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可是只有斜斜的幾縷穿過旁邊高大的居民樓投射過來,給雞蛋花樹黝黑的軀干鑲出一道道耀眼的金邊。畢竟是澳門,周圍的樹還濃郁地綠著,只不知眼前這兩排雞蛋花樹為什么褪光了葉子。鐵骨錚錚地黑在那里,像是黑了幾個世紀。是那種剛毅的黑,讓人想起忠貞的衛(wèi)士;是那種夜的黑,渲染出周圍一片肅穆的氣氛。是該肅穆的地方,這里就是澳門的第一座基督新教墳場。
墳場很靜,安歇了數(shù)十位昔日英國東印度公司員工的靈魂。除了我們?nèi)荒矫鴣淼陌菰L者的腳步聲,還有一種聲音在這寂靜的周六上午顯得格外響亮。那是一位女護工在用刷子蘸水擦洗石棺蓋。女護工姓唐,四十多歲,戴一副眼鏡,很斯文的樣子,不善言談,說她守護墳場已經(jīng)四年了。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她先拿水管把石棺蓋上的塵土沖洗干凈,然后拿一柄長刷順著棺蓋的紋理,刷刷刷地刮擦起來。她個不高,而棺蓋很長,所以她要彎腰躬背,每一個動作都做得賣力而又認真。我想澳門這地方雨水應該很多的吧,犯的著這么用力擦洗嗎?一個個石棺蓋,擦洗得那么干凈又有什么用呢?
我們向她詢問馬禮遜的墓地——正是這個名字吸引我們前來。她用手一指,原來就在墓地的把角處,很好找,有塊中文墓碑是1934年立的,那是他去世一百周年的日子。碑文說:“先生體弱而公忙,遭際陋劣而險惡,除長子追隨左右外,家人復遠留故里……處茲苦境,仍努力不懈,用能奠中國教會基礎(chǔ),厥功偉矣?!?807年,當蘇格蘭傳教士馬禮遜繞道美國,乘紐約船塢公司的船前往中國的時候,有位船員以輕視的口吻對他說:“馬禮遜,你以為靠你一個人,就可以改變中國過去幾千年來對于偶像的崇拜嗎?”馬禮遜的回答像一句名言:“我不能,但我相信神能?!彼诋斈?月4日抵達澳門,后被聘為東印度公司高級譯員,任職25年之久,翻譯了第一本中文《圣經(jīng)》,還編纂了一部重要的漢英對照字典《華英字典》。1834年8月1日馬禮遜在澳門去世,妻子則是1821年墳場開辟時的首批入住者,長子隨他身后而去,現(xiàn)在三人的墓仍緊緊偎依在一起。
墳場依山坡地勢分上下兩層,馬禮遜的墓處在下層,上層有一座更為高大的墓碑挽住了我們的腳步。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竟是大名鼎鼎的英國畫家錢納利的墓。錢納利生于倫敦,曾追隨雷諾茲學畫,18歲進入皇家美術(shù)學院學習,28歲的時候,據(jù)說是為了逃避妻子和債務而離開英國,先在印度尼西亞住了23年,后來在他51歲的時候來到澳門,這一住就是27年,直至去世。錢納利是一個高產(chǎn)畫家,他用油畫、水彩和速寫等方式。描繪以澳門為主的南方口岸的風光以及風土人情,一生作畫逾萬。單聽那些畫名,什么《南灣》、《媽閣廟》、《玫瑰堂》、《中國帆船》、《澳門漁女》,就知道錢納利對澳門的風景和世情有多么鐘愛了。大家熟悉的大三巴牌坊曾于1595年、1601年和1835年三次失火,錢納利在1834年10月,即最后一次大火發(fā)生之前,曾畫過圣保祿教堂全景(即《火災前的大三巴教堂》),在照相機還未發(fā)明的年代,這些素描作品無疑成為相當珍貴的歷史文獻。這里也有一通中文墓碑,是1974年5月30日,為紀念錢納利誕生二百周年而立的。碑文很有些詩意,我把它抄錄了下來:“他從遙遠的出生地而來,發(fā)覺這里是一個足以逃避其青年時代所遭受的憂患與煩惱的溫暖的庇蔭所,也深受這個社會的愛戴,直至離開塵世為止。他畢生以其聲音和彩筆來頌揚基督第一的福音——‘融洽共處”’。
懷一腔敬慕之情離開基督教墳場,向右一拐,就是白鴿巢公園。朋友介紹說這里曾住過葡國大詩人賈梅士,嗬。一個上午得遇三位文化名人,如此良機焉能錯過,于是毫不猶豫地進了公園。公園以前不姓公,19世紀的時候,這里是葡萄牙富翁馬葵士的私人別墅。此公酷愛養(yǎng)鴿,多時達數(shù)百只。成群的白鴿在澳門上空漫天飛翔,成為一大景觀,當?shù)鼐用穹Q之為“白鴿巢”。馬葵士去世后,此寓所被捐贈給葡澳當局,用于紀念葡萄牙著名詩人賈梅士。而賈梅士與此地結(jié)緣遠早于馬葵士,他的生活年代為十六世紀。由于他才思敏捷、出口成詩,得到葡王約翰三世的賞識,可以自由出入宮廷,也因此受到一些王室貴族的嫉妒。