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畫匠稱謂及其意義

馬　德

內容摘要：敦煌古代的畫工畫匠是敦煌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敦煌文獻中有一些關于敦煌古代畫匠稱謂的記錄，本文分普通畫匠與官吏畫匠兩類對這些文獻進行了梳理和說明，指出古代文人贊頌畫工的意義。

關鍵詞：敦煌畫匠；良工巧匠；丹青；匠伯；畫手

中圖分類號：K872；K87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1-0001-04

敦煌畫匠是敦煌石窟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從公元4世紀到14世紀的一千多年間，幾十代人為敦煌石窟作出了巨大貢獻。雖然敦煌石窟和文獻中極少留下他們的姓名，但古代文獻中對畫匠的勞動和成就作了熱情的贊頌和充分的肯定。業(yè)師姜伯勤先生早年發(fā)表《敦煌的畫師、繪畫手與丹青上士》，對敦煌的各級畫工做了深入研究。筆者即是在先生大作的基礎上，就敦煌文獻中關于敦煌古代畫匠的稱謂問題補充一些相關的資料并稍加說明。

普通畫了畫匠的稱謂

敦煌文獻中對敦煌古代普通畫匠的稱謂，一般來說都是對其的稱頌，主要有通稱、專稱和尊稱三類。

第一類是通用的譽稱，如“良工”、“巧匠”；乃召巧匠，選工師，窮天下之譎詭，盡人間之麗飾。(P.2551)

口乃呼標，道命良工……粉之繪之，再涂再鹱，或飾或裝，復雕復錯。(莫高窟第216窟)

不逾數(shù)稔，良工斯就，內素并畢。(P.4640)

良工默(墨)妙，威儀真器。(P.4660-13《張僧政贊》)

匠來奇妙，筆具三十二相無虧；工召幽仙，彩妝而八十眾(種)好圓滿。(P.3556-1《康賢照邈真贊》)

(前略)貿(mào)召良工，豎茲少福，乃于莫高巖窟龕內塑阿彌陀佛像一鋪七事；于北壁上畫《藥師變相》一鋪，又畫《天請問經(jīng)變相》一鋪；又于南壁上畫《西方阿彌陀變相》一鋪，又畫《彌勒佛變相》一鋪；又于西壁上內龕兩側畫文殊、普賢各一軀并侍從；又于東壁上門兩側畫不空絹索、如意圣輪各一軀；又于天窗畫四方佛并千佛一千二百九十六軀；又于門外造檐一間。(莫高窟第192窟)

罄舍房資，貿(mào)工興役，于是銎錘竟奮，塊虬磅轟，磽確聒山，宏開虛洞……郢入盡善以鈣鏝，匠者運斬而逞巧。(P.4640)

匠來奇妙，筆寫具三十二相無虧；工召幽仙，彩妝而八十種好圓滿。(P.3556《康賢照贊》)

時遇初秋，白月團圓，憶戀慈親，難睹靈跡，遂召良工，乃邈真影。(MG.17775)

爰命良工、巧匠，彩畫裝金，上圖佛會而千融，下邈真儀而一樣。(甘肅省博物館藏北宋淳化二年繪《報父母恩重經(jīng)變》)

良工，古代泛稱技藝高超的人?！赌印ど匈t中》：“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薄妒印し帧罚骸傲脊ぶR易御也，圣王之民易治也，”南朝梁沈約《為柳世隆上銅表》：“名壚化金，良工盡藝，方將盈金中藏?！薄缎挛宕贰るs傳十七·崔稅》：“其樂工舞郎，多教坊伶人，百工商賈，州縣避役之人，又無老師良工教習?！?/p>

巧匠，古代指技藝精巧的工匠?！俄n非子·有度》：“巧匠目意中繩，然必先以規(guī)矩為度；上智捷舉中事，必以先王之法為比?！薄妒酚洝でZ生列傳》：“巧匠不斷兮，孰察其揆正?”宋代陸游《硯湖》詩；“自然出天工，豈復煩巧匠?”

畫工、畫匠在古代也屬于手工業(yè)工匠一類，所以上引敦煌文獻在敘述營造者和壁畫制作者時，使用了“良工”、“巧匠”這類通用的譽稱。

第二類是專用的稱謂，如“丹青”、“丹筆”、“知畫手”、“繪畫手”、“畫人”等：

1丹青

丹青于障，圖寫真儀。(P.4660《左公贊》)

貿(mào)丹青兮彩邈，筆毫記兮功鐫。(P.4660《索智岳邈真贊》)

邀魯國之名賢，請丹青之上客。(P.2481)

工召丹青，圖形綿帳。(P.3718《張明德邈真贊》)

預寫生前之儀，綿帳丹青繪影。(P.3718《范海印邈真贊》)

乃命丹青而仿佛，懇盼生儀寫真形。(P.3792《張和尚寫真贊》)

會命丹青筆染絹帛。(MG.17659：太平興國六年樊繼壽繪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圖)

乃召良工、丹青繪留真影。(P.2991《張靈俊贊》)

