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闊的歲月中,永遠沒有自己的故鄉(xiāng)。
——里爾克
一
一個離家太久的人,在回望落日時,總要下意識地回望自己的故鄉(xiāng)。我老家后面的那一段長江,古稱荊江,萬里長江,險在荊江,指的就是這一段了。江對岸是湖北,江這邊是湖南,但無論此岸彼岸,都管這條長江叫大河。我的故鄉(xiāng),自我高祖那一輩起開始挖出第一塊田地,一百多年了,在這片歷經數代人開墾出來的荒涼河床上逐漸形成的一個自然村落,谷花洲。我在那兒度過了十七年。而在我十七歲進城那年,還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對于我一生的意義,她是我在未來歲月中回望時唯一不被時間遮蔽的一個背影。而故鄉(xiāng)又是與你的父親、母親、父老鄉(xiāng)親血脈相連的。他們似乎就一直生活在我回望的這個背影中。他們恍如背影中的背影……
很多事情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發(fā)生了,但我知道,這是故鄉(xiāng)的神秘之處,她會在消逝中重現(xiàn)一些早已不存在的事物。一九五八年,我母親從河床上另一個叫八斗丘的小水窩子嫁給了谷花洲的陳老五。陳老五是我親爹,時年十八,兄弟六個,他排行老五。除了這兄弟幾個,另外還有三個姐姐,但她們從來就沒算這家里的人頭。幾個兄弟中,老大許多年前被國民黨抽壯丁抽走,生死不明,有說被日本人打死了,有說隨國民黨去了臺灣,直到今天仍是一個謎。但我想他即使活著,也已經死了。老三陳先壽,據說是六兄弟中人才生得最聰明的一個,會打算盤(算盤是谷花洲的文化象征),可還不到二十歲就死于一場持續(xù)了大半年的天花。而在谷花洲人心中,他的死是必然的,人還是愚鈍粗笨一點的好,一個人太聰明了,就會遭天殺。而我。后來過繼到了他的名下,在家譜上成了他的嗣子(這也使我的身份后來變得十分曖昧)。聽說還有個老六,還沒來得及命名,未滿月就被人抱走,從此不知去向。他比我父親還小,料想還活在這世上。而尋找他,也就成了他活著的幾個兄弟一生嘮叨得最多的一件事。
這是最早離開故鄉(xiāng)的一些背影,你看見的永遠都是一些背影,每一個人的離去,都是背對故鄉(xiāng)的。
二
迎面走來的是我十六歲的母親,長得又矮又小,騎在一頭小毛驢上,驢繩由我十八歲的父親牽著,走在那條彎彎曲曲的老堤壩上。
寒酸的婚禮之后,小兩口分到了半拉土坯房,一只鐵耳鍋、兩只多下人吃飯的很大也很粗糙的青瓷碗,從此開始了他們一生的生活,而等著他們的,將是在他們一生中最漫長的大饑荒。我的降生也因此而被推遲了四年。盡管我現(xiàn)在活到了四十多歲還很少有走運的事,然而這被延遲了的出生應該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了,它使我躲過了中國歷史上最苦難的一段歲月。
四年之后,谷花洲人剛剛又能填飽肚子了,河床上突然生下了許多男孩子,據說都是那幾年的餓死鬼投的胎。我是其中之一。
一個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構之物。那種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感覺是與生俱來的。一九六二年,那個降生在河床上的嬰兒是我嗎?夏天。早晨。悶熱。好像是要下雨了。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她突然氣喘吁吁地說她要生了。她是在對誰說?空蕩蕩的河谷里沒有一個人。她聽到了頭頂上老鴰嘶啞的叫聲。她用顫抖的雙手把裝滿了臟衣服的木盆吃力地推開并匆匆解開衣服的扣子,她大聲喊有人嗎我要生了啊。
這一切也同樣來自那個女人后來對我的講述。她一邊講一邊緊緊地盯著我看,那神情充滿了懷疑,然而她要確定的卻是我和她的身份以及我和她在這個世界上的關系:我是她的兒子,她是我的母親。說實話,我也十分懷疑我真的是不是她兒子,十七歲之后,當我和谷花洲的歷史中斷之后,當我在城里住了二十多年之后,我才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是寄生于城里的一個過客,我有一個真實的故鄉(xiāng),河床,谷花洲。但我還是懷疑,我是河床上那個又矮又小的鄉(xiāng)下女人生的嗎?
