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是一種包含光譜中所有光的顏色,通常被認為是“無色”的。然而,可以將光譜中三原色的光:紅色、藍色和綠色按一定比例混合得到白光。光譜中所有可見光的混合也是白光。
我們以為單調(diào)的白色,原來如此豐富。
朝鮮族自稱為“白衣民族”。我輾轉(zhuǎn)詢問幾處后,找到了朝鮮族翻譯家朱霞。她在延邊,我在北京,我們相約網(wǎng)絡(luò)進行一次詩歌翻譯對話。視頻打開了。她穿著白底蘭花的襯衣,笑容可掬。通過一晚上的交流,我從她那里獲得了很多有關(guān)翻譯實踐、朝鮮族文化與文學、譯介學理論的知識。她是一位真誠樸實w的朝鮮族女性,她是一位知識淵博、能言善談的大學教授,她是一位以鍥而不舍的意志進行詩歌翻譯的翻譯家。接著她給我發(fā)來了她的翻譯作品。我也從《民族文學》、民族出版社等處找來了她發(fā)表的作品。
7月下旬的北京,比往年涼爽很多。但于我而言,這更多是因為有來自朝鮮民族帶有海風的詩歌在作伴。讀著朱霞的翻譯作品,我仿佛通過詩歌,抵達了一種白色的斑瀾。那是朝鮮民族百年詩歌所折射出的歷史人文的光芒,是一位翻譯家執(zhí)著前行的信念之光芒。這里,白,是一種悲愴和堅韌;白,是一種無暇;白,是一種無限和自由。白,是串連一個民族百年歷程的詩歌記錄。
無暇的白
跟所有在求學年齡經(jīng)歷那場“文化大革命”劫難的人們一樣,朱霞的求學路并不順暢。小學在朝鮮語學校讀書,1968年畢業(yè),讀了7年,那時是母語授課。中學讀了兩年,1970年畢業(yè),在漢族中學。后來就讀吉林鐵路技工學校師資班。1972年10月起在吉林圖們鐵路小學、中學當漢語老師。1977年高考恢復后朱霞考入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大專班,畢業(yè)后在延吉市第一中學教初高中語文。1983年再度考入吉林教育學院中文系二年制本科班,脫產(chǎn)學習。畢業(yè)后繼續(xù)在延吉市第一中學任教。1998年調(diào)入延邊大學漢語系至今。
朱霞說從小喜愛詩歌。但那樣支離破碎的求學狀態(tài)一直無法讓她圓在詩歌的天空飛翔的夢想。我想,作為一個女人,她要操持家務(wù)、帶孩子,作為一個教師,她要備課、講課、去引導和教育學生,還有一股求知欲在不停地召喚著。一定很艱難。她真誠地說,我的文字底子薄。這一路走來,的確很艱難,但是恰恰在這艱難中了打下了很好的語言基礎(chǔ)。
她說自己的詩歌翻譯是在2。世紀90年代初開始的,起步比較晚。當時她開始嘗試一些小文章的朝譯漢翻譯。詩歌翻譯的開始,也有著一段小故事:
那是一次外出途中,火車上朱霞無意間遇見了一位朝鮮族詩人。交談中,他得知朱霞做翻譯,就推薦自己的母語詩歌,希望她能給譯一譯。朱霞說嘗試看看。詩人回到家就寄來了自己的詩稿。朱霞翻譯了幾首,并試著寄給《民族文學》,該刊出乎意外地采納了她的譯文。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鼓舞。
朱霞的詩歌翻譯旅程,就這樣開始了。在中韓貿(mào)易如火如荼,好多人下海,翻譯也開始忙得不亦樂乎的時代背景下,朱霞以一顆對文字虔誠的心,對詩歌無瑕的愛,在遠離世俗的寧靜里耕耘著屬于自己的土地。
之前,我對朝鮮族詩歌,并不了解。而今,通過朱霞的翻譯,我在詩歌時空中感受這個民族的性格特征與文化底蘊?!拔乙灾幐栊切侵模鋹鬯姓谒廊サ臇|西/我要走自己的路/今夜星辰依舊在風中顫栗”(尹東桂《序詩》)——“所珍愛的東西”是至純至真的。比如自由、比如和平、比如愛情、比如真理。而詩人認定了自己要走的路,盡管夜黑星高,寒風凜冽。
“桔梗花開,八月就開/八月一開。鄉(xiāng)愁襲來”(宋鐵利《桔?!?——桔?;ㄗ仙膽n傷、藍色的明朗、白色的無暇,正是鄉(xiāng)愁全部的內(nèi)容。
“外婆親手縫制的雪白襯衫/白色早已融入了我的肌膚”(金應俊《桑樹》)——親情的溫度與純度,如棉布的雪白,“融入肌膚”,溫潤心靈。
“永不枯竭的/雨水和淚水/結(jié)成雪白的鹽粒/使我日夜苦痛”(趙龍男《傷痕》)——白,有時也是傷痛的顏色。尤其對于傷痕而言,這雪白的鹽粒,定會使之加劇百倍。
白色,如桔?;?,開在朝鮮人的鄉(xiāng)間,也開在他們詩歌的田埂上。
悲愴而堅韌的白
以水稻文化著稱的朝鮮族聚居在東北,經(jīng)受著天寒地凍等等自然的考驗,也經(jīng)受過戰(zhàn)火年代的紛亂與流離的磨難。漫長歲月中,他們沉淀了承受苦難卻不忘歌唱的美好品德。
