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有愛是不夠的

王培元

去年夏季的一天，同事P打電話來，說她表妹從香港帶回一本龍應臺母子合著的書，她看過之后，特受啟發(fā)，建議我和女兒也看看，她知道我們父女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比較嚴重的溝通障礙和矛盾沖突，此書或許對我們不無益處。

拿到《親愛的安德烈》時，手上正有活，未及拜讀，便帶回家，推薦給女兒先看。第二天下班，一進家門，她就舉著書說：“爸爸，這本書真的不錯哎！像我這個年齡的小朋友，讀了肯定是有好處的，你和媽媽也有必要看看?！?/p>

“是嗎，寶貝？”女兒的反應使我感到驚喜，三四年前她剛邁入青春期門檻那會兒，突然像變個人似的，和她很難進行誠懇的對話和深入的交流，有時甚至是剛一開口便談崩了，雙方簡直就像針尖對麥芒。她寧可把時間耗在玩電腦游戲上，也不愿意和我們在一起聊聊天；并做出嚴格規(guī)定，不敲門和未經(jīng)她允許，我們絕對不能進她的房間……

吃過晚飯，立即坐在燈下，翻開《親愛的安德烈》，急切地讀起來。十萬字的書讀完，時間已過午夜，的確如女兒所說，這是難得一見的好書，很值得出內(nèi)地版，肯定會大受歡迎。第二天上班，打開電腦，就上網(wǎng)開始聯(lián)系此書的版權(quán)。

這是一本龍應臺和兒子安德烈的書信集。安德烈十四歲的時候，龍應臺離開歐洲，前往臺北，就任“文化局長”一職，等她卸任回到兒子身邊，安德烈已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有了駕照，可以進出酒吧，是大學生了。他手里拿著紅酒杯，坐在桌子另一端，眼神寧靜深沉，有一點“冷”地看著媽媽。

她這才傷心地發(fā)現(xiàn)，已有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自己和兒子中間，兒子“愛”她，但不“喜歡”她?！拔业目蓯鄣陌舶玻膬喝チ?？” 她靠近兒子，兒子后退；和兒子聊天，兒子說“談什么”。在心理失衡之中，她不能不痛苦地正視這一無情的事實：“十八歲的兒子，已經(jīng)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眱鹤拥囊磺?，自己作為母親，竟然毫無所知……

看來，父母與子女之間，僅僅有愛，是遠遠不夠的。龍應臺意識到，愛，可能是不喜歡、不了解、不溝通的盾牌?！笆バ∧泻舶病钡凝垜_，痛下決心，以勇氣、智慧和耐心，“放空自己”，從頭學起，一定要“認識這個十八歲的人”。 于是，他們母子倆用了三年時間互通書信。這便是《親愛的安德烈》一書的由來。

本來，龍應臺是母親和長輩，是傳統(tǒng)意義上居高臨下的教育者，是母子通信這一行動的提議者，但對兒子的隔膜無知，以及安德烈獨立不羈的個性和少年清狂的挑戰(zhàn)姿態(tài)，使她成了一個被動的因應者，甚至是受教育者，完全失去母親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安德烈的信則不止有故意調(diào)侃、玩世不恭和冷幽默，而且口吻不無教訓的味道：

媽媽，你跟我說話的語氣跟方式，還是把我當十四歲的小孩看，你完全無法了解我是一個二十一歲的成人。你給我足夠的自由……你一邊給，一邊覺得那是你的“授權(quán)”或“施予”，你并不覺得那是我本來就有的天生的權(quán)利！……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兒子，他是一個完全獨立于你的“別人”！

對于龍應臺和中國絕大多數(shù)父母來說，安德烈的這一“獨立宣言”不啻于“獅吼”吧。這位曾在臺灣文壇刮起“龍卷風”，手中的一支筆所向披靡的社會觀察家、文化批評家，在兒子的“修理”、攻勢與抗辯面前，只好節(jié)節(jié)敗退，似乎只有招架之功。一開始便連續(xù)提出十幾個問題，急于探尋兒子內(nèi)心天地的龍應臺，只好一再退讓，放低姿態(tài)，拋棄“家長”的架子，把兒子作為平等對話的朋友，并老老實實地承認：“成年人鎖在自己的慣性思維里，又掌握制定游戲規(guī)則的權(quán)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為是了”，甚至于向兒子尋求精神支援：“鼓勵鼓勵我吧?！?/p>

