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夢想著去往澳門。以為那個半島中的城市,一定和我們有著某種聯(lián)系。那遠遠近近、絲絲縷縷的,那逝去的往昔,抑或,飛騰的今朝。于是愈加期冀,何日,能將心中這不竭的夢想,變成置身其間的完美現(xiàn)實。
終于,澳門基金會連同《散文海外版》舉辦的散文筆會,讓我擁有了這份走進澳門的歡愉。并且是以這樣的一種文學(xué)的方式步入澳門,用我們的眼睛和文字,去感受這個曾經(jīng)心向往之的地方。
夜色中,走進澳門的往昔
從羅里基大馬路出發(fā),我們一路向前。在明明暗暗的光照下,看夜色中逍遙的行人、繽紛的街景。在迷蒙中感受一座初來乍到的城市,那真是一種別樣的享受。那晚有澳門璀璨的燈火,又剛好趕上圣誕前夜。于是更加的流光溢彩,將城區(qū)裝扮得通透明亮。很清晰地卻又迷惘深邃,仿佛每一座建筑都深藏著遙遠的往事。
街心花園一片寂靜,碎石鋪就的便道上一張張落寞的長椅。作為圖書館的八角樓在夜色中真美。整座建筑被燈光照射得玲瓏剔透。拱形窗上美麗的圖案,一如教堂般的彩色玻璃。窗里透出來書脊的斑斕,還有窗欞后讀書的人影。窗外是高大的玉蘭樹,暗夜中的枝權(quán)恍若鹿的角。
途經(jīng)暗夜里粗糲的石壁,卻不知這就是古炮臺堅實的墻基。走進炮臺下的西式餐館上下流連,優(yōu)雅的異國情調(diào)仿佛在訴說著什么。這座石基上的建筑堪稱完美,所有的裝潢設(shè)計都遵循了當(dāng)年的藍本。拱形的門窗連同白色的廊柱,而最具代表性的竟然是前廳的那盞枝型吊燈。鑄鐵的燈架造型繁復(fù),其間的十字徽章象征了仁慈。而支撐著燭光的部位,仔細望去,竟然是令人震驚的鐵炮的炮口。十字和大炮之間究竟有怎樣的聯(lián)系?吊燈的寓意是希望和平呢,還是崇尚鐵血?或者鐵血就是為了和平?
不知道這座古老的房舍曾怎樣風(fēng)雨飄搖,在歲月中衰微破敗著它曾經(jīng)的輝煌。在捐資修復(fù)這座建筑的名單中,何鴻粲、何厚鏵、馬萬祺等名流赫然在上。想來這必定是一座澳門歷史中不可忽略的建筑。
后來在一張古老的明信片中,得知了這座建筑不平凡的以往。明信片是一張百多年前從南湖灣南端拍攝的照片。那時候圣方濟各炮臺和綠樹掩映下的加斯欄兵營就已經(jīng)赫然佇立在澳門版圖上了。才知道我們駐足的這座老房子,曾經(jīng)是葡萄牙人的陸軍俱樂部。也于是了然了吊燈的圖案為什么要十字加大炮,其實就為了將他國的土地據(jù)為己有。
曾稱霸海上的葡萄牙1517年在澳門海岸登陸,以通商為由進居半島,自此開始了將近五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而建造城垣炮臺和兵營自然是入侵者的第一要務(wù),如此才能保證眾多葡國的子民在此安居樂業(yè)。
便是有了這樣的殖民史,或者才給予了我們今天的澳門。伴隨著葡人登陸,各種西方設(shè)施得以建設(shè)。于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很早就領(lǐng)受到了西方的“文明”,哪怕這領(lǐng)受是被動并且屈辱的。
可以無限描述的空間
夜色中并不知道我們所走的是怎樣的路線。但不期地,就看到了一座緊鄰一座的教堂,以及教堂周圍大大小小的西式房舍。議事亭前的廣場空曠著,入夜的寂靜中,卻似乎依然能聽得到白晝的喧嘩。
不過這一帶建筑并不是環(huán)繞著議事亭,而是匯聚在林林總總的教堂的周圍。那個年代,在某種意義上,教堂就意味了人們的生活。物質(zhì)可以貧乏,但信仰卻是絕不能忽略的,尤其那些遠離了家鄉(xiāng)的葡人,教堂或者就是連接故國的唯一橋梁了。