不久,他與宮女相戀被人告發(fā),先是被發(fā)配到非洲從軍,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失去右眼。1553年,郁郁不得志的他應征入伍到了印度,不久又因譏諷印度總督而被流放澳門兩年。今天白鴿巢公園內(nèi)由巨石搭疊的一個石洞,就是他當年低回吟詠的地方,據(jù)說他一得佳句,立即在石上記錄下來。在澳門,他不僅收獲了一段愛情,而且完成了其史詩般的長篇詩作《葡國魂》的最后部分。1849年,這里的主人馬葵士為賈梅士塑了一座半身銅像,置于洞中,并將洞構(gòu)筑成葡萄牙風格的門拱,洞前石壁上用中葡兩種文字鐫刻著:“才德超人,因妒被難;奇詩大興,立碑傳世。”葡國這兩個不同時代的士在澳門這同一個空間相遇,雖然一個寫詩,一個經(jīng)商,似乎不搭界。卻惺惺相惜,衍成一段佳話。
徜徉在白鴿巢公園如茵的綠色中,我一直在想,澳門向來被人稱為彈丸之地,蕞爾小邦,卻為什么可以接納賈梅士、錢納利這兩顆流浪的靈魂,成為馬禮遜傳達上帝福音的目的地?當賈梅士由葡萄牙而非洲而印度,身心俱殘,來到澳門,徘徊在白鴿巢石洞的時候,是什么撫慰了他的靈魂,并激發(fā)出他如火的詩情和靈感?當錢納利由英國而印尼,最后逃奔澳門,背著畫夾,穿行在澳門大街小巷的時候,是什么讓他如此著迷而樂不思蜀?當馬禮遜由蘇格蘭繞道紐約來到澳門的時候,是什么力量鼓舞他戰(zhàn)勝孤寂,以苦為甘?錢納利、馬禮遜各有自己的祖國,卻為什么以澳門為家,把自己的骨灰都留在了澳門?
澳門,你的魅力在哪里?
二
來過澳門的朋友聽說我要到澳門參加筆會,極力推薦一定要到路環(huán)嘗一下葡式蛋撻,就跟她是蛋撻店的形象代言人似的。我對小吃一向不感興趣,可是架不住內(nèi)地來的幾位筆友也總在耳邊念叨,心里就不由得多了一份期待。澳門基金會還真為我們安排了這一行程,那是一個下午,車子離開半島進入路環(huán)的時候,覺得好像一下子從繁華的都市來到了偏遠的郊區(qū)。不見了高樓大廈,不見了車水馬龍,滿目田園風光。車子在葡式蛋撻店前停下,門前排著長隊,都是慕名而來、欲一飽口福的游客。店出乎意料的不起眼,一棟破舊的兩層小樓,坐底一個開間那么大,只在一樓經(jīng)營,除去操作間,僅容四五個人立足,和它遠播的名聲實在不般配。店的招牌也不起眼,寫的是“安德魯餅店”,創(chuàng)立于1989年。蛋撻不算貴,七元一個,作家蘇北一下子買了十來個,人均一個,趁著熱乎勁兒,趕緊吃,一口下去,蛋酥層焦脆得直掉渣兒,蛋黃層松軟香甜,比內(nèi)地所謂的柴雞蛋還嫩。三兩口吃完后,把剛才拿紙盒兜住的蛋酥層掉下的渣兒,一股腦兒倒進口中,細細咀嚼,下咽,真是齒頰留香啊。
聽澳門基金會的朋友介紹說,這家店的創(chuàng)始人是英國人安德魯,已于2006年去世。安德魯餅店在澳門只此一家,別無分店。1996年,安德魯和妻子瑪嘉烈離婚后,瑪嘉烈另起爐灶,在澳門半島、香港和臺灣開了幾家連鎖店,生意甚好,帶動許多商家跟進,一時間在港澳臺卷起一陣葡式蛋撻的旋風。葡式蛋撻的原料很簡單,就是豬油、面粉、水和蛋,恐怕這也是商家樂于跟進的原因所在??删褪沁@么簡單的原料,別人做出來的味道怎么也不如瑪嘉烈,更不如安德魯,所以吃來吃去,許多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蛋撻店又紛紛倒閉。只有瑪嘉烈和安德魯?shù)娘灥赀€一枝獨秀著。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更讓我覺得有趣的是,生意再好,安德魯一直不搞擴大再生產(chǎn),不引進現(xiàn)代工藝,還是手工作坊,小本經(jīng)營,對比內(nèi)地的許多老字號,迫于時尚的壓力,不是改良工藝就是改換門庭,真讓人不勝感慨。
有了吃葡式蛋撻的經(jīng)歷,加上朋友的推薦,我這個不太愛買土特產(chǎn)的人,離澳前竟也買了不少咀香園餅家的糕點,有杏仁餅、雞蛋卷、牛耳酥等,回京分送友人,吃后沒有不口舌生津的。
想起筆會期間,一位澳門學者說的一句話:澳門人是用心來做一件事情。是啊,一個小小的蛋撻,一塊不起眼的杏仁餅,他們能做得那么精致,那么獨一無二,肯定不只是技術(shù)的問題,更是心靈的問題;那個使勁擦洗石棺蓋的女護工,不也是在用心守墓嗎?澳門人用心、用愛來做事情。也用心、用愛來待人,卻那么低調(diào),不事張揚,這恐怕是賈梅士、馬禮遜、錢納利對澳門情有獨鐘的重要原因吧?
