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姍姍
[摘要]在美國當代劇作家瑪莎·諾曼的《晚安,媽媽》一劇中。杰茜選擇自殺是對獨立身份和自主權的追求。她這種覺醒意識和付諸行動的嘗試值得肯定。本文以法國女性主義者伊里加蕾和克里斯蒂娃的理論為工具,論證杰茜追求自主權的方武——跟隨父親的腳步——無法助其建立獨立身份。無論“做母親的女兒”,還是“做父親的女兒”,杰茜都無法成功建構自身主體,諾曼給我們展示了女性確立獨立身份過程中面臨的困境。
[關鍵詞]瑪莎·諾曼;《晚安,媽媽》;女性主體;母女關系
一、引言
《晚安,媽媽》是美國劇作家瑪莎·諾曼的代表作,獲1983年普利策戲劇獎。該劇講述一個普通美國家庭中像往常般平凡的夜晚,女兒杰茜平靜地向媽媽表明準備自殺的打算,媽媽極力勸阻,杰茜努力與母親溝通,嘗試讓其理解自己的決定,并在安排好媽媽的生活起居之后最終舉槍自殺。
作為“當前活躍在美國的最成功的嚴肅女權主義劇作家”,諾曼在這一劇作中對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行了探討,不少評論家進行積極意義上的解讀,認為 醒意識和付諸行動的嘗試值得肯定。但是有部分評論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為杰茜的選擇使其最終獲得了自主權。針對這一點,本文提出質疑。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杰茜采取行動嘗試擺脫自身困境,但是她的方式卻是跟隨父親腳步?!罢J同父親,意味著她將從父親的‘象征秩序中尋找身份”,劇本暗示杰茜無法真正納入父親的“象征秩序”,她最終沒能獲得獨立的女性身份。不管是跟隨父親還是母親,杰茜都難以建立獨立身份,諾曼在劇中給我們展示的是女性成長過程中建構主體性時面臨的一個困境。
二、杰茜的困境
杰茜自殺前的生活面臨著三重困境。首先杰茜缺乏一個獨立、強大的自我。媽媽“從不讓(杰茜)離開自己的視線”,充當全能母親,對她過度保護導致杰茜從未真正獨立過。不僅如此,媽媽還對杰茜產生過度的身份認同,即認為女兒是自己的一部分或延伸,把自己的身體感受加諸于她身上。杰茜因此自我身份界限模糊,常?;煜约号c母親甚至丈夫、兒子的身份。難以形成足夠獨立的自我。其次杰茜的自身價值得不到他人認同。杰茜曾外出工作,但被人責笑的方式讓人感到不舒服。兒子偷、搶、吸毒都是家常便飯,他的不成器被看成完全是杰茜的責任。就連媽媽也沒有把杰茜看成理智成熟的成年人,而是常常像對待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哄著杰茜。無論在工作、母職方面還是在最親近的媽媽眼中,杰茜都顯得如此毫無價值。最后杰茜還面臨著無法掌控自己生活的困境。這一困境的產生離不開媽媽充當全能母親這個原因,除此之外,也源于哥哥多森對其生活的監(jiān)視和干涉。杰茜控訴多森對自己隱私的侵犯,可是自身卻連抗爭的力量都沒有。她的生活常常不由得自己做主。在他人的控制和干涉下杰茜顯得如此無力。面對這三重困境的壓迫,劇中的杰茜終于覺醒,決心重新奪回自主權,她宣稱“我將決定它(我的生活)會是怎樣的”。
三、杰茜的選擇
為擺脫困境、追尋理想自我和自主權,杰茜選擇了自殺。自殺一方面可看作生命的終結,另一方面也可看做是象征性的。自殺的象征性在此前諾曼的《出走》一劇中已出現(xiàn)過:獄中的阿莉用刀刺自己,想將反叛的自我殺死,以重生出能適應社會生存的新自我。杰茜的自殺同樣具有象征性的一面,象征她告別舊自我,欲建立獨立強大的自我身份。
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建立自我身份時需要一個精神榜樣,但是卻?!懊媾R兩難抉擇:要么認同母親,保持被父權社會排斥的邊緣地位;要么認同父親,壓抑母性欲望,試圖納入父親代表的象征秩序”。杰茜便面臨這一兩難抉擇。而她最終選擇了認同父親。杰茜沒有選擇認同母親,因為媽媽沒有獨立身份。是父權社會的受害者,她無法達到男性期待的標準,因而長期受丈夫冷落,靠食物填塞生活的空虛。面對同樣是父權社會受害者的媽媽,杰茜無法從中獲得精神榜樣建立自我身份,這個徘徊中的女兒,最終選擇跟隨父親。跟隨父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與其他女性形成爭奪菲勒斯(Phallus)的競爭關系,另一種則是選擇男性文化作為自己的價值觀標準,杰茜明顯更傾向于第二種,文本中的諸多細節(jié)表明了她的這一選擇。
首先,劇中描述杰茜“身穿長褲和黑色長款毛衣,一個上衣口袋里裝一便條本,耳后別支鉛筆或在上衣口袋夾支鋼筆”。這一明顯的男性裝扮象征杰茜對傳統(tǒng)女性身份的摒棄和對男性身份的渴望。
其次,杰茜顯示出男性的思考邏輯。在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伊里加蕾的《思考差異》一書中,真理作為一大領域被列入了男性文化范圍,邏輯性、正確性、權威性一向被男性文化所推崇。杰茜一直強調讓母親說事實真相,并且認為母親從未愛過父親,當母親最終承認她的猜想,杰茜說到:“猜對了,感覺挺好的”,可見正確性、真理這些在男性價值觀中得到重視的品質,也為杰茜所追求。
