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之忌

季羨林

說話太多

說話，除了啞巴以外，是每人每天必有的行動。有的人喜歡說話，有的人不喜歡，這決定于一個人的秉性。我在這里講忌說話太多，并沒有“禍從口出”或“金人三緘其口”的含義。說話惹禍，不在話多話少，有時候，一句話就能惹大禍?？谏嗳堑?，也不限于老年人，中年和青年都可能由此致禍。

我先舉幾個例子。

大學有一位老教授，雖年逾耄耋，而思維敏銳，說話極有條理。不足之處是：一旦開口，就如懸河泄水，滔滔不絕。在那個大學里流傳著一個傳說：在學校召開的會上，某老一開口發(fā)言，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飯，飯后再回到會場，某老談興正濃。據(jù)說有一次博士生答辯會，規(guī)定開會時間為兩個半小時，某老參加，一口氣講了兩小時，這個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答辯委員會的主席會怎樣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概可想見了。

根據(jù)我的觀察，不是每一個老人都有這個毛病，當然，愛說長話的人并不限于老年，中青年都有，不過以老年為多而已。因此，我編了四句話，奉獻給老人：年老之人，血氣已衰；煞車失靈，戒之在說。

倚老賣老

人世間確實不乏“倚老賣老”的人，學者隊伍中更為常見。平心而論，人老了，不能說是什么好事，老態(tài)龍鐘，惹人厭惡；但也不能說是什么壞事。人一老，經(jīng)驗豐富，識多見廣。他們的經(jīng)驗，有時會對個人甚至對國家是有些用處的。但是，這種用處是必須經(jīng)過事實證明的，自己一廂情愿地認為真有用處，擺老架子，是不會取信于人的。另外，根據(jù)我個人的體驗與觀察，一個人，老年人當然也包括在里面，最不喜歡別人瞧不起他。一感覺到自己受了怠慢，心里便不是滋味，甚至怒從心頭起，拂袖而去，這是完全要不得的。一個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取決于你有沒有值得別人尊敬的地方。在這里，擺架子，倚老賣老，都是枉然的。

思想僵化

人一老，在生理上必然會老化，而生理的變化和老化必然影響心理或思想，就會僵化，這是無法抗御的。但是，變化、老化或僵化卻因人而異，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所謂老年癡呆癥，只是老化的一個表現(xiàn)形式。

剖析我自己。我已屆九旬高齡，目雖不太明，但尚能見物；耳雖不太聰，但尚能聞聲?？磥砭嗬夏臧V呆和八寶山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思想僵化的跡象我也是有的。我的僵化同別人或許有點不同：它一半自然，一半人為；前者與他人共之，后者則為我所獨有。

我不是九斤老太一黨，我不但不認為“一代不如一代”，而且確信“雛鳳清于老鳳聲”?？墒亲罱鼛啄陙?，一批“新人類”或“新新人類”脫穎而出，他們好像是一批外星人，他們的思想和舉止令我迷惑不解，惶恐不安。這算不算是自然的思想僵化呢?

至于人為的思想僵化，則多一半是一種逆反心理在作祟。我留德十年，當然是穿西裝的，解放以后，仍然有時穿著西裝?？墒歉母镩_放以來，不知從哪吹來了一股風，一夜之間，西裝遍神州大地矣。我并不反對穿西裝，但我不承認西裝就是現(xiàn)代化的標志，而且打著領(lǐng)帶鋤地，我也覺得滑稽可笑。于是我自己就“僵化”起來，從此再不著西裝，國內(nèi)國外，大小典禮，我一律藍色卡其布中山裝一襲，以不變應(yīng)萬變矣。

世界科技進步，一日千里，沒有科技，國難以興，科技給人類帶來的幸福，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它帶來了危害，也無法掩飾。世界各國現(xiàn)在都驚呼環(huán)保，環(huán)境污染難道不是科技發(fā)展帶來的嗎?我突然感覺到，科技好像是張?zhí)鞄熸?zhèn)妖瓶中放出來的妖魔，一旦放出來，你就無法控制。只就克隆技術(shù)一端言之，將來能克隆人，一旦實現(xiàn)，則人類社會迄今行之有效的法律準則和倫理規(guī)范，必遭破壞，我有點不寒而栗。這似乎不盡屬于“僵化”范疇，但又似乎與之接近。

