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箴體文探析

[摘要]箴是一種古老的文體，產(chǎn)生于西周初年。這種文體成立的基礎(chǔ)是所謂“官箴王闕”，是古代政治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箴的標準文本是從周初流傳下來的《虞人之箴》。從那時以來到晚清，除戰(zhàn)國時期一度“委絕”，代不乏作者。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箴體文由官箴發(fā)展為私箴，進而出現(xiàn)君箴。箴本是使用范圍很小的應(yīng)用文體，但從漢代揚雄開始，經(jīng)六朝而至唐代，著名的箴體作品，大多出于文學(xué)家之手，他們往往把文學(xué)方法用于箴文寫作，遂使箴體文獲得濃厚的文學(xué)性，足有可觀者。

[關(guān)鍵詞]箴體文；官箴王闕；文學(xué)價值

[中圖分類號]／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4-0054-06

箴是古代的一種文體，這種文體的名稱來源于“箴”這個字的基本詞義。箴就是針，也作緘，是一個字的三種不同寫法，用竹子制的寫作“箴”，用金屬制的寫作“針”或“鋮”，是古代防病治病用的工具。由防病治病義，通過比喻，引申為對人的缺點、過錯進行告誡，于是便有了規(guī)諫義。因此，劉勰《文心雕龍·銘箴》把箴界定為：“箴，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薄肮ゼ卜阑肌笔潜玖x，“喻針石也”即指引申的規(guī)諫義，是對文體意義的解釋。宋代王應(yīng)麟《詞學(xué)指南》說得更明確：“箴者，諫誨之詞，若針之療疾。”從性質(zhì)說，箴屬于實用文體；而從用韻與否分，則屬于六朝時期文的范圍，《文心雕龍》就把它排在“雜文”之前，與詩、賦、頌、贊等同類。東漢胡廣編輯《百官箴》時，就認為揚雄、崔駟、崔瑗等人的箴作“文甚典美”，有文學(xué)性，有可讀性。

箴作為一種文章體裁，源遠流長。這種文體最古老的文本是《虞人之箴》，產(chǎn)生于西周初年?！洞呵镒髠鳌は骞哪辍份d：“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日：‘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田獵)獸，忘其國恤，而思其扈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辛甲何許人也?《史記·周本紀》集解引劉向《別錄》云：“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边@說明，辛甲為周太史，鑒于商紂滅國的教訓(xùn)，幫助文、武王建立納諫制度，要求百官“箴王闕”，進諫言。當時的“百官箴”大約到春秋時尚有留存，因此晉大夫魏絳才引用《虞人之箴》諫誡晉悼公好獵?！队萑酥稹肥且黄暾捏痼w文，體式上，四言用韻，篇末表明官職所司；內(nèi)容上述史事以寓諷喻告誡之意。劉勰說它“體義備焉”。箴作為一種文體，在整個發(fā)展過程中，曾出現(xiàn)了三大類型：官箴、私箴、君箴。

一、揚雄與官箴的復(fù)興

周初由“官箴王闕”而產(chǎn)生的箴這種文體，應(yīng)該說是當時天子納諫聽政的產(chǎn)物。隨著周天子統(tǒng)治的衰微，納諫制度的破壞，“官箴王闕”也就成了歷史佳話。劉勰對此作了簡潔的概括：“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降諷君于后羿，楚子訓(xùn)民于‘在勤’。戰(zhàn)代以來，棄德務(wù)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文心雕龍》)既然如此，那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為什么在歷史上長期“委絕”的箴體文又會在揚雄手里得到復(fù)興呢?這就不能不歸結(jié)于西漢政權(quán)在成、哀、平諸帝時期的狀況和揚雄辭賦觀的變化。

