《二酉綴遺》云：“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逼渲幸恍┲竟诸}材多以文士隱讀為切人口，通過士子神異的際遇來描述怪誕之事。主要有以下兩種類型：

其一為動植物精魅及怪誕荒異之事?！缎抑尽ぺw生》載天寶中，趙生隱晉陽山，葺茅為舍，晝習夜息，有翁前來相談，自稱段氏子。后來發(fā)現(xiàn)此翁乃人參妖也。《紀聞·元庭堅》載元庭堅于州界居山讀書，有人身鳥首者來訪，“衣冠甚偉，眾鳥隨之數(shù)千，而言曰：‘吾眾鳥之王也，聞君子好音律，故來見君。因留數(shù)夕，教庭堅音律清濁，文字音義，兼教之以百鳥語。此外，尚有守宮怪、猿類怪物、小犬怪以及狐貍精怪等，不——枚舉。

其二為各種神衹。《集異記·蔣琛》載霄人蔣琛，精熟二經(jīng)，常教授于鄉(xiāng)里。后與巨龜一起參與太湖霄溪松江神會境，其中龜鼉、魚鱉、蛟蜃不勝其數(shù)，還有各種水神，如：溪神、江神、湖神、湘神、范相國、汨羅屈副使、申徒先生、徐處士、鴟夷君等。又《博異志·韋思恭》載元和六年，京兆韋思恭與董生、王生三人結(jié)友，于嵩山岳寺肄業(yè)，董、王兩人烹殺一黑蛇，乃蛟龍化身，后遭龍神雷劈，惟韋生于寺廊下無事。另外，《原化記·嵩山客》、《宣室志·楊詢美從子》也皆記載了雷神、龍神之事。

上述各種怪誕神異之事，就小說本身的創(chuàng)作來看，敘述較單一，缺乏細節(jié)的刻畫描繪，并沒多大的藝術(shù)價值。但還是體現(xiàn)了唐人好奇的文化心理，并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文士的生活及修業(yè)的習尚。如《張簡》中載張簡為鄉(xiāng)學講學《文選》，表明了《文選》在唐代的普及層面之廣，而《元庭堅》中人身鳥首者“教庭堅音律清濁，文字音義”，則折射出唐代科試詩賦講究聲律，注重音韻的運用。

唐人的好奇，還體現(xiàn)在陰府的幽冥體驗上。魏晉以來，佛教的地獄說與民間的冥府信仰日益熾盛，這種觀念也深深地影響到志怪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如劉義慶《宣驗記》、《幽冥錄》，王琰《冥詳記》，顏之推《冤魂志》等，記載一些靈異應驗、應果報應的佛家故事，被稱為釋氏輔助之書。唐代冥報類小說也非常多，如敦煌遺書中的《唐太宗人冥記》、《黃仕強傳》，另外，牛僧孺《玄怪錄》中也裒集了大量靈異冥報之事，如《杜子春》、《崔環(huán)》、《董慎》、《南纘》、《王國良》等，可見陰府冥游之說在唐代也非常流行。在一些文士隱讀類小說中，也常常記載著唐人的幽冥體驗。如《靈異錄·韋安之》載韋安之與張道同人少室山，師事李潛，張道博學精通，為學流之首，但卻是冥府之人，因才識尚寡而游學人間。《補錄記傳·柳晦》載咸通末，柳晦廬于終南山，曾飯一乞丐，此人是陰府管事者，并告訴柳晦三年之后當為相，后果如其言?！断蓚魇斑z·田先生》中的田先生，隱于饒州鄱亭村，作小學以教村童十數(shù)人，卻主管地界訴訟?！朵洰愑洝だ钌分械睦钌苊谮じ?，主給一城戶口逐日所用之水。這些冥報類小說，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即是今生之事，前世注定，不能更改。當然，小說結(jié)局的安排，一方面宣傳了地獄苦樂與因果報應的佛家思想。另一方面也迎合了文人士子對仕途的憧憬與向往。

三、科舉仕宦與得道成仙：隱讀士子的兩種人生模式

隋唐時期，道教全面繁盛，符篆齋戒、煉丹服氣之術(shù)發(fā)展迅速，其神仙思想也多為士大夫所信奉。在許多文學作品里面，同樣充斥著道教靈異的修行理論，“于是道篆三清之境，佛氏輪回之思，負才則自放于麗情，摧彊則酣謳于俠義。罔不經(jīng)緯文心，奔赴靈囿，繁文綺合，縟旨星稠?！碧迫诵≌f的創(chuàng)作，也深受其影響，如杜光庭曾撰《神仙感遇傳》、《仙傳拾遺》等神仙小說集。在《太平廣記》中，也同樣記載了大量修道成仙的靈怪故事，這類神異小說，在關(guān)于文人隱讀類題材的描述中，一般皆會通過悟道成仙和科舉仕宦的對比，來彰顯“洞天福地”的虛幻世界，進而宣傳其神仙美學。如《太平廣記》卷十七《盧李二生》：