不記得散漫夜色中的哪一個瞬間,玫瑰堂就突然佇立在了我們面前。在夜晚的光照中。幾乎每一個墻垛、每一座浮雕都被照射得立體而透明,像水晶一般閃著寧靜的光芒。于是有一種異常神圣的感覺。那神圣甚至不是來自世間,而是天上。夜行的人們因玫瑰堂的優(yōu)美而虔誠地匯聚于此,每個人臉上都是欣愉的表情。
這座供奉玫瑰圣母的建筑是澳門最老的教堂之一,始建于1587年,據(jù)說堂內(nèi)巴洛克風(fēng)格的祭壇典雅至極,教堂里經(jīng)常舉行免費音樂會??上覀儧]能進去,于是這遺憾成為了心中的期待。
沿著下斜的小街一路前行,頭頂上掛滿了水晶的燈飾,在黑夜中閃出星月一般的光亮。夜晚自是有夜晚的好,那黑暗中的迷蒙和浪漫,那可以無限描述的空間。然后,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座只要說到澳門,就一定不應(yīng)錯過的大三巴牌坊。這個象征般的建筑早已銘刻在心,想不到第一眼看到它,竟也是在夜色中。
大三巴沒有像其他教堂那樣被璀璨的燈火裝飾。遠遠地,我們只能看到大三巴朦朧的輪廓,也只能憑借其他建筑的些微光亮去探尋牌坊中那一個個滿含了寓意的雕像。這樣的光線下只能拍出大三巴模糊的圖像,你根本就看不清矗立在澳門夜色中的是一座怎樣的建筑?;蛘呶ㄓ腥绱瞬拍苷嬲w會到這座建筑的古老和過往的輝煌。
就這樣,大三巴獨立于這靜謐的黑暗中。那拾級向上的寬闊的階梯。也寂寞蕭索。很少的游人。很深沉的憑吊?;蛘咭彩窃谂浜现?,大三巴那午夜的幽婉和深邃。
靜寂,甚至些微的荒蕪。當(dāng)然不會有白天的熙攘。但我們寧可在寂寥中觀看這座澳門最具標志性的建筑,寧可在幽靜的小路,靜靜地走,靜靜地體味,靜靜地,遙想此地當(dāng)年的景象……
建造于1580年的圣保羅教堂是一座圣母堂。建成后短短二十年間曾兩度失火。1835年的一場大火,將整座教堂徹底燒毀,唯留下了教堂的前壁和層層石階。不知道這座教堂是被怎樣的大火焚燒的,是自然之災(zāi)?還是人為的故意?又為什么,這熊熊之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燃起,直至將這祈望永恒的教堂徹底毀滅?
于是想到家鄉(xiāng)天津。在那里,也曾如澳門般遍布著數(shù)十座教堂。只是1869年建造的最早的望海樓教堂,比起被焚毀的這座圣保羅教堂遲了差不多三百年。澳門的教堂興起于中世紀葡萄牙人的海上稱霸,而天津的教堂則出現(xiàn)在西方列強開始向中國侵入的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天津自1860年開埠以來,40年間,竟先后成為了九個國家的殖民地。而望海樓便是這頁屈辱歷史的最具說服力的見證。
看到大三巴所以會聯(lián)想到望海樓,是因為后者在近代史中堪稱里程碑式的地位。這座教堂也曾像大三巴一樣經(jīng)歷過兩次被焚毀的厄運。第一次是在天津教案中被憤怒的民眾燒毀,此后十多年只空留河岸一片廢墟。重建后不過三年又被義和團焚毀,整座教堂幾乎夷為平地。殘留下的,竟然也是像大三巴一樣的前樓牌坊,見證著教堂曾經(jīng)的存在。三年后再度重建,望海樓才得以至今佇立于海河岸邊。
與大三巴的另一巧合之處,望海樓竟然也是一座圣母堂。不過法國傳教士在“圣母”之后又添加了“得勝”二字,以炫耀他們作為征服者的卓卓偉業(yè)。一座教堂,兩度損毀又兩度興建的歷史,透露出的是東西方之間的角力及至最終的文化融合。
所以將大三巴和望海樓作如此比照,或許就是為了探尋西方宗教擴張的歷程。想不到慨嘆于這些建筑命途多舛的同時,竟鉤沉出如此這般歷史的滄桑……
清晨的崗頂
是因為崗頂這美麗的名字,或者還為了想象中的崗頂?shù)哪印?/p>
