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志強終于點燃了火紙,三張棱角分明,厚實整乎的暗黃色火紙,這是他從一沓火紙中精心挑選出來的。火紙在空中懸著,火苗最先從紙的下角燃起,火光由金黃色變成淡藍色,再恢復成黃色,晚風吹來。三張紙在風的鼓舞下一會兒就變成了卷曲著的黑色灰燼。在輕風飛鳥和冷清的搖曳下,灰燼一片片碎裂、掉落、飄零、游弋、飛翔。
他望了一眼北川縣城,縣城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盆地。深重的沉寂在黝黑的山巒里,沒有一點星光,沒有一點燈火。他知道,在這個除夕夜,北川縣城只能是這個樣子。凄慘荒涼和寂寞從五月份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在2009年新春來臨之際,這種氣氛不會消減。望一眼公路,公路兩邊已經(jīng)是燈和火的海洋,火紙和黃表熊熊燃燒,一束束一叢叢玫瑰色的香燭在泥土和碎石間明明滅滅,燈籠和蠟燭在人影和火光中游蕩和縹緲,鞭炮和煙花聲震山野,星光滿天?;鸸夂蜔熿F摻和著濕潤的霧靄,將這座能夠俯瞰到北川縣城的景家山渲染得璀璀璨璨、嫵嫵媚媚、綽綽約約、繚繚繞繞。
諸葛志強感到手背發(fā)燙,接著是手指灼痛。不用看,就知道三張火紙馬上就要燃盡了,不能讓火熄滅,抓起幾張火紙與火星對接,瞬間,火星起死回生般地燃燒起來。這個時候。他才撥拉開地上的荒草,把燃燒的火紙放到地上,再向火里添加火紙。他添加得很慢,一張紙快要燃燒完了,才添加第二張?;鸺埡雒骱霭档厝紵?,他一張紙一張紙地添加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感到腿有些酸痛,干脆伸手拽了一把荒草盤腿坐在地上。紙灰堆漸漸肥碩起來,他還一張一張地添加火紙,后來,他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張了幾次嘴,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從小到大,都不善于把感激的話說出來。說不出口,不代表不感激母親妻子和兒子,地震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他時時想起的依然是他們?nèi)齻€人,感激的也是這三個人。
張不開口,還是要把感激的話表達出來,便在心里默默念叨:媽,你一輩子省吃儉用,拉扯我長大,還為我娶了一個賢惠把家的媳婦,兒子一輩子都要感激你,但兒子最對不起的也是你,至今連你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前年為你打制的杉木棺材也不知埋在了哪。媽,今天給你送了這么多錢,你不要再節(jié)省了,想吃啥喝啥穿啥就去換吧,兒在世上好著哩,你就放心吧。
鞭炮和煙花的聲音漸漸稀落,公路上的火光和人影還很稠密,他們跟他一樣都不愿早早離開。都想多陪伴一下長眠在縣城里的親人。他叫了一聲:秀,竟然叫出了聲。他以為不是自己的聲音,一邊燒紙,一邊回頭望了望身后,當明確是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心里慌了一下,覺得對不起母親。跟母親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張開口,跟妻子說話竟然自自然然,張口就來:秀,今天上午我去移動大廳給你手機又交了五十塊錢話費,把天氣預(yù)報和手機短信的業(yè)務(wù)取消了,你在那邊用不著這些業(yè)務(wù),剛才又給你打了兩次電話,依舊是一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我已經(jīng)想好了,以后不能天天給你打電話了,明天是正月初一,給你打一次,元宵節(jié)的時候再打一次。我已經(jīng)害怕聽到那句機械的電子錄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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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在臉頰上流淌,一串一串地滴落在荒草、火光和紙灰里,他沒有擦拭,任由淚水自由奔淌。從五月份到八月份他每天都在流淚,以至于眼睛周圍長滿了濕疹。逝者遠去,活者還得生活,得繼續(xù)走在生命的路上。兒子遇難的時候剛滿十歲。從秀生下兒子的第一刻開始,他就大著嗓門跟兒子說話。為此,母親和秀不知嘮叨了他多少次,現(xiàn)在,他還是大聲跟兒子說話。
他咳嗽了一聲,眼淚更加澎湃,他抬起胳臂擦了一下眼淚,大著嗓門說:兒子,我命薄,只給你當了十年的爹,今天我要好好陪你放炮,咱們有兩盒甩炮一掛鞭炮一箱煙花。還有給你的壓歲錢。你是我和你媽最可愛的兒子,你的照片在我手機上,每天舉起手機就能看見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還是看你。新年到了,你又長了一歲,再過幾年你就是大小伙子了,你一直都是個懂事的孩子,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好奶奶和媽媽。也算替我盡孝了!兒子,爸爸在人間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