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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紀念的重讀

    2009-04-17 09:33:16李建軍
    粵海風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飛天小說

    從1978年到2008年,行行重行行,中國的“改革開放”走過了三十個春秋的風雨路,雖然也有波折,有坎坷,但經(jīng)濟建設這個“中心”,卻不曾偏移,故能外與世界修睦以求和平,內(nèi)與人民休息以求發(fā)展,所取得的成就,亦近乎古人所講的“豐亨豫大”,所以,各類紀念活動,便浩大而熱烈,而文學界的紀念,也是風從響應,盛況空前。

    躬逢其盛,情不自禁,我便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想法,那就是,將三十年前感動過我而又不大被人們記得的作品,找?guī)灼鰜?,重讀一遍,以表達自己對“80年代”的追懷之情,對“改革開放”的紀念之意。

    一、《調(diào)動》:不自由的境遇與被傷害的人格

    對今天的讀者來講,徐明旭或許并不是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然而三十年前,他卻是一個很有影響的作家,——他的中篇小說《調(diào)動》[1]一經(jīng)發(fā)表,就成了閱讀的熱點和談論的焦點。

    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十分復雜。一個叫李喬林的上海青年,自幼聰明好學,成績優(yōu)良,立志要當一名出色的船舶工程師。但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他的美夢”,大學畢業(yè)后,便被分配到貴州高原西北隅的遠西縣。在那里,他受到了縣委政法書記、縣革委副主任、縣“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辦公室主任牛朝杰的瘋狂迫害。粉碎“四人幫”之后,為了調(diào)離這個對他來講無異于“孤島”和“牢獄”的地方,他低三下四地請客送禮;很痛苦地與女友韓小雯分手,轉(zhuǎn)而與蘇南縣的患有癲癇的麗燕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甚至,接受了人事局局長謝禮民及其妻子的人格羞辱和情感掠奪。最后,他終于借助當時的漸趨正常的政治情勢和輿論力量,通過“狐假虎威”的方式,從心理上打敗了牛朝杰,調(diào)離了遠西縣。但是,對于未來的生活,“他只覺得一片迷?!薄?/p>

    李喬林其實是一個品質(zhì)并不壞的年輕人。他有理想,愛讀書,渴望過一種高尚的有尊嚴的生活。然而,在“極左”政治造成的極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他卻被打成“罪大惡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和“‘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重要成員”,“從此,所有的同鄉(xiāng)、同學們,都像回避麻風病人一樣回避他。李喬林把自己稱做為‘人海中的魯賓遜,幾乎不和任何人發(fā)生關(guān)系。白天,他獨自在煤場上苦苦地和煤塊、煤屑、烈日、雨雪搏斗;晚上,他就鉆進陰暗、潮濕和低矮的洞穴里,獨自咀嚼著長夜里的痛苦和凄涼”。一個涉世未深的無辜青年,就這樣成了無罪的罪人,被拋入了黑暗的深淵,經(jīng)常地被侮辱,屢屢地受傷害。

    徐明旭對自己筆下的這個失去自由感和安全感的青年,無疑是深深地同情著的,這一點,從下面這段細致的肖像描寫里,就可以看出來:

    他有一張白皙的臉,五官端正、清秀,頭發(fā)又黑又軟,細長的眼睛常帶著沉思和倦怠,這種神情又不時被機智和嘲弄的神情所替代。薄而紅的嘴唇、白而齊的牙齒、微翹的鼻子,尤其是當他微笑的時候,臉上的線條顯得格外柔和。

    要不是他眼梢的那兩叢密如葉脈、深如木雕的魚尾紋,和嘴角的那兩條時隱時現(xiàn)的皺紋,誰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文弱書生,從未經(jīng)風歷雨,可他那枯瘦的身體卻告訴人們,事實遠非如此。

    不僅如此,作者還真實地描寫了李喬林面對生活的無奈、恐懼、絕望的復雜感受,描寫了他的不安、自責、懊悔的沉重心情。例如,當他提出與韓小雯斷絕關(guān)系的時候,韓小雯卻“不哭不鬧就放了他”,這時,作者這樣描寫李喬林的同情、自責的心理活動:

    他真誠地同情、憐憫起她來,竭力從她的角度來看待這樁事情,設身處地為她著想,于是他的眼睛濕潤了。他仿佛看到她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幸:生病吐血,在寂寞中長逝,或者懸梁、投水、服毒、跳樓。雖然理智悄悄地提醒他,這樣的事是不會有的,但他總擺不脫這樣的想象。不過,這些想象越可怕、越悲慘、越離奇,就使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模糊、越遙遠、越虛幻,仿佛她已不再是一個他昨天還見過的活人,而是小說、詩歌、傳奇、神話里的某一個悲劇主角,雖動人,卻飄渺。

    為了更好地描寫李喬林緊張、激烈的內(nèi)心矛盾,作者甚至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了“年輕的聲音”和“蒼老的聲音”相互進行“對話”和辯論,從而生動而真實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

    其實,這篇小說的敘事內(nèi)容絕不止于一個單純的“調(diào)動”事象。在“調(diào)動”的背后,隱含著作者深刻地展示社會生活的敘事自覺,換句話說,他真實地揭示了“一切都被搞亂了”以后的悲慘狀況:

    仇恨在他的胸中沸騰,他的心被炙得發(fā)燙。他多么渴望手里有一顆真正的手榴彈,那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和牛朝杰同歸于盡。他知道如果真的這樣做了,遠西老百姓必將把他尊為烈士。因為牛朝杰不僅是他的私仇,也是遠西人民的公敵。自從一九六九年牛朝杰用一紙“講用報告”,在林彪黨徒的卵翼下上臺以來,一手制造了多少冤、假、錯案,整了多少人!光是他親自抓的所謂“紅旗黨”集團案中就株連了幾千名貧下中農(nóng)、社隊干部,還有本縣出去的工人、軍人。在他的指使、慫恿下,數(shù)百人被打成重傷,數(shù)十人被打成殘廢,十余人被活活打死,近百人被逼自殺。不僅如此,他還企圖制造新的冤、假、錯案。他的哲學向來是:不整人則已,要整就整到底,免得那些人從地下爬起來亂說亂動,戳穿他“一貫正確”的神話。一切的一切,遠西老百姓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無奈天高皇帝遠,敢怒而不敢言。