很幽深蜿蜒的一些小路,很色彩斑斕的幾多建筑,很清靜悠閑的小小的廣場,看到路牌后才知道,原來這里就是著名的崗頂前地,以及向下延伸的那條“東方斜巷”。喜歡澳門的各種地名??傆X得其中蘊含著很深的意味。
崗頂前地上稀稀落落的幾個女人。坐在榕樹下或者長椅中。清晨清新的空氣和女人綿長的細語。于是很清幽閑散的崗頂?shù)脑绯?。偶爾一個男人帶著他的狗,很友好地為我們指點崗頂?shù)木拔锖蛵忢數(shù)穆贰?/p>
環(huán)繞著崗頂前地的房舍都很漂亮。黃色的房子,白色的窗欞,綠色的百葉窗,紅色的房頂。崗頂?shù)纳士芍^五花八門。黃綠色墻體和絳紅色門窗搭配在一起,大膽得幾乎完全不搭調(diào),但看上去竟也異常優(yōu)雅,尤其在高高的棕櫚和檳榔的掩映下。從崗頂放射出的每一條街道都很窄很幽深,被夾在兩側(cè)建筑之中,仿佛山谷間靜靜流淌的小溪。
環(huán)繞著崗頂周邊還有一些“申遺”建筑。近年來令澳門人無限驕傲的,就是這些見證了澳門歷史的老房子,成功地成為了需要保護的屬于世界的遺產(chǎn)。匯聚于崗頂?shù)倪@類建筑有七八處之多,足以說明這里在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是非常繁華的地段了。這里不僅有教堂,有圖書館,還有中國最古老的西式劇院。著名的崗頂劇院氣勢恢弘,沒有演出的時候則靜寂空幽?;揖G色的外墻莊嚴而淡定,自1860年起就開始為澳門人獻演不朽的戲劇了。
同樣灰綠色外墻的還有那座圣若瑟修院。在這個清晨,一位年輕的母親帶來了她年幼的男孩。修院前小小的空地上,一座小小的供奉圣母的神龕。神龕的周圍,全是鮮花,或者栽在花壇,或者養(yǎng)在瓶中?;ǖ姆N類繁多,有玫瑰有百合有蘭花也有勿忘我,五彩斑斕,仿佛天邊云錦。而年輕的母親靜靜地在花瓶中灌滿清水,男孩子的手中,是一束杏黃的菊花。虔誠的母子,都穿著黑色的衣服……
在崗頂一帶迷茫地走著,不知道哪座建筑坐落在哪個方位。但心中的感覺卻異常清晰,那便是流連于古老建筑之間的那種神圣感。在崗頂見識了各種建筑后,便開始下山。轉(zhuǎn)彎處一座教堂的窄門,里面拱形的門廊,圓形的花窗,繁復(fù)而美麗的白色浮雕,這座巴洛克風(fēng)格的教堂大氣磅礴,以至于在狹窄的街道上根本拍不出教堂的全貌。
懷著某種向往,有點怯怯地推開教堂側(cè)面的門。寬闊的大堂里站滿了人,每個人都追隨著神甫的歌聲。盡管不知道人們在唱什么,但歌的旋律卻已然將心俘獲。教民們虔誠的神態(tài)讓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天原來是禮拜日。
這里居然就是著名的聳起于16世紀的圣老愣佐教堂。無論建筑還是裝潢,都是澳門教堂中最氣派也最講究的。半空中懸掛著水晶吊燈,柱頭上翻卷著美麗的浮雕。太陽從屋頂?shù)膱A窗射進來七彩斑斕的光柱,每一座花窗都在講述著基督的故事……
是的,清晨的崗頂,清晨的一片寧靜的輝煌。在高高的小路上靜靜地走,感受著,崗頂?shù)倪@個迷人的早晨,這天籟般的,寂靜與清幽。行進中一片白色的建筑忽如春風(fēng),拂人眼簾。立刻就知道那是我喜歡的一類建筑。很南歐的風(fēng)格。或者干脆就是西班牙風(fēng)格。那時候稱霸海上的除了葡萄牙,就是更為強大的西班牙了。而這兩個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國家又相互比鄰,唇齒相依,在相差無幾的文化中建筑著共同的生活。緩坡的房頂上碼著中國的紅色瓦片。白墻上是一扇扇暗紅色的百葉窗。鑲嵌在白墻上的路燈輝映著往昔的從容。行走在被這些高低錯落的房子挾持的小徑中,就仿佛走在中世紀的歐洲。
盡管這些老房子看上去依舊華麗,但年代的久遠、內(nèi)里的斑駁還是能夠感覺到的。墻上的枝蔓枯萎,鐵藝的欄桿銹蝕。每~座住宅都門窗緊閉。但每一扇窗內(nèi)都深藏著迷人的舊往。