然而，你來我往地寫下來，事情居然在向著她預想的軌道及目標發(fā)展，安德烈漸漸敞開心扉，母子倆做著自由放松、隨意坦誠、無拘無束、沒有邊界的對話，就親子關(guān)系、自由與責任、民族和國家、民主和公民、人生和成功、愛情與失敗、流行與經(jīng)典、平等與正義、環(huán)境與生態(tài)、積極道德與消極道德等非常廣泛的話題，進行極有意義的探討、交流、溝通和對話。雖然這一過程充滿探尋、追問、碰撞、反詰、爭辯、質(zhì)疑和交鋒，雖然全部通信鮮明地凸顯出二者生活態(tài)度、價值觀和人生哲學的差異，雖然最后母子倆也未必完全認同對方，然而，他們之間畢竟由此而進入對方的生活、世界和心靈，了解了、認識了，也理解了對方，與開始的隔閡、茫然狀態(tài)相比，各自都做了若干必要的反思、調(diào)整和改變，效果無疑是明顯的。

實際上，這已不是母子間一般的簡單的書信往來，而是一場極有價值的深度對話，一場具有不同民族、文化、時代背景的兩代人之間，關(guān)于當下若干重大人生課題、社會課題和文化課題的深入討論與交流，是一本值得父母和子女兩代人共同閱讀的人生之書、對眾多讀者極有參照作用的人生讀本。

這場對話的參與者，還有龍應臺的小兒子菲力普，以及安德烈的同學，北京、上海、香港、臺北、美國的一些讀者，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極有意義的公共對話空間，實際上在書里讀者聽到的，已不止是龍應臺、安德烈母子倆的聲音，而是一場吸引人們來傾聽和思索的“眾聲喧嘩”。

在人類生命的鏈條上，后起的生命總要繼續(xù)發(fā)展、不斷進化，于是便有改變和超越，因而也就會引起矛盾與糾葛，“父與子”的對立遂不可避免。在社會急劇變動和轉(zhuǎn)型時期，尤其如此。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就描述新老兩代人的分歧與沖突。

上個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發(fā)生在一個大變革時期，中國社會爆發(fā)了異常深刻和激烈的思想文化沖突，“父與子”的矛盾也非常普遍和格外突出。當時魯迅曾專門撰文指出，“中國親權(quán)重，父權(quán)更重”，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嚴”，孩子只是“父母福氣的材料，并非將來的‘人的萌芽”，這樣的父親只是“孩子之父”，而不是“‘人之父”，因此他認為，中國需要教育培養(yǎng)“‘人之父”的“父范學堂”。

魯迅還提出“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的問題，并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他說：覺醒的人，應該摒棄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和權(quán)利意識，樹立義務思想、責任心和“以幼者為本位”的道德，“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他認為，西方人以為孩子是“成人的準備”，中國人以為孩子是“縮小的成人”，都是一種誤解，子女其實是“即我非我的人”，父母須是指導者、協(xié)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他們應以天性的、無我的愛，犧牲于后起新人，對孩子一要理解，二要指導，三要解放，使其既有“獨立的本領(lǐng)和精神”，又有“廣博的趣味”和“高尚的娛樂”，從而成長為“人類中的人”、“獨立的人”。

時間已經(jīng)過去近一個世紀，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嬗變，但是，“父與子”的隔閡、兩代人的差異，依然作為一種突出而普遍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幾十年里，以所謂“代溝”的存在方式持續(xù)顯現(xiàn)出來，所以，魯迅提出的命題及其見解也并未過時。也許，在眼下這樣的“全球化”時代，由于經(jīng)濟、政治、文化、精神、心理等因素的存在和纏繞，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前所未有地復雜化、尖銳化。很多像我一樣的父母，都曾為此感到困惑和苦惱，但又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队H愛的安德烈》來得正是時候！

版權(quán)終于聯(lián)系成功，和龍應臺順利地簽署出版此書簡體字本的協(xié)議，此書如期出版。果然不出所料，一上市即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和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立即登上《中華讀書報》、《新京報》、《生活周刊》等各種圖書排行榜，卓越和當當兩大網(wǎng)上書店很快先后售罄，首印三萬冊，僅僅過去一個月，就馬上加印了。這簡直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