那時我們都深信。會有人在夢里送來小孩。那都是一些死去已久的親人,他們會抱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孩,走進我們父母親的夢里。河床上的每個女人都會生下一大群孩子。當成群的孩子混雜在一起時,她們有時會認錯自己的孩子。當河床上的女人混雜在一起時,你分不清哪一個女人的背影是你的母親,當我們在她們身后呼喚她們,有時我們會把河床上所有女人的背影都叫成母親。
三
很多事都是后來想起來的,它們在緩慢消逝的時間里反而變得觸目驚心地真實起來。谷花洲的陳老五和他的堂客,這一對前仆后繼地生下了七個兒女(這還不包括幾胎早殞的)的夫妻,每天都在為養(yǎng)活這成群的孩子而操勞。
早晨,站在河壩上看河床上走遠的農人一個個晃蕩的背影,這時候正是太陽把他們照得最亮的時候,那些強壯的背影就像在太陽里晃動。傍晚,他們則是面對村莊走來的,開始像一只只螞蟻,慢慢的由小變大,變成人的樣子。一縷向上的炊煙。一個農人從田壟上漫長地走過,荷一把倦意深重的鋤頭,低垂著頭顱,在暮色里。那是我爹。而此時。在那半拉土坯房里,那只鐵鍋,一年到頭勤勤勉勉地燉著紅苕和豌豆稀飯。它內壁的厚度開始增加,那是因為許多東西都洗涮不掉。但它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堅固結實,由于缺少了油水與湯汁的滋養(yǎng),在我十七歲離開河床進城去的那一年,它無端地裂開了一條條裂縫,可能是干得太久了。
那個又矮又小的女人,每晚就圍著這只鐵鍋轉悠。而這時,你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那只大鐵鍋才是她要面對的,必須面對的。一個拖著沉重的影子荷鋤而歸的農漢。一個圍著鍋臺打轉的婦人,他們之間就這樣建立起了一種聯(lián)系。這一切的聯(lián)系又幾乎是不被察覺的。
樹下,那一桶清水,等待著洗去那漢子滿臉的塵土。
我父親喝粥的響聲會在夜幕下貪婪地響起,并化為喉嚨里誘人的汩汩的響聲。從村頭到村尾都是漢子們喝粥的聲音。這時我母親都是滿臉驕傲的神色。河床上的女人以這種方式喂養(yǎng)她們的漢子,養(yǎng)著她們漢子的力氣。下飯菜,是女人剛剛炒出來的一小碟干干脆脆的油鹽豌豆。它們在一個農人的牙齒里咬得嘎嘣脆響,不斷爆發(fā)出陣陣驚呼。這時我們都貪婪地看著他,一雙雙眼睛貪婪而兇狠。如果父親這時賞給誰一粒油鹽豌豆,那小子就會幸福得不知所措。但很快,仿佛一窩兔子炸窩了。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樣的把戲早在孩提時代我們就一次次地領會過了,迄今我們兄妹七個還因此而記恨著那時的某一件事。也總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尤其是我這個老大,很容易成為父親的下飯菜,那只夾著筷子的手,左手,他是個左撇子,一瞬間就會變成堅硬的耳光。七個兒女擁擠在一起時,是足以制造出一場地震的。而那一聲聲響亮的耳光,總是及時地平息了暴動。
河床上的漢子沒有不打孩子的,而挨打最多的肯定是老大。尤其是男孩子。這些強大的父親們是否也感覺到了某種心理上的恐懼,這家里的老大已經開始對他的絕對權威構成了潛在的挑戰(zhàn)。打耳光是很輕的,在我十來歲時,已經飽嘗了父親的扁擔。我不知道那根扁擔是父親親手制造的還是來自先輩的祖業(yè),但它肯定是比我更早到來的家庭成員。這扁擔隨時都會像災難本身一樣降臨在我身上,我逃學了,打架了,罵人了,捉鳥了,這都是理由。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忽然覺得他想打我了,這扁擔便會毫不客氣地落在我身上。不是嚇打,是來真格的,就像他扳禾一樣實在。我見過父親打牛,用的是鞭子,但抬得高,落下來輕。他打我卻是抬得越高落下來越重。扁擔不是吃素的,我的胳膊上,腿上。常常鼓凸起一疙瘩一疙瘩的傷痕。但我從未恨過父親,只怪那根扁擔,它太結實太結實了,從來沒有折斷過。
