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經》創(chuàng)世神話的文化折射

馬月蘭

西方文明是在吸收希臘文明與希伯來文明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以“新約”為正典的基督教繼承了猶太教的經典“希伯來圣經”，并稱之為“舊約”。舊約包括匯集了古猶太民族全部的思想文化以及深刻影響猶太人內在精神生活的現象。舊約中記載的創(chuàng)世神話也能折射出西方文明的部分價值觀。基督教對《圣經》的創(chuàng)世神話做了許多神學上的闡釋和解讀，筆者擬從神話對文明形成和文化發(fā)展的影響來重新審視這些創(chuàng)世神話。

創(chuàng)世神話折射出西方的女性觀

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記載于《創(chuàng)世紀》第1－3章。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始祖時，就把女性放在第二性的位置。耶和華創(chuàng)造亞當后，說“那人(指亞當)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創(chuàng)2：18－23)這一神話傳說構成了基督徒的世界觀。他們相信，女人是男人的一部分，是男人的附屬。不僅如此，《圣經》還把女性作為引誘男人犯原罪的禍根。據《圣經》記載，上帝造人之后，人類在伊甸園中，不用為吃穿發(fā)愁，還可長生不老。但夏娃受蛇引誘，偷吃禁果，并引誘亞當同吃。(創(chuàng)3：7)從此，上帝把引誘亞當犯原罪的根源歸于夏娃。(創(chuàng)3：12)女人成了男人犯原罪的禍根。從此，上千年來，“女人是禍水”的觀念成為西方傳統文化看待兩性的重要內容理據，不讓女人參與重點決策也就成為合乎情理的事。西方的歷史故事、小說、文學中不斷重復著這一原型母題。

從人文學視角來看，創(chuàng)世神話暗示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一個具有男權特征的社會。在上帝看來，婦女始終處于第二性的位置。雖然一些女性主義學者對此提出相反意見，認為上帝并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這一觀念是對上帝女性觀的誤解。(H.Stanton，Christian Feminism，London：Darton，Longman and Todd，1998，p18.)筆者認為，歷史的現實是人們對上帝女性觀的誤解存在了近兩千年，這說明大部分人對這種“誤解”是認同的，而且這一誤解還在影響著當今西方人的思想對待兩性的態(tài)度。所以，創(chuàng)世神話的發(fā)展和放大，與上帝發(fā)出的錯誤信息有關，這逐漸形成了西方的傳統婦女觀，使男尊女卑等男權主義思想得以張揚。

創(chuàng)世神話折射出西方的家庭倫理

在上帝最初創(chuàng)造了各種事物以后，賜福它們結實、繁衍；還使它們各從其類、滋生繁多。(創(chuàng)1：22)《圣經》里的上帝是根據其形象與神自己相似的程度來評價一個人的?！吧系劬驼罩约旱男蜗笤烊耍耸钦罩男蜗笤炷性炫?。(創(chuàng)1：27)這就意味著，上帝是個智慧之神，人就應該是一個智慧之人；上帝是一個自知善惡之神，人也應該是一個自知善惡之人。

自從身為猶太人的著名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泛性論問世以來，有不少學者又從性心理的角度，探討過“智慧果”的底蘊。在古希伯來人那里，蛇就是性的象征，無花果樹被認為能提高人的性能力；而人類的羞于赤身露體，則明白無誤地顯示了人類性意識的覺醒。(顧駿著《猶太的智慧：創(chuàng)造神跡的人間哲理》，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13頁)照此，“智慧果”的秘密就是，它能提高性能力，促進生殖。雖然上帝為了懲罰亞當、夏娃，取消了他們個人的永生權，但當他們吃了“智慧樹”的果子后便獲得了性欲，即繁衍子嗣的能力。這意味著人類獲得了集體意義上的永生。由此看來，性與生殖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權利，并不是丑陋與邪惡的，希伯來人并不禁欲。至于后來基督教提倡禁欲和修行，那是由于受到了希臘斯多噶派和犬儒主義的影響。

