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智娟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國身亡,9月18日中央發(fā)出關于林彪叛逃的通知,9月28日這一通知傳達到地、師一級,10月中旬傳達擴大到地方黨支部書記一級,10月24日中央要求傳達擴大至全國基層群眾?;鶎尤罕娬嬲牭絺鬟_有的已遲至11月了?!段业母赣H鄧小平》一書中記載,在江西的小平同志是于當年的11月6日,在下放的工廠和職工群眾一起聽到中央文件。雖說在各級干部傳達時,都一再強調絕對保密,不然以黨紀論處(據(jù)說有開除黨籍一說)。但事實上,林彪出事的消息還是在基層不脛而走,除了少數(shù)文化不高、嗅覺不靈或者對政治形勢不問不聞者,很多人都是在正式文件傳達前,已獲知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
當時我任四川工程兵某部技術員,是聽最后一級傳達的基層群眾,而且地處于隔四五天才能看到《人民日報》的山區(qū),應該說是屬于消息最閉塞的人群。然而我卻在還未擴大傳達到支部書記一級時,已經(jīng)獲悉林彪垮臺的消息?;叵肫鹉俏辶斓娜兆?,挺耐人尋味的。
六、七十年代,不要說網(wǎng)絡,連電視都還未普及,新聞渠道主要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人民日報》,地方報紙、電臺不過是這兩大媒體消息的轉載載體。人們從這兩大媒體及其轉載中,除了獲得國內外消息外,還敏感地從播音員的聲音中和報紙的字里行間尋找沒有消息的消息,這類消息往往是確切消息的前奏。
1971年以前,每逢“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和“十一”國慶節(jié),北京和全國各大城市都要舉行盛大的游行和隆重的慶?;顒樱?971年的國慶節(jié)什么活動也沒有,從北京出差回來的同事說,北京取消游行是突然通知的,與此同時全國各地也取消了各種慶?;顒??!笆ひ弧蹦翘斓闹醒肴嗣駨V播電臺以及幾天后才到的《人民日報》,頭條新聞都是“首都經(jīng)濟形勢大好”,內容無非就是北京的市場供應如何豐盛之類的正面報道。首都的經(jīng)濟形勢大好,那政治形勢又如何呢?顯然這又是一則沒有消息的消息。當時我們就敏感地猜測,誰又出事了?
這決不是杞人憂天,三天兩頭見報的林副主席,忽然有些日子不露面了,而且連名字似乎也從報上消失了。當然近一段時期,也沒有毛主席公開露面的報道。然而那時的毛主席是真理的化身,光芒如日中天,即使沒有消息報道,人們至多只能私下忖度,老人家是否國事太忙?貴體有恙?國事太忙或者有之,貴體有恙則不可能,因為每每老人家一出來,報道中充斥的都是“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等詞匯。沒有他老人家的消息,決不會有人敢猜測“毛主席被打倒了?”但林彪則有些微妙了,當時毛主席對斯諾說的“‘四個偉大很討厭”,已經(jīng)在群眾中悄悄的流傳。四個偉大是指“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從“文革”以來,以林彪首創(chuàng)的“四個偉大”為前綴,中間嵌毛主席三個字,后綴是“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不論大會小會,每會必呼,群眾不知振臂高呼了多少遍,毛主席自己也不知聽了多少遍了,怎么一下子變成“很討厭”了?老人家說“四個偉大”很討厭,究竟是討厭“四個偉大”呢?還是討厭首創(chuàng)“四個偉大”的人?