在這里，丹青即是畫工的代稱。三國曹丕《與孟達書》：“故丹青畫其形容，良史載其功勛?！碧瞥畎住队陉D采花》詩：“丹青能令丑者妍，無鹽翻在深宮里?！倍鸥Α兜で嘁洸軐④姲浴吩姡骸暗で嗖恢蠈⒅?，富貴于我如浮云?！?/p>

丹青作為名詞，有時指人像畫或為人畫像，如杜甫《過郭代公故宅》詩：“迥出名臣上，丹青照臺閣。”楊倫箋注：“丹青，謂畫像也。”陸游《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詩：“涉江親到錦屏上，卻望城郭如丹青?！倍鼗臀墨I中就有：

偶因凋瘵，預寫生前之容；故命良工，爰繢丹青之貌。(P.3718《張良真贊》)

值因凋瘵，預寫生前之儀；故召良工，乃就丹青之繢。(P.3718《劉慶力贊》)

丹青還可以作形容詞用，謂使增輝，生色。唐張九齡《祭張燕公文》：“故能羽翼圣后，丹青元化，陳皋陶之謨謀，盡仲山之夙夜。”宋蘇舜欽《杜公謝官表》：“蓋以師表外廷，丹青萬務，天下之所想望，王者之所仰成。”

2丹筆

遂請丹筆，輒繪容儀。(S.0289《李存惠贊》)

丹筆即為李存惠“輒繪容儀”的畫匠。

3畫人

粟陸斗、油壹勝、麥貳斗，看畫人用。(P.2838)

面二斗，三日，木匠、畫人兼弘建、撩治佛炎二時食。(P.3234v)

粟玖碩，與畫窟人手工用……粟伍斗，與畫人邊賣(買)錄用。(P.2032v)畫人即畫匠，可能是普通畫匠。

4院生、伎術子弟

商叁勝、粟叁斗沽酒，看院生畫窟門用。(P.2032v)

信士弟子兼伎術子弟董文員一心供養(yǎng)。(Ch.xxxviii.005)

這里院生、伎術子弟可能是作為學徒的畫工。

5彩畫

彩畫本來是作動詞用，指繪畫。作畫，但在敦煌寫本Ⅱx.02822《雜集時要用字·諸匠部第七》中，“彩畫”一詞直接作為畫匠的代名詞。

在一些文獻中，往往將第一、二類即通用稱謂與專用稱謂共同使用：

請工人巧匠等真身邈容時。

請丹青巧匠邈圣容真身時。(莫高窟第72窟)

故我大師圖形留教，弟子固合奉行；遂慕(募)良匠丹青，乃繪生前影質。日掩西山之后，將為虔仰之真儀；月流東海之昏，狀表平生之法會。(P.3556《氾福高贊》)

第三類為尊稱，如匠伯、畫師、丹青上士等：

命垂朝夕，免后顏喧；乃召匠伯，盼像題篇，留影同先。(P.3718《劉慶力贊》)

乃召匠伯，預寫生前；丹青繪像，留影同先。(P.3718《閻子悅贊》)

乃召匠伯，繪影生前；遺留祀禮，粗

佐虧借。(P.3718《張良真贊》)

固命匠伯，邈影他年。(P.3718《范海印贊》)

恐葬禮之難旋。慮門人之懇切，固(故)召匠伯，繪影圖真，幃留萬代之芳，俟表千秋不朽。(P.3792《張和尚寫真贊》)

盡(畫)師平咄子。(莫高窟第303窟)

(甲子年)三月，布壹匹，于畫師面上買銅錄用。(S.4120)

白面貳斗，油壹升，造食，石眾進看畫師用。(S.4906)

粟壹斗，先善惠手上與畫柒(漆)器先生用……粟貳斗，諸判官窟上看畫師日沽酒用。(P.2049v1)

面壹碩八斗五升，油肆勝六合，粟兩石二斗五升臥酒沽酒，畫窟先生兼造食人回來迎頓兼第二日看侍等用……面二斗，畫床先生用……粟伍斗，與畫師買錁用。(P.2032v)

粟壹斗，付恭樓子畫師用。(S.6981)

遂請丹青上士、僧氏門人，繪十地之圣賢，采三身之相好。(P.2641v)

這里就“匠伯”作些說明。

“匠伯”即匠石，古代名石的巧匠?！肚f子·徐無鬼》：“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斷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斯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薄肚f子·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标懙旅麽屛模骸安呈忠?。崔本亦作石?！苯呈髞碛靡苑悍Q能工巧匠或擅長寫作的人。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事類》：“夫山木為良匠所度，經(jīng)書為文士所擇，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筆，研思之士，無慚匠石矣?！?/p>

匠伯在這里應該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我們從“伯”字的意義上來理解。伯，是舊時對以文章或道義而聞名于世，并足以做他人表率者的尊稱?！度龂尽侵尽埣弬鳌罚骸敖L著詩賦銘誄十余篇?！迸崴芍⒁龂鴧琼f昭《吳書》：“紡見陳琳作《武庫賦》、《應機論》，與琳書深嘆美之。琳答日：‘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閑率少于文章，易為雄伯，故使仆受此過差之譚，非其實也?！碧贫鸥Α顿洰吽年住吩姡骸安糯蠼裨姴邑毧嗷卤??！庇?，伯通“白”，顯著、顯赫之意。《荀子·儒效》：“(人主)用萬乘之國，則舉措而定，一朝而伯?！蓖跄顚O《讀書雜志·荀子二》：“伯讀為白，白，顯著也。言一朝而名顯于天下也?！?/p>