    這樣的敘述,應和著80年代正視歷史、反思“浩劫”的時代精神,顯示出一種勇敢而正直的寫作姿態(tài)。即使現(xiàn)在看來,作者所表現(xiàn)出的批判激情,既是難能可貴的,也是令人欽佩的。今天重讀這樣的作品,有一種惘惘然的隔世之感。

    徐明旭對李喬林和牛朝杰最后的那場較量的描寫,充滿令人窒息的沖突性和緊張感,雖然有人可能會懷疑其真實性,或者因為李喬林的“狐假虎威”而從道德方面否定他,但是,在我看來,它卻包含著令人心碎的真實性和悲劇性,是80年代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小說情節(jié)和經(jīng)典性的沖突場景之一。“不為困窮寧有此”,它是李喬林身陷絕境之時孤注一擲的冒險,是無可奈何之際不甘屈服的掙扎。

    為什么說李喬林和牛朝杰最后的那場較量,包含著令人心碎的真實和悲劇性呢?因為,眾所周知,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過于僵硬的人事制度和戶籍制度,嚴重地限制著中國社會的人才流動和自由遷徙,給無數(shù)的普通公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為了調(diào)動工作,許多無助的普通百姓所付出的代價,所忍受的煎熬,今天的年輕人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的。

    如果說,在路遙的《人生》里,因為失去遷徙權(quán)和就業(yè)權(quán),農(nóng)村青年高加林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那么,在徐明旭的《調(diào)動》里,因為“調(diào)動”權(quán)利受到嚴格限制,城市青年李喬林的人格則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從性格上看,高加林與李喬林也有很多相似性:他們都很有才華,都屬于敢做敢為的“外向型”性格,都對改變生活現(xiàn)狀充滿激情,但是,比較起來,高加林的處境固然很不幸,但李喬林的境遇似乎更悲慘,遭受的精神痛苦,似乎也更嚴重。如果說,高加林所面對的,僅僅是如何接受失去愛情的痛苦和一輩子做農(nóng)民的現(xiàn)實,那么,李喬林則不僅得咀嚼背井離鄉(xiāng)的漂泊感和孤獨感,而且還必須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政治迫害。高加林的背后就是家,就是他所熟悉的人們,其中有菩薩一樣善良的德順爺爺,有永遠只懂得愛而不知道恨的巧珍,但是,李喬林則是一個充滿鄉(xiāng)愁的“異鄉(xiāng)人”,在這個遠離家鄉(xiāng)的陌生環(huán)境中,他很難得到心靈所需要的慰藉和溫暖。

    雖然表現(xiàn)的是相近的主題,但這兩部小說面世以后的遭遇,卻是有著天壤之別的。路遙的作品很幸運,不僅獲得了讀者的普遍好評,而且獲得了來自體制的獎勵,而徐明旭的小說則遭遇了嚴重的誤讀,甚至長期被打入另冊,無人問津,個中因由,實在是耐人尋味。

    在我看來,路遙寫作《人生》的時候,選擇了一種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敘事態(tài)度,通過營造美好的道德氛圍,來緩釋甚至避免與當時的庸俗社會學評價體系之間可能發(fā)生的沖突。從藝術(shù)性上來看,《人生》也更為成熟,對人物的塑造更為成功,描寫更耐心、更細致、更富有詩意。相比之下,《調(diào)動》在敘事、寫人的時候,筆無藏鋒,無論對人性敗壞的譏斥,還是對險惡世態(tài)的揭露,無不淋漓盡致,“盡態(tài)極妍”,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和低沉的悲觀情緒,——小說結(jié)尾所表現(xiàn)出的切切實實的迷惘和絕望,似乎更是超出了當時的某些批評家的容忍限度和接受程度。

    小說發(fā)表以后,楊子敏先生寫了一篇題為《讀〈調(diào)動〉》[2]的文章,從真實性、典型性和“是非、優(yōu)劣、美丑”等方面對它進行質(zhì)疑。這位批評者說自己的觀點“可能是粗淺甚至錯誤的”,其實,楊子敏先生這篇文章一開始的一段議論,倒是很有見地的:“多年來,我們的文學被剝奪了揭露社會弊病的權(quán)利,其結(jié)果,反而在客觀上起到保護丑惡事物的作用。三年多來,隨著黨的‘雙百方針的逐步貫徹,一批文學作品沖破禁區(qū),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反面現(xiàn)象進行了有力的揭露與鞭撻,引起了讀者的廣泛注意和歡迎。”但是,由于蒙昧主義文化的長期影響,一旦真正的充滿鋒芒和力量的作品產(chǎn)生出來的時候,批評家往往不僅看不到它的價值,反而在原來的文化習慣的推激下,用陳舊的觀念來指責它,用教條的尺度來否定它,客觀上起到了摧抑文學正常發(fā)展的消極作用。

