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父輩

馮姚平

父輩，那曾經(jīng)風(fēng)華正茂的一代，我們真正懂得他們嗎?他們幾乎經(jīng)歷了整個風(fēng)起云涌的20世紀，見證了祖國的苦難和屈辱，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看見了嗎，季伯伯去世了!網(wǎng)上有消息”，妹妹來電話。不可能!我不信，前不久溫總理去看望，季伯伯穿著挺喜興的紅衣服，還精神著呢，頭腦清晰，說話有條理。然而，殘酷的是，這是真的!我從書架上取下季伯伯的書，翻開，看著季伯伯寫的“姚平留念季羨林”，心中悲凄，一幕幕往事在腦子里閃過。

我對季伯伯的認識可以說是通過兩個渠道：一個是我父親馮至和季伯伯的文章、照片，再就是我自己和季伯伯的接觸。

自季伯伯回國來到北京大學(xué)教書，就和父親成為同事，進而發(fā)展為知心朋友。一位是西語系主任，一位是東語系主任，在沙灘時，兩系的辦公室緊挨著，搬到燕園，兩個系同在外文樓辦公上課，用父親的話說，是“那時我們兩系朝夕相處，親如兄弟”。至今我妹妹姚明還時常津津樂道當年父親如何拉著她的小手，興高采烈地去參加?xùn)|語系的活動?？上夷菚r求學(xué)在外，沒有這個福分。

從此，季伯伯與父親兩人共同經(jīng)歷了很多：作為留德學(xué)者，兩人都熱心于中德學(xué)會的活動(這是一個由中德兩國學(xué)術(shù)界人士創(chuàng)辦的學(xué)術(shù)團體，從事中德文化的交流)。和大多數(shù)北大教授一樣，兩人都在期待中興奮地迎來了北平的解放，又以飽滿的熱情投入新中國教育事業(yè)。他們積極參加各種活動。我的電腦里有一張照片，是從季伯伯的一本書里掃描下來的，我很珍愛它，因為這是父親和季伯伯最早的一張照片，而且，上面還有我從小在昆明時期就非常敬愛的湯用彤伯伯。那是在北大簽名支持抗美援朝的照片，背后墻上掛著橫幅標語“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前面一張長桌上鋪著白紙，湯伯伯彎著腰正在簽名，身后圍著桌子站了大半圈人在等待簽名，季伯伯緊挨著父親站著。引人注目的是，湯伯伯滿頭白發(fā)，而他們二位的頭發(fā)還都是烏黑的，大家都穿著棉袍。此外，由于他們的身份和專長，兩人經(jīng)常被委派去參加國際上的各種文化活動，各奔東西。兩人都于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兩人都是中國科學(xué)院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委員。當然，兩人也不可避免地經(jīng)歷了各種運動，痛苦而由衷地想脫胎換骨，把自己改造成“人民需要的”知識分子，直到“文化大革命”。這時，父親已于1964年調(diào)任新成立的中國科學(xué)院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部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雖然學(xué)部也是“重災(zāi)區(qū)”，但父親要比季伯伯和其他的北大朋友們幸運些，至少少受了點皮肉之苦。然而，精神的折磨、心靈的重創(chuàng)是絕對不會含糊的?！笆靠蓺⒉豢扇琛?，我們做子女的為父母少受皮肉之苦而稍感慶幸，而誰能估量出他們內(nèi)心的傷痕有多么深呢!

十年忍辱含垢、無所作為的生活他們活過來了，因為他們心中有事業(yè)，有使命，有信念。同時，他們也明白了，人生最難得的是“自知之明”，明確了文章應(yīng)該怎樣寫，學(xué)問應(yīng)該怎樣作，力求實事求是，不作違心之論。他們感到來日無多，要把失去的時間追補回來。

