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學的角度解析《喜福會》中的“邊緣人”

吳 琦 馬雪艷

[摘要]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在德國哲學家喬治·齊美爾的“異鄉(xiāng)人”概念的基礎之上進行了大量的實證性研究之后，提出了“邊緣入”(marginal man)理論，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喜福會》中的女兒們就生活在來自家庭的中國傳統(tǒng)觀念和受環(huán)境熏陶的西方思維方式的夾縫之中，經(jīng)過無數(shù)的痛和徘徊后，作為“文化邊緣人”的吳精妹終于堅強勇敢地超越兩種文化，成功地回歸其文化根源而擁有了自信．從而達到了“文化認同”。

[關鍵詞]邊緣；困惑；文化認同

20世紀早期，德國哲學家喬治·齊美爾(GeorgeSimmel)首先提出了“異鄉(xiāng)人”的概念，這位猶太后裔從其自身的社會和文化體驗出發(fā)，指出在其所屬的那個社會或文化體系當中，“異鄉(xiāng)人”并沒有完全融入。社會地位的改變能使個人的心理特征和行為特征發(fā)生改變，當一個人從一個工作環(huán)境轉(zhuǎn)到另一個工作環(huán)境時，以前養(yǎng)成的習慣還沒有改變，還未適應新的環(huán)境，此時對于新的環(huán)境來說，他的所屬性是不穩(wěn)定的，其行為具有不確定性及無法預測性，因此會產(chǎn)生緊張感、失落感，表現(xiàn)出過分小心、謹慎、自卑感和不敢自作主張，對自己的天性進行抑制等。這種特殊的行為表現(xiàn)使周圍的人們對他顯示出懷疑的態(tài)度，從而導致他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出現(xiàn)了一定的“社會距離”。倘若這種懷疑態(tài)度無法在短期內(nèi)消除，

“社會距離”便會發(fā)展成恐懼心理、仇視，甚至有可能引發(fā)種種非理性的“排外行為”，可見“異鄉(xiāng)人”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進行交往和溝通是何等重要。

在齊美爾的“異鄉(xiāng)人”概念的基礎之上，身為社會學芝加哥學派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和領軍人物的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Robert Park)于20世紀初深入芝加哥等美國大城市，對當時城市外來移民問題進行了大量的實證性研究，提出了“邊緣人”(marginal man)理論，他的研究由此開創(chuàng)了城市社會學之先河。在他看來，所謂邊緣，從字面理解，就是沒在中央，遠離中心，既在又不在。邊緣是相對于主流而言的：從政治上看，弱勢的、無權勢的；從經(jīng)濟上看，落后的、不發(fā)達的；從文化上看，少數(shù)的、可以被忽略的；從歷史上看，正在消失的。他把“邊緣人”定義為“一種文化雜糅的產(chǎn)物，他們生活在兩種不同文化的邊緣，但是并不能完全融入其中”，即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處于群體之間的人。因此，

“邊緣人”對于這兩種文化而言都是“異鄉(xiāng)人”。邊緣人的產(chǎn)生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在整個過渡期間對每個人的行為都有特別的影響，這在一些涉及跨文化的文學作品中反映較為集中，其中譚恩美(Amy Tan)的處女作《喜福會》(TheJoy Luck Club)就極具代表性。

它以講故事的方式為讀者描述了居住在美國舊金山的四個華人家庭的生活和感觸。全書由二十個各自獨立的小故事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即四個家庭第一代女性移民和她們已經(jīng)美國化的成年女兒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四個母親生活在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的年代，隨后雖客居異邦，她們?nèi)詿o法忘記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識，組織了一個定期麻將會——“喜福會”，以消除語言障礙和文化障礙造成的內(nèi)心世界的困惑。與她們完全不同的是四個成年女兒——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喝著可口可樂，吃著麥當勞長大的她們信奉的卻是純美國式的個人主義和實用主義。她們無法理解母親的過去和奇怪的“中國式”觀念，因而她們與上一代的沖突是無法避免的。時間、經(jīng)歷、價值觀以及語言的隔閡使兩代人之間隱約地出現(xiàn)了一系列幾乎難以逾越的屏障：全部來自本土的生存經(jīng)驗與關于母親們的異域經(jīng)歷，雙重的成長背景與兩種文化的沖突把四個女兒置于文化邊緣人的境地，而這一切帶給她們的困惑在小說中更是隨處可見。例如，當許露絲在決定是否與特德離婚時，作者這樣寫道：