    20世紀后五十年主流文學批評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缺乏健全的人道主義尺度和穩(wěn)定的人文主義標準,換句話說,總是以懷疑的甚至充滿敵意的態(tài)度對待批評對象,既缺乏對作者的寬容,也缺乏對人物的同情。這也不奇怪,因為,為它提供理論支持的“極左”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就缺乏寬容和善念,就缺乏對世界的信任態(tài)度,就充滿了過度的“敵情”意識和偏激的“斗爭”狂熱。正是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范下,許多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的人,才把人物僅僅當做紙上的無生命的符號,或者當做可以任意解剖的冰冷的僵尸,只是按照某些刻板的文學批評公式貼標簽,來對人物進行充滿人格歧視的“階級”分類,結(jié)果,便像程朝富在反駁楊子敏的時候所指出的那樣:“二三十年來,在我們文藝界某些同志頭腦中是有一個創(chuàng)作模式的:揭露黑暗么,可以,但必須要以歌頌光明為主;在篇幅上,寫光明要占壓倒優(yōu)勢,出場的正面人物要極大地多于反面人物,而反面人物越少越好,職務、級別越低越好;歌頌光明,愈集中、愈強烈、愈鮮明、愈典型則愈好,揭露黑暗,則愈不集中、愈不強烈、愈不鮮明、愈不典型便愈能被允許。”[3]

    是的,把“歌頌光明”與“暴露黑暗”絕對地對立起來,的確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最初幾十年為害甚烈的教條主義批評方法。一部文學作品,只要稍微尖銳地揭示了一點社會問題,馬上就會被戴上“暴露黑暗”的帽子,馬上就會有人用“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的關(guān)系,或者用“個別”與“一般”的關(guān)系,或者用“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的關(guān)系,來批評作家不能“正確”而“全面”地反映生活,不能用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化”手法來反應生活。一旦看到一個與流行的文學模式截然不同的文學作品,總會有人拿起“典型”理論的長矛,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它批得體無完膚,就可以戰(zhàn)無不勝地將它打倒在地。

    冷漠無情的教條主義的批評不僅缺乏事實感,而且常常難以自圓其說。例如,《讀〈調(diào)動〉》一文,一方面批評徐明旭的作品“就有不真實的問題存在”,一方面,又說“《調(diào)動》中所羅列的遠西群丑們的種種穢行丑事,除個別情節(jié)外,大抵可說是我們社會生活中的真實存在”。而在這篇文章的作者看來,雖然“讀者把《調(diào)動》中的遠西縣看做我們社會生活的縮影,無疑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小說中的遠西,究竟能不能成為我們今日社會面貌的典型概括呢?我以為不能”??傊拔乙詾椤墩{(diào)動》所設定的特定環(huán)境,是缺乏文學作品所要求的典型環(huán)境的。這是《調(diào)動》使人感到不真實的原因之一”。

    然而,《調(diào)動》所敘述的生活真的缺乏“典型性”嗎?難道在漫長的時間里,僵硬的人事關(guān)系制度模式不是讓多少人為了“調(diào)動”而受盡煎熬嗎?難道“調(diào)動難”不是普遍存在的“生活真實”而僅僅是個別現(xiàn)象嗎?如果這樣的現(xiàn)實還不能構(gòu)成一部以“調(diào)動”為主題的小說的“典型環(huán)境”,那么,我們只能把“典型環(huán)境”當做可以隨意構(gòu)織的話語幻想,把“典型”理論當做信口雌黃的話語游戲。

    事實上,20世紀后五十年里流行的所謂“典型環(huán)境”理論,不僅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jīng)典表述相去甚遠,而且業(yè)已凝定為一種極其怪異的文學觀念和教條主義批評方法。被功利主義地闡釋的“典型環(huán)境”概念,作為一種極端主觀化的意識形態(tài)預設,其核心內(nèi)容是指對某種不容質(zhì)疑的“時代精神”與永遠不變的“生活本質(zhì)”的反映;它要求作家嚴格按照當下流行的政治標準甚至政策要求來理解生活,來塑造人物,從而達到“教育人民”和“歌頌時代生活”的目的。許多投其所好的批評家,就是用這種攻無不克的理論,來肢解那些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作家和獨特風格的作品,從而嚴重地壓抑了作家的寫作熱情和創(chuàng)造活力。

    很多人都用這套僵化的“典型化”理論來闡釋作品,而沒有一個人質(zhì)疑這種理論的有效邊界到底在哪里?事實上,人生的樣相與生活的形式,是無限豐富的,而作家理解與敘寫生活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經(jīng)驗永遠大于理論。沒有一種理論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地解釋所有的文學現(xiàn)象。所謂“典型化”只不過是人們研究敘事文學塑造人物形象問題的一種理論而已。大量的生活真相和多樣的人生圖景,遠遠不是僅憑所謂的“典型化”方法就能全都反映出來的。所以,對于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來講,一種充滿事實感的、貼近作品本身的開放態(tài)度,也許更為有益。

    文學必須面對而且必須揭示的,是生活的真相,盡管這些真相令人不快,但是,作家卻不可以用任何借口來逃避。因為,只有首先認識真相,我們才能有效地把握生活和改變生活。正像德國作家伯爾所說的那樣:“真相是一個必須被接受的信息——它被交付給人類,是一項人類必須去完成的任務。否認真相——就如同逃學,可惜的是,誰也不可能永遠逃學?!笔堑?,一個作家不能“否認真相”,不能永遠“逃學”,否則,他就將一事無成。

    《調(diào)動》無疑是一部寫出了生活“真相”的小說。它肯定不是完美無缺的,但它卻深刻地揭示了畸型的生存環(huán)境帶給人們的精神痛苦,揭示了異化的現(xiàn)實所造成的嚴重的人格傷害,表現(xiàn)了作者對不幸者的深深的同情態(tài)度,對邪惡力量的毫不寬假的否定態(tài)度,——這些真實的“信息”和真誠的態(tài)度,足以使它成為一部有價值的作品,值得我們隔著三十年的時光來重讀它,來紀念它。

    二、《飛天》:宗教關(guān)懷與強性反諷

    劉克是20世紀50年代很有影響的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央金》,雖然敘寫的也是當時流行的“解放”題材,但是,結(jié)構(gòu)精巧,敘述簡潔,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性。他的《飛天》[4]則一反過去的那種空洞而雷同的敘事模式,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對普通底層人的不幸境遇的關(guān)注上,將焦點集中在對他們的精神痛苦的揭示上。

