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八月,白居易被貶江州。白居易在同年臘月《與元九書》中提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經(jīng)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xié)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卑自婋m淺近質(zhì)樸,但情感始終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魂,情是根本,由“情”派生出“言”“聲”和“義”,對“時”“世”的情感關(guān)注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竭動力。白居易繼承了《詩經(jīng)》以來的比興美刺傳統(tǒng),重視詩歌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和社會功用,自我和百姓的情感則是比興美刺的一面鏡子。白氏認(rèn)為最有價值的是“唯歌生民病”“句句必盡規(guī)”的以《新樂府》《秦中吟》為代表的諷喻詩和感傷詩,而不是閑適詩和雜律詩。然而白居易創(chuàng)作《琵琶行》時情感又是復(fù)雜的。
(一)從永貞(公元805年)革新的歷史影響看白居易貶官江州時的“無情”?!杜眯小诽岬健俺龉俣?,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有遷謫意”,看似“無情”。從表面上看,白居易貶官江州,是因為大唐宰相武元衡被刺(筆者按:淮西彰義軍節(jié)度使吳少陽死后,其子吳元濟與河北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沆瀣一氣,他們又勾結(jié)朝中宰臣,派刺客行刺主戰(zhàn)派領(lǐng)導(dǎo)人物,以減輕憲宗皇帝專心剿殺的淮西節(jié)度藩鎮(zhèn)的危難,宰相武元衡被刺死,御史中丞裴度受傷。主戰(zhàn)的宰相杜黃裳、李吉甫先后辭世,副宰相欲捕刺客,但刺客很囂張,副宰相見一句“勿急我,急則殺汝”則作罷。溫和派和反戰(zhàn)派說武元衡任職宰相兩年間,使中原及兩河連續(xù)突發(fā)叛亂,責(zé)任在武元衡,武元衡咎由自取。甚至有人上疏“請罷(裴)度官,以安二鎮(zhèn)(淄青、成德)之心”。但憲宗中興,時裝度眷顧信任之心甚隆,升其為宰相,把求和的宰相李逢吉及其親信調(diào)離朝廷,裴度得以數(shù)年專征淮西,最終削掉盤踞多年的淮西重鎮(zhèn)),白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卻被指責(zé)乃至貶官。朝臣認(rèn)為,即使是宰相被刺殺,“丞郎、給舍、諫官、御史尚未論請,而贊善大夫(白居易)何反憂國之甚也”。作為太子屬官,白居易也明白不應(yīng)該越俎代庖,但朝廷大小官員對此“大唐國恥”都保持緘默,于是白居易挺身而出,言辭懇切。豈料居心險惡者竟然捕風(fēng)捉影地說白居易浮華無行(疑指白居易父母“舅甥聯(lián)婚”,白居易反對父母的包辦婚姻,執(zhí)著于男女自由戀愛),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白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裴度后來查驗此詩是白居易在熬壓尉任上所作,方信無看花墜井之事,裴度奏任白居易為河南尹刑部侍郎事。執(zhí)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令一出,中書舍人王涯(永貞革新時的中間派,元和三年即公元808年制科案中為翰林學(xué)士,審核卷宗時沒有回避外甥皇甫浞受宰相李吉甫打擊,后死于“甘露之變”)上疏論之,說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理州郡,憲宗追詔授江州司馬(由五品贊善大夫降為從九品將佐郎)。
白居易貶官江州的真正原因是他的直諫,無異于揭穿了上文所提到的藩鎮(zhèn)與某些守舊宰臣及宦官相勾結(jié)的微妙關(guān)系,而這些人還忌諱著永貞革新中白居易對韋(執(zhí)誼)王(叔文)之黨的支持。韋執(zhí)誼拜相不到十天,九品閑職的校書郎白居易抓緊時機向韋上萬言《為人上宰相書》(宋紹興本《白氏文集》卷四十四),全面地陳說了國家大計、當(dāng)務(wù)之急,并提醒韋應(yīng)不失時機、趕緊推行新政,以療救天下人的疾苦。考查永貞革新與白居易的主張,在裁抑宦官、罷免宮市、削弱地方藩鎮(zhèn)勢力等問題上大略相合。
況且,白居易冒犯過眾多顯貴人物。白居易為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時,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進私錢六百萬,為魏征子孫贖宅,白居易切諫而止;白居易上《論太原事狀》抨擊了聽命于權(quán)宦的藩鎮(zhèn)嚴(yán)綬、裴均,還諫止憲宗授予河?xùn)|王鍔平章事。對既有擁立憲宗大功又掌大權(quán)的宦官李輔光、劉貞亮(即俱文珍)的跋扈,白居易視若嫉仇。白居易諫阻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他還說憲宗皇帝犯下了大錯,憲宗皇帝臉色突變,憤憤不平道:“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
白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舉,交情隆厚。浙西觀察使杖死安吉令、河南尹誣殺太學(xué)生等十余事,元稹都加以論奏。之后,河南尹房式犯罪,元稹又加以彈劾,按舊例先停止職務(wù),然后對薄公堂,朝廷召元稹回朝,途中,元稹住宿敷水驛,宦官仇士良夜至,元稹禮節(jié)不周被宦官打傷臉皮。宰相及朝臣以為元稹年輕,沒有樹立威信,有失諫臣體統(tǒng),因而貶為江陵(今屬湖北省)士曹參軍,后又移官通州(今四川達(dá)縣)司馬。翰林學(xué)士李絳、崔群論稹無罪,對于爭駟館而鞭辱御史元稹的宦官,再三上奏論理。白居易也累疏切諫。
凡此種種,無不刺激著那些權(quán)貴,從而為白居易貶江州埋下了禍根。
父母的“舅甥聯(lián)婚”及白居易五六歲便學(xué)寫詩、九歲識聲律,但直到二十九歲才參加進士科考試、白居易反對父母的包辦婚姻、三十多歲遲遲未婚、父親白季庚死后家庭生活的窘困等等情況都加重了白母的病情,白母陳氏看花墮井而死,白居易回老家丁憂三年后,這件事仍被人作為乖違名教,可見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不遵守名教的人是不能治理天下的,這無疑剝奪了白居易從政的權(quán)利。這是最惡毒也是最具有釜底抽薪意義的攻擊辦法!