在打倒“四人幫”以后，百廢俱興，父親為我國外國文學(xué)研究工作的恢復(fù)和發(fā)展全力奔走：1978年在廣州開全國外國文學(xué)研究工作規(guī)劃會議、《世界文學(xué)》正式復(fù)刊的編委會，1980年8月父親和季伯伯作為主編和副主編在莫干山召開《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xué)卷》編委會，11月又到成都開中國外國文學(xué)學(xué)會第一屆年會，1982年在西安開外國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擴大會議等等，我從照片上看到，他們兩位總是并肩站在那里，當然還有朱光潛、曹靖華等許多可親可敬的伯伯們。此外他們還要參加文聯(lián)的、作協(xié)的、國務(wù)院學(xué)位委員會的、人民代表大會的會議及其他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會。這些會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更多見面談心的機會，正如季伯伯所說：“在漫長的開會歷程中，有多次我們住在一間房中。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對時事，對人物，對社會風(fēng)氣，對藝壇奇聞，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幾乎沒有絲毫分歧。我們談話，從來用不著設(shè)防。我們直抒胸臆，盡興而談。自以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我們的友誼之所以歷久不衰，而且與時俱增，原因當然就在這里?！?/p>

這是共同開會的快樂，還有開會的共同苦惱。季伯伯多次提到的父親的打油詩《戲擬李后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小樓昨夜又秋風(fēng)，歲月不堪回首座談中。茶杯座椅應(yīng)長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渦潭水不東流。這是1981年在某個會上的“小動作”，寫在他的草稿本上。季伯伯看了，捧腹大笑，說“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實獲我心!”我似乎想象得出兩位老頑童交頭接耳，相視一笑的情景。是呀，少開一些可有可無的會，他們能多干多少事，多出多少成果啊!

父親和季伯伯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的最后一次談話，也是父親最后一次見到季伯伯，是在1992年11月27日，他在日記中寫下：“上午羨林、李錚來談，贈《季羨林八十華誕紀念冊》一部兩大本，印刷精美。”原來，這是前一年8月季伯伯80歲生日，北大開的慶祝會上的發(fā)言及相關(guān)活動情況的結(jié)集。當時，父親已經(jīng)86歲，一般不怎么出門了，但是，老朋友的會，他一定要去參加，并作了發(fā)言。從北大到建國門外我家，挺老遠的，季伯伯完全可以請個年輕人把書送來，但他親自來了。見到老朋友的父親很高興，一再留他多談?wù)?。臨走，他們還相約，待到春暖花開時節(jié)，接父親去燕園住幾天，會會老朋友們。可誰能想到，兩個月后，當季伯伯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和父親見最后一面時，父親已處于彌留之際?？匆娂静吹臉幼?，我很害怕，想起頭天給我徐梵澄叔叔打電話，電話那邊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真把我嚇壞了。都是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我忙把季伯伯攙扶出來，請到會客室坐下，一疊聲地勸說：“季伯伯，您別難過!季伯伯，您別難過!”兩天后，季伯伯寫出了悼念父親的《哭馮至先生》，那么真摯，那么動情，深深地撞擊人心。

父親沒能見到他老朋友的這最后一面，卻是我和季伯伯的第一次見面，從此開始了我和季伯伯的接觸。

過了不久，我就去拜訪季伯伯了。原來父親曾答應(yīng)為江蘇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的一套書《世界散文精華》寫總序，并為此做了大量準備工作，但序?qū)懳窗耄瑓s與世長辭。出版社考慮再三，要另請專家作序，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季伯伯，他們要我去向季伯伯說。

我和外文所的李永平抱著那一摞裝滿選目的牛皮紙袋，來到季伯伯家，季伯伯帶我們走進對面的那個單元。猛然間我似乎是進入了某個圖書館的書庫：幾間屋子里門廳里排滿書架，旁邊桌上凳上也都是書，好像正在等待上架。季伯伯把我們引到屋里一個比較明亮的地方，和我們隔著一張書桌找地方坐下，把桌上的書稿往旁邊推了推，好讓我們放下手里的資料。這時我注意到，旁邊的一間小房間里也有一張大書桌，上面也這樣鋪滿書稿。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季伯伯

這么大年紀，手頭工作這么繁忙，我們卻還來給他增加負擔(dān)!

我們?nèi)サ倪@天是1993年4月29日，父親辭世兩個月零七天，不承想，六天以后，5月5日，東語系季辦來了消息，叫去取稿子。這就是季伯伯的效率!這就是季伯伯對父親的深情!