三
錢納利墓碑上有四個字:“融洽共處”。在澳門旅游,你時時會感受到華洋雜居、東西方文明“融洽共處”的情態(tài)。就拿大三巴牌坊來說,它本來是圣保祿(其中文音譯即為“三巴”)教堂的前壁,遭火焚燒后,主體建筑化為灰燼,只留下門前的68級臺階和用花崗巖建成的前壁,很像中國的牌坊,于是一座西方建筑得了一個絕對中國化的命名。教堂由意大利神父設(shè)計,中日兩國工匠施工,是東西方攜手打造的成果。其昔日的輝煌無緣得見,單看碩果僅存的牌坊,上面的浮雕精美絕倫,被稱為“立體的圣經(jīng)”,這“圣經(jīng)”里有“圣靈懷胎”、“永恒之火”、“生命之樹”等故事,也有“圣母踏龍頭”、祥云紋等中國本土化的元素。
更奇的是,在巍峨聳立的大三巴牌坊旁邊,居然有一座小小的哪吒廟,門聯(lián)寫的是“乾坤圈鎮(zhèn)妖邪滅,風火輪添澤國安”,廟雖小,香火卻很旺。
類似的景觀在白鴿巢公園也有。公園內(nèi)有賈梅士洞,有韓國神父金大建的塑像,公園邊上卻是香火不斷的藥王廟、土地廟,各拜各的神。倒也相安無事。
澳門的專家介紹說,在早年,如果一個外國女人嫁給了一個澳門男人,男人出海打魚,逾期未歸,女人就會先進教堂為自己的男人祈禱,再到媽閣廟進香,上帝、媽祖兩個神一起拜,并沒有覺得有什么抵觸或不妥的地方。我想,這可以叫“禮多神不怪”吧?
我們習慣了大一統(tǒng)思維的人,總是喜歡單一,不喜歡多元,在我們看來,多元就是矛盾就是困惑,我們懼怕多項選擇,或者樂于把這個選擇權(quán)交給別人。可是澳門不是這樣,它把選擇權(quán)交給百姓自己。于是我們看到,在有“東方蒙特卡羅”之稱的澳門,一邊是各地富豪燈紅酒綠,揮金如土,一邊是澳門百姓安分守己,安居樂業(yè);一邊是靜謐的墳場,一邊是高大的居民樓和喧鬧的公園;一邊是佛笑樓的葡式西餐,一邊是賣肉餅的中式小店。毋庸諱言,不同的文化、文明之間肯定會有沖突,但是既然它們共存于不到三十平方公里的澳門,那么只有兩種結(jié)果,要么打得頭破血流,要么和諧共生。所以,選擇和諧共生,與其說緣于澳門人對文明的深刻理解。倒不如說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考量。想想中東戰(zhàn)爭,想想地球上連綿不斷的炮火,你能不佩服澳門人的聰慧嗎?
在澳門,東西文明的共存并非井水不犯河水,當然會有交融。華洋通婚自不必說,華人信基督或者洋人信佛教都不是什么新鮮事兒。我之欣賞澳門除了它的包容,還在于它的開放心態(tài)——那么多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大多免費參觀;那么多的教堂,每天開放,你前來游覽也好,進去小憩也罷,隨便你拍照,隨便你待多長時間,沒人打擾你。你可以稱之為文化宣傳,但總比內(nèi)地許多教堂只對信徒開放,讓普通人對它敬而遠之要高明吧?
英國大哲學家羅素說:“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敝袊藙t追求:“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睎|西哲人對文化多元化和文明多樣性的寬容的理解,可謂殊途而同歸。這“融洽共處”的文明土壤,這包容、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恐怕是賈梅士、馬禮遜、錢納利鐘情澳門的又一個重要原因。
離開澳門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耳畔卻時常響起基督教墳場擦洗石棺蓋的聲音,明亮而溫暖。讓我覺得這個冬日不再寒冷,覺得澳門是一個可以安歇靈魂的地方。這么說,不是勸你定居澳門,而是說,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去那里走走,給靈魂放個假,給自己的生命添些明亮而溫暖的色彩。我不能,但我相信澳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