在這樣無恥的污蔑和打擊下,白居易的濟世之志頓時煙消云散。
(二)白居易怎樣做到“無情”和“恬然自安”的?江州崔刺史禮待白居易,白居易因此得閑散。白居易在九江,地近陶淵明隱居地,為學(xué)陶淵明提供了方便,陶淵明于是成了白居易的人生偶像之一。能詩意地棲息在陶淵明的人生藝術(shù)與藝術(shù)人生的精神境界里也是一大樂事。白居易將陶淵明的隱逸情懷和生活情趣引人“中隱”的生存方式之中?!凹仁е?,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九)“潯陽遷客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朝餐惟藥菜,夜伴只紗燈。除卻青衫在,其余便是僧?!薄杜f唐書·白居易本傳》補充道: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yuǎn)、宗、雷之跡,為人外之交。每相攜游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于悠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蚪?jīng)時不歸,或逾月而返。早在貞元十九年(803年)他就感到:“浮榮及虛位,皆是身之賓。唯有衣與食,此事粗關(guān)身。茍免饑寒外,余物盡浮云?!?《初除(京兆)戶曹(參軍),喜而言志》)早期接收的北宗思想在這時又得以滋長。白居易心中知足不辱、貴生樂生之思漸長,“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梢哉f,在江州的四年多時間正是白居易實現(xiàn)儒釋道三教思想交匯的時期,用釋、道思想和五柳先生的生活方式來安撫困頓的儒家胸懷是最好的調(diào)劑辦法。
(三)從白居易與朋友、親人的情感來看,他又是有情的,有至情的。母親慘死后,三歲的獨生女金鑾子夭折,白居易出于名門而無子,至親親人的離去使白居易更感孤獨。朋友情成了此時慰藉白居易的精神支柱。白官職低微,生活困難,同科進士、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元稹時常分俸援濟。白居易沒有錢給母親買藥治病,母親慘死后白居易丁憂居渭村老家,是元稹的關(guān)照才使他度過了難關(guān),這份友情是難能可貴的。白居易貶江州時,元稹移官四川通州,元稹正患瘧疾,聽說白居易也貶官非常吃驚: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人寒窗。(《聞樂天授江州司馬》)白居易有感于“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報以“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聲”(《舟中讀元九詩》)。不僅如此,由于長時間不見元稹,白居易往往借助夢境會晤好友,白居易《夢微之(即元稹)》感慨道:晨起臨風(fēng)一惆悵,通川湓水?dāng)嘞嗦劇2恢獞浳乙蚝问?,昨夜三更夢見君。白居易在《問劉十九》仍津津樂道于這種友情:“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可見,友情是白居易此時驅(qū)遣苦痛的安慰劑。在山寒水瘦凄涼地,能有“客”和琵琶女這樣的朋友是莫名的快慰。長兄等親人是元和十二年才來看望他的。
然而從另一方面說,擁有朋友是好事但有時也會受連累。白居易與牛黨的重要人物牛僧孺、令狐楚相互敬重;白居易在李宗閔的密友楊虞卿牽線下,娶了楊汝士的妹妹為妻,妻從兄楊虞卿后來就被奉為牛黨之首。因此白居易與牛黨人物關(guān)系是密切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他預(yù)感有必要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以求避禍。白居易又與李黨元稹、裴度過從甚密。元和三年四月,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舉人牛僧孺、李宗閔、皇甫浞皆指陳時政之失,翰林學(xué)士、左拾遺白居易上疏,說:“今陛下明下詔令,證求直言,反以為罪,此臣所以未諭也?!薄氨菹驴v未能推而行之,又何妒忍罪而斥之乎?此臣所以為陛下流涕而痛惜也?!币虼苏兄略紫嗬罴Φ牟豢?,終為李黨及李吉甫之子李德裕剪抑。聞琵琶而心有戚戚焉的朋友成了同悲戚共歡樂的天下士人的寫照。