    表面上看,《飛天》當時之所以能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是因為它像葉文福的長詩《將軍,你不能那樣做》和王靖的《在社會的檔案里》一樣,將批評的鋒芒指向某些部隊干部的墮落和腐敗問題。其實,從主題內(nèi)容上看,這部小說的價值和影響力,是來自多方面的——來自于作者對饑餓年代的普通人的不幸境遇的人道主義敘寫,來自于對“十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的深切關(guān)注,來自于對特權(quán)基層的恣睢和腐敗的尖銳揭露。不僅如此,這部小說在精神氣質(zhì)上還具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特點,那就是,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宗教情懷。

    中國文化本質(zhì)上是一種缺乏超驗性和彼岸性的世俗文化??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庇终f:“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边@種被今人理解為“實踐理性”的世俗精神,將人們的生命體驗空間局限于此岸世界,局限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倫格局里,局限于對“皇恩浩蕩”的庸俗感恩儀式里,局限于雞蟲得失的爭權(quán)奪利的殘酷游戲里。沒有對于生命的平等而溫柔的憐憫,沒有對于苦難與拯救的深刻焦慮,沒有對于死亡與考驗的終極關(guān)懷。蕓蕓眾生,生得卑賤,活得艱難,死得凄慘,仿佛路邊的螞蟻,仿佛岸邊的小草。

    《飛天》的敘事一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世俗氣質(zhì),一反主流敘事模式的僵硬、冷漠和虛假,將人物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罪感體驗以及對于未來拯救的渴望,富有勇氣地寫了出來:

    姑娘不等他回答,把竹籃子蓋的布猛然掀開,取出兩根小蠟燭和一把香,一擦火柴點了起來,供到佛龕上。

    海離子愕然后退,竟會有這種事?

    老太婆有點迷信,還情有可原,但也不至于公然來燒香。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莫非是神經(jīng)不正常,或者是什么壞人故意來搗亂?姑娘明白自己行動奇特,引起懷疑是理所當然的,就趕忙解釋。

    說她沒有兄弟姊妹,父親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直孀居的母親,而前不久,母親又餓死了。她說她母親過去信佛,有些迷信,平時不大看得出來,只有親人遠出或生病,才暗暗禱告菩薩保佑平安;再就是殺雞的時候,念叨什么“小雞小雞你別怪,生下來是一口菜”等等。明明知道這都是假的,但還是這樣。對一個飽經(jīng)憂患、一字不識的老年人來說,這又有什么呢?另一方面,她又非常贊成火葬,并不相信真有鬼神。只是碰上這樣大的災荒年,她震驚了,才硬說是上天降下的禍殃。臨死前,她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要女兒代她到多少年前去過的黃來寺燒炷香,贖去自己的罪,這樣就心安了。姑娘說著哭起來:“這我能不答應嗎?”

    海離子默然無語,望著一對小蠟燭,燭淚在淌,燭光搖曳。在香火裊裊升起的青煙中,他似乎看見了這么一個大部分歲月生活在舊中國的農(nóng)村善良婦女,這樣的婦女是姑娘的母親,也像是自己的母親,她能承受任何苦難和悲慘的命運,從不叫聲苦,一切罪過都是自己的。她很可能把僅有的一點玉米或紅薯,全暗暗省給女兒吃,自己餓死了。既然一炷香能使這樣的母親死后安心,有誰能拒絕這個微小的愿望呢?還有比這更微小的嗎?

    姑娘仍在哭,越哭越傷心。

    這是一段很容易被誤讀甚至被忽略的文字。然而,它在拓展中國當代小說的敘事空間方面,實在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因為,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人為造成的那場大饑餓中,無數(shù)的底層人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應該說,像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一樣,《飛天》也屬于最早涉及“大饑餓”題材的作品。但是,不同的是,對于可怕的“大饑餓”,劉克的敘寫是向上的、升華性的,也就是說,他沒有細致、具體地描寫這場災難的嚴重和可怕,而是著力表現(xiàn)中國底層人民的寬忍和善良。例如,無論遭受多大的不幸和痛苦,飛天的母親從不怨天尤人,而是歸咎于自己。它不僅寫出了“母親”的善良,而且,寫出了她對“禍殃”即“懲罰”的畏懼,寫出了她承受“任何苦難”和“悲慘命運”的“罪感”,寫出了她對“贖罪”的愿望。要知道,很長時間里,我們的敘事往往充滿了簡單的“仇恨”,充滿了對他人的“批判”和懲罰,充滿了無所畏懼的自大狂傾向,表現(xiàn)出對“自我的罪惡”的普遍無知,根本沒有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所說的“自犯罪,自懺悔,自加罰”的意識和自覺。

    作者還通過對“飛天”的充滿詩意的描寫,營造出一個指向彼岸的飛揚、自由的美好世界:

    飛天,是佛教壁畫或石刻上在空中飛舞的神,多為女體,形象美麗,婀娜多姿,憑借飄拂的長帶凌空起舞。梵語稱神為提婆,因為提婆有“天”的意思,人們把這一類凌空飛舞的神像稱為飛天。這是古代的藝術(shù)匠師們,以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的圣潔美好的形象,和自由翱翔的意境。

    這是當代小說中最具有宗教意味的意象之一。而作者將小說中的主人公命名為“飛天”,其修辭目的,顯然也是為了賦予它以宗教的神圣感,從而表達自己對人物的祝福的態(tài)度。

    比較起來,像它在敘寫“大饑餓”的策略一樣,《飛天》對“文革”導致的災難的描寫同樣著墨不多,但同樣收到了以少勝多的效果。黃來寺被毀了,和尚爺爺死了,海離子被抓走了,飛天瘋掉了,惠月珠也沒得著好下場,只有在“文革”中繼續(xù)得勢的謝政委依然故我地橫行無忌:

    一輛天藍色的轎車開來,車內(nèi)坐著謝政委——由煊赫的林副統(tǒng)帥和中央文革副組長江青親自提名任命的,新的省革命委員會負責人。在他身邊又偎依著一個很嬌艷的姑娘。姑娘指著車窗外說:“看,瘋子!”謝政委瞥了瘋子一眼,沒有喊停車,對司機說:“直開工人療養(yǎng)院!”

