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1983)的缺憾:從話劇到電影

郭懷玉

[摘要]1983年，孫道臨將曹禺的話劇劇本《雷雨》進行了改編并導(dǎo)演成電影，且在電影中扮演了周樸園的角色。這雖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成功的地方有日共睹，但美中不足的是，孫道臨至少在兩個方面偏離了曹禺原著的本意：第一，刪去了《雷雨》的序幕和尾聲，使電影的整體結(jié)構(gòu)性與內(nèi)在感染力大大削弱；第二，對人物階級性的重心偏移，使改編后的電影人物有失厚重感和真實感。

[關(guān)鍵詞]孫道臨；改編，《雷雨》；電影

曹禺的話劇《雷雨》創(chuàng)作于1933年，發(fā)表于1934年的《文學季刊》第一卷第3期。50年以后的1983年，孫道臨對它進行了改編、導(dǎo)演，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同名電影，孫道臨在電影中扮演了周樸園的角色。這雖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成功的地方有目共睹，但美中不足的是，孫道臨在改編、導(dǎo)演《雷雨》時，有兩個方面偏離了曹禺的本來意思：刪去《雷雨》的序幕和尾聲，使電影的整體結(jié)構(gòu)性與內(nèi)在感染力大大削弱；對人物階級性的重心偏移，使電影的主要人物失卻原有的厚重感和真實性。

1942年，曹禺曾將巴金的小說《家》改編成為同名話劇，因為他改編的幅度很大，所以當他把稿件交給巴金時感到心中不安，但巴金看過以后卻“欣然肯定”了他的改編，這一點使他“終身不能忘懷”。1983年，孫道臨將話劇《雷雨》改編成同名電影之后，曹禺卻沒有發(fā)表任何關(guān)于這次改編的意見，有意思的是，他卻在1985年，和他的女兒萬方一起將其話劇劇本《日出》改編成電影，也由上海電影制片廠隆重推出。這至少說明，曹禺是很注意改編作品的，他對孫道臨改編《雷雨》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

一

電影是一種現(xiàn)代化的綜合藝術(shù)，按照常規(guī)它在時間的把握上、道具的籌備上、光、電、聲的綜合搭配上，都應(yīng)當比話劇更具操作上的靈活性和方便性。但孫道臨卻很輕率地將《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刪去了。其實，曹禺對《雷雨》的序幕和尾聲是相當重視的，但是歷來的導(dǎo)演們，從來不注重曹禺的感覺，致使《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幾乎沒有被搬上過舞臺，這使曹禺非常失望：“《雷雨》被斫去了‘序曲和‘尾聲，無頭無尾，直挺挺一段軀干擺在人們面前?！粢晃稇{信自己的主見，不肯多體貼作者執(zhí)筆時的苦心，便率爾刪除，這確實是殘忍的?！辈茇?、萬方1985年將《日出》改編為電影劇本時，首先就“增加了序幕”，也增加了尾聲——“光明的尾巴”。

孫道臨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但重要的一點是他沒有很好地理解曹禺的《雷雨·序》，曹禺寫作《雷雨》的序幕和尾聲的真正用意是“仿佛有希臘悲劇Chorus一部分的功能，導(dǎo)引觀眾的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深思的海?！薄癈horus”的意思就是“合唱隊”“合唱”，所以，在此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影響和啟示。曹禺是想用音樂的功能來表達文學的意思。

開幕時，外面遠處有鐘聲。教堂內(nèi)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最好是Bach：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Domino Nomini——屋內(nèi)寂靜無人。

