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林
許多人愛在臺上演戲,常是因為演戲的時候,原本無聊無趣、無聲無臭的日子,陡然有聲有色、有滋有味了。為了這高于生活的體驗,舍本賠吆喝他們都在所不惜,難怪被人叫瘋子??纯拖矚g看臺上戲耍,不僅為臺上的戲好看,還因為出了劇院可以繼續(xù)評點臺下的演戲人,好像他們下了臺后舉手投足也非同尋常。這么拎不清,難怪看客被人叫傻子。其實兩邊都不能怪。因為真有那么一些戲劇人下臺后仍然不肯罷休,還一門心思聳人聽聞,要讓出了劇場的觀眾繼續(xù)瞠目結(jié)舌而后已。
喬·奧頓(Joe Orton),一九三一年出生在英國萊斯特市一個工人家庭。父親是花匠,母親是車工。奧頓小時候哮喘,在這個安靜無奇的小城鎮(zhèn)里耽誤了學(xué)業(yè),沒能入文法學(xué)校,可母親在他身上寄托了厚望,所以送他上了私立學(xué)校。畢業(yè)后,奧頓沒找到像樣工作,只好干些沒出息沒出路的活計。就這樣,他蹉跎了十八載光陰。唯一能讓這個小青年寄托幻想、消磨時光的事就是鎮(zhèn)上的業(yè)余演劇。
一九五一年他終于獲得了當(dāng)?shù)亟逃块T獎學(xué)金,赴倫敦英國戲劇表演最高學(xué)府——皇家戲劇學(xué)院(RADA)學(xué)習(xí)。在學(xué)校他結(jié)識了同性的終生伴侶肯尼斯·哈利維爾(Kenneth Halliwell)。這對寶貝演藝上沒搞出什么名堂,就一起轉(zhuǎn)向文學(xué),合伙碼字??蓭讉€大部頭小說寫下來,一頁都沒化成鉛字。他們靠著哈利維爾的一筆不大的遺產(chǎn)茍延殘喘,不得已兩人輪流打半年工、寫半年字。寂寂無名的幾年里,兩人只有一件勾當(dāng)獲得了小小的社會反響:他們從公共圖書館借出圖書,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小說的書頁邊涂抹猬褻言辭,又為花卉圖冊添加色情照片,結(jié)果雙雙被擒,對對坐牢半年。但身陷囹圄時,奧頓筆耕不輟,寫了第一個劇本《樓梯口的小混混》(The Ruffian on the Stair),投寄英國高雅文化殿堂BBC,竟獲采用。
從此,這個刑滿釋放的同性戀一發(fā)不可收拾。從一九六三到一九六七年,四年撰寫了三出大戲、四個小品。他成心扮邊緣人,專事挑釁社會、專寫驚世文章,廢寢忘食,樂此不疲。一九六四年的《款待斯隆先生》(Entertaining Mr Sloane)在商業(yè)戲劇重鎮(zhèn)倫敦西區(qū)上演,標(biāo)志著他功成名就。劇名中的主人翁斯隆是位姿容美好的翩翩少年,寓所的老女人凱瑟和她弟弟埃德都垂涎其美色,爭相獻(xiàn)媚。斯隆樂得兩邊漁利。不久,凱瑟和埃德的父親肯普發(fā)現(xiàn)借宿家中的白面郎君其實是一個殺人惡魔,威脅要檢舉揭發(fā)他。斯隆立馬殺了肯普。兒子和女兒趁機(jī)敲詐斯隆。于是該斯隆輪流伺候凱瑟和埃德了。凱瑟和埃德兄妹喪盡天良,說起自己的動機(jī)頭頭是道,天衣無縫,把能騙過自己、別人沒法在太陽地里抖落的東西,在眾人面前說得朗朗上口、頓挫悠揚。
《款待斯隆先生》非常符合傳統(tǒng)客廳劇的要求。劇壇泰斗、審慎的同性戀紳士睿惕艮很賞識這部新作,當(dāng)演出移到西區(qū)舞臺時,他甚而親投三千英鎊,襄助盛舉。
