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竹
一
每到十月,有些外出打工的只要接到了家里的電話,不管遠(yuǎn)近,都會急匆匆回到豁湖秋收。對那些種田為主的農(nóng)民來說,收割就是指望?;砗袘羧思倚占o(jì),紀(jì)家大房的二兒子名叫旺林,是同輩當(dāng)中唯一在家種田的。正好是國慶節(jié)長假,在外的紀(jì)家兄弟中要是有人回來了,旺林和他的媳婦桃子一起張羅著接請兄弟妯娌。今年二叔家的旺興和艷艷遠(yuǎn)道從福建回家來,桃子和旺林商量要搞隆重一些后,還決定順便也把堂叔家的旺祥哥和翠翠請了。于是紀(jì)家不分嫡親叔伯,除了三媽是長輩,同輩們相聚在旺林桃子家,吃飯玩耍得很快活。尤其桃子,樂得笑呵呵的。
誰曾料到笑呵呵的相聚,會生出意外是非?
桃子最想請的人,一是二叔家的媳婦艷艷,二是遠(yuǎn)方同宗的嫂子翠翠。桃子一直都在用心這種和睦,想讓妯娌間多些交流少些隔閡。二十多年前在桃子嫁到豁湖后,發(fā)現(xiàn)紀(jì)家老一輩兄弟妯娌之間矛盾太大,動不動鬧得頭破血流上吊喝藥,于是就想,最起碼我自己要做到和妯娌親熱。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桃子的想法也對,只要女人不多事,家屋就多了一些平安的因素。紀(jì)家長房三個兒子中,老大旺天和老三旺水分別在省城和縣城工作,他們平常都很少回家,只是逢年過節(jié)回來相聚幾天,桃子和大嫂子三弟媳她們,相處十分融洽。在二叔家的獨苗兒子旺興結(jié)婚后,桃子非常用心和周艷艷相處,對她好言好語,對她百般照顧。兩年來誰都看在眼里,艷艷心里也清楚二嫂待她很好。
不過桃子有時候也想不通,為什么艷艷總是那樣冷漠?
旺林是在娶了桃子以后慢慢習(xí)慣不跟她爭辯的,他敦厚一些,并不是心里沒事,而是犯不著跟一個要強的女人爭吵。家里的事情,先開始都是父親說了算。父親去世以后,換成老大旺天決斷。就是年齡最小的老三旺水,有時候回家來,看著不對勁的事情也要把旺林教訓(xùn)一番,更不提爭強好勝的桃子了,旺林覺得她就是一個固執(zhí)己見的女人。旺林說過:即便是親兄弟有血緣關(guān)系,各人還有各人的算盤,你們妯娌間個個都是外姓,能相處融洽?桃子滿臉都是斗志,說:事在人為啊,我們家三兄弟三妯娌,不是一直親親熱熱嗎?旺林鼻孔里哼一聲,說:那不是你桃子的功勞,那是大哥厲害!桃子盯著旺林說:在家種田,就我和艷艷是最親的妯娌,我跟她處好,你覺得很難嗎?
難與不難,旺林心想難道你自己還不清楚?
早飯后擺了一桌麻將,時間一晃就到了下午。男人們都是早飯后各忙各的事去,女人當(dāng)中三媽、翠翠、桃子和艷艷四個人就留在桃子家打麻將。大概兩點鐘吧,三媽接到三叔的電話,他叫她趕緊騎車到汈西幫忙馱魚。三媽不能遲疑,起身解釋說:“這幾天豬肉價錢貴,家家戶戶割谷請客都在買魚吃,我們的魚生意最近很不錯。我不想拆散你們的攤子,要不你們?nèi)齻€斗地主吧,我頂多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比龐屌R走還特意對艷艷和翠翠說:“等我們都忙完收割,艷艷和翠翠在走以前,我接你們一餐?!碧易?、艷艷和翠翠都起身,目送三媽離開。桃子說:“老輩當(dāng)中,只有三媽跟我們玩得來?!?/p>
桃子起身時想過,就這樣散場好不好?
翠翠不想就這樣回家?!巴娴貌槐M興,”翠翠說:“我不喜歡斗地主。桃子,你去把臘香嬸娘喊來湊個角吧?”艷艷一聽當(dāng)即眉頭一皺。桃子注意到艷艷這個細(xì)節(jié),桃子知道艷艷不喜歡她家隔壁的那個臘香嬸娘,說:“斗幾盤地主算了,三媽騎車快,要不了一個小時就回來了……”翠翠說:“臘香開錢爽快,哪個不喜歡跟她打牌?牌打得臭,錢開得快?!碧易狱c頭附和說:“她兩個姑娘都在外頭掙錢,家里樓房蓋了,又沒兒子,不娶媳婦,都說臘香留著那些錢做什么喲?吃了喝了,花了算了?!贝浯湔f:“就是就是,我要有她那個條件,家里買臺自動麻將機,天天喊人打,死在麻將桌上也劃得來。”桃子其實注意到艷艷了,一直保持著沉默,有點坐立不安,想起身離開。但這是在二嫂家里,何況兩個嫂子正在商量接下來怎么玩,艷艷只有聽話的份。
桃子實在有一點疏忽,怎么就沒有想到問問艷艷的想法?
臘香不管是什么場合,有叫必到,有請快到。開頭幾圈還在說笑,很快有了輸贏后都悶聲打牌,氣氛緊張。桃子和艷艷不輸不贏,只有翠翠硬像割荷包的,把臘香口袋里的錢都贏出來了。臘香嬸娘是她們的長輩,可以聽成她是說笑,也可以聽成她是抱怨:“好啊你們?nèi)齻€騷婆娘,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割我的荷包???”艷艷眉頭又是一皺,她感到是非來了。但是翠翠和桃子是不會在乎臘香的,尤其桃子,覺得自己很清楚臘香的性格,所以涌出笑臉看著臘香說:“嬸娘噢,我接你來前說得清楚啊,我說,我們紀(jì)家三妯娌打牌,三差一,你嬸娘愿不愿意湊個角?你說,打麻將靠火嘛,火氣好的話門板擋不住啊。喲,你現(xiàn)在輸了,就怪我們?nèi)ㄦ猜?lián)合搞你的鬼?”說完放聲笑。臘香臉上有點尷尬。
翠翠比臘香小不了幾歲,雖然晚一個輩分,但說話不分長幼,頂她:“嬸娘你剛才罵人干什么?婆娘就婆娘,還騷婆娘,在豁湖你還能找出哪個有你騷的?”這話可以是玩笑,說也可以不是玩笑,因為臘香年輕的時候跟她男人的大哥有過一腿,這事眾人皆知。人就是這樣,一旦落下把柄,隨時都會被人揭短。臘香此刻還沒有心情跟翠翠打嘴仗,畢竟輸了幾百元錢,她還想扳本呢??墒蔷驮谶@時,坐在翠翠上手的艷艷打出了一個三萬,翠翠倒牌,和了一個萬字清一色,還是硬的,沒有癩子。臘香惱了,當(dāng)即把麻將一推:“不打了!還說沒搞假,明曉得翠翠在打萬字清一色,艷艷還打個三萬出來!金三銀七撒,有了這個三萬,就是不和萬字清一色,別的牌照樣好和!”說著起身,很生氣的樣子。艷艷覺得冤枉,賭氣把自己面前的麻將牌全部推倒。桃子看了看,說:“嬸娘你看清楚,艷艷滿手牌里就這個孤三萬,不掛不靠拿在手里有么用?”翠翠說:“嬸娘今天不爽,我不該叫桃子喊你來!”