揚雄是西漢著名的思想家、辭賦家。作為儒學(xué)思想家，他崇尚“真儒”，認為“如用真儒，無敵于天下”(《諸子集成，法言》)。他所謂的“真儒”與漢代老于章句的世俗之儒相對，因此他的儒學(xué)研究帶有反世俗潮流的性質(zhì)?！稘h書·揚雄傳》云：“雄少而好學(xué)，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痹跐h代經(jīng)學(xué)走向繁瑣的字句訓(xùn)詁，“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字”的時代，揚雄能夠“不為章句”之學(xué)，而注重儒學(xué)思想的融會貫通，是難能可貴的。這種反潮流精神也反映在辭賦創(chuàng)作上。揚雄的辭賦觀，有早期與晚期之分。揚雄早年喜愛司馬相如賦的“弘麗溫雅”，“每作賦，常擬之為式”。但他沒有停留在因襲司馬相如的水平上，而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突破了司馬相如賦的模式，從儒家重教化諷喻的文學(xué)觀出發(fā)，注重現(xiàn)實，針砭時弊，加強了辭賦的諷刺批判精神。當揚雄于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42歲游京師，以善辭賦入仕時，西漢政權(quán)已開始走向崩潰，土地兼并日烈，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壞，民不聊生，四處流浪；漢成帝荒淫無度，好游、好酒、好色，致使外戚持政，政治腐敗，社會黑暗。一個以經(jīng)世致用的“真儒”為人生目標的思想家，面對如此的社會現(xiàn)實，揚雄不會無動于衷。當他侍從成帝郊祠甘泉泰疇、汾陰后土，游介山，羽獵歸來后，先后作《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楊賦》奏上。這4篇大賦在形式上雖然沒有完全突破鋪張揚厲、弘麗溫雅的體制，但在立意上則有別于“曲終奏雅”的定制，而側(cè)重于諷諫。四大賦的序都對創(chuàng)作宗旨作了說明，《河?xùn)|賦序》批評成帝大規(guī)模的祭祀活動，“勸令(成帝)自興至治”(嚴師古注)；《羽獵賦》以武帝廣開上林為戒，“又恐后世復(fù)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羽獵賦》以風(fēng)”；《長楊賦序》對成帝為了“大夸胡人以多禽獸”而發(fā)動農(nóng)民人南山驅(qū)趕禽獸，致使“農(nóng)民不得收斂”的慘狀，進行了尖銳的批評。這些都說明他對辭賦的諷諫教化作用寄予相當高的期望，較之西漢其他辭賦家，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但是，現(xiàn)實是最好的老師，揚雄奏上四大賦，對成帝并沒有產(chǎn)生他所期望的效果，反而重蹈司馬相如《大人賦》欲勸不止的覆轍。王充《論衡·譴告》云：“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賦)》，妙稱神怪，若日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实鄄挥X，為之不止?！睂Υ?，揚雄作了深刻的反思，《漢書·揚雄傳》日：“雄以為賦者，將以風(fēng)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詞，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帝反飄飄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揚雄的這種認識，是非常深刻的，它表明：第一，文學(xué)作品的社會教化作用受其寫作體制的影響，辭賦這種鋪張揚厲、麗靡閎侈的文體特點，不利于對帝王進行諷喻規(guī)諫；第二，文學(xué)侍從的社會地位極低，類似俳優(yōu)，他們的辭賦只是一種娛樂品，帝王并不嚴肅對待?；谶@種認識，“于是輟不復(fù)為”。在《法言·吾子》中干脆承認自己的賦作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這樣，他終于從重視文學(xué)的教化諷喻功能走向否定辭賦的道路。這一方面促成了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有《太玄》、《法言》等著作傳世，另一方面也推動了《解嘲》、《解難》、《州箴》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如果說《解嘲》、《解難》是一種文體創(chuàng)造，那《州箴》便是文體的繼承與革新?！稘h書》本傳說他認為“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這說明他寫作《州箴》等箴體文，是對古代文體的繼承。他為什么選擇繼承這種在歷史上“委絕”了上千年的箴體文呢?這是因為箴這種文體與流行的辭賦不同，它不是把諷喻之意寄于麗靡溫雅之辭中，而是直接諫誡主上，言簡意賅，絕不會出現(xiàn)《大人賦》和《甘泉賦》等欲勸不止的現(xiàn)象。正如胡廣《百官箴敘》云：“箴諫之興，所由尚矣。圣君求之于下，忠臣納之于上。故《虞書》日：‘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揚雄生活的時代雖然不是納諫聽政的周初，但作為“真儒”的追求者，他卻可以進忠言，“納之于上”，救過補缺。這完全符合他的經(jīng)世致用的儒家文學(xué)思想。于是作《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合起來37篇，到東漢胡廣編《百官箴》時，完整的只有28篇。清人嚴可均輯《全漢文》，得完篇與殘篇33篇。這些箴體文的寫作大約在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之后、王莽始建國元年(公元8年)之前，也就是揚雄完成其文學(xué)思想的轉(zhuǎn)變之后。