……老婦人漸漸倒在地上，舞臺全暗，聽見遠處合唱彌撒和大風琴聲……大彌撒聲。

在第四幕結(jié)束時，作者又呼應(yīng)前面：

舞臺漸暗，奏序幕之音樂(High Mass-Bach)若在遠處奏起，至完全黑暗時最響，與序幕末尾音樂聲同。幕落，即開，接尾聲。

在尾聲中：

開幕時舞臺黑暗。只聽見遠處教堂合唱彌撒聲同大風琴聲，序幕姊弟的聲音。

曹禺在此所最想運用的是巴赫的《b小調(diào)彌撒曲》，這部彌撒曲包括四部五個樂章，一共27個樂段，其音域廣泛、結(jié)構(gòu)復(fù)雜、技巧繁復(fù)、意蘊豐富，可以說是整個宗教音樂中最有代表意義的華章，具有濃重的宗教氣氛，而且它包含了全宇宙中所有的事件經(jīng)歷、全人類所有的情感，當然也是想概括或者代表周樸園一生及其一家人的遭遇?！禸小調(diào)彌撒曲》出現(xiàn)在“序幕”和“尾聲”中對全劇具有一種預(yù)告、總結(jié)、照應(yīng)和涵蓋作用。它的旋律自然、樸素、優(yōu)美，在教堂演唱時，具有莊嚴肅穆的色彩；人們聽后可消除塵世俗念，體會上帝的神圣與慈愛。因此，在“序幕”和“尾聲”中，以演奏巴赫的《b小調(diào)彌撒曲》為主，另外還有不可忽視的且與之相協(xié)調(diào)的彌撒合唱聲，由音樂起，以音樂終，使全劇具有濃郁的肅穆的氛圍，觀眾被深深地吸引到劇情中去了。孫道臨改編、導(dǎo)演的《雷雨》開幕時比較簡單、直接，畫面上首先出現(xiàn)的是江南水鄉(xiāng)，一艘輪船穿過江橋，劈波斬浪向前挺進，這可能是告訴觀眾周樸園從無錫來到北方某城市；音樂也是比較單調(diào)的管弦樂的交替或并行演奏，其旋律和節(jié)奏相對簡潔，如此效果，曹禺觀看電影后能不表示遺憾嗎?經(jīng)過10年“文革”以后，曹禺的性格幾乎變得圓滑起來，有時簡直就是一個“好好先生”。如果他對電影《雷雨》沒有很大的反感情緒，他一般情況下肯定是要說話的，但他卻什么也未表示。這些不太重視音樂的導(dǎo)演們從一開始就割裂了曹禺對《雷雨》的整體思維，割裂了文學和音樂之間那種微妙而神奇的聯(lián)系，使其感染力大大削弱。

其次，曹禺還想讓序幕和尾聲給觀眾以“所謂的‘欣賞的距離。這樣，看戲的人們可以處在適中的地位來看戲，而不至于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驚嚇?！睂O道臨導(dǎo)演的電影《雷雨》一開始就直奔主題，沒有給觀眾一個預(yù)設(shè)的心理；到結(jié)束時，舞臺上風聲、雨聲、叫聲、哭聲、槍聲此伏彼起，一瘋、一傻、一逃、三死悲慘欲絕，丟下一個痛苦的周樸園。觀眾對故事『青節(jié)的變化感到目不暇接，給人的感覺是緊張激烈，扣人心弦，讓觀眾一刻也得不到休息與放松，使觀眾看了以后心里很累。這樣，從根本上違背了曹禺的本意。眾所周知，“電影改編貴在創(chuàng)造，但終究不過是一種‘二度刨作。與一般創(chuàng)作相比，其自由度就少得多，要受到許多限制?！?。改編者“要懂得原著的長處在哪里，不足在哪里，不要把原著的缺點擴張了，也不要把原著的精華損傷了……方是忠于原著的最好態(tài)度。”上海芭蕾舞團將《雷雨》改編為大型芭蕾舞劇，曹禺不但對改編以后的幾個重要人物的性格的表現(xiàn)給予了首肯，同時，“曹禺對舞劇《雷雨》的音樂、舞美設(shè)計也很贊賞”。兩年之后曹禺卻沒有給孫道臨改編、導(dǎo)演的同名電影《雷雨》以一個字的說法，個中原因不言自明。

二

1956年《劇本》記者采訪了曹禺，并撰文《曹禺同志漫談(家)的改編》，曹禺在文中說：“改編者必須盡力理解原著精神，融會貫通……只有把原著加以消化，成為自己的血肉，改編的劇本才會有生命。……寫劇本不應(yīng)該老是被政治概念拖著走。作者所以被政治概念拖著走，這說明他還是落在政治的后面，作者的生活、思想沒有趕上政治的要求，因此在寫作的時候常常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睂O道臨所改編、導(dǎo)演的電影《雷雨》在政治性方面有著明顯的缺陷。