逃離,我在黃昏的河壩上拼命跑。這時我也是背對故鄉(xiāng)的一個背影。然而,那時候我從未想過我可以逃離這個村莊、這片河床,我不知道哪兒還有可以讓我逃離的路。最后,都只能轉身,回來,重新面對那個村莊,那片河床。我所有的路,都在那里。
四
興許,是后來察覺到的,對那根扁擔,我懷有的并不只有單純的恐懼,恐懼的意識中還包含了對一個強大男人的尊敬和羨慕,能夠成為這樣一個河床上的漢子,是我那時的全部憧憬。那種強烈的渴望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眼里,一個男人的強壯的背影上橫著一根扁擔,就是河床上的一個父親的形象。
每年雪還沒有化盡,父親便踏著泥濘進山了。一擔一擔地挑來了在山里砍了半個月的燒柴,堆在場坪上,這足以讓一個家燃燒上一年。當父親,當河床上所有的男人被太陽、被河風輪番折騰得渾身烏黑發(fā)亮時,他已經一擔一擔地把大河里的水挑進了稻田,當那些喝飽水的禾苗又支棱起了腰桿,這漢子卻終于累垮了。他這輩子很少進醫(yī)院,但那次,他是真的垮了,不像個男人了,他躺在赤腳醫(yī)生的病床上,肚皮和背脊已經粘在一起了。我看見那個赤腳醫(yī)生在笑,他說,你有幾天沒吃飯了?幾天沒喝水了?在吊了一瓶鹽水之后,我父親一步一歪地回來了,而這時我的母親,也躺在一家小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已經半個月了。
母親的病,不是累的,是憋出來的。不知從哪天開始,我常在半夜里被她的呻吟聲驚醒。但父親要送她上醫(yī)院,她又堅決不肯,她總說沒事,可能是岔氣了。讓赤腳醫(yī)生看過,也說是岔氣了,還教她一個土方子,把鹽在鍋里炒熱了敷在小肚子上。這樣敷了大半年,她肚子里長成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她突然昏倒了,不像是疼昏的,而是被那隆起的肚子嚇昏的。我父親和四伯父一人一根扁擔,抬著一副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昏死的女人,一直抬到四十多里外一個小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開了刀,醫(yī)生從她肚子里掏出了一坨血肉模糊的也讓我母親一輩子都備感驕傲的東西,一種近乎于牛黃的東西。這一坨東西很值錢,足以抵償她的手術費,而且,那時的醫(yī)生還沒有現(xiàn)在的大夫心黑,還給她開支了一點營養(yǎng)費。
我母親從小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回來,人長胖了,白了,讓河床上的女人們眼熱得不得了,問她開刀疼不疼,好像誰都想去挨一刀。
那是我記憶最清晰的一年。我母親從小鎮(zhèn)上回來已經是秋天了,河床上所有的父親們,正一擺一擺的把新稻子擔到禾場上。這是他們一年上頭最興奮的日子,哪怕累得趴在地上,他們也情愿,一輩子挑不完也情愿。父親是一個忠于扁擔的人,他也懷抱扁擔坐著。他不抽煙,但好酒。每次歇晌時喝兩口,總要倒一些在扁擔上,就像給一位可以傾訴傾訴的老友敬酒。他的傾訴永遠屬于一個農人的傾訴,耕耘,播種,施肥,灌溉,收割。到底是什么把這些繁重的勞動變得可以讓一個農人可以承受,甚至感到幸福?我想絕不僅僅是多收了幾擔谷子,這其中可能還有一種找到了自己生存位置的迷醉。的確,父親每次干了一天活兒回來,那眼里流露出來的絕不止是疲憊,還有一個農人難以言說的那種迷醉。
我感覺,有一種東西一直在支撐著這個農人。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是屬于農人與天地的秘密。