但揚雄絕非食古不化。他善于模仿，也善于創(chuàng)造，他的繼承本身就是一種革新。其首要之點是，他突破了周初的傳統(tǒng)，把百官獻箴變?yōu)閭€人的創(chuàng)作行為。周初，百官獻箴是各據(jù)其職以進箴規(guī)之言，是本來意義上的“官箴”。而揚雄卻是按照《虞箴》的規(guī)誡精神和文體格式寫作箴體文章，目的是把他認為的“君德之所宜”(《全后漢文》卷四五)，用箴文的直諫形式奏上，希望皇帝能有所警悟。因此，他的箴文實質(zhì)上是一種創(chuàng)作，有其個性特征，有濃厚的文學(xué)性。

從作品的性質(zhì)看，揚雄的箴文都是代言體，是代“州牧”和“朝官”向皇帝進箴規(guī)的，因此他的寫作不能不非常講究和慎重。正如晉人潘尼《乘輿箴序》云：“箴規(guī)之興，將以救過補闕。然猶依違諷喻，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自《虞人箴》以至于《百官箴》，非唯規(guī)其所司，誠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洞呵飩鳌吩唬骸俟袤鹜蹶I’，則亦天子之事也?！?《全晉文》卷九五)可見，“依違諷喻”是箴體文寫作上最大的特點。而“依違諷喻”內(nèi)含著一個用什么內(nèi)容進行諷喻的問題，因此它包括了箴誡的內(nèi)容和方法兩個方面。揚雄寫作這兩組箴文時，平帝已死，王莽居攝，立了個皇太子孺子只有兩歲，西漢政權(quán)已經(jīng)終結(jié)。在這種形勢下，揚雄寫作《州箴》和《官箴》還有實際意義嗎?我看，他一方面是感嘆西漢政權(quán)的崩潰，另一方面是以“官箴”的方式表達他維護中央集權(quán)制的社會理想?！妒蒹稹肥撬菽吝M言的，各州牧歷述本州封疆物產(chǎn)、歷史變遷、經(jīng)驗教訓(xùn)，除隱含自身的守土之責(zé)外，主要向皇帝發(fā)出誡告。如《冀州箴》在簡述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事件之后，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說：“初安如山，后崩如崖。故治不忘亂，安不忘危。周宗自怙，云焉有予隳。六國奮矯，果絕其維”。《雍州箴》敘述了歷史上中原和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歌頌了漢代安邊拓土，“并連屬國，一護攸都”的功績后，也提出誡告：“蓋安不忘危，盛不諱衰”。這些絕不是泛泛之談，都是針對如何加強中央集權(quán)有感而發(fā)的。現(xiàn)存的《二十一官箴》除幾個殘篇外，一般都是完整的，它們的寫作目的很明確，一方面是重申西漢的朝政官制，另一方面希望皇帝接受歷史教訓(xùn)，重振朝綱。如漢光祿勛是掌領(lǐng)宿衛(wèi)侍從的官，《光祿勛箴》云：“國有固衛(wèi)，人有藩籬，各有攸保，守以不歧。昔在夏殷，桀紂淫湎，符牛之飲，門戶荒亂。郎雖執(zhí)戟，謁者參差。殿中成市，或室內(nèi)鼓鼙。忘其廊廟，而聚夫逋逃。四方多罪，載號載呶。內(nèi)不可不省，外不可不清”，希望做到“德人立朝，義士充庭”。箴文不僅論述王宮宿衛(wèi)的重要性，而且舉出夏桀商紂沉湎飲酒，荒亂門衛(wèi)，引起叛亂的歷史事實，告誡主上“內(nèi)不可不省，外不可不清。德人立朝，義士充庭”，就是從維護宮廷秩序以加強中央權(quán)力的角度進行箴規(guī)的。