成名作《人贓俱獲》(Loot)稱得上是一出奇劇。不過,劇中故事要真發(fā)生在臺下,就難以讓人笑得出來了:老麥克利維剛死了老妻,正準(zhǔn)備出殯。兒子哈爾和狐朋狗友丹尼斯剛劫了銀行,正準(zhǔn)備把贓款帶回家隱藏,警探“真蘇格蘭場”就追蹤前來。情急之下兩個流氓打起了哈爾母親遺體的主意。他們把尸體從棺材中拉出來,放回去,顛過來倒過去,一會兒把尸體頭朝下豎立,一會兒把尸體剝?nèi)ヒ路?,終于把錢藏進(jìn)了棺材。警探則不住騷擾活著的人,第一個是死者生前的護(hù)士緋兒;那緋兒很有幾分姿色,嫁過七個丈夫,一個個都被緋兒親手送上了黃泉路。她眼下的獵物正是新鰥夫麥克利維??梢粊矶?,她竟然發(fā)覺了兩個小把戲的秘密,遂決定改嫁兒子的壞朋友。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那輛載著藏有贓款的遺體殯儀車,路上遭遇車禍,贓款又鬼使神差回到家中。懵頭懵腦又自以為是的警探“真蘇格蘭場”終于明白了秘密,決定利用職權(quán)分享贓款。警探、兒子、壞朋友、護(hù)士緋兒,皆大歡喜,只剩下老父親麥克利維不好安排。警探自告奮勇,說要為老頭兒安排一個意外死亡。
《人贓俱獲》里面,奧頓把自己的鬧劇天才發(fā)揮得真?zhèn)€是淋漓盡致。法國鬧劇在佩多止于奸情,在英國止于誤傳的奸情,在奧頓則成了瘋狂過山車,什么色情、同性戀、搶劫、謀殺、褻瀆遺體,總之永無止境,永無禁區(qū)。比如,騰空棺材一場戲里,死者的假眼珠,像酒吧里的花生米被傳來遞去,死者的假牙被拿在手里,充作弗拉門戈舞的響板,讓兩個小流氓按拍起舞。英國引為驕傲的警察——蘇格蘭場的警探,不是法制的化身,也不是水泥叢林中的俠客,而是一個流氓志同道合的同志。
《管家看見了什么?》(What the Butler Saw)是一出注定要被客廳劇作家貶斥為“胡編亂造”的鬧劇。精神病大夫普蘭蒂斯騷擾前來應(yīng)聘秘書職位的少女,才哄得她寬衣解帶接受檢查,妻子就到了家。尾隨她前來的是她過夜旅館的少年男仆。這小廝同夫人一夜春風(fēng)后,竟然要挾夫人,要在她丈夫的精神病院謀個秘書差事。精神病大夫為了不暴露病床上赤身露體的小姐,做出了種種旁人看來乖張無稽的舉動。這時,政府醫(yī)療管理部門的蘭斯博士前來檢查工作,一見裸露身體的少女,馬上依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臆想她是亂倫的受害者,要把她送入精神病院。緊要關(guān)頭,馬齊中士上場,他是奉命來尋找最近被無政府主義者炸毀的丘吉爾銅像上的某個特殊部件。據(jù)報,該部件嵌入少女死去的姨媽的遺體。這樣,每人都帶有各自任務(wù),都有各自對情勢的解讀,結(jié)果錯中出錯,亂上添亂,事情的發(fā)展也愈來愈不可思議。為給小姐遮羞、給自己遮丑,精神病大夫普蘭蒂斯安排警察卸裝、小廝扮小姐、小姐扮警察。而醫(yī)管部門的蘭斯博士不解大夫的苦衷,診斷這位同行發(fā)了瘋,應(yīng)當(dāng)馬上就近關(guān)進(jìn)他自己的這所精神病院。蘭斯博士和普蘭蒂斯夫人,一個撐著緊身衣,一個攥著手槍,滿臺追逐普蘭蒂斯大夫,一時間子彈橫飛、鮮血四濺。緊要關(guān)頭,普蘭蒂斯太太認(rèn)出了少女佩戴的胸針,小廝也拿出了一模一樣的另一只,兩只胸針合二為一——原來少女和小廝竟然是普蘭蒂斯太太生下的雙胞胎,是嫁給普蘭蒂斯大夫前在某旅館遭污后懷下的一對孽種。這時,普蘭蒂斯大夫涕泗滂沱,將一對青年摟在胸前,聲淚俱下,說這胸針就是他的,是他輕薄一位旅館女招待后留下的紀(jì)念。而警察也不辱使命,找到了少女姨媽的遺物:一個小匣子藏匿著他尋覓的民族英雄丘吉爾的圣物:
馬奇中士從匣中取出超大銅像的某部件。眾人景仰。
蘭斯:(贊美)那陰霾日子里,倘若我們民族得見現(xiàn)在諸位目睹的這一切,那將何等振奮人心啊。那時,我們卻只能面對一只雪茄。即使諸位所見的這象征物,與實物相比,仍然相形見絀??!