二
翠翠贏了七百元錢,起身時退給臘香一百元,說:“打牌總有輸贏的,嬸娘,你不說那種傷人的話。換了你,那個三萬照打不誤,何必呢?”臘香看著翠翠走遠(yuǎn)后,感覺自己確實話說過頭了,說:“我說得好玩的。桃子,你曉得我的個性哈。艷艷你說實話看,是不是有意喂好牌翠翠吃?”艷艷不說話,眼里已經(jīng)有了敵意。她本來就不喜歡這個隔壁嬸娘,此刻被她有意這樣冤枉,心里早就不爽了,所以不理她。桃子幫腔說:“嬸娘你莫再冤枉我們家艷艷啊,還說這個有什么意思呢?你自己看啊,看她這個三萬留著有么用?她這手牌,有將有門子的,留這個孤三萬做種???”桃子開始拿話刺激臘香了:孤三萬的孤,做種的種,都是在罵臘香斷子絕孫。艷艷聽到二嫂說話帶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桃子不光看到艷艷的微笑,還看到臘香眼里的恨意,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幾句話實在不該出口,趕緊起身給臘香端來一杯水,連說算了算了,改天嬸娘你再把翠翠的錢統(tǒng)統(tǒng)贏回來。艷艷一直躲著隔壁這個嬸娘的目光,心里越來越不安,所以裝出很困的樣子低著頭。桃子也看出了艷艷不想繼續(xù)坐這里,就說:“艷艷,要不你先回去睡個午覺?吃了晚飯我們再殺殺家麻雀?!逼G艷就等這句話,起身時微笑了一下,算是給她們打了招呼,出門后快步回家去了。二叔家就在正對面,艷艷走路都在她們的視線中,她的長發(fā)在背后兩邊甩動,她的緊身牛仔褲把她豐滿的臀部襯托得格外醒目,還有她的白色旅游鞋十分刺眼。臘香說:“你們家這個艷艷,絕對不是個一般的姑娘伢?!碧易恿⒓醋柚顾脑挘骸皨鹉锬愎芩菐装嗟??一班也好,二班也好,不關(guān)你嬸娘的事!”
這個臘香嬸娘的男人是酒麻木,睜眼就想酒喝,嚴(yán)重酒精中毒。他們的兩個女兒都在廣東打工有很多年,確實是在源源不斷往家里匯錢,因此樓房比哪家都蓋得高大。臘香經(jīng)濟來源好,平時沒事就想打牌,不打牌就閑得無聊。無聊哪有不生是非的呢?比如現(xiàn)在,桃子不請她走,她就要聊天說話。沒話找話,說出來的話往往都不會是好話。臘香心里依然對翠翠剛才贏她的錢不舒服,就像攻擊她其他方面,對桃子說:“我總說的,翠翠在城里什么事情都沒做,日夜都在打牌賭博!”
桃子說:“旺祥哥和翠翠,說是在武漢一個餐館打工,掙點辛苦錢。”臘香說:“在餐館打工?桃子你莫裝傻了哦。這豁湖哪個不曉得,翠翠在武漢是給人填二房,旺祥自己認(rèn)了這事的。村里有人在武漢見過翠翠那個男人,說是姓張,是個大餐館的有錢老板。”臘香這是在桃子家里說翠翠,作為妯娌,桃子當(dāng)然要維護翠翠,所以趕緊說:“哎喲!那都是些捕風(fēng)捉影的話喲,打住打住,我才不想聽到這些鬼話的……”桃子的話還沒說完,她們在屋里都看到了艷艷。艷艷穿著一套睡衣從她家后門出來,是去井邊打水。艷艷那身睡衣在燦爛陽光下幾乎透明,“你看你看,”臘香手指遠(yuǎn)處的艷艷說:“那是穿的什么衣服哦,那里頭的小褲子真是只有一根線線。”
桃子都沒看到,未必臘香老眼昏花還能看這么遠(yuǎn)?
臘香看到過艷艷曬在門口的衣物,同時也記得一雙女兒回家時都有這樣的衣物,她甚至問過她的大女兒,大女兒告訴她這叫丁字褲?!澳愎芩┦裁茨兀碧易有Φ溃骸皨鹉镞@大年紀(jì),還對別個穿么衣服感興趣,你真是無聊到極點了。”臘香說:“她跟別人穿得不一樣,眼睛也是,我看艷艷那雙眼睛,跟哪個女人都不一樣的。”臘香確實在心里比較過,艷艷的眼神有時候跟她一雙女兒很像。臘香現(xiàn)在又把話題轉(zhuǎn)向艷艷,桃子就有些不高興了。桃子當(dāng)然不清楚,臘香對艷艷有興趣,源自一種本能。這是一種不易發(fā)現(xiàn)的深沉欲望,臘香一方面是想證實自己的判斷,一方面也想她找尋自己女兒的同類。她早就鎖定了隔壁旺興的媳婦,也就是這個名叫艷艷的年輕女人。
臘香和村子很多人,看不起旺興。旺興的弱點眾所周知,獨苗,受寵,身單力薄,脾氣暴躁,多數(shù)時候顯得愚蠢笨拙,農(nóng)村這種被父母寵壞了獨苗不少。臘香是這樣攻擊旺興的,她說:“桃子你還莫說喲,你們家艷艷是個美人坯,嫁給旺興,那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旺興這個牛糞上……”“旺興就算是一堆牛糞”,桃子說:“那也不用嬸娘你罵他。那好,我來問嬸娘你,你嫁茂才叔,也是一朵鮮花,你插在哪里了呢?哈哈哈,全村子哪個不曉得哦,臘香嬸娘年輕的時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陣騷味!”臘香罵道:“桃子你個小死母狗!我日你旺林的雞巴!”桃子不會服輸?shù)?,說:“嬸娘!你就是自己脫了褲子張開大胯,我家旺林也不會日你這個老逼!”農(nóng)村婦女不管長幼這樣笑罵,也是一種業(yè)余文化活動,很常見。所以臘香笑呵呵說:“那好,我叫旺林去日旺興家的堂客艷艷!”桃子覺得這個玩笑過分,惱火了說:“嬸娘你莫爛嘴!我們紀(jì)家的兄弟妯娌,都是規(guī)矩人!”
桃子是想刺激臘香說她年輕時候不規(guī)矩,哪曉得有些傷疤不能揭?
臘香說:“我開玩笑,你個小母狗莫咬人!唉!這人跟人比啊,還真氣死人的。看看你們家三兄弟,個個都生兒子。你和旺林,一個兒子一個姑娘,多好!你兒子當(dāng)兵,現(xiàn)在考上了警察,將來就是公務(wù)員啊,吃皇糧哦。你們?nèi)揖鸵粋€渺渺,都把她當(dāng)寶貝。唉,我們家那兩個,命苦,初中都沒讀完,被我逼出去……”臘香眼眶一紅,好像動情了。桃子有點想念在縣城高中讀書的女兒渺渺。前年渺渺初中畢業(yè)可以去中專,旺林曾經(jīng)像多數(shù)農(nóng)民那樣想讓渺渺出去打工,桃子反對:“為什么一定要指望她回報呢?為什么一定要逼兒女們還養(yǎng)育債呢?渺渺自己想讀書,那就讓她一直讀下去,讀完了大學(xué),以后她自己過日子的,那有什么不好?”桃子有句話一下子就說服旺林:“現(xiàn)在農(nóng)村姑娘到大城市打工,孩子還沒有懂事呢,文化程度又低,我們不去作踐自己不行???”
桃子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桃子起身拿起墻角的掃帚。在農(nóng)村,這個動作就是趕客走,掃地出門么。一般客人也就立即起身,知趣告辭。臘香說:“桃子你趕我也不走!有句話我今天老早就想跟你說,你聽不聽?”桃子說:“嬸娘有屁就快點放!”平時這樣嬉笑說話慣了,也都不往心里去。桃子既然拿了掃帚,就開始清掃堂屋。臘香壓低聲音說:“桃子,我只說給你聽哈!昨天半夜,我起來解小手,你猜我聽到了什么?我聽到旺興和艷艷吵架!旺興罵艷艷是婊子,罵了她好多聲婊子,艷艷沒還嘴,只是哭,哭得很凄慘。好,我接著聽到你二叔二媽起來了,你二媽也罵艷艷是婊子。他們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你今天沒看到,艷艷眼睛還在腫著?”桃子點頭說我是問過艷艷,她只說沒睡好。臘香說:“哭到快天亮,遭孽哦!”
