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只手，讓我取暖

張　良

一

沒想到進入大學(xué)第一次采訪，遇到的居然是杜悅悅。這，分明就是冤家路窄。

九月末，廣播站要做一則關(guān)于大學(xué)生飲食的節(jié)目。于是，我?guī)е射洐C走進食堂尋找目標。踏入食堂，一眼就瞧見一個正狼吞虎咽的女生。匆匆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問：同學(xué)，我是校廣播站的記者，您對食堂有什么建議呢？

等那女生抬起頭，我倒吸一口冷氣。坐在眼前的不是別人，而是杜悅悅。她皺著眉，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從番茄炒蛋里扯出一根黏糊糊的頭發(fā)，油膩的手在我眼前晃晃，不急不緩地說：希望這道菜雞蛋多點，頭發(fā)少點。

站起身，她抹抹嘴巴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還有，我最討厭廣播站的人。

看著杜悅悅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就想起兩個星期前的事情。那晚，我和杜悅悅面試廣播站的記者一職。站長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們，最后說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你們倆筆試的成績都很不錯，但我只能二選一。只剩下最后一個名額了，看看你們倆有沒有其他方面的本事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

杜悅悅清了清嗓子，斗志昂揚地即興作詩一首：我來自天南，你來自地北，我們都是一家人。

煽情的朗誦一結(jié)束，廣播站所有的人都笑彎了腰。

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從小練習(xí)的舞蹈淋漓盡致地在眾人面前展現(xiàn)。完美的表現(xiàn)，將杜悅悅詩朗誦的激情打擊得七零八落。

勝負顯而易見。杜悅悅甩甩手，大步流星地跨出門，停立了三秒，右腿又縮回來，扭過頭，憤憤地說：你們這是選美。選美，知道么？

在相貌上，與杜悅悅相比，我自然更勝一籌。她五官還算標致，但微胖的身材，再加上脖頸處還有一道細長的疤痕，給人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二

再次與杜悅悅重逢的時候，我斷定她是帶著報復(fù)心理等我上鉤的。

國慶節(jié)那晚，我與一票朋友出去狂歡，一直到夜里十一點才返回學(xué)校。

學(xué)校規(guī)定，十點半之內(nèi)一定要按時就寢。于是，朋友們不約而同地說要去網(wǎng)吧通宵。形單影只的我到達宿舍樓前時，宿舍的大鐵門早已緊閉。

在我對著宿舍樓的側(cè)墻吃力地攀爬的時候，陰暗處突然閃出一個人，昏暗的燈光下，依舊能看到她臉上洋溢著守株待兔的喜悅感。

笑得陰森的杜悅悅昂首挺胸，像一個得意的上校。我蹲在側(cè)墻的頂端，覺得尷尬。杜悅悅左臂上的“校學(xué)生會巡查員”的袖章，更讓我驚訝。好家伙，廣播站沒有進，卻進了校學(xué)生會開始耀武揚威了。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的就是杜悅悅這種卑鄙小人吧。

月光燈光交融的夜，我與杜悅悅四目相對安靜地對峙。這讓我想起了狐貍與烏鴉的故事。我是那只倒霉的烏鴉，杜悅悅則是一只狡詐的狐貍。

杜悅悅面向彎彎的月亮，很抒情地說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姚斯，下來登記一下吧。

膽戰(zhàn)心驚的我下墻時，一腳踩空，人迅速滑落到地。扭了左腳，我坐在地上狂叫。

杜悅悅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緊張兮兮地說：別動別動。說完，就背起我朝校醫(yī)院狂奔。南方十月的天氣，還不算太冷，氣喘吁吁的杜悅悅襯衣已經(jīng)濕了大片。

校醫(yī)院里，杜悅悅看著我忍受冰敷時咬牙切齒、眼淚汪汪的模樣，雙眼滿是愧疚：姚斯啊姚斯，真對不起對不起。

我給了她一個白眼，看著白花花的墻壁，摸著肚子說，杜悅悅同學(xué)，我想吃炒粉了。

杜悅悅站起身，就往外跑。這大半夜的，鬼才會賣炒粉，我只是想為難一下杜悅悅?？墒前雮€小時候，杜悅悅還是端著一份熱氣騰騰的炒粉回來了。

面對我的目瞪口呆，杜悅悅得意地笑：沒有什么是我杜悅悅辦不到的。

在我的百般追問下，才知道杜悅悅花了二十塊才勸賣炒粉的大叔重新穿衣做炒粉。聽杜悅悅這么說的時候，我的鼻子立馬變得酸楚，面對香噴噴的炒粉，倒覺得難以下咽了。

我的眼睛掃到杜悅悅穿的鞋子與衣服，都是很廉價的地攤貨。

三

第二日，睡眠不足而變成兔子眼的杜悅悅背著我回宿舍。路上，迎面而來的是各種詫異的目光。我呼吸著清晨新鮮的空氣，笑得春光燦爛。情不自禁地朗誦起那首詩：我來自天南，你來自地北，我們都是一家人。