將夫妻關系與幸福放在父母與子女關系之上，這是西方的家庭倫理。而這種倫理觀可以從圣經中“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的表述找到根源(創(chuàng)2：24)。這一神話思想進而深刻影響到西方民族精神的內在特征。其特質與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存在明顯差異。盡管古代中國與西方社會同樣以家庭為社會的基本細胞，但兩者的家庭觀念卻不同。中國的家庭觀念建立在宗法制基礎上，其基本結構是縱向的上下序列，以上下輩分為軸心，上有父母、下有子孫，形成宗族體系。夫妻之間的橫向聯系常常因為祖宗牌位及對兒孫后輩的關懷被湮沒或淡化。所以中國《論語》有“父母在，不遠游”這樣孝敬父母重于夫妻恩愛的觀念。西方的家庭觀念與中國古代傳統正好相反，他們以夫妻為家庭的中堅，以橫向的聯系為核心，規(guī)模小而明確。這種理念充分體現出西方的主體意識和個人主義的特征。創(chuàng)世神話的這些細微差異，看起來雖小，但放射到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便會產生巨大差異，形成不同的文化傳統與文明差異。

創(chuàng)世神話折射出西方文明的發(fā)展動力

在《圣經》創(chuàng)世神話確立的人一神關系中，相對來說，易于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耶和華禁止亞當吃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創(chuàng)3：3)。表面上看，這是神針對人發(fā)出的行為上的禁令。本質上來說，這是上帝與亞當夏娃的口頭立約，即上帝與具有上帝形象的人之間確定了彼此的關系，設定了相互間的義務。由于神人之間的關系以約的形式維系，所以不僅人對神有踐約的義務，神對人也要承擔相應的義務。既然關系是通過“立約”來確定的，人作為立約的一方，便可以選擇守約，也可以選擇違約。在這種關系中，不只是人對神單方面的、無限的盡忠盡職，而是強調神、人之間的交感互通，從而形成人神間的互動關系。這種互動雖建立在神學框架之中，但在客觀上卻起到了激發(fā)雙方發(fā)揮主體能動性的作用。這種互動從神學視角解釋了社會前進的動力。

另外，根據創(chuàng)世神話，上帝的獨特性在于他的創(chuàng)造能力，而人是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1：27)，所以人就分享了神的品性，這其中就包含了創(chuàng)造的潛在能力，所以他能模仿上帝并去踐行他的創(chuàng)造能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人并不只是神的被造物或工具。上帝之所以責怪人類始祖亞當、夏娃偷吃禁果，就是因為他們違背了與上帝達成的約定。辯證地看，夏娃對上帝的懷疑是有積極意義的。懷疑有助于人類對未知事物的探索。只有大膽地懷疑，大膽地提出問題，并身體力行去嘗試，才能探究事物的本質，有利于促使人類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

《圣經》中的“契約”理念是人類認識自己創(chuàng)造能力的一個里程碑?！捌跫s”宣告人類基于對創(chuàng)造者和創(chuàng)世的信仰而結成一族。人類通過與上帝的親緣關系、對上帝品性的分享，以及同創(chuàng)造者上帝親密而自愿的聯系，確認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和創(chuàng)造能力。人的自由意志有利于人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而這也正是西方文明發(fā)展的主要動力。

創(chuàng)世神話折射出基督教的罪感文化特征

“罪”與“罪感”是基督教對人之本性最基本的認識。在其傳統的詮釋中，這種理論源自關于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吃禁果犯了罪”的神話故事，由此形成基督教的原罪觀，發(fā)展為西方文化主流中的罪感文化。而

始祖偷吃禁果這一犯罪行為的本質，乃在于他違反了這種契約。于是人類從此有了“原罪”而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這種罪也就成為人的本質。依此邏輯進行推理就不難理解，因為人類都是亞當夏娃的后代，所以人生來就是有罪的。在這種神學思想模式下，以色列人認為所受的任何災難都是違約的結果，是上帝對違約的處罰。所以出現問題的時候，他們總是從自身找原因，力求發(fā)現自身的失誤和過錯，鑒于這種原罪說，“罪感”成了希伯來人最基本的心理體驗。