三
臘香見桃子聽得入神,更加神情詭秘,咬著桃子耳朵說:“桃子,我聽人說,艷艷以前真的當(dāng)過發(fā)廊妹,看看艷艷那個樣子啊,一點都不像個農(nóng)村姑娘!”桃子這才意識到臘香的不懷好意,臉色一變,說:“嬸娘,不要亂說?;厝グ?,我曉得你再說下去,絕對不會有好事的?!迸D香再坐下去就是真不要臉了,走到門口時說:“我跟你敘一下家常,你趕我走,也是太不給面子了!以后你再三差一的話,莫喊我來!喊我也不會來了!”桃子說:“放心,我肯定不喊你?!碧易尤套⌒ΓD香忍不住笑,撲哧一聲笑出來。
桃子目送臘香離開,不曾想接著看到翠翠匆匆走來。
翠翠是剛才走的時候把手機忘在桃子家了,“充好電了,”翠翠說:“破手機!一塊電池最多用一天。”翠翠開機后,清脆的鈴聲連續(xù)響了很多次。桃子知道那是短信提示音。翠翠站在房門口翻看那些短信的時候,邊看邊笑,還忍不住喃喃自語:“死鬼喲,一天到晚都是些黃色短信。”桃子知道她說的是下流短信,旺林的手機上也有人發(fā)來這種短信,雖說都很下流,卻也非常搞笑。桃子附和著笑,猜到翠翠說的死鬼,大概就是她在武漢另外的那個男人,一個被旺祥哥默認(rèn)了的有錢男人。
翠翠拿了手機正要離開,桃子為什么要多話叫她坐一下再走?
桃子說:“嫂子回家又沒事,坐一下?。俊贝浯湟簿娃D(zhuǎn)身坐下。桃子今天也是出鬼,居然主動向翠翠打聽,問:“別個都在背后議論嫂子,那個人,他……”翠翠說:“桃子,我們妯娌這么多,我還就相信你一個人。你待嫂子這樣好,嫂子應(yīng)該跟你說實話。唉——!說來話長哦!你也曉得的,德德和滔滔那年一起初中,我和你旺祥哥的經(jīng)濟壓力就大了。我們的田比你們都還少一半,怎么供得起兩個兒子上學(xué)?我就跟旺祥商量,一起出去打工,家里這幾畝農(nóng)田呢,栽秧割谷的時候回來忙幾天就夠了。哪曉得,天意讓我們遇見了張總?!贝浯湔f的這些事情,桃子有些是清楚的。翠翠接著說:“我說是天意,是一到武漢,我們就闖進(jìn)一個很大的餐館,我膽子大,直接找到他們的張老板,正好餐館在招人。我記得張總第一次見我那個眼神……唉,說是天意,其實是命。再說,確實你旺祥哥早就不行了,我們沒有出去之前,都有兩年沒做那事了……我和張總偷偷摸摸過了幾個月,他就把旺祥支走,支到另外一個連鎖餐館打雜……旺祥再老實也不會不曉得,后來張總就跟旺祥明說,除了我們兩個人的工資照給,另外每個月還多付給我們一千五百塊錢,他的意思是,他隨時想要……我就得隨時陪他……”
翠翠可以聲淚俱下的哭訴,桃子為什么也要淚如雨注?
翠翠擦一把眼淚,繼續(xù)道:“女人嘛,嫁人要收定親錢,嫁個好人家,就算是賣了個好價錢,我就是這樣想,命苦嘛,為了兩個孩子,我就是賣身了又怎樣!反正后來我完全是習(xí)慣了,有錢就行了,我自己想快活的時候也得到了。這兩年我和你哥的工資都漲了,那個一千五百塊,張總雷打不動每個月還照給。張總這人真是不錯,他老婆癱在家里,一直都是請人照料,他從來沒說跟她老婆離婚。按說他這么有錢,再找個年輕的多好,他說他肯定不扯任何理由把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甩掉。張總還花了不少錢給你旺祥哥治病,可治不好,他那個病難得治好,不行就算了……我和旺祥……把德德和滔滔養(yǎng)育成人……不容易啊!去年夏天,德德和滔滔同時大學(xué)畢業(yè),也是張總到處托人,才幫他們找到工作的。桃子……你嫂子我今生缺了德,就是死了去見閻王,我想閻王不會放過我……”
接下來翠翠打住訴說,怎么會忽然提到艷艷的呢?翠翠低聲說:“人家怎么說我們紀(jì)家的媳婦,那是人家的嘴巴我們管不住,可我們自己千萬不能亂說。艷艷嫁給旺興之前,我覺得,她肯定在外面做過小姐。你看她的眼神,看她的穿戴,還有她的化妝,是那種風(fēng)月場女人才有的樣子。雖說我年紀(jì)大她一截,我這個半老女人還曉得怎樣討男人喜歡,怎樣穿衣服撩人,怎樣用眼神勾人,本來女人天生就會,在風(fēng)月場上經(jīng)過了,更加不得了。你看看艷艷每次轉(zhuǎn)身看人的樣子,眼神那么放蕩,沒做過小姐不會那樣水汪汪。別的我不管,她肯定對旺興看不上,對旺興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也看不上,不然她不會總是不說話,悶頭在想什么心思呢?這樣機靈的人,只要回來就低頭想事,想什么事情?你跟她親一些,桃子,我看你要問問艷艷,你說呢?”桃子頓時想起剛才臘香嬸娘的話,昨晚旺興和艷艷吵過架。
桃子點點頭。她就沒有細(xì)想,翠翠跟她說這些無聊話干什么?
四
翠翠離開后,桃子動身去西邊廂房打掃清理,那是每年秋收后的臨時倉庫。
房間里重物不少,但是桃子力氣大,一會兒就清理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外面有人喊了聲桃子,又是那個臘香嬸娘!臘香直接沖進(jìn)桃子家,桃子來到堂屋為:“火急火燎的,什么事情嬸娘你說唦?”臘香說:“我跑來跟你說一聲,信不信你自己去看。你們家旺興和艷艷又在吵架,你二叔和二媽都不在家,光他們兩個萬一吵出麻煩來,那就不好了。我不來跟你說一聲是我不對,你去不去勸架是你的事?!碧易右惑@:“這兩個鬼!怎么每次一回到家里就不停吵架呢?在外面他們是怎樣在過呢?”桃子趕緊拿掉了頭上遮灰的毛巾,慌慌忙忙奔向前頭二叔的家。
桃子急忙忙去二叔家勸架,怎么可能回頭看到臘香臉上的陰笑?
果然是硝煙彌漫!桃子剛進(jìn)屋,聽到旺興還在吼叫:“你今天不把手機給老子看,老子絕不放過你!”桃子直逼旺興跟前說:“你個短陽壽的,是哪根神經(jīng)有問題了?才回來一天,就跟艷艷連吵兩架,你么樣不舒服???都三十歲的人了,動不動像個小伢,有什么事情說不清楚呢?非吵架不可的?吵架能解決問題嗎?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你怎么樣不放過她?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不放過她????像你這樣動不動抖狠,你算什么男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這樣吵吵鬧鬧的,不怕外人看笑話啊你們?艷艷!艷艷!”桃子跑到他們的臥室拉艷艷的胳膊:“走,到我們屋里去!”
桃子身為嫂子可以這樣勸架,但她出言這樣兇狠外人會怎么傳話?
桃子罵旺興是嫂子的權(quán)利,是這個家族的秩序當(dāng)中準(zhǔn)許的,就像平時旺天的妻子陸凌回到豁湖,經(jīng)常把旺林或者旺水罵得狗血淋頭一樣,大的有權(quán)利教訓(xùn)小的。哪知道艷艷此刻堅決不肯去桃子的家,在臥室用枕頭把自己嚴(yán)實遮蓋起來,悶聲哭泣,十分悲切。桃子聽到了艷艷的哭聲里盡是委屈,既然怎么也拉她不動,只好松手,返回堂屋后,再次逼問旺興:“到底什么事情?你們怎么不好生說呢?”旺興自己也覺得委屈,說:“我真沒說她什么!我一沒罵她二沒打她,她哭這樣兇,我看她就是心虛,曉得她跟哪個在鬼搞!”桃子說:“你不要胡說八道!”
桃子此刻有點偏向旺興了,是啊,艷艷怎么不把手機給旺興看呢?
旺興走到房門口喊叫:“不敢把手機給老子看,就是有鬼!”艷艷不理睬他們,仍然埋在枕頭里面?zhèn)挠^。桃子覺得有點進(jìn)退兩難,旺興要看艷艷的手機,艷艷不想給他看,那么手機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不讓看呢,或者是艷艷討厭旺興看她的手機?桃子不好決斷,只好回頭勸旺興:“你這個活祖宗也是的,艷艷是你的女人,你不是盯在她身邊嗎?未必她還會當(dāng)著你的面跟哪個男人鬼搞?我看你們都是吃飽了飯沒事做,扯些冤枉皮!艷艷!”桃子大步邁進(jìn)臥室,強行拉起艷艷:“跟我走,先去我屋里消消氣?!逼G艷依然犟著不起來,桃子忍不住發(fā)脾氣了:“你到底聽不聽嫂子的?我就不管,就讓你們一對哈巴吵!夫妻吵架,鍋碗瓢盆碰得響,總有一方先讓一步,你走不走?你不走就不要認(rèn)我這個嫂子了!”