父親有時也會去外面喝酒,一直喝到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里。谷花洲的女人說,那不是喝酒,是鬧酒,男人一年要不鬧上一兩回,這家里就不得安寧,一個村子都不得安寧。酒,是谷花洲男人的一種發(fā)泄方式,打孩子是另一種發(fā)泄的方式,甚至,連女人也會成為他的下飯菜。我母親每次挨了打,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捉菜刀。但這把刀卻從未砍在那該遭千刀萬剮的漢子身上。它更多的是用來割韭菜。她一刀一刀地割著韭菜時,也一聲一聲地咒著那該遭千刀萬剮的漢子。她以這種方式來平息內心的傷痛。她把韭菜剁碎。她把鴨蛋攪碎。她已經習慣了在這種罵罵咧咧又零零碎碎的操勞中過出一點滋味。韭菜炒蛋黃。是給剛剛打了她的漢子下酒的。
那遭千刀萬剮的,此時又開始耕地了。一遍又一遍地耕,你看他耕得多起勁啊,鞭子啪啪甩得賊響。這是叫她喜歡的。她愛聽,那令她怦然心動的甩鞭聲。她的心情開始變好,剛才那些視而不見的東西,又重新浮現(xiàn)出來,一切都那么鮮亮。原來就那么鮮亮啊。這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內心里的一次次深刻覺悟,她們的丈夫也因此而一次次得到原諒。
這是一個除了女人的全部苦難一無所有的女人。就像她從春到冬一年上頭割著的韭菜。在冬天,在冰凌之下,你以為它快要凍死了,你不知道它還在冰凌下繼續(xù)生長。等到扒開了冰雪,你才會發(fā)現(xiàn)它令人驚訝的生長了力量。河床上的一切生命,它們生長的力量都令人驚訝。生活仍在繼續(xù),孩子們正在長大。
事實上,谷花洲的陳老五可以用韭菜炒蛋黃下酒時。他兒子悶轱子已經可以放鴨子了。
我去河邊放鴨子。下著雨。這雨一下就十天半月,濕熱的空氣里一切都在發(fā)出霉爛刺鼻的氣味。河床上管這雨不叫梅雨,叫霉雨。我家,確切地說是磨坊邊的那半拉小土院早已濕透了。屋里沒有這樣濕,畢竟還有一個茅草屋頂遮風避雨,可也到處漏。母親把盆盆罐罐都找了出來接雨,甚至連飯碗都使上了,——河床上人吃飯的那種大海碗,就是我父母親分家時分到的那兩只青瓷碗,特大,有著粗重的藍色寬邊。母親一邊在屋里手忙腳亂地接雨,一邊咒這霉雨。
但這雨不會影響我放鴨子,雨從未淋濕過鴨子的羽毛。有時我真羨慕這些無憂無慮的鴨子,一下雨,蚯蚓就鉆出來了,河灘上爬滿了螺螄,這些傻鴨,有時會把自己吃撐,撐死。也有被螺螄卡死的小鴨子。我在雨中的泥濘中走,河床上的每條路都爛了,每走一步,我都感到身體正在慢慢拔起,從一團爛泥中拔起。為了管住這群撒丫子亂跑的鴨們,我像陳老五那樣使上了兇狠的鞭子,但鴨子不是牛,不經打,有一次,我不幸打死了一只鴨子。為了逃避父親的懲罰,我在那只小鴨子的喉嚨里塞進了一粒螺螄,這還真的哄騙住了父親。也就是那一次,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壞,而這種很壞的伎倆無疑是被父親那種生殺予奪的威權逼出來的。那時我毫不懷疑,那個河床上的兇悍漢子隨時都可以像掐死一只鴨子那樣掐死我。
我承認,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一直延續(xù)下來了,直到今天,我還患有深度的自恐癥。
漫長的梅雨季節(jié)終于過去了,太陽的光芒開始變得扎人。洪汛開始泛濫,從初夏到立秋,大河里漲滿了水,到了中秋,洪汛退走后,河床的樹干上露出了被大水浸泡過的年深月久的痕跡。只有水楊樹例外,它被大水一泡,就迅速地長出像棕毛一樣的東西。每年都這樣,一年年的浸泡,一層層的包裹。
我的母親,也漸漸有了一個被歲月層層包裹的外殼。
這一點,是我在十七歲離開河床的那年發(fā)現(xiàn)的。
五