直冒冷汗的杜悅悅點點頭。她的雙肩，因為我的一番抒情朗誦而微微發(fā)抖。

作為杜悅悅所做行為的直接受害者，我平素的上課用餐，都由曠課的杜悅悅作陪。一個星期后，我與杜悅悅倒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競爭者變成惺惺相惜，不舍不棄的摯友了。

杜悅悅來自工學(xué)院，而我來自文學(xué)院。因為住同一棟宿舍，交往倒也方便。

更巧合的是，我與杜悅悅居然來自同一個城市，只是在不同縣讀書。杜悅悅知道后，將我抱緊，嬉皮笑臉地說：姚斯，難怪我覺得你面熟。真是要死咯，你看咱多有緣哦。

我皺著眉，開始為父母當初為我起這樣抽象的名字而捶胸頓足。

我說，杜悅悅你喜歡讀詩是吧？喜歡誰的呢？我打算送你一本詩集，算是咱友誼的見證嘛。

杜悅悅面露為難，面紅耳赤地說：算啦，算啦，何必破費。

我一再堅持，杜悅悅抖抖肩說：姚斯，好吧，你就送一本席慕容的詩給我吧。

四

杜悅悅喜歡看我在舞蹈房練舞。

加入院學(xué)生會的文娛部后，經(jīng)常要在舞蹈房練習(xí)。杜悅悅就坐在舞蹈房的一角，艷羨地看著我們轉(zhuǎn)身，踢腿，而后升騰起跳。有時，她也會忍不住學(xué)著我們的樣子，站起來抖抖腿上的贅肉，總是會惹來同伴們的笑聲。

看著鏡中的自己，杜悅悅也嘿嘿地笑，臉紅了大片，脖頸處的那道細長的疤痕，分外顯眼。

舞伴在我耳邊問：姚斯，那個肥婆也想學(xué)習(xí)跳舞嗎？

我瞪大眼睛制止她繼續(xù)說下去。轉(zhuǎn)過身，還是看到杜悅悅受傷的眼神。她縮在角落里，低著頭擺弄著手指，抬起頭就哽咽地說：姚斯，我先回去了。

眼眶泛紅的杜悅悅，讓我的心莫名地疼痛。

五

后來，杜悅悅再也沒有進過舞蹈房。在我練習(xí)舞蹈的時候，她就拿著一本小說在走廊的昏暗燈光下消磨時間。

大學(xué)是風(fēng)花雪月之地，杜悅悅也沒能免俗，她的暗戀來得如此之快。那晚走出舞蹈房，她揚揚手中的粉紅色信封，笑得有些尷尬。

她說，姚斯，我明天要把這封信交給他。

杜悅悅口中的男生我知道?？±实倪\動型男孩，小眼睛，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下午的外國文學(xué)課上，杜悅悅發(fā)來短信：今晚七點，他約我在西校門的咖啡館見。

我能想象得到杜悅悅在那端手舞足蹈的樣子。我的心中，卻開始忐忑不安。那樣的男孩子，究竟會給杜悅悅怎樣的答案呢？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一點都沒有錯，我和杜悅悅在咖啡館喝了六杯咖啡，吃掉了三袋爆米花，一直到八點半的時候，男主角才姍姍來遲。

男主角一現(xiàn)身，杜悅悅眼中的希翼立刻熄滅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打扮妖艷的女孩。妖女依偎在他懷里，指著杜悅悅，咯咯地笑：你說的就是這個女生??？

還未等杜悅悅開口說話，我就將手中的兩杯咖啡潑向那對囂張的男女，拉著杜悅悅揚長而去。背后空留麻雀一般的女生嘰嘰喳喳的罵聲。

回宿舍的路上，杜悅悅咬著唇，一言不發(fā)?；氐轿业乃奚?，杜悅悅強顏歡笑：只是個玩笑嘛，他也太較真了。

這個讓我心疼的杜悅悅。我刮刮她的鼻子，哄她說：我去樓下買兩份麻辣粉絲。

杜悅悅在背后喊：多加麻多加辣。要最麻最辣的。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六

當我端著兩碗麻辣粉絲回來的時候，杜悅悅已經(jīng)站在宿舍門口，眼眶泛濕：姚斯，別人騙我沒有關(guān)系，可是，為什么你要騙我呢？

手中的兩份麻辣粉絲立刻跌落在地，杜悅悅?cè)塘嗽S久的眼淚終于噴涌而出，字字鏗鏘：姚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走廊深處。

我站在書桌前，看著昨晚被我翻出來的高中畢業(yè)證，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心里一遍一遍地說：杜悅悅，我不是故意的。

七

我在后來又去找過杜悅悅。每次去，都是無功而返。白天去，她的室友總是告訴我：杜悅悅不是去了圖書館就是去教室上自習(xí)了。晚上去，杜悅悅坐在床上塞著著耳機，練習(xí)英語聽力，腦袋抬也不抬一下。而我送她的那本席慕容的詩集，封面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如我們的友情一般，突然沾染了“預(yù)謀”這一詞，而變得不再純潔。