不服老

人上了年紀，是一個客觀事實，服老就是承認它，這是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

中國古代的歷史記載和古典小說中，不服老的例子不可勝數(shù)，有一點我必須在這里指出來：古今論者大都為不服老唱贊歌，這有點失于偏頗，絕對地無條件地贊美不服老，有害無益。

1995年，我已84歲高齡，然而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老之已至。當時我正處在平生寫作的第二個高峰中，每天跑一趟大圖書館，幾達兩年之久，風雪無阻。我已經(jīng)有點忘乎所以了。一天早晨，我照例四點半起床，到東邊那一單元書房中去寫作。一轉(zhuǎn)瞬間，肚子里向我發(fā)出信號：該填一填它了。一看表，已經(jīng)六點多了。于是我放下筆，準備回西房吃早點?？墒遣恢钦l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里面開不開。我大為吃驚，回頭看到封了頂?shù)年柵_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打開。我于是不假思索，立即開窗跳出。從窗口到地面約有一米八高，我一墮地就跌了一個大馬趴，腳后跟有點痛。旁邊就是洋灰臺階的角，如果腦袋碰上，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我后怕起來了。我當天上下午都開了會，第二天又長驅(qū)數(shù)百里到天津南開大學去作報告。腳已經(jīng)腫了起來。第三天，到校醫(yī)院去檢查，左腳跟有點破裂。

我這樣的不服老，是昏聵糊涂的不服老，是絕對要不得的。

也有人過于服老，年不到五十，就不敢吃蛋黃和動物內(nèi)臟，怕膽固醇增高。這樣的超前服老，我是不敢欽佩的。

我講了不服老的可怕，也講了超前服老的可笑。然則何去何從呢?我認為，在戰(zhàn)略上要不服老，在戰(zhàn)術(shù)上要服老，二者結(jié)合，庶幾近之。

無所事事

這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必須細致地加以分析，區(qū)別對待，不能一概而論。

達官顯宦，在退出政治舞臺之后，幽居府邸，我輩檻外人無法窺知，無從談起。富商大賈，一旦錢賺夠了，年紀老了，把事業(yè)交給兒子、女兒或女婿，他們是怎樣度過晚年的，我們也不得而知。我所能夠知道的只是工、農(nóng)和知識分子這些平頭老百姓，只談?wù)摾习傩盏臒o所事事。

我曾到過承德，就住在避暑山莊對面的一個旅館里。每天清晨出門散步，總會看到一群老人，手提鳥籠，把籠子掛在樹枝上，自己則分坐在山莊門前的石頭上，“閑坐說玄宗”。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多是旗人，先人是守衛(wèi)山莊的八旗兵，而今老了，無所事事，只有提鳥籠子。試思：他們除了提鳥籠子外還能干什么呢?

北大也有一批退休的老工人，每日以提鳥籠為業(yè)。過去他們常聚集在我住房附近的一座石橋上，鳥籠也是掛在樹枝上，籠內(nèi)鳥兒放聲高歌，清脆嘹亮。我走過時，也禁不住駐足諦聽，聞而樂之。這一群工人也可以說是無所事事，然而他們又怎樣能有所事事呢?

看來我只能談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因而我最了解情況的知識分子。國家給年老的知識分子規(guī)定了退休年齡，但是，知識分子行當不同，身體條件也不相同，是否能做到老有所為，完全取決于自己。自然科學和技術(shù)，我不懂，不敢瞎說。至于人文社會科學，則我是頗

為熟悉的。一般說來，社會科學的研究不靠天才火花一時的進發(fā)，而靠長期積累。一個人到了六十多歲退休的關(guān)頭，往往正是知識積累和資料積累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一旦退下，對國家和個人都是一個損失?？墒谴蠖鄶?shù)人則無所事事。我在南北幾個大學中都聽到了有關(guān)“散步教授”的說法，就是一個退休教授天天在校園里遛達，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想的，估計他們也不會很舒服。鍛煉身體，未可厚非。但是，整天這樣“鍛煉”，不也太乏味太單調(diào)了嗎?學海無涯，何妨再跳進去游泳一番，再扎上兩個猛子，不也會身心兩健嗎?