揚雄寫的箴文既然是一種代言體的創(chuàng)作，就不能不講究寫作的藝術(shù)性、語言的生動性，使之有一定的感染力，充分發(fā)揮其社會效力。前面說過，箴的主要表現(xiàn)方法是以史為鑒，進行諷喻?！队蒹稹穭?chuàng)其始，揚雄繼其后，并且作了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一是引進了辭賦敘事的鋪張，二是善用比喻。箴是一種短小精悍的文體，本不適合敘事的鋪張，但揚雄是辭賦家，他用凝練的語言把賦的鋪張運用于箴文，生動具體，是很成功的，如《青州箴》：

茫茫青州，海岱是極。鹽鐵之地，鉛松怪石。群水攸歸，萊夷作牧。貢篚以時，莫怠莫違。昔在文武，封呂于齊。厥土圖泥，在丘之營。五侯九伯，是討是征。馬殆其銜，御失其度。周室荒亂，小白以霸。諸侯僉服，復(fù)尊京師。小白既沒，周卒陵遲?！灯澨焱?，附會下土。失其法度，喪其文武。牧臣司青，敢告執(zhí)矩。

鋪敘青州的地理形勢、物品出產(chǎn)、歷史延革，特別是呂尚功績，齊桓稱霸，功在周王，寫得淋漓盡致，搖曳多姿，非簡樸之《虞箴》可比?！秾⒆鞔髮Ⅲ稹氛]宮室奢汰，從帝堯的“茅茨土階”一直敘到“秦筑驪阿，贏姓以顛”，排比鋪張，簡繁有度，對于“人君無云我貴，榱題是遂。毋云我富，淫作極游。在彼墻屋，而忘其國戮”的規(guī)諫目的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揚雄的語言比較古奧晦澀，而箴文的用語卻甚為通脫，也極講究修辭，尤其是比喻，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舉數(shù)例以示一般，《冀州箴》：“隆周之末，趙魏是宅。冀土糜沸，炫(當作“泫”)沄如湯?！懊臃小薄ⅰ办艣V如湯”連用兩個比喻，一隱一顯，前后連環(huán)?！懊臃小币沧鳌奥榉小?，嚴師古注《漢書·王莽傳下》“江湖海澤麻沸”之“麻沸”云：“言如亂麻而沸涌”?！办艣V如湯”又就“沸涌”生發(fā)開去，言戰(zhàn)國時代，趙國和魏國占據(jù)冀州土地，戰(zhàn)爭連綿，社會混亂，好像一團亂麻和洶涌翻騰的河流，并在比喻中套比喻，說水流洶涌翻騰像開了鍋的水。這就不僅是亂，而且燙。這樣的比喻不僅生動，而且用意深刻。再如“事由細微，不慮不圖。禍如丘山，本在萌芽”(《徐州箴》)，“張設(shè)武官，以御寇賊。如虎有牙，如鷹有爪，國以自固，獸以自?！?《執(zhí)金吾箴》)，都是非常生動深刻的比喻。這些文學(xué)方法的運用不僅給他的箴體作品增添了文學(xué)色彩，而且形象生動，有可讀性。就漢官來說，揚雄的《二十五官箴》并不全，因此東漢的崔駟、崔瑗及劉駒賒續(xù)作16篇，胡光又作4篇，加上揚雄《州箴》12篇、完整的《官箴》16篇，共48篇，由胡廣編成《百官箴》。揚雄的寫作，使箴這一古老的文體得以復(fù)興?！栋俟袤稹分?，東漢末的傅斡寫了一篇別致的《皇后箴》，向皇帝發(fā)出“禍不出所憎，常出所愛”(《全后漢書》卷八一)的警告，也是很有識見的。從兩晉到唐宋，代有作者，重要的有晉代的傅玄、溫嶠、潘尼，唐代的張說、梁肅、白居易、李德裕、李商隱等人，大體上堅持了“官箴王闕”的傳統(tǒng)，表達救過補闕的意圖。另外，本著“官箴王闕”的本意，生發(fā)出另一種“官箴”，不是“箴王闕”，而是“箴后族”。東漢的皇甫規(guī)作《女師箴》，而著名的還數(shù)張華的《女史箴》?！段倪x》李善注引曹嘉之《晉紀》日：“張華懼后族之盛，作《女史箴》?！边@更是一種代言體作品，篇幅較長，富有文采。