    在這以后,人們在大街上再也沒有看到飛天了。她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是找到了海離子?或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不得而知。

    但我們在壁畫上,仍然能看到飛天。這就是那種憑借飄拂的長帶凌空起舞,美女般的提婆神。藝術(shù)匠師們憑借豐富的想象,讓它以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在天宇中自由翱翔。

    這是《飛天》結(jié)尾部分的三段文字,也是這部小說中最能見出作者的修辭特點的部分——作者顯然選的是一種最能表現(xiàn)自己對小說中的人物的評價態(tài)度的敘事策略。它的修辭意圖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將現(xiàn)實的無情與宗教的拯救納入一個對照性結(jié)構(gòu)之中,借以表現(xiàn)人物的悲慘命運,以及作者對人物的同情態(tài)度。

    小說里的反諷修辭,有兩種策略:一種是弱性反諷,一種是強性反諷。按照我的理解和界定,“所謂強性反諷是指這樣一種反諷,作者通過議論、強烈的對照或極度的夸張等修辭手段,強烈地顯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讓讀者也能清楚地看出作者的態(tài)度和傾向。這種反諷接近嘲諷,但又不像嘲諷那樣直接,曲折、隱幽依然是它的特點”[5]。在《飛天》中,劉克通過強烈的對照,顯示出一種尖銳的反諷姿態(tài),傳達出了自己嫉惡如仇的正義感。

    雖然,《飛天》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慈悲的情懷與莊嚴的憤怒,今天讀來,仍然能使人感動和感嘆,仍然能夠使人感覺到它在倫理精神上的崇高,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內(nèi)斂和含蓄,它的反諷多少給人一種太露、太直、太簡單的印象,缺乏必要的蘊藉和深沉。

    是的,我的結(jié)論正是這句話——這部小說在內(nèi)容與藝術(shù)上是不均衡的。也就是說,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飛天》所敘述的故事雖然令人震撼,但藝術(shù)上卻并未達到上佳的境界。

    例如,作者的敘述語言就顯得不夠成熟,缺乏樸實性和準確性,有時候甚至顯得有點矯揉造作:

    唐和尚和海離子都心有余悸,嚇得趕緊勸說,好言好語一大堆,全無效果。姑娘美而嬌,眼淚多得不得了。兩人毫無辦法,最后只得說:“那就留幾天吧!”

    這“美而嬌”三個字,用得太隨意,似雅實俗,與上下的語境很不協(xié)調(diào)。在后面的敘述中,作者仍然有如法炮制的描寫:“飛天臉紅如桃花,嬌艷,嫵媚,紅燈下,極美?!边@樣的文字,破壞了小說在文體上的統(tǒng)一性,與小說的整體樸素風格和悲劇色彩很不相侔。

    人物的語言系統(tǒng)也存在與人物的性格和身份不相契合的問題。例如,飛天寫給海離子的信,就太煽情,太矯情:

    我愛你。這一輩子只會愛你一個人。你說,你喜歡我嗎?真的喜歡嗎?我要你說一千遍,一萬遍,只有你,才有資格這么說。海離子,你知道第八十四號殿的阿難菩薩,我非常喜愛他的純樸和善良。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一千年呀,該是我們相愛的見證!你說我老要哭么?不,現(xiàn)在笑了,笑狠了也還是要流眼淚,給我再買二十四條手絹吧。我始終不能忘記,春節(jié)除夕的那天,你給我試新衣,晚上么……你太笨。我是酒喝多了,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可你至少——還是太笨,太笨。我倒要看看,三年后,你又是怎樣來迎娶‘嬌妻?好了,就說這些吧,等我下封信。

    雖然作者在說明性的文字中,告訴讀者這些信“寫得很艷麗,很熾熱,充滿著幸?!?,但是,它實在“熾熱”、“艷麗”得有些過頭,缺乏必要的含蓄和內(nèi)斂,沒有能夠準確地傳達出一個60年代的農(nóng)村女孩可能有的情感。而老和尚的語言,有時也同樣令人覺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例如,他這樣告訴飛天:“無論怎樣,海離子是永遠愛你的,生活中的風浪還不足以翻掉這條船吧?!边@是典型的“文藝腔”。把它塞進一個整日價誦經(jīng)禮佛的出家人嘴里,實在有些欠思量,欠推敲。

    在人物的性格塑造和心理描寫上,作者的處理也基本上是粗線條的,有時甚至可以說簡單而不合情理的。例如,飛天后來對謝政委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不僅一反過去的決絕,而且熱情得不合情理:

    飛天對謝政委業(yè)已消失的厭惡和仇恨,幻化成美麗的油彩,她用這些油彩一層又一層地彌縫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填平屈辱和悲痛。雖然人工流產(chǎn)取出的是一團血塊,但那是孩子呀,孩子是他的。招待所的那天晚上,他是太粗暴了,可通過孩子,他就是她的丈夫,也許,男人在那時候都是粗暴的吧。毫無疑問,這個丈夫是愛她的,還愛得很真誠,事已如此,又怎么講呢?