花園夕照和天空晚霞襯托下,高擎民族遺產(chǎn)的馬奇警員身上放射著一片金光。
普蘭蒂斯:好,中士,今天暴露了一些很不一般的問題,我們都發(fā)揮了各自的作用。您配合我們不要讓它們見報,該不成問題吧?
馬奇中士:沒問題,先生。
蘭斯:很高興,你不鄙薄傳統(tǒng)。那就讓我們端正好衣冠,笑對世人吧。
奧頓身為同性戀,有過牢獄之災(zāi),一直在社會邊緣游蕩,對英國主流社會自是橫豎看不上眼。他曾咬牙切齒地咒罵英國是“裙下發(fā)出熏人臭氣的老娼妓”,在劇中詆毀丘吉爾自是不在話下。在他,權(quán)威機(jī)構(gòu)就是為讓人摧毀才設(shè)立的,圖騰就是為讓人褻瀆才供奉的,美德就是為最終讓人揭露為怪癖才培育的。
在《人贓俱獲》里,葬禮和尸體都遭到了褻瀆,而在《管家看見了什么?》里,連民族英雄都要戲耍,挑戰(zhàn)禮法和傳統(tǒng)到這種地步,就很難說是諷刺揶揄了。奧頓寫作本來就不是揭露英國紳士階層的虛偽。所謂虛偽,是指嘴上仁義道德,背后男盜女娼,而他安排走上舞臺的男男女女本來就不仁不義、無羞無恥。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奧頓,并不是蔑視倫理道德,而是無視倫理道德。他輕薄的不是蕓蕓眾生,而是人世的道德原則,在他的舞臺上活動著的統(tǒng)統(tǒng)是擬人化的貪婪、色欲和權(quán)力。
奧頓從不痛心疾首,從不正顏厲色,從不批判譴責(zé)。別人看是人類的蠢行、惡行、暴行。他看了,只覺得開心好玩。奧頓這種態(tài)度同十七八世紀(jì)之交復(fù)辟王朝時期的喜劇家有幾分相像。那時,方正君子批評喜好這類喜劇的國王查理一世,說他從不相信“男人可以忠信,女人可以貞節(jié)”,抨擊諸如康格里夫和威徹利這樣的作家“視惡習(xí)為滑稽,認(rèn)無恥作幽默”。奧頓不問青紅皂白,取笑一切道德規(guī)范,目中從無正人君子、名媛淑女,只有一肚子下水的直立猴子,還真像是“復(fù)辟王朝”喜劇家再世。
奧頓的劇作自然是鬧劇一路,但表演起來不可以灑狗血,臺詞不可以舞臺腔。這是因為他的幽默雖過分,雖刻意悖逆?zhèn)惓?,但終究是冷幽默,其效果有賴于語氣的平和同內(nèi)容乖張間的反差。他抖包袱的辦法通常是陡轉(zhuǎn),兩人對話,前一句尚屬正常,后一句就能非同尋常,由此產(chǎn)生一種乖張突兀。例如,妻子說:“我在旅店過夜,開電梯的小青年竟然強(qiáng)奸我?!闭煞蛘f:“他得手了嗎?”“沒有”“旅店服務(wù)質(zhì)量有待改進(jìn)!”又如,妻子說:“不要開槍,不要傷了我丈夫手腳。”大夫說:“不會?!逼拮诱f:“小心啊,打斷手腳,等會兒給他套緊身衣(精神病人專用的)就費勁了?!庇^眾被誤導(dǎo),被戲耍,回過味來哭笑不得。奧頓從《人贓俱獲》巡回演出的失敗中明白過來:“《樓梯口的小混混》寫作方法不是寫實的,但表演導(dǎo)演一定得寫實,切忌為作者花哨的臺詞配上花哨的調(diào)度。”