兩年來桃子第一次當(dāng)著艷艷發(fā)脾氣,艷艷怎么會不聽呢?
桃子強拉艷艷出門時,旺興手指艷艷的后腦勺說:“老子今天非要搞清楚,你到底在跟哪個王八日的鬼搞!我不管你去哪里,你今天要是不說清楚,我絕不放過你個婊子!”桃子聽到旺興當(dāng)面罵出這樣難聽的話,馬上松開艷艷的手,轉(zhuǎn)身舉起巴掌朝旺興奔去,旺興嚇得趕緊后退了好幾步。桃子說:“我鏟死你這個短命鬼!這才做幾天的大人,敢在嫂子面前這樣罵艷艷?她是不是你的女人??!再這樣罵她,我?guī)鬃彀顽P死你!”
在旺興小的時候桃子確實可以打他罵他,現(xiàn)在還這樣對他能不惱火嗎?
旺興沒有跟著她們,但盯著她們的背影怨恨桃子:“真是好管閑事!”被桃子拉到家里坐下后,艷艷雖然不再哭,但眼睛更加紅腫,神色難看,好像連死的心都有了。她受到委屈的樣子讓桃子有些心疼,問她:“手機里究竟有什么,你怎么不給旺興看呢?”艷艷不想解釋什么,把手機短信翻了出來,遞給桃子看。桃子讀書不多,但認(rèn)得一些字,原來就是一則天氣預(yù)報短信,說:“天氣預(yù)報啊,那你給旺興看呀!旺興本來就是個小心眼,你越不給他看他越亂七八糟想。”桃子突然想起旺興一直不肯學(xué)用手機,嗔怪說:“旺興也是懶,心懶。他的書,比你二哥還多讀幾年,旺林現(xiàn)在都會用手機發(fā)短信了,旺興還不會用手機,這不是懶是什么?真是從小就被二叔二媽寵壞了,長這么大了,一直橫草不拈直草不拿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慣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不過旺興的心眼不壞,只是有點狹小。艷艷,你還要多擔(dān)待他一些。紀(jì)家一屋老少,都偏袒他一個,這是沒法子的事。”
桃子的言語里,哪有半個字是在安慰受傷的艷艷呢?
艷艷嘆了一口氣,然后打開手機的音樂聽,播放的是一首歌曲。桃子熟悉這個歌曲,但是快聽完了才想起來,是很早以前電視上播過的電視劇《紅樓夢》?!啊瓲柦袼廊z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碧易有南耄哼祝科G艷手機里面會有這樣的歌曲呢?這歌不是唱的紅顏薄命嗎?她打開手機,讓桃子聽這個是什么意思?桃子想不到很遠(yuǎn)的事情,但能看出艷艷心情的郁悶,說:“你們啦,既然每次回來都要吵架,往后少回來就是了。夫妻總有幾年磨合的,年紀(jì)再大些,可能就好些了?!?/p>
五
突然,屋外響起旺興的吼叫:“艷艷!出來!”旺興的聲音都嘶啞了,可見氣急。桃子走到窗前:“你怎么硬像個二百五?。坎粫缘眠M(jìn)屋來說話???未必這是別人屋里?”旺興不理睬桃子了:“周艷艷!你清走你的東西,滾!我不要你這個婊子了!”桃子實在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你今天絕對吃錯了藥!”氣洶洶沖出門去,桃子拉了旺興的胳膊往屋里拽。旺興不肯進(jìn)屋,桃子就伸腳踢他的屁股:“我看你今天想死吧你!進(jìn)屋去!你不怕人看笑話,我還丟不起這個臉呢!”早就有鄰居發(fā)現(xiàn)紀(jì)家吵架跑來看熱鬧,尤其那個臘香嬸娘,幾乎是飛跑過來的。“她不要臉我還怕什么?就讓別人看這個婊子,”旺興使蠻力掙扎不進(jìn)屋:“把個婊子留在紀(jì)家,本來就是個笑話!叫這個婊子滾!滾——!”
桃子奇怪怎么今天旺興口口聲聲罵艷艷是婊子?
桃子嫁來紀(jì)家的時候,旺興還只有幾歲,所以桃子既是看著旺興長大,也是幫著二叔二媽帶著旺興成人。桃子可以像個大姐那樣對旺興,也可以像姆媽一樣調(diào)教懲罰他。旺興自小就對這個二嫂桃子敬畏三分敬愛七分。他平時顯得愚笨,像今天這樣倔強瘋鬧很少見。桃子其實為自己勸不住旺興而惱火,也就揚手用力鏟了旺興一個嘴巴,說:“你今天既然嘴巴犯賤,我就鏟你的嘴巴!艷艷有什么得罪你的?她手機里的短信是天氣預(yù)報!怎么?你連個天氣預(yù)報都不放心?你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前面說過,真要動手打了旺興,旺興的面子怎么過得去呢?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桃子不管也是可以的,偏偏桃子向來抱定和艷艷是妯娌,對妯娌可以相處和睦深信不疑,所以敢對旺興又打又罵。這也就把氣頭上的旺興惹得非常惱火了?旺興終于開始反擊,說:“桃子!你憑什么打我?我姆媽都不打我,你敢動手鏟我嘴?我們家的事不要你管!你這個好管閑事的婆娘,也不怕操多了心拉夜屎!”這是旺興長大成人后第一次公開叫喊桃子的名字,也是旺興第一次眼露兇光出言傷她。桃子愣了一下,但隨即不在乎旺興的反擊,繼續(xù)教訓(xùn)道:“我今天還偏要管呢!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艷艷哪一點對你不好?嫁給你這樣不講道理的混蛋,她才是倒了八輩子霉!滾!你給我滾遠(yuǎn)些!不要你站在我屋門口!看著你一臉蠢相我就頭暈!”