    這樣,謝政委情不自禁再次吻她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反過來,她關(guān)心他的冷熱,關(guān)心他的身體,勸他不要喝酒和吸煙,又好奇地笑著說……

    飛天此時此刻的心理活動,給人一種極其隨意的感覺,與她此前和此后的態(tài)度和行為判若兩人。作者也許是想借此寫出人物心理和情感的復雜性,但是,他似乎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任何時候,復雜性都不能違背邏輯性的制約,都不能與人物性格的基本結(jié)構(gòu)和基本狀況相互沖突?!都t樓夢》中的小紅不可能像傻大姐一樣粗心魯莽,晴雯不能像襲人一樣阿諛曲從,夏金桂也不可能像香菱一樣文質(zhì)彬彬,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做派,各有各的氣質(zhì),絕不相類的,如果尤二姐突然變得像尤三姐一樣剛烈,柳湘蓮變得像薛蟠一樣粗野,《紅樓夢》還是《紅樓夢》嗎?曹雪芹還是曹雪芹嗎?所以,燕翰當初批評這部小說在人物刻畫上“前后矛盾、性格分裂”[6],也不是沒有道理。

    但是,盡管存在著這樣的問題,《飛天》卻仍然是一部值得閱讀和研究的作品,因為在無愛的時代,它富有勇氣地寫出了陷入悲慘境地的人們對于至善的信念,對于罪惡的敏感,對于拯救的渴望。

    三、《楓》:無情時代的“愛情悲劇”

    山城重慶,我去過好幾次。最早的一次,是1987年的秋天。那時,我懵懵懂懂地亂撞,在陰沉沉的雨天里,先是去了“紅巖”,然后去了“渣滓洞”,卻不知道還有一個更應該去的地方——沙坪壩公園里的“紅衛(wèi)兵公墓”。許多年后,知道了有這樣一個所在,卻既想去,又害怕去——我害怕看到那樣的場景,因為,它會激活我童年時代的“文革”記憶,會讓我回憶起陜北的“119”組織對無辜者的野蠻殺戮。

    2008年夏,因為開會,我又來到了重慶。這次,在很大程度上,我是為了憑吊那些年輕的冤魂而來的。在那場災難過去四十多年的時候,我實在沒有理由再畏怯,再回避,再延宕。

    “紅衛(wèi)兵公墓”位于公園的西南角。高高的鐵門,銹跡斑斑,緊緊地鎖著,給人一種試圖掩藏的詭秘。雖然,“禁止”之類的字樣赫然在目,但我們一行四人,還是艱難地翻門而入。

    公墓里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滿目凄涼。一個個墓碑,仿佛巨大的幽靈,以那個時代特有的冷酷神情,站立在那里,鬼氣森森,顯示出一種不可一世的傲慢與不可理喻的淺薄。很多墓碑上都刻寫著那個時代特有的瘋狂的誓言和漂亮的謊言,用的也大都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粗硬的字體。貼近了細看,許多死難者的生卒年月,便隱然可辨——幾乎全是些將成年未成年的孩子!

    面對此情此景,我想起了作家鄭義,想起了他的短篇小說《楓》[7]——一篇直接敘寫被蒙騙的中學生相互仇恨和殘殺的小說作品。這篇小說的敘事內(nèi)容有著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它所反映的是當時普遍發(fā)生的事情。鄭義在與施叔青對話的時候,這樣說:“母校清華附中是‘紅衛(wèi)兵的誕生地,偌大的校園再也擺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母镆粊?,北京城天翻地覆,每十步即有流血,每條胡同都有殺戮,我因和‘紅衛(wèi)兵齊向東戰(zhàn)斗組作對,被毒打整整一個上午。班主任跳了煙囪,體育老師跳樓,同班女生服毒自殺,在太平房輾轉(zhuǎn)一星期之久才終于死去。”[8]雖然這類悲慘的事情全國各地都曾發(fā)生過,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以“文革”期間中學生武斗為題材的小說,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是很少見的。

    《楓》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1967年10月,在江青等人的直接鼓動下,全國的紅衛(wèi)兵組織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李紅鋼(原名李黔剛)和盧丹楓,分別屬于兩個敵對的紅衛(wèi)兵組織。但是,在仇恨和敵意的土壤里,愛情的種子即便發(fā)芽、開花,也注定是要凋謝和毀滅的。最后,盧丹楓在戰(zhàn)斗失敗的時候,終于跳樓自殺,而李紅鋼也被當做把盧丹楓“扔下五樓摔死”的“武斗元兇”執(zhí)行死刑。

    在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時候,鄭義表現(xiàn)出了化繁為簡的敘事能力。小說一開始,他就用了不長的篇幅,將武斗沖突的性質(zhì)、起因和形勢交待得清清楚楚: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區(qū)的兩派斗爭已達到白熱化狀態(tài)。代表們正在中央辦的學習班談判,討價還價。而在下面,雙方正緊張地調(diào)兵遣將,準備搶占在政治上、軍事上、經(jīng)濟上有重大意義的戰(zhàn)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實,以取得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不久,造總兵團這一派的外圍三縣先后失守,井岡山這一派則已集結(jié)八縣兵力,兵臨城下。在這嚴重的情勢下,北京的匯報會上,中央文革首長表示對我們兩派的情況十分關(guān)切,并分別向雙方旗幟鮮明地表了態(tài):“造反有理!你們是左派,我們是支持你們的!”并重申了江青“九五講話”文攻武衛(wèi)的原則:“當階級敵人向我們進攻的時候,我手無寸鐵,怎么行呢?”“誰要對我武斗,我一定要自衛(wèi),我一定還擊?!备鶕?jù)北京來電,兩派都編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來幾次關(guān)于文攻武衛(wèi)的講話摘錄,廣為散發(fā),因為雙方都認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為維護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戰(zhàn)斗的。大家決定,丟掉幻想,實行文攻武衛(wèi)。