我想起了父親給季伯伯祝壽的發(fā)言，不長，但給我的印象很深，我把它整理出來編入父親的遺作《文壇邊緣隨筆》時加上一個篇名《善于運用時間的人》。父親說“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始，覺得羨林同志是最善于運用時間的人。時間對于生命的意義太重大了。有了時間就能做出許多工作”。50年代，天天開會，年年搞運動，大家都為沒有時間進修業(yè)務(wù)而苦惱。“而羨林同志給人的印象，卻仿佛處之泰然，行若無事”。粉碎“四人幫”后，“羨林同志社會活動頻繁，學(xué)術(shù)貢獻卻更為驚人”。父親驚佩季伯伯能在為東語系建設(shè)投入全部精力的同時，在中印文化的學(xué)術(shù)研究，《五卷書》、《沙恭達羅》、《羅摩衍那》等印度古典文學(xué)名著的翻譯方面還作出那么多精彩的成績，“我最欽佩他校注《大唐西域記》并為此寫了一篇長達130多頁的《前言》，里面探索而說明了許多中印兩國宗教關(guān)系以及翻譯問題?！倍遥€撰寫了大量具有豐富學(xué)識和智慧的散文，還有閑情逸致翻譯《家中的泰戈爾》和安娜·西格斯的小說。

我更多的見到季伯伯是在編父親的全集的時候。季伯伯是編輯出版委員會的顧問，對此非常關(guān)心。篇目的選定，編委會對一些問題的處理意見，特別是遇到重大問題時我都去向季伯伯匯報，聽取他的意見。

由于主編綠原先生的有力領(lǐng)導(dǎo)，編委們積極努力和河北教育出版社的有力配合，編輯工作進展順利。稿子交出后，有的同志提出，父親五六十年代寫的個別篇章，受到當時政治形勢的影響，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原樣收錄，會不會影響父親的形象，最好做些處理。這是個重大問題，編委會一開始就研究過并作出決定：“為了尊重歷史的原貌，仍照原樣予以收錄?！爆F(xiàn)在問題又被提出，雖然是出于好心。我打電話請示季伯伯，李玉潔老師接電話，我把事由和我的看法說了。她說季伯伯這一陣特別忙，她將插空向先生匯報。我感覺季伯伯怕是無暇顧及此事，請示綠原先生我們還是按既定方針辦了。過了一陣，突然李老師來電話說：針對你上次的問題，先生給你寫了個東西，現(xiàn)在給你掛號寄去。這是我整理資料時才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qū)懙?，先生放在那里也沒對我們說!以下就是那封信：

編者按：馮至先生有一些文章寫于五、六十年代極“左”思潮炙手可熱的時期，今天讀起來十分別扭。但是我們?nèi)灾鲝埍Ａ粼瓨?，一字不改。其目的是：一，歷史真實不容掩蓋，更不容篡改。二，當時中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在高壓之下，有意無意地說些違心的話，不得不爾。馮先生的內(nèi)心未必如此?，F(xiàn)在，我們在感謝改革開放，解放思想的同時，保留像馮先生這樣一個道德高尚、品質(zhì)淳樸的詩人和學(xué)者當時的一些違心之論，對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是大有好處的。他們從中可以看到學(xué)者們正直真純的靈魂會被扭曲到什么程度。這樣的前車之鑒是十分難得的。

我一直珍藏著這封信，雖然是復(fù)印件。聽到季伯伯逝世的消息后，我第一時間趕回永安南里的家，找出這封信，捧讀再三，感慨萬千。這是何等坦蕩的襟懷!父親若九泉有靈，也會含笑言道：實獲我心!