欺騙?搗鬼?特德?她(即許露絲的母親)所選擇的字眼，讓我發(fā)笑，還有，她的思維方式。向來沉靜、文靜，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奶氐?，即使在他情欲亢奮之時，也決不氣急敗壞，不顧體面……回到家里細細想想，她的話也有道理。最近，確實覺得腦子越來越糊涂了，都成團一漿糊了。我不知道如何用英語來表達，最貼切的意思應該是“黑霧彌漫”……事實上，這很難用英語表示，因為這種墜入云里霧里的感覺惟中國人有。

面對自己的婚姻大事，許露絲身上特有的美國人氣質(zhì)起先使她否定了母親的猜想，隨后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判斷準則又讓她“黑霧彌漫”。

又過了一年，我又學會了選擇接受最好的意見：中國人有中國式的建議，美國人有美國式的建議，而在一般情況下，我認為美國式的見解更合我意。麻煩的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美國式的見解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就是它有太多的取向，因此反而容易給搞得昏頭昏腦。

由此可見，在中國式和美國式兩種不同文化教育的影響下，許露絲被置于一個兩難境地，即生存于中西“兩個世界”文化的邊緣。

而另一個已美國化的中國女兒薇蒂萊·龔，雖然可以為了愛情和愛人私奔，敢于和里奇——她的第二位男友同居，但在許多方面她還保持著中國女兒的孝順、服從和忍耐。比如，在想告訴母親她將要和里奇結婚時，就采用了中國人特有的委婉方式：

就我們剛才在餐館等付賬的那功夫，我還得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里奇身上：“哦．媽，我跟你說過嗎?蘇姍娜和里奇?zhèn)z，在一塊玩兒得正開心呢。他呀，就……唉，我不知道，在中國的法律里究竟有無這樣明顯的條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對一個中國母親說閉嘴，那幾乎和謀殺案一樣．被視為大逆不道!”

女主人公常常為里奇那美國式的愛情及示愛方式所感動，同時又害怕自己母親那中國式的對未來女婿的苛刻批評損壞了里奇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當她精心準備的一頓家宴被里奇搞得一團糟時，里奇還渾然不覺：“嗯!我與你母親挺合得來的，一切都很好?！钡氐氐赖赖拿绹』锢锲嬗肋h無法理解她和她中國母親的想法。而當母親給她講起舊中國的家族史和在中國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時，她竟把太原誤以為是臺灣，根本不明白母親在說什么，身在兩種文化夾縫中的她深感無奈。

麗娜·圣克萊爾是一個極富有才氣的女設計師，在事業(yè)上做出了許多出色的設計方案。然而生長在充滿中國式的謙虛的環(huán)境中，她在愛情和家庭生活中就沒有了工作上的自信。

我至今還記得當他向我求婚時，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幸運．因而我也十分擔心，所有這一切原本不該讓我消受的福氣，有一天會從我身邊悄悄溜走。

而她真正的美國丈夫哈羅德堅持他的美國標準：“惟有金錢上的獨立，他們才能排除一切錯覺，一切捆綁感情的束縛，從而達到相互間的真正的平等尊重，沒有任何企圖的相愛?！睂惸葋碚f，與唯我獨尊的本文化中心立場一樣。妄自菲薄的本文化虛無態(tài)度只會加深隔膜、引起誤解、擴大差距。果不其然，雖然她起初還能接受這種純美國式的家庭生活方式，但當他們?yōu)樘槎鵂巶€喋喋不休時，骨子里深受中國傳統(tǒng)家庭觀念影響的她再也無法忍受而要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喜福會》中的女兒們在身份的焦慮中難以坦然面