    可以看出,這不是一種自發(fā)的、偶發(fā)性的群毆,而是一場由北京的“中央文革首長”江青等人直接指揮的一場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所以,從性質(zhì)上看,這是由極少數(shù)心懷叵測的政客挑動和組織的嚴重的流血事件,是一次充滿瘋狂的政治圖謀的人道主義災難。

    從小說的敘述話語中,我們可以得知,每一派別的紅衛(wèi)兵組織都聲稱自己屬于“毛主席革命路線”,都堅持認為唯有自己是正確的,都把對方當做“敵人”和“反革命”。 其實,他們之間,并沒有原則上的分歧和不同。他們之所以彼此敵對,是因為“革命”不能沒有敵人,“政治”不能沒有對手,是因為只有通過對抗的行為,通過貶低、否定甚至消滅對方,才能證明自己的正確,才能顯示自己對“領袖”的忠誠和對“革命”的熱情。

    這場可怕的武裝沖突,在描寫盧丹楓跳樓自殺的時候,達到了高潮,取得了令人震驚的敘事效果:

    忽然,從樓角里慢悠悠地站起一個人,右手高舉著兩顆手榴彈,東搖西晃地向我們走來?!?,拚命的來了!這個意外的情況把人嚇慌了,大家不約而同,刷地臥倒一片。李紅鋼最先清醒過來,他跳起來把槍一舉,厲聲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開槍了!”

    那人站住了,高擎著手榴彈的右手也慢慢垂下來。她把頭上的鋼盔摘下來,隨手一扔。——啊,那齊耳根的短發(fā),那男孩子般的短發(fā)在晚風中微微拂動……

    “丹楓!……”李紅鋼耳語般地驚呼一聲,木雕泥塑似的呆住了。

    丹楓沒有回答,她把彈環(huán)從小指上褪下來,手一松,手榴彈掉在腳邊。她緩緩走到李紅鋼面前,恨恨地責問道:

    “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來?為什么?……雙手沾滿井岡山人的鮮血——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她猛然雙手抱頭,踉蹌著向后倒去。李紅鋼一步搶上前,攔腰抱住了她。

    “丹楓!丹楓!你醒醒,你醒醒!”李紅鋼在她耳邊焦急地呼喊著。

    “黔剛,你還記得我?”丹楓漸漸蘇醒過來,她疲倦地攏了攏凌亂的散發(fā),微微苦笑道:“咱們這么見最后一面,也是當初所想不到的吧!”

    淚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親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后勝利,那該多好??!”她一把揪住李紅鋼的胸襟,熱切地說:“黔剛,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吧!你快點調(diào)轉(zhuǎn)槍口吧,黔剛!”

    李紅鋼忍住淚水,背過了臉:

    “不!……你,你……投降吧!”

    丹楓憤然一掙,一把推開李紅鋼。她后退了幾步,整了整血跡斑斑的褪了色的舊軍衣,輕蔑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膽小鬼,開槍吧!”

    李紅鋼——我們青年近衛(wèi)師前衛(wèi)團長,這個在槍林彈雨中腰都不貓的人,此時竟全身哆嗦開了。

    “沒有一滴熱血!”丹楓感嘆一聲,扭身向樓邊走去……

    “丹楓!丹楓??!丹楓?。?!”李紅鋼短促而驚恐地高叫著,手里的槍在劇烈地抖動。然而丹楓沒有聽見,李紅鋼的呼喚淹沒在她那廣播員的高昂的口號聲中:“井岡山人是殺不絕的!共產(chǎn)主義是不可抗御的!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誓死保衛(wèi)林……”

    在這最后的高呼中,丹楓躍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片死寂。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一麻袋糧食摔到地上。

    “啊——”李紅鋼歇斯底里的嚎叫著,把整整一梭子子彈射入晚霞絢麗的暮空。

    大家一起撲上去,七手八腳下了他的槍,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個好心的人已經(jīng)把她的身體順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著,靜靜地躺在一層戰(zhàn)火摧落的楓葉上。晚風徐來,刮落幾片如丹秋楓,飄灑在她青春飽滿的臉上,飄灑在她沒有血色的臉旁。我這時才記起她托我捎給李紅鋼的信和楓葉,連忙從懷里掏出來。信還基本完整,楓葉卻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抬起頭,想摘兩片代替,但摘下許多,竟都不是并蒂的。我驚異了,仔細看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只有每根枝梢上的兩片楓葉才是并蒂的。

    盧丹楓死了,李紅鋼也死了。無情時代的“愛情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這里的所謂“愛情”,具有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簡單而蒼白的性質(zhì),在極端緊張、恐怖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它甚至顯得有些虛幻和飄渺,而小說通過對楓樹的反復描寫所渲染出來的浪漫情調(diào),與其說是合乎情理的情節(jié)事實,不如說是更多表達的是作者對人物的充滿善念的祝福感。

    一位西方哲學家說,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很難的。事實上,經(jīng)歷過“文革”,不僅寫詩很難,寫小說也不易。這是因為,“文革”不僅具有很強的反抒情性,而且具有很強的反敘事性或者不可講述性。說它具有反抒情,這不難理解,因為,除了敵意、仇恨、屈辱,“文革”沒有給人們留下任何詩意的東西。那么,說它具有反敘事性,是何緣故呢?這是因為,幾乎所有“文革”中發(fā)生的重大事件,都是相似性的,都是按照同一個指令行動,按照同一種方式開始,按照同一種方式結(jié)束——就仿佛從同一個模子復制出來的一樣。小說敘事需要有個性和獨特性的主人公——他必須有自己的氣質(zhì),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否則,任何小說家都無法創(chuàng)造出有生命的人物形象。然而,“文革”時代卻是一個典型的反個性化時代,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無個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所有人有著一樣的公共性格,講著一樣的公共話語,呈現(xiàn)出一樣的公共氣質(zhì)。而死氣沉沉、刻板劃一“公共化”乃是小說敘事最大的障礙。如此一來,關(guān)于“文革”的敘事,也許只能停留在所謂的“傷痕文學”的粗淺的水平上。鄭義在談自己寫《楓》的體會的時候說:“時代告訴了我寫什么,但卻沒告訴我怎樣寫。‘四人幫搞亂了全部文藝理論。我沒存什么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不懂文藝理論,但我總覺得要寫點真的,要繼承源于《詩經(jīng)》的我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9]事實上,“怎樣寫”的問題解決起來,并不像他說的那樣容易和簡單,因為,它面對的不僅僅是寫作方式方面的問題。也許正是因為敘事難度太大,所以,他早期的包括《楓》在內(nèi)的寫作,才像施叔青指出的那樣,“跳不出‘主題先行的框框”[10],也正像鄭義自己所認識到的那樣,“《楓》還有許多缺陷,如人物個性化還嫌不夠”[11]。