桃子在用力推搡旺興的時候,使得煩躁中的旺興更加瘋狂。旺興咆哮著往房里沖,好像要把那個一聲不吭的漂亮女人現(xiàn)在就去宰掉。旺興力氣突然很大,他絕非故意,把阻攔他桃子推倒在門前,撞倒在門檻上。桃子的額頭鮮血直流,旺興驚呆了,畢竟這是他長這么大頭一回對二嫂動手。艷艷慌忙從房里跑出來,攙扶起桃子,查看她的傷。艷艷也是受到驚嚇,渾身上下都在發(fā)抖。桃子雖然受傷,但的確留意到艷艷的顫抖。旺興驚慌失措,原想進(jìn)屋拿條毛巾來給嫂子擦血的,不料把屋里的麻將桌子碰翻。飛散一地的麻將牌,就像一只只眼睛在地上蹦蹦跳跳,仿佛發(fā)出了一片笑聲。
旺林從田間回來正好聽到麻將散落聲,以為是旺興發(fā)脾氣把麻將桌掀了,再發(fā)現(xiàn)艷艷正在給桃子擦血。旺林扒開艷艷,看看桃子的額頭,覺得不要緊,轉(zhuǎn)身對旺興說:“你們吵架怎么吵到我屋里來呢?旺興,廚房那邊有輛自行車,你快點,去把衛(wèi)平接來!”衛(wèi)平是豁湖的村醫(yī),與旺林關(guān)系很好。旺興在二哥旺林回來時基本緩過神來,趕緊騎車去接醫(yī)生。旺林問桃子,你們在吵什么?桃子就把剛才的事說了。旺林看一眼艷艷,沒有說話。當(dāng)初二姑姑為旺興說媒,紀(jì)家都說好,沒人反對過,只有旺林跟二姑姑耳語了一句:姑姑,我看艷艷不行。二姑姑問:怎么不行?你憑什么說不行?旺林也就從此閉嘴。但旺林有感覺,這個感覺使旺林不怎么喜歡艷艷。
旺林起身,去房里找出一張創(chuàng)口貼,撕開給桃子貼上。村醫(yī)衛(wèi)平住得不遠(yuǎn),旺興很快就打了轉(zhuǎn),站在門口說:“二哥!衛(wèi)平不在家,他們家里說是去縣城了。”旺林哦一聲,叫旺興進(jìn)屋,盯著旺興的眼睛,慢吞吞對旺興說:“你不是小伢了,曉得不?你要吵架,在外頭吵完了再回。你說她跟別人鬼搞,不放心她的手機,那我問你,你怎么不學(xué)會用手機?發(fā)小伢脾氣,三十多的人啊,丟人現(xiàn)眼,外人笑話?!蓖d想辯解,旺林?jǐn)[手不讓他說:“你曉不曉得喲,你們家明天割谷,稻田東頭的那條小路,前些時修大路被人挖斷了的,今天不把小路填出來,明天割谷機就過不去。我回來,是喊你去幫忙的,早曉得你閑在家里無聊,我吃完飯就該帶你去。剛才我跟二叔一起填路,我肚子餓了,是想回來吃碗飯再去的。沒想到你閑在家里吵架!你趕快先去幫忙,不要站在這里獻(xiàn)丑了?!蓖d這時還能說什么呢,只好低頭去了。知道旺林是肚子餓了回來吃飯,桃子就趕緊去廚屋給旺林熱飯去?,F(xiàn)在堂屋里只剩下旺林和艷艷。旺林看一眼艷艷,還是不說話,掏出一支煙點上,艷艷嘴巴一張,好像有話想跟二哥說,但終究只是喊了一聲:“二哥!”旺林聽出艷艷這聲叫喊是有話要說,但他動腳去了廚屋。旺林不想聽艷艷說什么。這一點,旺林有點像旺天,一個女人家,好好做女人,一天到晚惹得男人生氣發(fā)火,那就是添亂。添亂的女人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再說,吵架確實是雙方責(zé)任,但是你一個做婆娘的,要想想這是在農(nóng)村,不是在城里。加上旺林對于是非向來沒有興趣,所以不理睬艷艷,直接走進(jìn)廚屋。旺林端起桃子遞來的飯菜,大口大口吃,好像再晚一點就會餓死。
艷艷離開桃子家,急沖沖地回去。她穿過桃子家門前的池杉林時,桃子喊過她一聲,艷艷腳步?jīng)]停但匆忙回頭沖桃子笑了一下。后來想,那是嫣然的一笑,也是凄慘的一笑。旺林在門前大口大口嚼著飯菜,說:“桃子,你能不能忙一點正經(jīng)事情呢?騎個車去橋頭,問一問秋來,明天割谷機必須安排給我們的?!碧易诱f:“啊,那我現(xiàn)在就去?!蓖终f:“順便跟姆媽講,明天早點來幫忙燒火?!碧易诱f:“曉得?!蓖钟终f:“看看橋頭那邊的老陳醫(yī)生在不在,在的話你還是打一針破傷風(fēng)?!碧易右泊饝?yīng)了。平時桃子很少聽旺林的安排,相反總是桃子安排旺林做這做那。今天奇怪,旺林話音未落,桃子就騎車飛快出門。父親去世后,旺林母親不肯搬到旺林家一起住,說是習(xí)慣了住橋頭,其實是姆媽擔(dān)心婆媳關(guān)系處不好。桃子先去了秋來家問割谷機的事情,秋來老婆說:“放心哦桃子,秋來就是放下別人家的田不割,你們紀(jì)家的稻田說到就到的?!碧易記]有久留,跟秋來老婆告辭后,再去姆媽那里說明天幫忙做飯的事。她倒是忘記了自己額頭的傷。
六
在一個水果攤買了兩斤香蕉,桃子還沒到姆媽門口呢,一眼看到了臘香嬸娘!臘香瞥見桃子來了,趕緊閉嘴,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桃子從姆媽的眼神里看出,臘香已經(jīng)把今天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過話給姆媽聽了。真是個多嘴婆娘!桃子在心里恨恨地罵臘香?!鞍パ皆撟鐾盹埩税?,”臘香起身說:“我回去了呀!你們婆媳說話吧?!碧易愚揶沓鲩T的臘香:“我們婆媳說話,還要你嬸娘安排?”臘香走得很快,樣子就像偷了東西怕喊回來被抓。姆媽冷言冷語對桃子說:“我說過不止一回了,翠翠不是個好東西!你講那些親熱做什么?昨天旺興跟艷艷從我門口經(jīng)過,像個路人,艷艷還曉得喊我一聲大媽,旺興像個二百五,連招呼都沒跟我打一個!三十歲的人了,不是他不懂事,他就是比別人蠢。你當(dāng)是獨苗被寵壞了啊,是天生就那蠢!你跟一個蠢人講親熱,有個屁用。明天割谷,今天你請客鬧成這樣,不曉得接下來還會鬧出什么事來。幾十年了,你看到我跟你二媽三媽懶得多說話。是妯娌不假,妯娌又能怎樣?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有各人的兒女,都把自己顧好了,這個家就都好了。你只跟凌凌和姍姍處好就行,哪個要你管艷艷?又不動腦筋,你不光艷艷,你還想跟那個翠翠婆娘處好???不做正經(jīng)事!”
桃子習(xí)慣了姆媽的嘮叨,心里繼續(xù)堅持認(rèn)為,我的想法不會錯到哪里去!
“姆媽明天要起早些,”桃子換個話題:“我把菜都弄好,早些開始做。”姆媽說:“我曉得的,天黑了我熬兩鍋湯,一鍋雞湯一鍋排骨湯,明早我?guī)??!碧易诱f我把熬湯的錢給姆媽,姆媽說不要:“我的錢,都是你們幾個兒子兒媳給的,花在你們身上是該的。”桃子不敢多站也不想久留,說聲回去。姆媽說:“你要把我剛才的話聽進(jìn)去,莫再多事。安安心心過你們自己的日子,管那些閑事打鬼!”桃子說嗯。桃子不想也不敢跟婆婆爭辯,不然下次大嫂陸凌回來,婆婆就會統(tǒng)統(tǒng)敘給陸凌聽,陸凌就會把桃子叫住,劈頭蓋腦一通教訓(xùn),發(fā)火的時候還會罵很難聽的話。
桃子心里還是佩服大嫂的,沒有佩服的人那就很糟糕了。
騎車回家的路上,桃子心情郁悶。仔細(xì)想想,姆媽的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比如她說各人把各人顧好,這個家就都好了。如果不是老大在省城,如果不是老三在縣城,如果他們?nèi)值芏几C在豁湖種田,會這樣親親熱熱的嗎?旺林和桃子守家種田,這些年里老大和老三方方面面給予的關(guān)心幫助真是不少,這也是和睦相處的保障。大嫂之所以地位最高,是因為旺林和旺天任何事情都由大哥大嫂出面關(guān)心幫助。不過在家里這塊,旺林和桃子,不是也給二叔三叔家很多很多的幫助?桃子只是想跟艷艷和翠翠處好,她絲毫沒有想生是非的念頭,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桃子騎車快到家時,陡然感到二叔家里可能要出事了!