對自己的文化背景，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中，女兒們的成長充滿自我懷疑，這種邊緣文化身份讓她們在美國文化中常常困惑與迷失。小說字里行間隱含著政治、歷史、種族、文化、經(jīng)濟等糾葛，充滿著異域感和對祖國的想象。她們掙扎在父母傳授的中國傳統(tǒng)觀念和環(huán)境熏陶的西方思維方式中，“急于認同異國文化卻又被排斥在外，抵制本族文化(至少是在她們幼年時期)卻又無法與之割離”，因而徘徊、彷徨在中西文化的夾縫里，努力地探索自己的身份、屬性和文化根源。

在傳統(tǒng)的中國儒家文化中熏陶下長大的父母們往往都望子成龍、盼女成風。他們認為兒女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自己的驕傲，他們是絕對的權威，不但要為兒女安排生活以及未來甚至婚姻。而美國是一個崇尚自由和張揚個性的國家．父母與子女是平等的，他們對子女沒有絕對的權威。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女兒們，對母親們中國式的嚴格管束肯定會大為不滿。文中吳素云個人認為女兒吳精妹是個天才，開始想把精妹塑造成華裔的秀蘭·鄧波兒，失敗后便開始從女兒身上尋找其他天賦，每晚她都用各種智力測試題考女兒，憧憬她能成為神童，結果又沒有成功。但她仍然不氣餒，又開始逼著女兒天天練琴?？膳畠簠s認為她雖是母親的女兒卻不是她的奴隸，她應該像其他白人孩子一樣得到民主與平等。她一點也不理解母親的苦心，所以打定主意“我再也不聽母親擺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隸，這里不是中國”。女兒終于堅持了自己的自由，母親的希望也徹底落空了。從不為母親彈琴，到不爭取全“A”的成績，不當班長，不進名牌大學，不完成學業(yè)，在一次又一次讓母親失望時，她確實向母親證實了她的意志和權利。但同時她也失去了與美國人平等競爭的機會，成了美國社會中的失敗者——一個普通的廣告撰稿人。小說結尾時，在踏上尋求文化屬性的漫漫長路，經(jīng)過無數(shù)的痛苦掙扎和徘徊后，吳精妹堅強勇敢地超越兩種文化，回到中國探訪她從未謀面的同母異父的一對孿生姐姐，最后發(fā)出了如下感嘆：現(xiàn)在我又看見媽媽了，兩個媽媽，向我揮著手……我終于看到屬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了……我們一聲不吭地盯著那明亮的畫面，我們都很像媽媽，一樣的眉目，一樣的嘴唇……

在姐姐們身上，吳精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見了她那已與世長辭的母親的影子。她的中國之行以及她找到的可以替代母親的中國姐姐，顯然象征了她對自己文化的根的認同。至此，東西兩種相互沖突的文化終于在年青一代華裔身上得到部分的交融，女兒終于領悟到應當珍惜中國文化，并理解了母親對自己中國式的嚴格要求與無微不至的愛護，兩代人的矛盾真正趨向和解。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精神家園，并最終找到了文化歸宿。這恰恰展示了作者自己所屬的華人群體在多元文化碰撞與融匯環(huán)境中的困惑，并試圖為身處尷尬境地的文化混血兒——“邊緣人”另辟一條出路。

當火車開始從香港進入深圳，自己變成一個“中國人”了。這種回歸文化根源而達到的自信，已成為吳精妹應對文化和種族兩難境地的法寶。因此我們看到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想為自己和其他文化邊緣人構建的“文化認同”，即在置身于自身的母體文化與客體文化的兩極尋找一種平衡。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步伐，文化也正逐步趨于“全球化”，與《喜福會》中主人公有相似經(jīng)歷和感受的文化邊緣人必將越來越多，這也必然使《喜福會》中反映的“文化認同”觀念的現(xiàn)實意義更加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