二、傅咸的《御史中丞箴》與私箴

箴本來就是“官箴”，即“官箴王闕”，但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又衍變出一種“私箴”，“私箴”又分為“自箴”和“他箴”?！白泽稹逼鹩谖鲿x的傅咸。傅咸是晉武帝朝司隸校尉傅玄的兒子，歷仕武帝、惠帝兩朝，一直由太子洗馬做到御史中丞，終官司隸校尉。其父傅玄曾作《太子少傅箴》、《吏部尚書箴》，而他在做御史中丞期間，也作《御史中丞箴》。這是現(xiàn)存第一篇“自箴”，序說得很明確：“百官之箴，以箴王闕。余承先君之蹤，竊位憲臺，懼有忝累垂翼之責(zé)，且造此箴，以自勖勵”。為了把自己承擔的“執(zhí)憲之綱，秉國之憲”的重要職責(zé)完成好，決心做到“憂責(zé)有在，繩必以直”，“無禮是逐，安惜翅翼”，“怨及朋友，無慚于色。得罪天子，內(nèi)省有恧”，真有些六親不認的樣子。傅咸的自箴只及官職所司，沒有涉及個人品行的其他方面，帶有半官半私的性質(zhì)，因此他也以此與同職者共勉，即他說的“不云自箴，而云御史中丞箴者，凡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全晉文》卷五二)?？梢娛亲泽鹋c他箴兼而有之的。傅咸的自箴開了私箴的先路，之后，私箴便成為一種寫作較多的箴體文，而且與“座右銘”互相補充，作之者甚多。有趣的是稍晚于傅咸的同時代人摯虞與潘岳就把傅咸座右銘式的“自箴”用于真正的私事，且有游戲的性質(zhì)。摯虞續(xù)娶，宴爾新婚之際，作《新婚箴》：“既納新配，內(nèi)芬外藻。厚味臘毒，大命將夭。色不可耽，命不可輕。君子是憚，敢告后生”。潘岳作《答摯虞新婚箴》：“新舊兼弘，義中理得。然性情之際，誠難處心。君子過慮，爰獻明箴。防微測顯，文麗旨深?！比绻f摯虞把自己誡房室過度寫成箴文顯得有些迂腐可笑，那潘岳的回答則通脫而情理兼得，可謂一段文壇佳話。

因為私箴不像官箴要告誡皇帝，而是自己說自己，或者說他人，沒有激怒天威之虞，所以追崇的人不少。唐代著名的私箴有元結(jié)的《自箴》，韓愈的《五箴》，柳宗元的《懼箴》、《憂箴》、《師友箴》，李翱的《行己箴》，皮日休的《六箴》等。這些箴文都是針對自己或一般人在言行方面的過失或缺點進行警誡，因此在風(fēng)格上都比較質(zhì)樸，道理也比較切實，又多出于名家之手，對于一般讀者不僅有借鑒意義，而且有可讀性。韓愈的《五箴》包括《游箴》、《言箴》、《悔箴》(或作《行箴》。王元啟補注辨之日：“此篇專論悔之當否，作‘行’，則起處言行并舉，先已自乖其例?！?、《好惡箴》、《知名箴》?！段弩稹分?，自序說得很明白：“余生三十有八年，發(fā)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脫，聰明不及于前時，道德日負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為小人也，昭昭矣!”因而本著“人患不知其過；既知之不能改，是無勇也”的精神，“作《五箴》以訟其惡”(《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其實《五箴》的寫作與作者的具體處境有直接關(guān)系。韓愈38歲那年正是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八月方改元永貞)，被貶山陽的第二年，是年正月，順宗即位，二月大赦天下，遷者皆追回。而韓愈春天遇赦，夏秋間離山陽，途中遷延等待，秋末始受江陵府法曹參軍之任。本來貶山陽就是蒙冤受屈，遇赦追回又受阻，這是他平生遭受的第一次政治打擊，他當然要反省自己，《五箴》之作就是一種表現(xiàn)?！堆泽稹氛f：“不知言之人，烏可與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傳。幕中之辯，人反以汝為叛；臺中之評，人反以汝為傾：汝不懲也!而呶呶以害其生邪!”(《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幕中之辯”指貞元十五年春人徐州張建封幕任節(jié)度推官、試協(xié)律郎，因“發(fā)言真率，無所畏避”(《舊唐書》卷七)而不容。“臺中之評”指貞元十九年任監(jiān)察御史時，關(guān)中大旱，上書請寬民徭而免田租，為幸臣李實所讒，貶為連州山陽令一事。他告誡自己應(yīng)當接受教訓(xùn)。《悔箴》其實也是就貶斥之事而發(fā)的，但他沒有直說，而是通過辯說什么應(yīng)當悔、什么不應(yīng)當悔，“宜悔而休，汝惡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表面上好像是說一般的道德修養(yǎng)問題，實質(zhì)上是對山陽之貶的回應(yīng)：上書言事，為民請命，沒有錯，被貶山陽也不應(yīng)悔，他維護的是自己直道而行的政治品質(zhì)。這些都是他“不平則鳴”說的表現(xiàn)，不單純是箴誡缺失的問題。至于《游箴》誡飽食嬉戲；《好惡箴》誡慎于待人；《知名箴》誡沽名釣譽、好為人師，也是有所為而發(fā)，有所懲而言。像韓愈的自箴就不僅僅是一個警戒自己的問題，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的矛盾。