太陽在西沉,門前的池杉林里突然棲息著一些黑鳥。在廚房里剛準(zhǔn)備炒菜,桃子突然聽到了二媽大動肝火時才有的尖聲叫罵:“桃子!桃子!我日你的先人!”桃子聞聲出來,弄不清出了什么事呢,二媽已經(jīng)氣洶洶逼過來要打桃子的耳光,桃子趕緊退后一步。二媽繼續(xù)叫罵:“你這個千刀萬剮的丑婆娘!你有娘養(yǎng)沒娘教,不死你活著害人!”二媽從不這樣叫罵桃子的,所以引來很多村人看熱鬧。桃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叫罵嚇懵了,是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發(fā)怔傻站著。二媽繼續(xù)罵:“你長得這樣丑,想當(dāng)婊子還不夠格呢!你家渺渺的條子好,年紀(jì)輕,是個小嫩逼啊,你快叫她去大城市當(dāng)婊子,跟你賺蠻多錢回來蓋樓房!你這個丑婆娘!臭婆娘!我又沒得罪你,怎么總想要拆散旺興和艷艷?你拆散他們對你有么好處?你心腸怎么這樣惡呢啊你個臭母狗!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二媽低頭向桃子沖來,桃子躲閃不及被撞倒在地。
七
桃子迅速從地上起來,二媽拿起一根木棍追來。桃子實在不明白究竟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桃子大聲吼道:“二媽!二媽!你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二媽瘋了,一邊咆哮,一邊揮舞著木棍追趕桃子:“你還有臉喊老子二媽!”桃子往屋前的池杉林飛跑,二媽揮舞木棍追趕。桃子猛然回頭站定,伸手奪過二媽手里的木棍,還想張嘴問話,二媽上前一步鏟了桃子一個無比響亮的耳光,以至前后房子都有回音。二媽痛罵桃子道:“你這個丑八怪!你不得好死的!”桃子因為實在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得二媽如此大動肝火,站在樹下還嘴不是還手也不是,猶疑之間又被二媽一把推倒在地上。二媽真的像是發(fā)瘋了,她騎到桃子身上后,雙手雨點般擊打著桃子的臉,下手既狠又準(zhǔn)。由于桃子當(dāng)時還沒想到要還手和反抗,眼睛立即被打紅腫起來,嘴角鮮血直流,尤其額頭被二媽打得皮肉都爛了。
被激怒的桃子,實在不該這時候把二媽用力推翻倒地。
桃子更不應(yīng)該反過來騎在二媽的身上!桃子此刻和二媽一樣失去理智。桃子本能地開始以牙還牙,雙手擊打二媽的臉同時還罵二媽:“你這個老母狗!賤婆娘!”二媽哪里是桃子的對手啊,二媽只能伸手去撕扯桃子的頭發(fā),桃子則用更大的力氣也去撕扯二媽的頭發(fā),嘴里還在繼續(xù)惡毒謾罵二媽:“老母狗!賤婆娘!小心眼!”鄰居當(dāng)中有人大聲叫喊:“桃子不要犯上??!你趕快住手啊!”桃子還真被這個聲音提醒了,正要松手,卻被二媽緊拽頭發(fā)抽不開身。桃子忍住疼痛離開二媽,又被拽著頭發(fā)差點倒下,慌亂中,桃子怎么就突然出腳踢了二媽一下!踢到了二媽的腰!二媽的腰一向不好,被桃子這一腳踢得暈厥過去。二媽松手之后臉色慘白,簡直就像死了一樣。
現(xiàn)在來說這個臘香,她飛快跑到紀(jì)家稻田去通風(fēng)報信,對還是不對呢?
二叔、旺林和旺興趕回來的時候,桃子正在給二媽掐人中。三個男人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尤其二叔感到驚詫,他看了看情況,然后跑到旺林家的廚房舀了一瓢冷水,潑向二媽的頭。二媽被冷水驚醒。二叔吼道:“這是怎么搞的!這是在搞么鬼!”二叔想把二媽抱起來,但二媽這幾年發(fā)福厲害,二叔抱不動。叫旺興來抱,旺興也因為力氣小根本不敢上前。只有旺林上前一步抱起二媽,把二媽送回家去。直到此刻,除了二媽一個人,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當(dāng)然,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就是臘香嬸娘。被二媽無端打罵一番的桃子,跌坐在門前的地上,高聲喊冤:“我做錯了什么??!老天爺??!我?guī)资畾q的人了啊,還被我自己的二媽不當(dāng)數(shù)啊……”旺林把二媽送回后,急沖沖打轉(zhuǎn),回到屋門口,一把將桃子抱起來,抱進(jìn)屋里,用腳關(guān)上大門。
究竟臘香抱著什么想法,她為什么對艷艷這么有興趣?
臘香知道桃子不會相信她,她也知道人家都在背后說她是個多嘴婆。臘香是第一個知道艷艷要走的人,因為她無意中聽到艷艷在家里打電話,聽艷艷說馬上動身。桃子在橋頭遇見臘香的時候,臘香還來不及告訴旺林的姆媽。她猶豫過是不是該告訴桃子,但桃子當(dāng)時的表情和言語,使得臘香放棄了告密的打算。萬一她當(dāng)面罵我好管閑事,也還是臉上掛不住。臘香是在下午看見艷艷離開的,她沒有走大路,沒有到橋頭去坐長途車,而是穿過旺興家門前的林子,再繞過那片稻田去往北河大堤,明顯是過輪渡再從汈西那邊坐車走。臘香想,艷艷從這條路離開豁湖,不是我看到的話,只怕連鬼都不曉得她走了。
臘香如果當(dāng)時告訴了旺林的姆媽,紀(jì)家來得及阻止艷艷的離去嗎?
臘香還是忍不住,她決定告訴給旺興的姆媽,也就是把紀(jì)家媳婦跑走的消息,直接告訴給婆婆。當(dāng)時旺興的姆媽帶著他們不到一歲的女兒在村東頭看人玩牌。臘香把她喊出來,只說今天桃子請客是好心,哪曉得氣走了艷艷呢?看看臘香這話傳得有多糟糕!回家后發(fā)現(xiàn)兒媳清了衣服行李跑了,氣頭上的二媽當(dāng)然首先向桃子發(fā)難?,F(xiàn)在,架吵過了,旺興也發(fā)現(xiàn)艷艷不見了。所以,當(dāng)旺林在家用清水給桃子洗臉時,大門被踢開,旺興進(jìn)來說:“這下好了!我姆媽的腰斷了,艷艷也跑了!”
艷艷跑了?桃子和旺林目瞪口呆。
桃子問:“你么樣曉得她跑了呢?”旺興淚流滿面:“她清走了她的衣服,把行李箱拿走了,確實跑了!”桃子正想說你口口聲聲叫她滾蛋,她真滾蛋了你又這樣嚎哭。旺林和桃子都還在發(fā)怔,聽到二叔叫喊:“旺興——!旺興——!”旺興趕緊擦淚。旺林說:“走!先給二媽看??!”盡管桃子自己不成人樣,渾身血漬,但還是跟著去了二叔家。二叔和旺林、旺興一起,正在把二媽往拖拉機上裝。二媽雙手雙腳都被捆綁著,身子在劇烈抖動。二叔扭身對桃子說:“看你們把事情鬧得有多大!”桃子深感冤枉,對自己剛才還手非常后悔:“我跟你們一起去吧?”二叔咆哮道:“媳婦打婆婆!滾!你滾開!”
桃子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錯誤!
回屋后桃子放聲痛哭,心都碎了。她從來沒有半點壞心腸,她一直都在努力做一個好女人,做個好媳婦,做個好妯娌,做個好母親。二十多年來她很少被人欺侮,很少說話做事被人笑話。偏偏今天出事了,就因為艷艷!她對艷艷一直都很好,自從艷艷嫁給旺興,身為本家嫂子,桃子總在竭力維護旺興和艷艷的關(guān)系,把艷艷當(dāng)最親熱的妯娌,目的是想讓她感到嫁給紀(jì)家只有和睦沒有爭吵,只有這樣才不會被外人小看。桃子在努力給艷艷一個感覺,旺興雖然是一個獨苗,性格有些古怪,但是紀(jì)家兄弟還有很多,妯娌之間都能相處和氣。事實上,艷艷不就是因為有桃子這個嫂子的喜歡和愛護,因此對任何外人的背地議論都不去在乎?尤其對旺興姆媽的百般挑剔統(tǒng)統(tǒng)都能容忍?哪次受了婆婆的氣,艷艷不是向二嫂桃子盡情傾訴?