由上可知，匠伯也指匠人當中聲名顯赫、成就顯著者。畫匠中的匠伯亦然。古代敦煌稱畫匠為匠伯，顯示出敦煌社會對畫工的普遍尊崇。

官吏畫匠與畫匠官吏之稱謂

公元10世紀的瓜沙曹氏歸義軍時代，敦煌還活躍著一批官吏畫匠，被稱為“知畫手”、“繪畫手”等。節(jié)度押衙知畫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武保琳一心供養(yǎng)。(榆林窟第32窟)

男節(jié)度押衙知軍資庫知畫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口(繼)壽……妻弟節(jié)度押衙知畫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四川省博物館藏敦煌絹畫北宋建隆二年繪水月觀音圖供養(yǎng)人題記)

窟主男節(jié)度押衙知左右?guī)L畫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兼監(jiān)察御史上柱國安存立一心供養(yǎng)。(莫高窟第129窟)

子聾衙前正兵使兼繪畫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試殿中監(jiān)張弘恩永充一心供養(yǎng)。(莫高窟第129窟)

從上述資料可以看出，被稱為繪畫手、知畫手的這些人，他們首先是“節(jié)度押衙”，即官吏，然后才是畫匠，實際上，“節(jié)度押衙”屬于歸義軍機構內的下層官員，即現(xiàn)代意義上的普通辦事員一類，本身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職權，只是進入歸義軍官府的一種身份的標志，他們的名字前面雖然被冠以府的頭銜，實際上還是以繪畫為業(yè)?？梢钥隙ǖ氖?，他們的畫技未必比普通畫工畫匠們高多少，只是他們原本可能就出身于官宦之家，“畫手”的敬稱只為區(qū)別他們與普通畫匠身份和地位的不同。

敦煌的曹氏時代，曾有一些畫匠及其他工匠也成為歸義軍府衙的下層官吏：

押衙都畫匠……(榆林窟第19窟)

清信弟子節(jié)度押衙知畫行都畫匠作銀青光祿大夫白般維一心供養(yǎng)，(榆林窟第33窟)

施主沙州工匠都勾當畫院使歸義軍節(jié)度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竺保一心供養(yǎng)。(榆林窟第35窟)

雍熙伍年歲次戊子三月十五日沙州押衙令狐信延下手畫副監(jiān)使窟至五月卅日口具畫此窟周口(后略)(榆林窟第20窟)

厥有節(jié)度押衙知畫行都料董保德等，廉和作志，溫雅為懷，守君子之清風，蘊淑人之勵節(jié)；故傳丹青巧妙，粉墨希奇，手跡及于僧瑤，筆勢鄰于曹氏，畫蠅如活，佛鋪妙越于前賢；邈影如生，圣會雅超于后哲。而又經(jīng)文粗曉，禮樂兼精，實佐圣代之賢能，乃明持之應世。(S.3929)

這里的節(jié)度押衙、沙州押衙都是曹氏歸義軍節(jié)度府衙的下層官吏。他們的畫匠職銜前面大多冠以“都”字。姜伯勤教授已作出正確的判斷，即這類都匠類的畫師應該為行會的首領。10世紀時，敦煌的手工業(yè)行會非常普遍，而行會的首領掛上節(jié)度押衙之銜，是便于官府更好地對各類手工業(yè)行會進行控制，但有一點，這些行會的首領包括畫師在內，應該是同行業(yè)中技藝最精者。

余論

宋代文人畫興起以后，畫壁畫的畫家們被認為是普通的匠人，文人畫家看不起畫壁畫的人，甚至連畫過壁畫的前代繪畫大師們的風格也不能學習和繼承。不過這一點在敦煌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印跡。在敦煌，無論是高級畫家還是普通畫匠。無論是官宦畫師還是民間畫工，都自始至終繪制敦煌石窟的佛教壁畫。

從前引敦煌寫本S.3929關于敦煌畫師董保德的描寫看，董保德在敦煌也可算作一位大師級的畫師，但該文只是說他“廉和作志，溫雅為懷，守君子之清風，蘊淑人之勵節(jié)”，“經(jīng)文粗曉，禮樂兼精”，似乎還算不上是完整意義上的宋代文人。而且，這里所講的是“節(jié)度押衙、知畫行都料董保德等”，指的是以董保德為首的一個畫工群體，大多為無名工匠，創(chuàng)造和反映的是集體成果。董保德活動的時間也是在宋代初期，略早于中原宋代文人畫的時代，因此，敦煌的佛教藝術史是具有獨特地方風格的本土文化，還不能完全套用中國美術史的模式來研究。敦煌古代那些具有一定職銜的畫匠并非文人畫家，高級畫匠也與文人畫家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