柳宗元的箴文均作于永州時期，是柳宗元對永貞革新進行反思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作于元和三年的《懲咎賦》不能說柳宗元沒有一點自責(zé)之意，但主要的還是對政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他認為自己“謹守而中兮，與時偕行”的大中之道是正確的，只是自己缺乏政治斗爭的經(jīng)驗，“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懼夫誠之不一。不顧慮以周圖兮，專茲道以為服。讒妒構(gòu)而不戒兮，猶斷斷于所執(zhí)”(《柳宗元集》卷二)，致使進退無歸，遭受貶逐。而三篇箴體文則是從另一角度進行反思?！稇煮稹罚骸熬又畱郑瑧趾跷词?。幾動乎微，事遷乎理。將言以思，將行以止。中決道符，乃順而起。起而獲禍，君子不恥。非道之愆，非中之詭。懼而為懼，雖懼焉如?君子不懼，為懼之初?！?《柳宗元集》卷一九)這不就是在總結(jié)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給自己立一個行為的標準嗎?“中決道符，乃順而起。起而獲禍，君子不恥”，這就是他對永貞革新的政治態(tài)度?！稇n箴》是《懼箴》的姊妹篇，其言“中之誠懇，過又(猶)不及……內(nèi)不自得，甚泰為憂。省內(nèi)不疚，雖死優(yōu)游。所憂在道，不在乎禍。吉之先見，乃可無過”(《柳宗元集》卷一九)?；揪衽c《懲咎賦》沒有兩樣?！稁熡洋稹冯m然其序說是針對“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的普遍現(xiàn)象“歌以為箴”(《柳宗元集》卷一九)的，其實飽含著自己在逆境中的深刻體會。他認為從師、交友都是非常重要的，成才離不開老師，修身離不開朋友，但是從師要自己和老師都受到社會的譏笑攻擊，交友更要付出“中道(大中之道)或舍”的代價，實在太難了。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他以韓愈抗顏為師而數(shù)次離開京城的事實，證明中唐時期恥于從師的社會風(fēng)氣，“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因此他不敢為師，也無從從師。至于交友“不以道而以利”，柳宗元更是有深刻的體會。他被貶永州之后，“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答問》)；更有甚者，“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仇人之心”?？梢姀膸熾y，交友更應(yīng)慎重。他以“大中之道”為準則：“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在焉，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反抗世俗，堅持真理的精神溢于言表。柳宗元箴文都是用以自箴的，但不是補己之闕，也不是救己之過，而是在反思歷史的過程中為自己確立行為的準則。因此文章的風(fēng)格也與這一精神相一致，斬釘截鐵，氣勢凌厲，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哲理力量。

因為私箴是針對個人的，又可以和座右銘互補，所以唐宋以降，作者不乏其人，但往往與“銘”難分，如司馬光的《我箴》、《他箴》幾與座右銘無別，曾國藩的《五箴》流于一般化，沒有寫出自己的特點。