昔有盧李二生，隱居太白山讀書，兼習吐納導引之術(shù)。一旦，李生告歸曰：“某不能甘此寒苦，且浪跡江湖，訣別而去。”后李生知桔子園，人吏隱欺，欠折官錢數(shù)萬貫，羈縻不得東歸，貧甚。偶過揚州阿使橋，逢一人，草蹯布衫，視之乃盧生?！穫?cè)朱門斜開，二舅(盧生)出迎，星冠霞帔，容貌光澤，侍婢數(shù)十人，與橋下儀狀全別。邀李生中堂宴饌，名花異木，若在云霄。又累呈藥物，皆殊美?！钌唬骸澳嘲哺?”二舅(盧生)許為成之，又日：“公所欠官錢多少?”曰：“二萬貫?！蹦伺c一拄杖曰：“將此于波斯店取錢，可從此學道，無自穢身陷鹽鐵也。”(出《逸史》)

與此情節(jié)相一致的尚有《薛肇》、《閭丘子》等，此類小說，一般皆有兩組對立的人物形象，一類是向往科第仕宦，如《盧李二生》中的李生，《薛肇》中的進士崔寧，他們雖然擢第授官，但奔波仕途，勞碌一生。而李生后來更是貧苦潦倒，為人吏所欺負，還“欠折官錢數(shù)萬貫，羈縻不得東歸”，另一類為得道成仙的隱讀者，他們?nèi)A屋鼎廈，侍妾成群，享受著人間的榮華富貴。其實，小說中這種仕、隱的對立表現(xiàn)出中、晚唐文士在“人世”與“出世”上的矛盾心態(tài)。安史之亂以后，文士積極進取的功業(yè)心遠不如之前那么迫切，甚至產(chǎn)生“仕”不如“隱”的思想，如韋應物“郡齋之隱”與白居易“中隱”成了文人生存模式的典范，這在小說中就呈現(xiàn)出對隱逸的仙境一種企慕情懷，有意思的是，故事的結(jié)局總是以仕宦者得到仙界錢財及美女的饋贈而告終。雖然這類小說極力宣傳成仙得道必須有一定的慧根以及虔誠的向道之心，但對仙界的描述更多的是財富的追求及物質(zhì)的鋪陳。如同《逸史·太陰夫人》、《逸史·李林甫》中的盧杞；李林甫之流不愛仙界而重人間宰相之職位一樣，隱讀小說中對神仙生活的夸飾及文士對富貴仙界的向往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中晚唐人世尚浮華、重富貴享樂的習氣。

四、余論

有關(guān)隱讀類唐人小說的研究，尚有一點應引起我們的注意，即這些隱讀文士的美色際遇、幽冥體驗多發(fā)

生在寺院之中，這里面又有怎樣的文化蘊意呢?要明乎此，尚得從以下幾個方面作進一步的闡釋。

首先，寺院乃宗教場所，宣傳六道輪回等鬼神觀念。在一些寺院的殿、堂、廊、廡的壁畫中常?？逃蟹鹕鞠唷⒌鬲z游歷之事，里面也多各種神魔鬼怪，如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吳道玄白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睹之不覺毛戴，吳畫中得意處?！庇中柗混o域寺“門內(nèi)之西，火目藥叉及北方天王甚奇猛?！骼热f壽菩薩院門里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边@些鬼蜮世界顯然可以刺激隱讀之士的幽冥體驗。