從罪感文化來看，西方自身反省和歷史批判精神體現出獨有的深沉和敏銳，由此促成人們的超然審視和終極追求。這與東方傳統具有明顯差異。如佛教的基本教義是建立在人生是痛苦的基礎之上，其四圣諦是苦、集、滅、道，宣稱世界猶如痛苦的火海，人生的要義即在如何超越痛苦的塵世?？梢哉f，佛教的宗旨是“與痛苦抗爭”?！芭c罪惡抗爭”的差異反映了基督教與西方文化的心理特征。西方的許多文學作品，如莎士比亞的戲劇，即常常渲染內心的罪惡感與道德的沖突。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也是從對一些病態(tài)心理的分析，來挖掘被禁止的行為在人們內心的罪惡感與現實道德的矛盾。這映射出《圣經》創(chuàng)世神話中包含的罪感文化傳統的影響。

創(chuàng)世神話折射出西方人的歷史觀

猶太教認為人與神立約，神的法律是明確的，神是誠信的，除了人應當虔誠地敬畏與服從上帝，上帝對人也同樣承擔著不可忽視的承諾與責任。創(chuàng)世神話中滲透的契約觀，在人類思想史上首次給人神關系賦予了新的色彩，打破了長期以來把人置于絕對被動地位的宿命觀。這樣，人在歷史中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受苦受難的民族將在歷史中得救，歷史也因此具備了終極的意義。這樣一種歷史觀念，是古代西方歷史觀中的一場深邃的革命。猶太教的這個歷史觀，為基督教所繼承。5世紀前葉，羅馬帝國衰微，基督教四大拉丁教父之一的奧古斯丁為解釋歷史，回答人們的困惑，寫了《上帝之城》，所依據的歷史觀正是由猶太教繼承而來的。它對西方歷史觀的影響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末葉。

在基督教框架下，人類對上帝的愛戴與屈服和仇視與違抗這兩大類感情之間形成對立。這種矛盾心理支配著人對神的看法。對神的愛戴與害怕形成了無法消除的沖突。我們以此為出發(fā)點，解釋了宗教的某些重要特征。人們把創(chuàng)世看作一位造物主精心設計的作品。與此同時，假如存在一位大慈大悲的創(chuàng)造者上帝，那么邪惡從何而來就較難解釋，而在多神教里邪惡則可被解釋為由一些專門的惡神所造成的。創(chuàng)造了宇宙的那位上帝肯定不會拋棄他的創(chuàng)造物。這樣，歷史就不再是喜怒無常的神祗們的活動，而是體現了上帝的意志。上帝要人們敬畏他的神性和他創(chuàng)世的奧秘。

鑒于上帝和人類之間的互動關系，基督教世界的結構并不總處于靜止不動的狀態(tài)，而是不斷地發(fā)展變化著，有一個從單純到復雜、善與惡、完美與不完美不斷糾纏的演進過程。這個過程從一開始就與特定的民族，即希伯來民族的歷史發(fā)展產生相應的節(jié)拍，以后又卷進越來越多的民族、歷史和文化。像滾雪球一樣，最后形成一個巨大而復雜的基督教文明結構。

結論

圣經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是一個文簡意深的哲學寓言。理性地看，創(chuàng)世神話反映了人類認識自身和周圍世界的過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上帝造人之說應該是人造上帝。創(chuàng)世神話實質上是人對自己的探索，設立神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說明人。誠如費爾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質》一書中所言，“屬神的本質不是別的，正就是屬人的本質”。(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44頁)作者以神話構思，寄托了他對人類及其生存環(huán)境的深切關注。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雖是虛幻的，但它賴以產生的基礎卻是現實的。他投射出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征，回答了一些哲學問題，比如社會前進的動力，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同時反映出了人類的心理特征。這些思想影響了后來的基督教世界。可以說，創(chuàng)世神話用神話的形式折射出了西方部分思想與傳統文化的起源。分析《圣經》及其創(chuàng)世神話，是了解西方、認識西方、解讀西方傳統文化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