后來，各科的期末考試接踵而至。我與杜悅悅開始變得淡漠。

寒假的火車站，杜悅悅提著行李箱坐在候車廳里，看到我期盼的眼神，她立刻將頭轉(zhuǎn)向右邊去，不管不問。

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的顛簸，下火車的時候，我將一封厚重的信塞給杜悅悅，然后笑著揮手說再見。杜悅悅撅著嘴，眼睛翻白，凍得直跺腳。

八

其實，我與杜悅悅來自同一所高中，我怎么會不知道曾經(jīng)的她呢？她的母親正是我小學(xué)時的舞蹈老師。

我怎么會不知道杜悅悅？她是學(xué)校的名人，原本比我高一屆。性格如男孩一般大大咧咧的杜悅悅，舞蹈跳得好，成績也總是名列年級前茅。當年的高考，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xué)，卻在那年暑假因為救一個亂闖馬路的男孩，做了三次手術(shù)，并在醫(yī)院休養(yǎng)半年，而錯過了入大學(xué)的機會。

后來她復(fù)讀了一年，變成和我同級。那年，她頂著巨大壓力再次參加高考。在走出考場的時候，還昏厥在教室門口。

我怎么會不知道杜悅悅？她所救的男孩就居住在我家樓下。后來，男孩的父親怕承擔(dān)責(zé)任，而全家搬遷。

我一直都知道杜悅悅。她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那日在這所大學(xué)偶遇她，見她在廣播站報名點咨詢，興奮的我也才跟著去報名。

杜悅悅的良苦用心，我自然明了。這樣一個才女，曾經(jīng)在雜志和校報上發(fā)表不少小說。在廣播站二選一時，為了成全我，她隨便作詩一首，退出競爭。這份禮讓，恰到好處，又掩飾得無聲無息，。

倘若她將所發(fā)表的刊物擺列出來，贏的必定是她。

其實，我只想溫暖杜悅悅，我知道她曾經(jīng)是一個驕傲的公主，我也知道她是因為在醫(yī)院不斷休養(yǎng)，而失去原本練習(xí)舞蹈的苗條身材，車禍在她脖頸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疤痕。日漸貧寒的家中，也讓她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物質(zhì)上的享受。

那晚，杜悅悅毫不猶豫地花了二十塊為我買了份炒粉，足以讓我刻骨銘心地一輩子惦念。

杜悅悅，起初我之所以欺騙你，是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高中畢業(yè)晚會上的你。

那晚，喝醉的杜悅悅扶著樓梯吐得一塌糊涂。搶過主持人的話筒，她的聲音充滿悲傷：我要忘掉你們，忘掉所有人，忘記一切……

整個會場瞬間變得寂靜，只有杜悅悅低沉的哭泣聲鼓動著每個人的耳膜。誰都知道，這一年的杜悅悅飽受煎熬。

這件事，讓我記憶猶新。步入大學(xué)，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你，想作為一個陌生人融入你的生活之中，佯裝不知道你過去的點點滴滴，就是怕敏感的你，對我心存芥蒂。

可是那張畢業(yè)證書還是暴露了我的身份，可愛的杜悅悅對我真得這么冷若冰霜了?？紤]再三，我只能以寫信的方式告訴她這一切。

九

一直到正月十五來臨，我還是沒有收到杜悅悅的回復(fù)。

元宵節(jié)那晚，心情寂寥的我去看花燈，熱鬧喧囂的中心廣場，看著絢爛的煙花在深邃的夜空中燦然綻放，我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孤單。與杜悅悅一起的溫暖畫面，不斷在腦海中回播。

我是在車站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杜悅悅的。冬季的夜晚，杜悅悅舔著手中的棉花糖，臉凍得通紅。見到我，她的臉立刻轉(zhuǎn)到一邊。對于我眼中透露的驚喜，她視而不見。

卻沒有想到，我和杜悅悅都沒有擠上車。杜悅悅賭氣地嘟囔著：不坐了，走回家。邁開步伐走了兩步，她回頭看看站在原地的我，朝我喊：那個，你不走?。?/p>

恍然回過神，我撒開腿就朝杜悅悅奔去。

杜悅悅在路上絮叨不安：我討厭欺騙，討厭被別人瞧不起，討厭施舍。

我在一旁聽得直冒冷汗。杜悅悅側(cè)過頭，笑著說：可是姚斯，我一點都不怪你。反思了一個寒假后，我才知道自己所做的太過分了。因為，你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戳四愕牟┛腿沼洠晕乙哺鴣磉@里看煙花了。

面對我的目瞪口呆，杜悅悅做個鬼臉，伸出手：天真冷啊，你介意給我只手讓我取暖么？

我與杜悅悅相視而笑。元宵節(jié)過去，溫暖的春天就要來了。在杜悅悅閃亮的雙眸中，我分明看到了似錦的繁花與青色的藤蔓。

兩只手，像革命戰(zhàn)士一樣，毫不遲疑地握在一起，緊緊地。

文字編輯/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