三、君箴作而官箴微

箴本來是臣下規(guī)誡人主的實用文體，它的發(fā)展變化與君權(quán)的消長緊密相連?！肮袤鹜蹶I”是這種文體發(fā)生的根據(jù)，《文選序》言：“箴興于補闕”，言簡意賅，抓住了本質(zhì)。為什么箴“體義備”于周初?何茲全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專制制度的根基是家族，君權(quán)專制制度是從家長、族長、酋長權(quán)發(fā)展過來的。先秦特別是周初，君權(quán)、貴族權(quán)、平民權(quán)三權(quán)鼎立，互相制衡。在這種權(quán)力制度下，酋長權(quán)遺風(fēng)猶存，因此納諫聽政成為一種制度，百官可以箴王闕，從而產(chǎn)生箴這種文體。隨著社會歷史的演進，中央集權(quán)制度的建立，君權(quán)的逐漸加強，專制制度的確立，箴這種文體的發(fā)展出現(xiàn)一種極其重要的轉(zhuǎn)折，即由原來的“官箴”發(fā)展成為“箴官”。“官箴”是“官箴王闕”，“箴官”則是君箴官闕。表面上好像是一種進步，骨子里卻是君權(quán)加強、箴體文衰微的表現(xiàn)。因為“官箴王闕”是這種文體成立的依據(jù)，基礎(chǔ)是周初的納諫聽政制度；君箴官闕則顛倒了過來，君權(quán)失去了“官箴”的制衡，君權(quán)至上，“官箴”便必然衰微了。

就現(xiàn)存資料看，第一位寫作君箴的皇帝是南朝梁武帝蕭衍。他的《凡百箴》是針對“眾庶”(當然也包括官)的，他從行事熟思、治家要嚴出發(fā)，要求民眾“履邪念正，居危思安”，進而鼓勵民眾樹立遠大目標，積極上進，不要自輕自賤，要像伊尹、呂尚、寧戚、傅說那樣，做“王霸師，世受爵祿”(《全梁文》卷六)。蕭衍是一位有思想、能詩賦的皇帝，他的箴規(guī)不僅深刻，而且有文采。他的用心不謂不佳，但在南朝門閥制度余威尚熾的情況下，寒士尚難出人頭地，若要求眾庶居人之上，也只能說說罷了。真正箴官的君箴是唐玄宗的《令長新戒》和唐德宗的《君臣箴》。我把唐玄宗的《令長新戒》歸到此處，是因為“戒”與“箴”屬于同一類型的文體，君戒與君箴意義基本相同，都是皇帝告誡臣下。這篇《新戒》既檢討了基層政權(quán)“侵漁浸廣，賦役不均，使夫離散，莫保其身”的嚴重問題，也把“調(diào)風(fēng)變俗，背偽歸真。教先為富，惠恤在貧”的任務(wù)托付給“令長”們，即“寄爾良臣”，教導(dǎo)他們“無大無小，必躬必親”。這樣才能“曷云被之，我澤如春”(《全唐文》卷四一)，皇恩浩蕩，廣被眾庶，可謂用心良苦。唐德宗還寫過一篇《刑政箴》的自箴，序云：“朕以南面，勵精理道。雖及和平之濟，未臻元古之風(fēng)。夙夜孜孜，侵求不殆……萬務(wù)是殷，必戒其失。聽政之暇，常志所存。聊綴斯文，庶乎自敬爾?！?《全唐文》卷四一)《君臣箴》則主要在箴臣，他認為皇帝要想“總?cè)f機以成務(wù)，齊六合之殊致。一心不能獨鑒，一目不能周視”，需要臣下的輔佐幫助，救過補闕，皇帝才能“從諫則圣”。他要求臣下要像“在昔稷契，實匡禹舜。近之魏征，佑我文祖。君臣協(xié)德，混一區(qū)宇”那樣，無論在朝，無論在外，都要盡心竭力，“汝其夙夜，期保朕躬。無日爾身在外，而爾誠不通。一言之應(yīng)，千里攸同。導(dǎo)彼遐俗，達予四聰”(《全唐文》卷四一)。唐德宗是一位勤政的皇帝，他的自箴并非自贊自美，但他對臣下尤其是宰相并不很信任，雖說事必親躬，實則大權(quán)旁落，宦官專權(quán)，他對臣下的箴誡，意義也就不大了?？傊?，君箴是皇帝下指示，怎么說怎么像，是對官箴的反動，失卻了“官箴王闕”的初衷。因此，唐宋之后，官箴式微，也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