有一次，事情談完了，不知怎的，季伯伯說起了婉如姐。我知道婉如姐逝世還在我父親之前，季伯伯非常傷心，我從來不敢觸及這方面的話題。那天，我印象很深，季伯伯看著我，深情地說：“她比你大?！蔽抑?，他在想念自己的女兒，我不敢說什么，怕打斷他的思念，只是輕聲答了句“是，我知道”。李老師送我出來，嘆道：要是婉如在，先生的日子就好多了。我一陣心酸，說，幸虧有你們這些弟子的關(guān)心和照顧?；丶液鸵γ髡f起，她眼圈紅了，說是啊，咱們得多去看看季伯伯?？墒?，季伯伯實在太忙了，來找他的人太多，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我想起父親晚年為時間被無謂地占用時的痛苦，我心疼地問，不能替他擋掉一些嗎?李老師說，不行呀，先生知道了會生氣的，說人家來了，不能拒絕。是啊，當年有朋友建議我們在門口貼張謝客的紙條，父親堅決不準，說這樣不尊重別人。他們這一代學(xué)者，非常珍惜時間，更懂得尊重人。終于有一天，約好了去看望季伯伯。我們?nèi)ビ颜x商店買了紅皮硬奶酪，我從李老師處得知，季伯伯喜歡這種奶酪，放在冰箱里，工作累了，切一小塊，調(diào)劑一下，所以我每次都要帶一塊去。出國探親時一定要給季伯伯帶回一塊德國奶酪來，心想說不定正是他年輕時喜歡吃的那種。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孝敬老人呢?再帶點什么?姚明說買盆花吧，季伯伯工作疲乏時可以抬頭看看花。那天，很溫馨。坐在客廳里，季伯伯關(guān)心母親的病況，聊了家常，談起往事。妹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季伯伯含笑慈祥地看著她，大概是在尋找當年那個小姑娘的痕跡吧。告別出來，我們?yōu)檎加昧思静簧贂r間愧疚，李老師說，不，先生很高興，先生說，馮至的女兒來一定要安排。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后來，季伯伯住進了301醫(yī)院。我想這樣很好，可以保護季伯伯少受干擾，集中精力做他要做的事。我盡量不去打擾他，只是有時發(fā)個信，寄本書?？擅看螐牡聡貋砣匀唤o季伯伯帶奶酪，指望能送進醫(yī)院去，最后卻不得不自己吃掉。我關(guān)注地從電視里、報紙上搜尋著他的消息，為他的健康，為他的新成就，為他睿智的言談高興。也為個別人的行為痛心。我的心在痛苦地呼喊：“不能讓老人家安靜些嗎?”

6月初和李廣田的女兒李岫通電話，說起季伯伯，我們都很想念他。我說起上個月見到曹彭齡(曹靖華之子)，向他打聽季伯伯的近況。他們曾到醫(yī)院看望季伯伯，送去他們夫婦寫的《伏牛山的兒子——曹靖華傳》，和季伯伯聊了天。這個消息鼓舞了我們，我們商量，一定要想辦法聯(lián)系，兩人一同去看望季伯伯一次。我們喜悅地想象，季伯伯見到兩個老朋友的女兒一定會高興的。對，就這么決定了，等她出差回來就行動。

誰知道，等來的是噩耗。我們約好，還是一起去，去看季伯伯。

7月19日，我和炳錚一早來到八寶山，不一會兒李岫來了。我們一起向季伯伯鞠躬告別。人太多，容不得我再替姚明鞠個躬，我只得邊走邊鞠躬，口中念叨著，季伯伯，我替姚明給您鞠躬，她有病沒能自己來送您。

告別出來，李岫說，她看到樂黛云(湯用彤兒媳)在文章里說，最后的父輩離去了。我們相對無言，心里咀嚼著“最后的父輩”。父輩，那曾經(jīng)風(fēng)華正茂的一代，我們真正懂得他們嗎?他們幾乎經(jīng)歷了整個風(fēng)起云涌的20世紀，見證了祖國的苦難和屈辱，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盡管他們個人身世、脾氣秉性不盡相同，但作為中國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分擔(dān)著祖國的命運；作為知識分子，他們承襲著中國的好的方面的傳統(tǒng)，在任何艱難困苦(物質(zhì)上的和精神上的)的條件下都要工作而忍耐，認真做學(xué)問，滿足社會對他們提出的要求。我想起父親曾經(jīng)引用過的里爾克的詩句：

……他們要開花，

開花是燦爛的，

可是我們要成熟，

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如今社會上有些人熱衷于“開花”，雖然往往轉(zhuǎn)瞬即逝，甚至有的根本就是假花。但是我相信，在中國，還是有許多人像父輩那樣，“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地工作著，讓我祝福他們。

200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