(四)從白居易的愛情觀來看他的至情至性。白居易父親白季庚建中元年授彭城縣令,后自彭城令擢拜徐州別駕,白居易居徐州符離,與湘靈互相愛戀。當(dāng)時,白居易十九歲,湘靈十五歲。但父母堅決反對,父母給他包辦了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因拗不過他而作罷。白居易38歲左右才與楊氏成婚。白、楊夫妻燕婉情深。從《寄湘靈》《冬至夜懷湘靈》等詩中,可以看出這段純真、自由、平等的戀情在白居易心中仍然是不可磨滅的。年老色衰的琵琶女慘遭商人無情地拋棄,強烈地刺激了白居易的憤憤不平之情。二人思想共鳴之處除了出自京都、才華出眾而落魄失意外,愛情遭際恐怕也是一個因素。在文人狎妓之風(fēng)盛行的唐宋時代,白居易也喜歡和歌妓酬和,白居易老年時候仍蓄養(yǎng)多名歌妓。在白居易時代,有的歌妓竟然以會歌唱白學(xué)士《長恨歌》來提高身價,但在這場潯陽江邊的歌詩會中,與其說白居易和琵琶女是他們指望通過雙方的藝術(shù)作品彼此提攜,倒不如說二人借此以達(dá)成感情的共鳴與代償,暫時彌補彼此身心疲憊的缺憾。白居易完全把琵琶女當(dāng)成了精神上平等的朋友看待。
[參考資料:]
①據(jù)《白居易集卷四十四·與楊虞卿書》,白居易給楊虞卿的信中說:“朝廷有非常事,即日獨進封章,謂之忠,謂之憤,亦無愧矣。謂之妄,謂之狂,又敢逃乎?且以此獲辜,顧何如耳?況又不以此為罪名乎?此足下與崔、李、元、庾輩十余人,為我悒悒郁郁長太息者也?!?/p>
②“舅甥聯(lián)婚”還是“中表結(jié)婚”?羅振玉:《貞松老人遺稿》甲集之一《后丁戊稿》,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白樂天先祖及后嗣》。“中表結(jié)婚”:岑仲勉《隋唐史》(415)。兩說并存:朱金城《白居易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筆者認(rèn)為,中表婚不會被世人所詬病,舅甥婚才為世人詬病。
③據(jù)高彥休《閩史》記載,白母因“悍妒”得了心疾以及自殺事件京兆尹裴度曾經(jīng)過問,又據(jù)《香山白公年譜》(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木刻本《白氏宗譜》卷八)裴度辨識其誣,并對白居易加以保護。
④《舊唐書》卷一六六《白居易傳》,《新唐書》卷一一九類同。
⑤張學(xué)忠毛妍《白居易詩歌的道教情懷》。
⑥《故鞏縣令白府君事狀》:白氏乃羋姓白公勝后代,有秦將白起等,據(jù)白劍《白氏家族考》:白氏郡望太原,曾祖父遷居下邦(今陜西渭南北),其祖父自湟又遷居河南新鄭。白季庚任職河南時,白居易就出生在河南新鄭東郭官宅,白居易丁憂時回下邦閑居。從李商隱為其撰寫的墓碑銘中可知白居易以兄幼文次子景受為嗣子。
⑦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四月十日夜致元稹書信。
⑧(日)渡邊孝《牛李黨爭研究的現(xiàn)狀與展望》認(rèn)為:在對藩鎮(zhèn)、對外問題上李黨積極;牛黨消極。在科舉詩賦取士及座主門生等問題上,關(guān)隴地區(qū)牛黨中小地主熱心科舉,山東地區(qū)李黨則重門第。
牛李兩黨自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因科舉問題結(jié)恨,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認(rèn)定應(yīng)制科的伊闕尉牛僧孺、陸渾尉皇甫浞和前進士李宗閔攻擊自己,結(jié)果主持考試的戶部侍郎楊於陵、吏部員外郎韋貫之、翰林學(xué)士裴珀、王涯被貶。至宣宗大中三年(849年),李德裕死于貶所崖州(海南島),黨爭以牛黨取勝結(jié)束。然而朝臣“列為朋黨,皆挾邪取權(quán),兩相傾軋……紛轉(zhuǎn)排陷,垂四十年”。以致文宗有“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之嘆(《舊唐書》卷一七六《李宗閔傳》),雙方之間斗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在費正清、崔瑞德主編的《劍橋中國隋唐史》中,牛僧孺、李宗閔和李逢吉被當(dāng)作牛黨的領(lǐng)袖,核心人物有楊汝士、楊虞卿等;相應(yīng)地,李黨的領(lǐng)袖是李德裕、裴度和李紳(元稹)。
⑨賀佳妍《宋代贈妓詞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碩士論文。吳熊和《唐宋詞與唐宋歌妓制度》(詞學(xué)研究集成),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另,王昌齡也以旗亭聽唱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