其次，唐代的寺院壁畫極為發(fā)達，許多著名的畫家也擅長壁畫，如吳道子，《太平廣記》卷二百一十二云：“(吳道子)大略宗師張僧繇千變?nèi)f狀，縱橫過之。兩都寺觀，圖畫墻壁四十余間；變像即同，人相詭狀，無一同者。”又如周防，善畫水月觀音，為古今冠絕，“賢愚畢至?；蛴醒云涿钫撸蛴兄钙滂φ?，隨意改定，經(jīng)月有余，是非語絕，無不嘆其精妙為當時第一”。文人士子面對著這神異的壁畫時，在思緒上也多受其感染，如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浞用其韻)中寫火神與水神的戰(zhàn)斗場面，也是受到壁畫的啟發(fā)。又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七評韓氏《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其云：“從柿葉生出波瀾，烘染滿目，竟是《陸渾山火》縮本。吾嘗論詩人興象，與畫家景物感觸相通。密宗神秘于中唐，吳、盧畫皆依為藍本。讀昌黎、昌谷詩，皆當以次意會之。”另外，唐代寺院壁畫中的仙子皆美艷動人，“執(zhí)爐天女，竊眸欲語”(《寺塔記》上《常樂坊趙景公寺》)、“今寺中釋梵天女，悉齊公妓小小等寫真也”(《寺塔記》上《道政坊寶應寺》)、“寺西廊北隅楊坦畫近塔天女，明睇將瞬”，)(《寺塔記》下《崇仁坊資圣寺》)，這些婀娜多姿、明媚善睞的青年女子形象也會使文士產(chǎn)生極大的幻想。在唐人有關(guān)士子隱讀寺院題材的小說中，就有許多天仙女子從壁畫中來。如朱敖隱讀于河南少室山，路過少姨廟，“綠袍女子，年十五六，姿色甚麗，敖意是人家臧獲，亦訝其暑月挾纊。馳馬問之，女子笑而不言，走人廟中。敖亦下馬，不見有人。遂壁上觀畫，見綠袍女子，乃途中睹者也，嘆息久之。”又光化寺習儒業(yè)者，堅志棲焉，“夏日涼天，因閱壁畫于廊序。忽逢白衣美女，年十五六，姿貌絕異”，這些艷麗多情的女子，雖為異類，卻也能成為隱讀之士戀情的對象。

再者，寺院停客稅居的功能及唐代“墳寺”風俗的影響。唐代寺觀林立，文人俗客多有寄居之舉，《新唐書》卷三十五《五行二》云：“天寶后，詩人多為憂苦流寓之思，及寄興于江湖僧寺院。”一些著名的文人如白居易、元稹等人皆曾寓居寺院，并有大量的詩文酬唱。為了防止寄寓佛寺者滋生事端，朝廷曾多次下詔予以禁止，如常袞《禁天下寺觀停客制》云：“如聞天下寺觀，多被軍士及官吏、諸客居止，狎而黷之，曾不畏忌?！滠娛?，委州縣長吏與本將商量，移與穩(wěn)便處安置；其官吏、諸客等，頻有處分?！钡@種寄寓的習尚并非一張公文就能禁止的，元和年間，舉子赴京應試便可以租借寺院以備科考，“舉子試迄，有逼夜納策，計不得歸者，并于光宅寺止宿?！比缗Ｉ孢M京科考時，也曾租居于坊間寺廟。牛氏后期《玄怪錄》中曾記載了大量的佛寺怪異小說，這應與其早期棲居寺院的經(jīng)歷有密切的關(guān)系。當然，僧寺中這種大量?？椭顾薜默F(xiàn)象，一方面反映了文人流寓佛寺的習氣，另一方面也同樣為唐人隱讀類小說中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墳寺”風俗是指唐人客死于外，不能及時歸葬，家人往往將其會葬身寺院以作權(quán)衡之計的習尚。如《唐代墓志匯編》景龍○三三《唐故陸胡州大安君墓志》云：“(夫人)殯于洛城南敬善寺東……粵以景龍三年九月十四日，于長安龍首原南啟先靈，以其年十月廿六日于洛州大葬，禮也?！痹谛≌f中，文士隱讀寺院的時候也常常遇到葬身寺院的鬼魂，如《云溪友議》卷中《葬書生》載：“劉軻曾居廬岳東林寺，習《南山鈔》及《百法論》，數(shù)夢一人衣短褐曰：‘我書生也，頃因游學，逝于此室，以主寺僧不聞郡邑，乃瘞于牖下，而尸骸局促。死者從真，何以安也，君能遷葬，必有酬謝。乃訪于緇屬，果然。劉解所著之衣，覆其骸骼。具棺改窆于虎溪之上。”當然，這類題材的小說更多的是敘述隱讀士子與寺院女鬼的風流韻事，如《太平廣記》中的《劉軻》、《劉道濟》、《王志》等，這不僅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唐人墓葬的習俗，同時也迎合了文人獵奇羨艷的文化心理。

綜言之，唐代小說，內(nèi)容豐富，技巧多樣化，成就可與詩文比肩，其繁華的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因素，我們以文士隱讀作為題材的切人基點，來探索他們的婚戀觀、科舉觀及其幽冥體驗等內(nèi)容，這不僅僅是士子文化心態(tài)的一個側(cè)面，同時也深深地再現(xiàn)了時代的審美情趣與社會思潮。

責任編輯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