我要走了,要離開河床了。當初背著口糧去小鎮(zhèn)上念書,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永遠不再吃這里的糧食。而為了五塊錢的報考費,那個又矮又小的女人,那個還不到四十看上去已五十出頭的女人,幾乎跑遍了所有的親戚家。她最終也沒有借到這五塊錢,而是到醫(yī)院里偷偷去賣了血。但她一輩子也沒記恨過誰。她只記得誰對她好,誰幫過咱家。
上路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等著。我想一個母親會有很多的話囑咐遠行的兒子。但沒有。燈下,她背對著我,用針線細致地縫合著什么。我就站在她的背后。我把油燈給她捻亮了一點。她說,有燈也不行,我的眼睛看不清了。但她依然沒有轉過身來,她好像有點不敢面對我,一個即將遠行的兒子。我是穿著娘給我做的鞋子上路的。那時我還感覺不到,就是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千層底的布鞋,讓我如愿以償地走進了城市。沒有遠行之囑,忘不了的是昏暗油燈下的那個女人的背影。我走得很快,一直沒有回頭。我知道她此時是站在河壩上一路目送著我的,但此時,我好像有點不敢面對她。我的背影。很快就會走出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的視線。我知道。
對于我,一九七九年是一條重要的界限。通過高考,我進入了城市,我的身份被徹底改寫。商品糧,城市戶口,以及基本上已成為事實的干部身份,讓我感覺自己就像重新從娘胎里出來了一次。后來,我進了家鄉(xiāng)的縣城,然后,娶妻,生子,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一個家,河床上那個家,便只存在于回憶中,只有了單純的僅供回憶和憑吊的意義。有一段不短的時間我很少回去了。而父母親也很少到我這個做了城里人的家里來。對于我,河床上的那個家還多少有些家的意思,而對于他們,我在城里安下的這個家,則好像與他們沒一點關系。但自從有了孫子之后,我父親壓抑不住思念,居然來了。他與這個家無關,但他覺得自己與他的孫子有關。還是孩子好。在那明凈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眼里,他看不見這個鄉(xiāng)下老爺爺的臟,也不嫌棄老人那身灰撲撲的破衣裳,還親熱地要爺爺抱。要抱爺爺的扁擔,——這根扁擔給我挑來了河床上的南瓜,冬瓜。每次來,我去打酒,都被父親攔著,最多讓我買一瓶廉價的高粱小曲,喝不完的,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喝,便讓他帶回去。當我解開父親的布袋,把剩酒放進去時,我的那被一種無名情緒催出來的眼淚,掛在眼梢,但絕不會掉下來。我竟變得如此偽善。父親要走了,我從來沒留過他,還是他孫子不讓他出門,先是用小手拉,拉不住便抱住爺爺的扁擔不放。父親走了。他的背影緩慢地消逝在灰蒙蒙的樓群劃出的城市罅隙里,那根伸過頭頂的扁擔尖,久久地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不知道,在我父親母親眼里,我是不是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城里人。然而,當夜深人靜,當我在城市夜晚的某張床上突然醒來,我總是感覺在這張床上躺著的是一個與自己十分相似的陌生人。他每晚躺在這里做夢,夢見得最多的是河床與母親。我不知道,我一九九三年夏天的辭職是否與這種折磨有關。在遠離了那片河床之后,我逐漸相信那里的一切(我夢見的)都是真實的,而我本身,卻越來越接近一種假象。每當我穿過那些沉默的建筑,我總感到我正朝離城市越來越遠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光而行。在任何城市里,我都顯得形跡可疑,來路不明。這無疑變成了對我的一種折磨。