    雖然,“文革”給小說敘事設置了巨大的障礙,但這并不等于說關(guān)于“文革”的初始階段的敘事是沒有意義的。恰恰相反,這些直面鮮血的敘事,不僅給未來的“文革”敘事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而且,它還將人們的思想引向更為深遠的意義世界,啟發(fā)人們思考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就像沙坪壩公園的“紅衛(wèi)兵公墓”能夠啟示未來的人們?nèi)绾胃硇?、更正常地生活一樣?/p>

    重讀鄭義的《楓》,我杞人憂天地想到了“戰(zhàn)爭”與“和平”、“威脅”與“安全”這類玄遠的問題,也對用暴力方式解決社會問題的有效性,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我相信,任何一個從沙坪壩公園的“紅衛(wèi)兵公墓”出來的人,任何一個讀過鄭義的《楓》的人,都不再會輕松隨便地接受暴力主義的價值觀。

    然而,暴力總是被當做美好的事情來贊美,總是被有的人當做解決社會問題的根本手段。例如,在法國的喬治·索雷爾先生看來,這世界上就存在著特殊性質(zhì)的暴力行為,“它們是純粹和簡單的戰(zhàn)爭行為;它們具有軍事斗爭的價值,能激化階級對立。它們能實現(xiàn)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的一切,卻不會產(chǎn)生仇恨和報復的精神”[12]。這個浪漫而不負責任的暴力拜物教分子,在他那本聲名狼藉的著作的最后部分,竟然賦予了暴力這樣的神奇力量:“在光天化日之下,為摧毀冥頑不靈的敵人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不會帶有任何的偽善,它一定能掃蕩一切讓18世紀資產(chǎn)階級革命聲名狼藉的仇恨。這樣,為暴力進行辯護就會變得輕而易舉?!盵13]索雷爾先生似乎不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即使有助于達到“摧毀敵人”的目的,“暴力”也仍然是一種可怕的人道災難,也是一種不幸的事情。

    這種“推崇冷酷和鄙視仁愛”的說教所導致的嚴重后果,正像朱利安·班達所批評的那樣:“冷酷成了今天廣大思想青年崇敬的對象,而一切形式的人類之愛卻成了笑料。這種現(xiàn)象再平常不過了。這些年輕人崇敬的只是力量宗教,從不考慮什么痛苦的呻吟,他們宣揚戰(zhàn)爭和奴役的必然,一旦有人受到這些觀點的傷害,也不鄙視,而是去改變他們。”[14]在班達看來,真正的知識分子,就是“一個免除世俗義務、專心保持非實踐價值的階級”[15],所以,他把那種放棄對“超驗真理”的信仰轉(zhuǎn)而沉迷于功利主義“政治激情”的行為,當做“知識分子的背叛”。

    漢娜·阿倫特在談到那些屈服于“歷史必然性”的人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他們被愚弄了,不是因為丹東和維尼奧、羅伯斯庇爾和圣鞠斯特以及其他一切人的話仍然回蕩在他們耳邊,他們是被歷史愚弄了,變成了歷史的傻瓜?!盵16]

    “歷史的傻瓜”?我不忍這樣說。

    即使他們真的“被歷史愚弄了”,我也不忍這樣說。

    我寧愿說他們是——犧牲者。

    在一個不得不付出代價的時代,他們是替我們而死的獻身者。

    他們以自己的死,顯示了謊言的虛妄和罪惡的可怕,——他們的死,使彌天的謊言不攻自破,使巨大的罪惡無所遁形。

    他們以自己的死,丈量了地獄與人間的距離,畫出了毀滅與希望的邊界。

    而我之所以重讀這類飽含著眼淚和鮮血的作品,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對那些犧牲者的紀念,甚至,感恩。

    [1]徐明旭:《調(diào)動》,《清明》1979年第2期。

    [2]楊子敏:《讀〈調(diào)動〉》,《文藝報》1980年第4期。

    [3]程朝富:《讀〈讀《調(diào)動》〉》,《清明》1980年第4期。

    [4]劉克:《飛天》,《十月》1979年第3期。

    [5]李建軍:《小說修辭研究》,第226-227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11月。

    [6]燕翰:《不要離開社會主義的堅實大地——評這篇小說〈飛天〉》,《解放軍文藝》1980年第9期。

    [7]鄭義:《楓》,《文匯報》1979年2月11日。

    [8]施叔青:《文壇反思與前瞻》,第76頁,明窗出版社,1989年2月。

    [9]鄭義:談談我的習作《楓》,《文匯報》1979年9月6日。

    [10]施叔青:《文壇反思與前瞻》,第78頁。

    [11]鄭義:談談我的習作《楓》,《文匯報》1979年9月6日。

    [12][13]喬治·索雷爾:《論暴力》,第88、238頁,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5月。

    [14][15]朱利安·班達:《知識分子的背叛》,第127、135頁,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5月。

    [16]漢娜·阿倫特:《論革命》,第46頁,譯林出版社,200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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