桃子慟哭的時候,翠翠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屋里的動靜。
“這是怎么了?”翠翠進(jìn)屋來了,說:“看看你喲,嚇?biāo)廊说臉幼恿?!”翠翠把桃子從地上抱起來,抱到房里放到床上,拿來一條毛巾為她擦去臉上的污漬,安慰道:“莫哭莫哭,哭壞了身體不好?!碧易幽睦镞€止得住哭?反倒是嚎啕大哭起來:“嫂子啊,我沒做錯事情啊……我的好嫂子哦,我桃子沒有半點的壞心腸啊……”翠翠勸她:“我曉得,都曉得桃子你心腸好,我當(dāng)然曉得的,我最清楚你的。聽話吧桃子,來來來,不哭了,不說別人都在看我們紀(jì)家的笑話,你哭壞了身子是你桃子自己的呀!聽話聽話,啊?到我家樓上去歇歇好不好,我們妯娌之間說說話。來啊,聽話啊,我家樓上說話方便呢,不要哭了哈?!贝浯浞鲋易幼饋怼?/p>
翠翠把桃子帶進(jìn)自家樓房時,她們看到旺祥在樓房后院磨鐮刀。
每次回家,陸凌總要抓住誰的細(xì)節(jié)不足給一頓訓(xùn)斥。
三叔和三媽沒等到陸凌去拜訪,直接來到旺林家。陸凌說:“三叔,您就自己拿一條煙兩瓶酒吧,我先去二媽家。哦,對了,三媽幫忙做飯吧,旺林你現(xiàn)在就去代我去接他們村干部!我負(fù)責(zé)把二叔和二媽一定接來,大家一起吃個飯!”陸凌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桃子是佩服欣賞的。桃子沒有膽子不聽大嫂的話,只好慢吞吞跟著陸凌,走進(jìn)二叔的家。當(dāng)時二叔正在給二媽貼膏藥,看見陸凌,慌忙出來打招呼:“是凌凌回來了啊?我是聽到車子回來的聲音了呢?!边@二十多年里,無論逢年過節(jié)還是平常,陸凌和旺天只要回家,對二叔二媽禮物厚重,叫喊親熱。尤其九八年發(fā)大洪水,豁湖一帶顆粒無收,旺天通過陸凌的手悄悄塞給二叔二媽五千元錢。所以,二叔二媽向來就喜歡和尊重旺天和陸凌,此刻陸凌來了,二媽也強迫自己翻身下床。
看在陸凌的面子上,二媽沒有對桃子叫喊。
“二媽,對不起??!”陸凌不等二媽開口,自己先道歉,然后盯著桃子的眼睛。桃子聽到嫂子這樣說話,也就立即紅了眼睛,忍不住哭泣:“我都不曉得為么事,二媽突然跑到我門前又是罵又是打,我不該還手的,不該還嘴的,二媽……”二媽不看桃子,雙手扶著自己的腰??磥韨麆莶惠p,二媽齜牙咧嘴的。陸凌說:“二媽腰疼,還是躺下吧?!闭f著從包里拿出錢包,說:“旺天在北京出差,過幾天回武漢了,再趕回來看二媽。他叫我?guī)Я艘磺K錢回來,給二媽看病用。桃子他們該賠的錢,等賣了谷就給,他們不敢不給的?!倍屵@才開口說:“要你的錢做什么?不要?!标懥栌踩o了二媽,二媽不再推辭放進(jìn)口袋。二叔端條板凳給陸凌坐,陸凌坐下后說:“桃子你回去做飯吧。我叫旺林請了村干部,等飯熟了,旺林來接二叔二媽,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吧?”
二叔這時露出了笑容,說凌凌最會做人。
桃子離開后,陸凌問二媽:“平時我們都曉得,桃子和艷艷相處很好。二媽昨天是怎么回事呢?從來都不像昨天那樣的啊?二媽您要跟我說實話。”二媽低下頭,不時伸手摸摸口袋里陸凌剛給的那卷錢。二叔說:“你就實話跟凌凌說吧?!标懥杩匆谎鄱?,是叫二叔不要插言,二叔也就轉(zhuǎn)身看飯桌上陸凌剛送來的煙酒,說:“這都不便宜吧?你們太破費了?!标懥枵f:“煙是四百元一條,酒是六百元兩瓶。舍不得消費,二叔就叫旺興拿到縣城,兌換便宜的回來消費,呵呵?!倍屨f:“讓你們花這些錢。”陸凌說:“我們花錢孝敬老人,還不是想讓老人覺得后輩講孝心,讓你們在家過得和睦一些?!倍屄牫鲫懥柙捓镉性?,又一次低下頭去,說:“我也是的,哪像個老的,后悔不該罵孫姑娘渺渺。渺渺出生,還是我為她洗的呢……我啊……是老糊涂了……”
既然婆婆不像婆婆媳婦不像媳婦,吵架也就必然了,陸凌心想。
陸凌要知道事情的究竟,直接問二媽:“是不是二媽聽到別人傳言了?誰呢?誰跟二媽說了什么話?”二媽抬頭看看二叔,二叔說:“叫你實話跟凌凌說?!倍屨f:“我真是后悔死喲!不該聽臘香那個騷母狗的話!”陸凌說:“就是隔壁家那個嬸娘吧?她跟二媽說了些什么話呢?”二媽說:“她說是桃子親口說的,說艷艷從前在武漢不是打工,是在那里做那種事情的,還說艷艷現(xiàn)在也不是在福建打工,是跟翠翠一個樣,女的賣身,男的掃地。你說我聽到這種話,還有不氣瘋的?”陸凌再問:“二媽現(xiàn)在后悔了,為什么?”二媽說:“臘香自己的兩個姑娘在外頭賣身,巴不得全灣子的姑娘都跟她家一樣!這是撮事聊非,是巴不得我們屋里吵架,她好看熱鬧!”陸凌扭頭看二叔,問:“二叔,您和二媽還沒有去跟那個隔壁嬸娘吵架吧?”二叔說:“吵架有么用?自家吵成這樣了!”二媽說:“我不會放過她的,遲早我去隔壁屋里喝藥上吊!”陸凌說:“二媽,那也犯不著。往后就是要記住,人家挑撥是非,不管有意無意,聽的時候就要多一個心眼。把人家的壞話當(dāng)好話聽,好話當(dāng)壞話聽,回來以后要認(rèn)真溝通交流,先弄清楚再說。什么事情都不分青紅皂白,當(dāng)然容易出事?!倍尶粗懥枵f話,然后點頭,接著低頭認(rèn)錯的樣子。
事情基本解決,陸凌想到接下來也該安慰弟媳桃子了。
十
廚屋里此刻做飯的女人,是婆媳三個。三媽只比陸凌大兩歲,年歲差不多,說話一直都很隨意。桃子心里窩著火,在嫂子面前如果不被問話,不想插言。三媽說:“都想到是臘香傳話惹事的,平時我沒少說桃子,不要跟這種多嘴女人交往。只怪我昨天不該去拿魚,把她們的麻將攤子搞散了,才出這些事?!标懥枵f:“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說這些沒用。三媽你估計旺興能不能把艷艷找到?你們都去過艷艷娘家嗎?”三媽說:“哪個去過,都沒去過。旺興去哪里找她?他找個鬼!頂多去一趟二姑姑家問一下。”陸凌哎喲了一聲,說:“我都忘記是二姑姑做媒的,剛才經(jīng)過汈東,把二姑姑接上車就好了。不過不要緊,等一下回武漢,再去一趟二姑姑家。我覺得哈,事情好像還比較復(fù)雜呢,要是旺興找不到艷艷怎么辦?”陸凌看著三媽和桃子,她們的眼神都很空洞。
眼神空洞,說明她們對后果都很害怕。
現(xiàn)在的村干部,喜歡排場,不知道何時起也都習(xí)慣了迎來送往,就是陸凌今天不主動安排這場吃喝,看到陸凌開車回了豁湖,村干部們也會立即組織一場。平常日子里,只要旺天開車回來,村干部就會召喚周邊幾個村的干部們都來吃喝玩樂一頓,有時還會派人去把鎮(zhèn)里的干部請幾個來豁湖喝酒。如果家鄉(xiāng)有干部去省城辦事或者玩耍,旺天和陸凌熱情款待。村支書張曉旺說過:我們豁湖在全球都有辦事處!豁湖人脈旺資源多,張曉旺不是吹牛,因為豁湖這片土地幾十年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很多很多。張曉旺說話喜歡大聲大氣,一進(jìn)屋先把桃子惡吼一頓,再把二媽也責(zé)怪了幾句,然后承諾:過幾天我會把臘香教育一番。堆起來的好煙好酒,很快就把幾個村干部打倒在地。
陸凌心里涌出一陣難過,心里問現(xiàn)在的村干部為什么沒有從前淳樸?
她就沒想到自己為什么要帶那么多好煙好酒回來招待他們,更沒想到為什么要在每次他們?nèi)ナ〕菚r無比熱情予以款待。酒足飯飽,旺林安排村干部們打麻將。陸凌起身告辭。一群人都到路口歡送。桃子悄悄對陸凌說:“我想坐嫂子的車,去二姑姑家……”這個想法得到很多人贊成。張曉旺說:“桃子這個態(tài)度就對了,不管什么情況,你去把艷艷找回來,問題就解決了?!标懥栌X得最好是旺林和桃子一起去,或者等有了旺興尋找的消息再說。桃子執(zhí)意說:“我跟嫂子一起,先去二姑姑家!”陸凌說聲也好,讓桃子上車。
桃子是想自己和陸凌一起去的話,二姑姑就不會責(zé)罵。
開到橋頭,陸凌和桃子都下車跟姆媽打招呼。陸凌把剛才的事情說給姆媽聽,姆媽看著桃子說:“看看,又讓凌凌他們花這多錢。這還不說,鬼曉得艷艷么回事呢。找不到人往后全家都不好過?!碧易诱f:“二姑姑應(yīng)該有辦法的?!蹦穻寭u頭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艷艷的娘家未必曉得這里的事。艷艷那個伢,莫看她說話少,心里才空,我看啦,未必回她娘家了。”陸凌問:“總不能悶在屋里等,我們先去問問二姑姑也好。媽媽不要急,有我們,不要您擔(dān)心。我會跟您打電話的,放寬心吧?!蹦穻屧偃冢骸傲枇栝_車小心一些,叫旺天不要回來,回來又瞎花錢!”