在我三十一歲那年(我人生中的又一個拐點),我辭去了公職,我以一種徹底的方式,把十四年前獲得的一切,在十四年后全部放棄了。我似乎悟到。那折磨我的其實不是城市,而是給了我各種身份卻始終難以讓我確立自己人格的單位。這樣的扭曲。甚至更早,還在大學的課堂里就開始了。當那些和我一樣也是鄉(xiāng)下的苦孩子、也是考進城里摸爬滾打多年終于當上了大學教師的人,在大學的課堂里有條有理地分析著“農民意識”之類實在并不高深的學問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樣反感。聽起來,好像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個時代的一切不幸就是因為太多了像我父親母親這樣的人。每次,瞅著那一張張蒼白的毫無血色的面孔,我卻想起了那根扁擔。我的父親,把我從牛背上趕到這里,就是為了讓我來聽這些以他們?yōu)槌芭獙ο蟮膶W問嗎?
現(xiàn)在,我自由了,我是一名自由寫作者。在這座供我棲身的城市里。我沒有單位,沒有職務,沒有固定工資,沒有任何別的身份。我不知道自由寫作者是不是一種身份。在某一天,我被叫進了派出所。姓名?年齡?我嚴肅地一一報上來。單位?我搖頭。職業(yè)?我略怔了一下。我沒有勇氣說出我是什么作家,我囁嚅道,我是……自由……寫作者。我看警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估計他還從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職業(yè)。我便跟他解釋,他偏著頭,聽著,忽然撲哧一聲樂出了聲,大概是覺得過分,又趕快一擺手,提筆在問卷上那空著的一欄里寫了兩個字:無業(yè)。我笑了笑,沒說話。后來我時常在法院貼出的那些宣判的大布告里,看見許多罪犯的姓名、年齡之后都寫著:無業(yè)。這時我也會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犯罪感。
對一個人身份的確認,在離開了現(xiàn)實體制的框架之后,竟是這么難。又想到我那可憐的母親,她一生都在講述我降生于河床上的那一刻。她大聲喊有人嗎我要生了啊。她到底想要證明什么?或許,她也暗暗地希望著一個生命有一個清晰的來龍去脈。今天,我已年逾不惑,然而我仍然無法打破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幻覺。
偶爾,我也會去趟谷花洲,回到那片河床上??匆娔切┏阅痰暮⒆?,在年輕的母親懷里拱來拱去真的像只小豬。這情景會讓我奇怪地害臊,下意識地就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這河床上的母親,還有母親的母親們,都是這樣把孩子一代一代奶大的。
磨坊那邊那半拉小土院,我父親一輩子都想把它改造成谷花洲最體面的房子,然而直到今天,差不多還是老樣子,只是把屋頂上的茅草換上了油毛氈,又在油毛氈上蓋上了瓦。老瓦,陪著土屋。干打壘的土墻是用河床上那種褐色黏泥拌成的。整個房子,就像從河床底下直接挖出來的。多少年了,這土墻居然還沒有倒,仿佛成了歲月中唯一的支撐。這就是支撐一個生命的家,也讓我憶念中的故鄉(xiāng)和家園有了形象。
河風太大,河床上的農舍都建得低矮。門也開得小。每年冬天,父親就會把那扇唯一的窗戶封死,把所有的墻壁用河泥再抹一遍,又在屋后栽上樹。每次我回去,都看見父親栽下的那些樹還在悄悄地分蘗,迎著河風,像是在捍衛(wèi)著什么。在沒栽上這片樹林之前,屋后那堵墻也曾倒過。那晚大雨傾盆。父親夜里去了冬修水利工地,那時夜里加班干活是常事。等他早晨回來,看見倒塌的墻后,一個女人張開手臂,摟著她的七個兒女躺在水邊,真的就像一只孵蛋的雞啊。