提當年勇

在蕓蕓眾生中，特別是在老年人中，有一些人是靠自夸當年勇來過日子的。我認為，這也算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爭勝好強也許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但一旦年老，爭勝有心，好強無力，便難免產(chǎn)生一種自卑情結(jié)。可又不甘心自卑，于是只有自夸當年勇一途，可以聊以自慰。

現(xiàn)在有一些得了世界冠軍的運動員有一句口頭禪：從零開始。不管金牌多么燦爛輝煌，一旦到手，即成過去。我覺得，對老年人來說，從零開始是唯一正確的想法。

自我封閉

老年人最常見的現(xiàn)象或者災(zāi)難是自我封閉，有行動上的封閉，有思想感情上的封閉，形式和程度又因人而異。老年人有事理廣達者，有事理欠通達者。前者比較能認清宇宙萬物以及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了解到事物的改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千萬不要要求事物永恒不變。后者則相反，他們要求事物永恒不變；即使變，也是越變越壞，九斤老太就屬于此類人。這一類人，即使仍然活躍在人群中，但在思想感情方面，他們卻把自己嚴密地封閉起來了。這是最常見的一種自我封閉的形式。

我有一位老友，寫過新詩，填過舊詞，畢生研究中國文學史，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他為人隨和，性格開朗，并沒有什么乖僻之處?？墒?，到了最近幾年，突然產(chǎn)生了自我封閉的現(xiàn)象，不參加外面的會，不大愿意見人，自己一個人在家里高聲唱歌。我曾幾次以老友的身份，勸他出來活動活動，他都婉言拒絕。他心里是怎樣想的，至今對我還是一個謎。

我認為，老年人不管有什么形式的自我封閉現(xiàn)象，都是對個人健康不利的。我奉勸普天下老年人力矯此弊。同青年人在一起，即使是“新新人類”吧，他們身上的活力總會感染老年人的。

老想到死

好生惡死，為所有生物之本能，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更是不能例外。俗話說：“黃泉路上無老少。”可是人一到了老年，特別是耄耋之年，離那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越來越近了，此時常想到死，更是非常自然的。

中國古代的文學家、思想家、騷人、墨客大都關(guān)心生死問題，粗略地劃分一下，可以分為三派。第一派對死十分恐懼，可以江淹為代表。他的《恨賦》一開頭就說：“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弊詈髱拙湓捠牵骸白怨沤杂兴?。莫不飲恨而吞聲!”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第二派可以“竹林七賢”為代表?！妒勒f新語·任誕等二十三》第一條就講到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成、向秀和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中，肆意酣暢”。這是一群酒徒。其中最著名的劉伶命人荷鍬跟著他，說：“死便埋我!”對死看得十分豁達。實際上，情況正相反，他們怕死怕得發(fā)抖，聊作姿態(tài)以自欺欺人耳。其中當然還有逃避殘酷的政治迫害的用意。

第三派可以陶淵明為代表。他的詩《神釋》中有這樣的話：“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此舉?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彼磳ň坡樽碜约?，也反對常想到死。我認為，這是最正確的態(tài)度。最后四句詩成了我的座右銘。

老年人偶爾想一下死，是可以的，但不必老想。關(guān)鍵是：想到以后，自己抱什么態(tài)度?；袒滩豢山K日，甚至飲恨吞聲，最要不得，這樣必將成陶淵明所說的“促齡具”。最正確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泰然處之。

憤世嫉俗

憤世嫉俗這個現(xiàn)象，古今皆有，老少具備，但以年紀大的人為多。它對人的心理和生理都會有很大的危害，也不利于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

我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姑以我自己為麻雀，加以剖析。憤世嫉俗的情緒和言論，我也是有的。但是，我又有我自己的表現(xiàn)方式。我往往不是看到社會上的一些不正?，F(xiàn)象而牢騷滿腹，怪話連篇，而是迷惑不解，惶恐不安。我曾寫文章贊美過代溝，說代溝是人類進步的象征。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墒堑搅四壳埃易约阂采盗搜?，橫亙在我眼前的像我這樣老一代人和一些“新人類”、“新新人類”之間的代溝，突然顯得其闊無限，其深無底，簡直無法逾越了，仿佛把人類歷史斷成了兩截。我感到恐慌，我不知道這樣發(fā)展下去將伊于胡底。我個人認為，這也是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要不得的；可我一時又改變不過來，為之奈何!

我不知道，與我想法相同或者相似的有沒有人在，有的話，究竟有多少人。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毛澤東的兩句詩好：“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常宜放眼量?！?/p>

(摘自《書摘》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