由朱霞翻譯、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朝鮮族名詩》,悉心收集了100年間朝鮮族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83首詩作。
而這詩歌的百年,是自1905年詩人金澤榮懷著亡國的悲憤,從朝鮮跋山涉水來到江蘇省南通落戶起,有多少朝鮮族文人奔走在中國遼闊的大地上,奮筆疾書,抒寫亡國之恨而開始的。最初的年代,他們當中有的人面對日寇的暴政挺身而出,高喊自由,視死如歸,壯烈犧牲;有的人對天發(fā)誓絲毫不做虧心事,并把民族的夙愿寄寓天上的星星來抒寫自己的愛國之情;有的人在血雨腥風的政治風波中,依然堅守著做人的尊嚴和仁愛,如同報春的云雀,鳴叫一聲。然后自殺成仁;有的人為了尋找詩歌王國的鑰匙,為了鎮(zhèn)守民族語言的純潔美麗,長久地忍受著孤獨和寂寞,戰(zhàn)勝了鎮(zhèn)壓和非難,暗中摸索,終生無悔。
讀著這部作品,我對20世紀上半葉的朝鮮族詩人詩作,有了大致的了解。
為了聽到家鄉(xiāng)的方言
倉惶地來到火車站
正是黃昏時分
那里擠滿了來往的人
從這兒到故鄉(xiāng)
能有幾千里
由行列車上的乘客喲
我羨慕你們
我揮手送別
漸漸遠去的
綠色信號燈
人生如同
步履凌亂的
三等候車室
不幸多于幸福的
三等候車室
(奶奶您這么大年紀,
還要乘坐北行的列車嗎?)
淚水浸透的萬里北方啊
我的奔命的同胞啊
這是詩人金朝奎1941年秋寫的詩作《三等候車室》。它像一部黑白電影。把那個戰(zhàn)火的大時代以及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的命運刻畫得栩栩如生。他在另一首詩《去延吉站的路上》中寫的還是那種“黃昏凄寂/風也孤獨”的悲涼與酸楚。
這樣白話的詩句中“充滿了雪意”(柳致環(huán)《憤怒的山》)。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朝鮮族人民性格里無意間也多了一份悲愴。
閱讀從這本《中國朝鮮族名詩》慢慢轉(zhuǎn)移,回到了給我這樣閱讀機會的翻譯家身上。那一晚上,朱霞女士確實成了我閱讀朝鮮族文學現(xiàn)狀的一個“文本”。
我們談起朝鮮族目前文學翻譯狀況。朱霞說情況不容樂觀。因為少有讀者。少有市場,別說是從事文學翻譯的人,即便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相比從前或者相對于其他兄弟民族也是很缺乏的。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離鄉(xiāng)”的文化背景已成為朝鮮族社會的主流。很多人在外面打拼。朝譯漢的作品也沒有幾處可發(fā)表的平臺。
這樣的情形。對于致力做詩歌翻譯的朱霞來說是心里的一個隱痛,或者說是悲哀。然而,“我為了思念什么/在灑滿星光的山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覆蓋了泥土”?!安贿^,冬天過去/春天來到我的星園時/墳塋上就會長出碧綠的小草/掩埋我名字的山坡上/定會草木茂盛一片青翠”(尹東柱《數(shù)星星的夜晚》)——詩歌與翻譯。給了朱霞一個堅定的信念。她所認定的這條路還是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的。
無限而自由的白
朱霞的譯詩里有韓國女詩人柳岸津詩集《春雨一袋子》以及國內(nèi)朝鮮族女詩人的一些詩歌作品。由于我最近開始了蒙古國女性詩人的詩作翻譯。這成了吸引我眼球的一個亮點。我不由好奇異質(zhì)文化群體里的女性詩歌狀況是怎樣的。
愛人,請告訴我
怎樣才能如同一夜凋零的花朵
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永遠鮮艷而美麗
在愛我的人
和我所愛的人面前
像歲月般風干
真的比死亡還恐懼
愛人,請告訴我
怎樣才能如同飛舞的蝴蝶
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成為一個歡樂的天使
在珍惜著我
和我所珍惜的人面前
留下傷痛
真的比別離還痛苦
我愿把甜美的夢想
送給所有的人
然后悄然走向夢境
我的心愿怎樣才能實現(xiàn)
愛人,請告訴我
——這是中國籍朝鮮族女詩人樸雪梅的《最后的神話》。無我,是一個極致與無限。讀著這樣的文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這般抒懷的人,心中是有著強烈無比的愛的。那不一定只是愛情,而是一種大愛。這樣的大愛輝澤“所有人”。這樣的大愛世間相同,是沒有種族之別的。
然而,不經(jīng)歷這樣的閱讀,我怎能領(lǐng)會到這同與不同呢?!