奧頓的喜劇不冷嘲不怒罵,只是壞笑。當(dāng)時負(fù)責(zé)BBC戲劇部的馬丁·艾斯林還記得奧頓處女作是怎樣用監(jiān)獄特制信封寄來的。馬丁認(rèn)為奧頓毫無意義,因為他的劇作就沒有任何正面價值。奧頓就好像幼稚的“壞孩子”,破壞,卻無力顛覆,他無意戰(zhàn)斗,專事胡鬧,大人縱容他的胡鬧,但最終還是把他當(dāng)玩笑。他巧舌如簧,別有風(fēng)趣,卻不振聾發(fā)聵。因為有趣,在有些人眼里,他簡直是王爾德第二。不同的是他的世界比王爾德溫文爾雅的客廳要瘋狂,要過分,要不可理喻。拿他比王爾德,是因為兩位都伶牙俐齒,都不刻薄,都把舞臺當(dāng)成了游樂場。但在王爾德,本來挺正經(jīng)的事,讓他一說,好像就不大正經(jīng),可畢竟還是正經(jīng)的,于是聽眾莞爾,稱其為雅謔。奧頓,聽起來挺正經(jīng)的話,再一聽就走了味,說的原來都不正經(jīng),觀眾聽明白了有的忍俊不禁,有的就撇嘴皺眉,這就是惡謔了。
有評家把他的喜劇手法同蕭伯納相提并論,可謂不著邊際,奧頓何嘗有蕭伯納的深邃犀利,或有相似之處就是他也喜歡冒犯觀眾,而觀眾中有些偏偏喜歡被他冒犯、喜歡聽他津津樂道惡行丑行,因為他娓娓道來,端的有聲有色。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英國禮崩樂壞,年輕的奧頓生逢其時,一時間如冉冉升起的明星;而他的同性戀人哈利維爾卻仍寂然無聲。一九六七年八月,就在奧頓的《樓梯口的小混混》和《厄平翰營地》同時在倫敦商業(yè)劇場上演的兩個月后,哈利維爾在他們同居的家中用大棒子將奧頓砸得腦漿涂地,隨后自己服了安眠藥。
奧頓不幸的故事和王爾德不幸的故事都拍成了電影,兩部都拍的好。王爾德的那部《王爾德受審記》(The Trials of Oscay Wilde),彼得·芬奇主演,堪稱表演一流,榮獲莫斯科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獎,實至名歸。奧頓的一部《豎耳恭聽》(Prick Up Your Ears),坎洛奇主演,無疑人物塑造一流。看了王爾德那部,會對主人公油然生出一些尊敬;看了奧頓的那部,或許會學(xué)麥克白的樣兒嘆息:“熄滅了,短燭;消逝了,生命之影;本不過一段戲文,瘋子講述,莫問意義。”王爾德畢竟有《少奶奶的扇子》,還有《快樂王子》,更有《里丁監(jiān)獄之歌》,不僅令人解頤,亦能動人心魄,情致之外兼有情懷。
奧頓日記身后刊行于世,讀后給人三個印象:一是視界狹窄,二是生活放蕩,三是政治冷漠。奧頓是絕不會如沃爾夫?qū)ν鯛柕碌蔫b定所說那樣,整晚在紳士俱樂部侃什么社會主義的,趁生命的短燭沒熄滅,他還得趕緊和演藝界名流放歌狂飲,去公共廁所獵色尋歡呢。他的座右銘,也可以當(dāng)做墓志銘的是:“徹徹底底摒棄價值觀念,痛痛快快享受性交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