在《雷雨》電影中，魯侍萍似乎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敢于斗爭的無產(chǎn)階級女性形象：她與周樸園狹路相逢在周公館，但她卻顯得非常主動、鎮(zhèn)靜，兩次主動要借機

溜走，離開周公館，而周樸園卻是主動、及時叫她留下。孫道臨所要表現(xiàn)的是魯侍萍要走，周樸園要留；但在話劇劇本中曹禺所要表現(xiàn)的正好相反：魯侍萍要留，周樸園要趕：

周樸園：(看她不走)你不知道這間房子底下人不準隨便進來么?

魯侍萍：(看著他)不知道，老爺。

周樸園：你是新來的下人?

魯侍萍：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兒來的。

周樸園：你的女兒?

魯侍萍：四鳳是我的女兒。

周樸園：那你走錯屋子了。

魯侍萍：哦?！蠣敍]事了?

周樸園：(指窗)窗戶誰叫打開的?

魯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慢慢地走向中門)

當周樸園提醒她走錯了屋子的時候，她還是留戀不已，沒話找話地問“老爺沒事了?”以延宕時間，然后利用關(guān)窗戶的時機，再一次創(chuàng)造機會，果然周樸園又開始打昕30年來他一直打聽的那件事，沒想侍萍回答得比他問的還清楚：自己的隱私別人居然知道得更詳細。這使周樸園感到很難堪，第二次發(fā)出了逐客令：

周樸園好，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

魯侍萍

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眼淚要涌出)老爺，您那件雨衣，我怎么說?

這時，魯侍萍卻不愿走，又問了一句“老爺。沒事了?”，然后主動說出只有他倆知道的繡有“梅”字的綢襯衣，同時發(fā)出了深情的呼喚：“樸園，你找侍萍么?侍萍在這兒?！?/p>

孫道臨雖然說曾一度扮演過話劇《雷雨》中的周萍和周沖，但是由于1983年是個特殊的年代——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所以他的心中還一直有“階級斗爭”這根弦，而且是緊繃繃的。在電影中，孫道臨儼然是讓魯侍萍審判周樸園，甚至將受苦受難30年的魯侍萍歇斯底里地撕碎周樸園給她的支票的細節(jié)也改成了魯侍萍很輕蔑、很自信地把支票放在煤油燈上燒掉，把第三幕中魯大海要拿手槍去找周家復(fù)仇而侍萍誓死阻止的情節(jié)也全部省略。

當然，與此同時，孫道臨把周樸園的形象也進行了一番修改，真正地把周樸園塑造成了一個所謂“專橫、冷酷、自私、虛偽”的資本家形象。關(guān)于周樸園形象的復(fù)雜性大家都不陌生，藍棣之曾經(jīng)問過一個不到10歲的小女孩兒，問她看過話劇《雷雨》以后認為劇中最好的是哪個人，這個小女孩兒居然說是“周樸園”，這證明曹禺原本并沒想把周樸園寫得很壞，因為曹禺的父親萬德尊就是周樸園形象的原型之一，曹禺在主觀上也是不會那樣做的。但是，孫道臨在電影中卻把周樸園話語和動作大塊大塊地刪除。

①周樸園在感覺到魯侍萍的關(guān)窗戶動作非常熟悉的時候，問：“你貴姓?”“你在無錫是什么時候?”

②周樸園問魯侍萍：“你在無錫是什么時候?”

③周樸園說：“無錫是個好地方。”

④周樸園一直在親自打聽或派人打聽魯侍萍的下落。

⑤周樸園想把魯侍萍的墳?zāi)剐抟恍薜膶υ挕?/p>

這樣，刪除了周樸園和魯侍萍相逢時溫情脈脈的對話回憶，那么剩下來的就全部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資本家與下層婦女的辯論與爭吵了。孫道臨這樣的改編的后果就是將曹禺原著中的周樸園和魯侍萍等人的厚重感和真實感全部失去了。單從這一點講，曹禺就不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