10月上旬,關于毛主席的報道在沉寂一段時期后又出現(xiàn)了。10月9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毛主席會見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一則很普通的外事消息,引起了人們的極度關注。當天,相鄰連隊的一位劉姓技術員來串門。閑聊中我說起,今天早上廣播了毛主席會見埃塞俄比亞皇帝。他馬上問:“林副主席參加會見沒有?”我明白他話中之意,字斟句酌地回答:“沒有報道?!闭f完大家相視而笑,顯然我們都意識到林彪可能已經(jīng)出事了,但茲事體大,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豆擦鶙l》第二條赫然列著,反對林副主席是現(xiàn)行反革命。逮捕、監(jiān)禁直至腦袋落地都不為過。因此多少疑惑,彼此只能心照不宣,不敢越雷池一步。
紙包不住火,至10月中旬,形勢又不一樣了,林彪出事的消息已經(jīng)在彼此相當信任的戰(zhàn)友中間傳開了。那時和熟人交換并分享此類爆炸性新聞是一件莫大的快事,而且也是彼此間絕對信賴的表示。曾有一位膽小的同志,在聽到友人向他傳播該消息時,嚇得馬上制止對方,說:“你不要再說了,你沒有跟我說過剛才的話,我也不承認聽見你剛才說的話……”弄得友人索然無味,怫然離去。只是當時流傳的也只是林彪出事了,到底怎么出事誰都不清楚。林彪到底出了什么樣的事,小道傳播中,并沒有真正的內幕……
10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傳達到支部書記一級那段時間,團部召開連以上干部大會。那天,團部門口崗哨林立,戒備森嚴,種種跡象顯示連級以上干部要正式聆聽中央文件了,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絕非空穴來風。盡管林彪出事我已經(jīng)從多條小道獲悉,然而我總希望從大道得到證實,證實這在十來天以前,連懷疑都是犯罪的事情,確確實實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連的湯指導員為人不錯,在知識分子橫遭歧視的年代,是少數(shù)能與技術人員相處融洽的政工干部。會后,我在連隊里碰到他,問:“今天團部怎么搞得這樣緊張,崗哨林立,戒備森嚴,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湯指導員當場矢口否認,說團部開會是傳達下一階段施工計劃。否認就否認唄,我也不在意。誰知隔不一會,通訊員傳令,說湯指導員請我到連部辦公室去一次,我知道事情不妙,不過剛才我的發(fā)問不著痕跡,更沒有提“林彪”兩字,應該沒有什么把柄可抓。山上連部辦公室除了湯指導員外,還有一位副連長。落座后,當著副連長,指導員鄭重其事地問我:“你剛才問我,是不是出了大事,你說出了大事,出什么大事?你聽到什么?聽誰說的?”兩位領導望著我,表情之嚴肅,不啻于正在調查一項重大的泄密案件。雖說其時包著的火苗已竄出紙外,然而在這樣的正式場合,又是事關副統(tǒng)帥,沒有聽過上級紅頭文件傳達,我既不敢點破,更不能出賣朋友。好在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我,在發(fā)問之時,就已作好“進可攻、退可守”的準備。于是我信口胡謅:“我見團部門口那么緊張,以為要打仗了,所以隨口問問,沒有誰跟我說過什么。”湯指導員其實也心知肚明,知道我在說假話,他既不反駁,也不深究,反而一本正經(jīng)的向我解釋:團部開會是傳達下一階段的施工計劃,崗哨多是演習……怕我不相信,邊說邊向一旁的副連長求證:“是不是這樣?”副連長點頭不迭,還煞有介事的補充了幾句。我也頻頻點頭佯為相信,接著大家還談了幾句施工進度之類的話,桴鼓相應地把戲演完。一場刺探已經(jīng)眾所周知的絕密事件的風波,也就此不了了之。
我并不責怪指導員多此一舉,這是他的自保舉措??隙ㄔ诼犐霞墏鬟_前,先聽了一番關于保密、關于什么新動向之類的殺氣騰騰的警告。萬一我在外面多嘴多舌,說林彪出事的消息是從指導員處獲悉的,他豈不是將面臨一場無妄之災?當著副連長先洗清一下,這是聰明之舉。
不管小道抑或大道,干部們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但廣大文化不高政治上又不甚敏銳的小戰(zhàn)士卻還蒙在鼓中。第二天早上“天天讀”時間,(即每天上工地前一小時,雷打不動學習毛主席著作時間),一位四川籍小戰(zhàn)士,還絮絮叨叨的念著老皇歷:“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不許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是林副主席為我們爭來的‘天天讀,我們一定要珍惜……”
我觀察一旁的指導員,他正襟危坐不露聲色,對他麾下的戰(zhàn)士盡情的頌揚著這個叛逃奸賊,只能無奈的聽著容忍著……
11月上旬,關于林彪叛逃的中央文件正式在全體官兵中傳達,我們這才知道,這個搖著紅寶書,猥瑣地緊跟在“四個偉大”后面的人,原來一個多月前已經(jīng)摔死在溫都爾汗了……
林彪摔死后,連隊日常施工、生活并沒有什么變動,唯一改變的是雷打不動的“天天讀”取消了。
題照說明:林彪叛逃后機毀人亡現(xiàn)場。
(作者為原四川長城特殊鋼公司高級工程師)
責任編輯 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