婆婆最喜歡看到的是,媳婦們親熱得像一家人。
二姑姑家在汈東街上,從豁湖出發(fā),開車一個小時就是汈東。因為桃子暈車,途中停了好幾次下車嘔吐。桃子頭上傷痕累累,眼睛浮腫,臉色慘白,陸凌看在眼里,覺得桃子也是實在可憐。一路上陸凌沒跟桃子說太多的話,只說桃子對艷艷好不假,是不是錯就錯在太好了,反倒讓人懷疑桃子有什么動機。桃子經(jīng)歷了這事,想到艷艷目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再堅持說自己真的是為了旺興和艷艷這個人家好。陸凌說:“不像我們家的三妯娌,一年上頭難得相聚幾天,所以容易親熱,也必須親熱。艷艷隔了一點,她是二媽家的媳婦。依我看,你往后還是要稍微注意一下。”桃子心里是真的不認(rèn)同這個觀點,但她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反駁陸凌。桃子依然在堅持,她可以和艷艷處好。
天黑了,二姑姑看到陸凌和桃子來,趕緊打開家里所有的燈。姑姑滿臉笑容,她也是非常喜歡陸凌的。桃子進(jìn)屋后問:“姑姑,旺興他來過吧?人呢?他去哪里了?他找到艷艷了嗎?”二姑姑說:“找個鬼!連魂都沒找到!旺興從汈西那邊回豁湖去了,這個鬼伢!一來我這里就說大話,說要堅決跟艷艷離婚,好像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陸凌問:“姑姑您覺得艷艷會去哪里呢?她沒回娘家?”二姑姑說:“我有她娘家的電話,打過去問了的,艷艷沒回去。她娘家人不少呢,萬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大麻煩了!我后悔死,怎么想到為旺興做這個媒!這明明是劫數(shù)!”看來二姑姑也很焦慮,畢竟她是媒人,萬一出事她也是要擔(dān)責(zé)的。
農(nóng)村有句老話,做不好媒人和取不好名字,那都是要折壽的。
二姑姑是艷艷娘家這邊的媳婦,她們都是周家村的。艷艷結(jié)束打工回到周家村,是她姆媽主動跟二姑姑講,能不能幫艷艷說個人家。前三年里旺興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這在農(nóng)村都是打光棍的年齡,兩邊一說,都很滿意。沒想到兩人一結(jié)婚就不停吵架,更沒想到現(xiàn)在還發(fā)生了離家出走的事情?!暗降资菫槊词履??”二姑姑問桃子:“都曉得你和艷艷處的好啊?怎么鬧成這個樣子呢?”桃子說:“我哪里曉得,我也是冤枉??!”二姑姑問陸凌:“凌凌,你是國家干部,你見過世面,你說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呢?”陸凌搖頭說:“我恐怕比桃子還要糊涂,想不通艷艷究竟怎么了。我看她是不是早就想離開旺興,昨天算是一個機會了?!碧易哟舐曊f:“那她也不該害我?。∷膊皇悄欠N人?。 ?/p>
陸凌清楚,停留在分析艷艷心理上,對尋找艷艷毫無益處。
十一
就在她們說話的時候,陸凌的手機響了,是旺天打來的,問她處理的情況。陸凌告訴旺天說情況還好,此刻和桃子都在二姑姑家。旺天就叫姑姑接聽電話,請二姑姑和桃子去一趟周家村,旺天相信艷艷肯定回過娘家。旺天對形勢也估計不足,以為安排二姑姑和桃子去周家村就不會有事,讓陸凌連夜回了武漢。當(dāng)然,陸凌留下來也不過是當(dāng)個車夫,對于艷艷自己的事情,陸凌既無法幫忙也沒法阻攔。陸凌沒有被二姑姑留住,畢竟二姑姑家的住宿條件是陸凌接受不了的。桃子用哀求的眼神希望嫂子留一晚上,明早一起去周家村,陸凌說:“不會有事的,相信你大哥的直覺。有事就打我們的手機?!标懥柽€特意為桃子寫了旺天和她自己的手機號碼。
陸凌開車離去時,桃子有一瞬間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次日天還沒亮,桃子就和二姑姑一起先步行到縣城車站,再乘車到汈西,再租一輛摩托車到周家村,行程是三個小時。艷艷的姆媽看見來客,劈頭蓋腦一頓訓(xùn)斥:“都是你做的這個好媒喲!我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紀(jì)家個個都跑不脫的!”算起來二姑姑和艷艷姆媽也是叔伯妯娌,所以二姑姑先喊她一聲:“嫂子,我回來是客,你不能讓我們一直站在你家門口的!村子里有人會笑話你的!”艷艷姆媽趕緊說:“哪個不讓你進(jìn)屋?昨天你不是打電話來了的?艷艷是沒回來!”桃子認(rèn)真打量著艷艷家的樓房,進(jìn)屋后發(fā)現(xiàn)艷艷家的裝修和裝飾很豪華,心想:艷艷還有兩個弟弟在念高中,他們家哪來這多錢呢?
桃子這是第一次來艷艷娘家,她突然感到可以把艷艷往壞處想。
就憑她父母只種幾畝田,兩個弟弟讀書都受不了,還哪有錢做這么闊氣的樓房?桃子忽然想到了臘香嬸娘和翠翠嫂子,還想到豁湖其他那些特殊家庭的特殊經(jīng)濟來源。桃子無端把艷艷往壞處想是沒用的,她不過是為自己吞聲忍氣抱屈,為平時那樣對艷艷好卻從沒得到艷艷的真心而難過。這樣一想,桃子不知不覺哭了。艷艷的姆媽和二姑姑都以為桃子是聽說艷艷沒有回過娘家嚇哭了,她姆媽趕緊走近桃子說:“你就是桃子吧?是旺興的二嫂吧?看看你的樣子,明顯是個好心腸的人,難怪我們家艷艷總是提到你,說你待她好呢。昨天旺興也打了電話來的。桃子,不要緊的,我明跟你說,我們家艷艷不會有事的。”二姑姑其實也很焦慮,說:“這幾天家家戶戶都在忙收割,一年到頭,不就是這幾天的指望?唉喲,艷艷這一走啊,急死一屋子人了哦!”
桃子忍住哭,但越是強忍越是哽咽,讓旁邊的人聽了覺得難過。
艷艷姆媽說:“這樣吧,我先做飯你們吃。要是今天艷艷還沒有消息,我們周家這頭也派人出去找。我還不曉得自己的姑娘?她真的不會有事的。旺興有時候發(fā)的些脾氣吧,哪個都受不了!艷艷這回呀肯定是真生氣了,不然不會關(guān)手機的,她就是不讓旺興找到她。這明顯是使性子嘛,你們有什么好怕的呢?為這個,你們紀(jì)家還婆媳吵架,真不值得!”艷艷姆媽說完就笑,好像桃子和旺興姆媽吵架確實可笑。二姑姑說:“哪個不是說好笑呢?又不為什么,婆媳兩個又打又罵的,人家都看熱鬧。嫂子你不要做飯,我們這就打轉(zhuǎn)?;砗沁叾荚诟罟?,桃子也該趕回去了。還是那句話,紀(jì)家是誠心誠意的,艷艷有了消息,嫂子你一定要告訴我一聲?!逼G艷姆媽說會的,放心吧。
這么說,大哥旺天的直覺也是錯誤的了。
桃子在乘車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問題。艷艷會不會有事?艷艷要是想不開了怎么辦?……直到收割后有天半夜,旺林的手機收到了一條陌生短信:“我活著在!想念二嫂!”一家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責(zé)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