柳岸津是韓國著名的女詩人,散文家。她的詩充滿了人生哲理,感情細膩而率真,想象豐富而奇特,語言含蓄而風趣。散發(fā)著成熟女性的智慧、堅韌和達觀。作為女詩人,她是這樣委婉而機智地表白自己的年齡的:
“為了引誘你偷吃禁果
山洞里無數(shù)條長蛇
盤根錯節(jié)蜿蜒曲折
我想在我的軀體里
放養(yǎng)一條狡黠的花蛇
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年紀”
詩人把自己的年齡比作引誘你偷吃禁果的狡黯的花蛇。作者借奇特的想象,引經(jīng)據(jù)典巧妙地暗示自己向往的花季妙齡。
由此,我們又談到同一個民族卻于不同國度生活的朝鮮族詩人的詩歌之不同之處。朱霞說,韓國詩歌,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很多。優(yōu)秀的詩人也多,水平高,作品涵蓋內(nèi)容豐富,寫作技巧講究,個性明顯,也勇于表這情感。朝鮮族詩歌作品由于很長時間受大環(huán)境的影響,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在技巧上都比較傳統(tǒng),內(nèi)容直白,個性化弱一些。不過,現(xiàn)在許多詩人正在勇于進行探索,開拓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領(lǐng)域。
無限之所以無限,因為它是包羅萬象的,更是自由的。
那一晚,我們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談話也是自由的。我們坐在視頻的兩頭,像是相識已久的朋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著……
“刮風下雪的日子真好,你的兩額上/熟透的櫻桃/真漂亮/吮吸一下/肯定很甜/啊,我的櫻桃喲/今天也刮著/刺骨的寒風/只有我和你/親熱地走著/哦,一棵樹上/結(jié)了櫻桃四顆”——這是朝鮮族著名詩人金哲老先生1956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四顆櫻桃》。由此我們談起了詩人金哲。前不久剛剛參加金哲詩歌研討會的朱霞女士說他的詩歌記錄了朝鮮民族各個時期的歷史,內(nèi)容豐富、壯觀,具有朝鮮民族現(xiàn)代史詩的風采。
我們談起翻譯實踐中涉及的文化人類學、比較文學、翻譯理論以及譯介學問題。比如,面對兩種文化的轉(zhuǎn)換,她說,她也時??鄲勒也坏酵耆珜脑~。她說,以前比較注重讓譯文盡量適合漢語的習慣。但經(jīng)過多年的探索,現(xiàn)在悟出:譯文應該保留原語的感覺。舉一個例子來說,朝鮮族把田埂比喻為“頭縫似的田埂”,寓意莊稼很茂密。漢語語境里沒有這個習慣。但翻譯時還是盡量保留原來的寓意。這種陌生化的效果,不僅可以豐富漢語,也可體現(xiàn)原語境文化,也給讀者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我們還談起譯稿的修訂。朱霞說譯稿是一定要反復修訂的。修訂的過程就是使詩歌凝練的過程。詩歌的語言就應該是簡練的。
因為我不是職業(yè)的記者,不是很會提問,所以我們的話題很散淡。面對我的狀況,作為大學教授的朱霞女士是謙和而包容的,一直笑吟吟地回應著我的問題,讓我感到很輕松。
朱霞說,“翻譯詩歌,有時像猜謎語”。多么有趣的比喻啊。翻譯時,斟酌字句的同時,有時還需要猜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表達。
就這樣交流的過程中,她給我推薦了北京大學謝天振教授的《譯介學導論》。她說這本書給她的啟發(fā)很多。“譯介學”,字面上很容易理解,但對我而言也是需要去學習和研究的理論領(lǐng)域。每當有人給我推薦新思想、新概念的好書時,我就覺得這個人是我一門功課的老師。所以,當時我記得自己說了幾次“謝謝老師的推薦”。
第二天,我到中關(guān)村圖書大廈買到了這本書,居然是圖書館現(xiàn)存的最后一本。
跟朱霞認識,交流。讀她的譯文的過程中,我的心情一直是愉悅的。我慶幸有這樣一個訪談的機會,結(jié)識了一個如此刻苦詩歌翻譯并有很深造詣的業(yè)內(nèi)人士,可以在前進的路上。望得見彼此的身影,也可以隨時請教或切磋的前輩或朋友。
朱霞說;“做詩歌翻譯,心不可浮躁,必須靜下心來。”我把這句寫在書桌每日看得見的前方,向那在豐富的白色疆域奮斗著的朝鮮族翻譯家朱霞致意的同時也鞭策自己鼓舞自己,只為了詩歌翻譯的自由和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