再次,杰茜告訴媽媽塞西爾離開她的原因是“因為他讓我在他和吸煙之間做選擇”?;橐龊臀鼰熓莾煞N完全相反的選擇:選擇婚姻意味著杰茜繼續(xù)迎合丈夫的期待,而吸煙是一種具有男性氣質的行為,杰茜最終選擇吸煙,意味舍棄傳統(tǒng)婚姻中的女性身份,追求具備男性氣質的身份。
最后,相較于母親,杰茜與父親存在更多的相似之處,杰茜多處顯示出她更愿意模仿及跟隨父親。父親總是沉默寡言,杰茜同樣是“不大愛說話”,相反,媽媽“說得很快,而且樂于交談”。媽媽指責杰茜說“你對他的愛抵得上我們兩個加起來的分量了。你圍著他轉,就像是個……”,“我嫉妒是因為你寧肯跟他說話勝過做任何其他事情!”表明杰茜與父親的關系比與母親的更為親密。杰茜自己也說“我想在脖子上掛個大牌子,寫著‘釣魚去了,就像爸爸掛倉房前的那個”。這個牌子是父親當初用來逃避媽媽的工具,杰茜在這里表明自己欲借用父親的方式來擺脫全能母親的影響。另外,杰茜“選擇用父親的槍來自殺便明顯地表現(xiàn)出她想要從父親身上找到力量”。
文本中這些細節(jié)表明,杰茜在建立自我身份時是以男性價值觀為標準的,試圖進入父親所代表的象征秩序,并從中獲得獨立身份,以避免自己繼續(xù)重復母親在父權體制下所經(jīng)歷的悲劇,受困于母職和家庭。
四、杰茜的結局
露絲·伊里加蕾是當代法國女性主義的三駕馬車之一,在她看來,父權社會建立的基礎是殺母。殺母并非指奪去母親的生命,它是“一個限于文化層面的概念”,意指母親的欲望被父親的律法所剝奪。殺母使母親失去主體性,無法為女兒樹立精神榜樣,女兒因此不得不舍棄母親跟隨父親,但是這樣一來,女兒的“自我身份和主體性也將從根基上被剝奪”。伊里加蕾指出了女性在確立自我身份時面臨的困局,就像法國另一位重要的理論家克里斯蒂娃也同樣指出的:“做父親的女兒?還是做母親的女兒?…在克里斯蒂娃看來,無論哪一種選擇,女性都會喪失自我,喪失作為女性可以享受的愉悅?!?/p>
似乎在回應女性主義理論家的聲音,諾曼同樣給我們
展示了女性的這一困局。女兒杰茜在母親空洞的愛中窒息,母親沒有獨立身份,不能成為杰茜的精神榜樣,杰茜不得不追隨父親的腳步去建構自我身份,但是她無法真正地納人父親的“象征秩序”,最終不能從這一選擇中獲得女性主體,文本中的細節(jié)不乏暗示。
劇中杰茜雖顯示出男性思考邏輯,但她并不能真正理解男性思想。媽媽認為杰茜知道父親在想什么。杰茜予以否定。杰茜也只能猜測父親想的也許是“他的生活,……他的玉米。他的長靴。我們。和其他事情”。杰茜也曾對媽媽說過:“我比你更喜歡他,但我并不比你更了解他”。杰茜對男性思考邏輯的追求終究只是流于表面,她無法成功地像父親一樣思考,不能真正地融入父親所代表的“象征秩序”。不僅如此,杰茜的生理性別已是男性價值觀所貶低的對象。媽媽告訴杰茜:“從你出生那刻起他就說你發(fā)育不全,說你不會有什么機會了”。杰茜生理上沒有缺陷,身高正常,為什么父親說她“發(fā)育不全”呢?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女性被定義為“缺乏”,因為女性缺乏男性擁有的陽具。父親從杰茜出生一刻便認定她“發(fā)育不全”,正是因為杰茜缺乏陽具。父親從生理性別上就斷定杰茜“不會有什么機會”,表明女性在父權社會的“他者”地位,這樣一種男性價值觀不會允許杰茜獲得主體性。杰茜追求自我的失敗最終體現(xiàn)在她在父親的槍口下死亡。杰茜最后用父親的槍自殺。雖然一方面象征杰茜以父親為精神力量,揮別舊自我、建立新身份,但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杰茜嘗試的失敗。生命既已消亡,何來自我身份的建立?父親的槍象征男性價值觀,它成為一個劊子手,成為杰茜追尋自我的重大障礙。
上述文本細節(jié)表明杰茜跟隨父親建立自我身份的失敗。她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徘徊,任何一方似乎都無法成功給她樹立精神榜樣追求獨立身份,何去何從?這樣的困境也許正是諾曼劇作的悲劇性所在。
五、結語
杰茜面臨的困境是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建立獨立身份時難以回避的。女性知道不能跟隨母親的腳步。因為母親沒有獨立的身份,她選擇借助父親的力量和榜樣尋找自主性。但是卻面臨重重困難。諾曼在《晚安,媽媽》這一劇作中正是給我們展示了女性所面臨的這一困境。如果說伊里加蕾對女性這一困境根源的分析——父權制建立在殺母的基礎上,導致母女雙方的主體缺失——是正確的話,那么只要父權社會中男性價值觀仍占統(tǒng)治地位,女性便無法從這一困境中尋得出路,這不能不說是女性追尋主體過程中一個難以逾越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