嗬——嗬嗬——父親的笑聲從外面?zhèn)鬟^來,沒心沒肺的。
那時我覺著,谷花洲的陳老五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他手里握著的,都是鄉(xiāng)村生活中最堅硬的部分,鐵鍬,釬擔,镢。但他卻沒有能力把這土坯墻換成窯磚,讓這個家也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他不是沒有力氣,而是無能為力。為此他甚至做過一回賊,去鎮(zhèn)上的窯里扒磚。還把我叫上了,叫我給他望風。但還沒有扒到磚,他就挑著空擔子回來了。我四下看看,也沒見這窯有人看守。可他卻拽著我朝家里猛跑。我看見一個黑暗的背影在那個最黑暗的夜晚沒命地跑著,我根本就追不上他,他氣喘吁吁地喊,別停啊悶轱子,—停就沒命了。這之后的許多個晚上,他老是無緣無故地大聲叫我的名字,牙齒打顫。我發(fā)現(xiàn)他很恐懼。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恐懼的是什么。
老頭現(xiàn)在脾氣非常好。但每次回到河床上,回到這個家,我還是有點怵他。我感覺到這個老頭骨子里還有股強大的甚至是威嚴的力量。就在前些日子,老頭突然中風。換了城里的一個老頭,不死也要落個半身不遂,他居然拄著一根扁擔又站起來了,又能在村里、地里到處走動了。支撐他的除了那根扁擔,還有股暗藏的力量,那只能是屬于河床的一股接地氣、通天意的無窮力量。
每次我回來,他都要瞪大眼睛把我看半天。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神情恍惚。我一年來三次,他就要這樣看我三回。板凳上的木板沒有了,只剩下框子。老頭尖瘦的屁股就像套在一個木框里。他的褲子膝蓋上磨出了兩個洞,大腳指頭磨了一個洞,他這一生仿佛四下里都破著,到處都是洞。要說他這樣渾身上下都破著,也不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不孝順,不給他買衣服。買了他也是扔在一邊,他習慣了這破破舊舊的日子,穿上一件從城里買來的衣服,渾身上下不自在,好像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娘也是。她把七個兒女養(yǎng)大了,都成家立業(yè)了,卻從未想過要享享兒女的福。她不讓我們給她買任何東西,她說這家啥都不缺了。她說這話時兩眼驕傲地瞅著門外,一根繩子上,曬著衣服,臘肉,辣椒。吃的,喝的,穿的,好像生活的全部都在這根繩子上晾著了。
老頭又開始喝他的杯中之物??梢宰甜B(yǎng)他一身血氣和力氣的,仿佛就只有這壇子里的燒酒。娘又端上了一碟干干脆脆的油鹽豌豆。它們在一個農人的牙齒里咬得嘎嘣脆響,不斷爆發(fā)出陣陣驚呼。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居然還有這么好的牙口。我吃驚地看著他。河床上的一切生命,生存的力量都令人驚訝。我知道。這老頭還會有很長的一段日子要活。而母親,這個除了女人的苦難一無所有的女人,在這一刻,我感覺到了她的幸福。一種我從未察覺的,只屬于伴侶之間隱秘而又默契的幸福。他們從未說過,來世還要做夫妻。但我相信,會,一定會。
又要上路了,回到我暫住的城市,那里有一個安靜的角落,供我棲身。又要告別了,不知什么時候再來。我沉默著。只有面對父親母親,才說不出告別的話。但老頭的眼神,老娘的眼神,讓我分明感到一種強烈的挽留。可娘卻一個勁地催,快點,別誤了車。每次,我都走得很快。在她的視線里,我可能永遠都是一個背影。我早已知道,在故鄉(xiāng)成為我回望的一個背影之后,我早已成了背對故鄉(xiāng)的一個背影,那是她無數游子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