后來在照片上意外發(fā)現(xiàn),這條街的旁邊就是著名的亞婆井前地。路牌就鑲嵌在一段石砌的矮墻上,這也是澳門“申遺”的一處重要的景觀。亞婆井在葡文中的意思就是山泉。這里也就成為了葡萄牙人最早的聚居地,所以亞婆井的背后才會有這么多漂亮的老房子,在優(yōu)雅的衰敗中凄寂著遙遠的詩意。
到燈塔去
在墓地和燈塔間做著困難的選擇。在窘迫的時間里真是難以取舍。無論墓地還是燈塔都是我喜歡的地方,但魚和熊掌最終不能兼得。
最終的,只能在記憶中回視那途經(jīng)的墓地。一個被四周高樓大廈所環(huán)繞的天主教墳場。一路上所見各種繽紛的街景,卻驀地,那藍色的小教堂就滑過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座有著方形塔樓的藍色教堂,墓地的圍墻也是藍色的。汽車在墓地前行駛時似乎突然慢了下來,讓我們透過車窗看到了白色的十字架和各式的墓碑。
想起小時候家對面的那座法國墓地。卻從不曾對那片青草姜萋的地方有過些微的恐懼。這里給了我歡愉的童年,以及無限浪漫的想象。后來又去到過很多墓園,美國的法國的德國的……深深地為那些長眠地下的靈魂和他們不曾示人的往事所嘆息,亦為,墳?zāi)股夏切┟利惖牡窨潭鬟B忘返。所以,不愿錯過澳門這寂靜的墓地。甚至在匆匆掠過藍色圣美基墳場時就決意一定再來。
但,遺憾還是留給了這片靜謐的緊鄰天堂的所在。抑或燈塔的召喚,對我們有著更為強大的吸引力。 是的,到燈塔去,從來就是我的愿望。甚至就是一個不解的情結(jié)。人的愿望中終歸要有一段夢想,一個希望,而燈塔。就是這一切的最完美的象征。于是我的小說中總是出現(xiàn)關(guān)于燈塔的描述。我也曾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看到過各式各樣的燈塔。面對燈塔有時候要投擲硬幣,有時候要許愿,有時候要靜立無語,篤信燈塔會帶給你高遠的天地。
而給與我燈塔信念的還有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夫。她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就是《到燈塔去》。那是一篇很意識流的先鋒小說,但人們向往燈塔的愿望卻是實實在在的。悠悠歲月中,幾度滄桑,人去樓空,但燈塔卻是始終的向往。最終的穿越驚濤駭浪,最終的,如愿以償。
是的,到燈塔去,這是我們共同的選擇。還因為看到介紹澳門的小冊子中,燈塔那異常美麗的圖片。藍天白云下,白色的燈塔和圣母雪地教堂,以及建造于1622年的巍峨壯觀的古炮臺。
是的,這個前往燈塔的上午一片藍天白云。遠遠地,汽車就停了下來,人們只能步行前往?;蛘呔褪菫榱烁嬷廊耍瑢ふ曳较蚝凸饷鞯穆房偸浅錆M艱辛的。
在高高的炮臺上。東望洋山的山頂??吹剿{天下的白色燈塔時才意識到,我們最終的選擇是怎樣的令人心曠神怡。那圓形的歐式燈塔高高地矗立在山崗之上。在炮臺的塔樓間一只巨大的黑色的錨。燈塔旁那座圣母雪地教堂原本只是為守望炮臺的士兵們建造的。里面的壁畫不知道繪于哪個年代,畫面盡管得以修復(fù),卻依舊斑駁破損,見證著歲月的無情。
事實上,無論燈塔。還是炮臺,甚至破舊的雪地教堂,對今天來說都不再具有實際的功能,但是它們就留存這里,記錄下了那曾經(jīng)的文化,而成為了澳門永恒的象征。甚至,一份澳門的血脈,一個深深置于望洋山上的永久的根。
就這樣,向著燈塔,我們爬上了澳門半島最高的山崗。
就這樣,在望洋山上,完成了我們對澳門的。最后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