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井玉
2008年9月13日-23日,卓新平所長率領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東南亞華人宗教文化學術考察團”一行6人,應“東南亞空中大道聯(lián)誼會”的邀請,赴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三國,實地考察華人(華族)及華社的宗教信仰及文化生態(tài),進行華人社會之多元宗教及文化之間的交流與對話,以期加深對于華人社會的宗教文化形態(tài)的“心性之體認”與“同情之理解”。
在東道主的熱心安排下,考察團先后參訪了新、馬、泰三國華人社區(qū)或華族村落之體制化宗教形態(tài)的寺廟、道堂(壇)、會閣,非體制化宗教形態(tài)的神壇、社廟、宗祠等,以及由這些宗教社團附設的學校、義山、功德祠等,主要包括:新加坡的卓育才先生家壇、天福宮、天靈總道堂、本元山道堂、忠邦聯(lián)合宮(復本堂、鳳山寺、九皇爺廟、華報善堂、關帝廟)、福通聯(lián)合廟(本元虛靈山總道堂、天靈道堂、裕廊鳳山寺);馬來西亞柔佛州笨珍市廿八里如真堂、靈山壇,柔佛州峇株吧轄市登義山道堂、德教紫英閣、海南會館(天后官)、林氏宗祠(天后宮),馬六甲州三寶井寶山亭、青云亭、公立真空教道堂、明和壇、還本原道堂,森美蘭州云頂清水祖師廟,雪蘭莪州雙溪毛糯新村天靈道堂,雪隆海南會館和馬來西亞天后宮總會,檳城州大山腳原南道堂、空中教復本原道堂、極樂寺;泰國合艾市的真空道堂、德教紫南閣、南聲善堂、可鳳山觀世音菩薩佛寺(漢傳)、合艾乃佛寺(南傳)等。
在考察期間,訪問團通過參訪、觀摩、座談、討論、交流會、歡迎晚宴等不同形式,結識新朋友,喜迎老朋友,多層面、多角度地體察了東南亞華人社會在多元種族和多元文明交融處境下的族群關系、社團組織、信仰生活和文化生態(tài),從而對于華人、華社在拓殖過程中恪守“和而不同”的生存智慧和弘揚中華文化、共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文明實踐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和同情的理解。
在新加坡,熱忱的東道主特意安排考察團棲居卓所長同姓宗親卓育才老先生的新別墅,使得團員有緣親身體認了當?shù)厝A人濃烈的宗親觀念和熱待遠親貴客的喬遷習俗。而本元虛靈道堂的中秋晚宴和宣卷儀式表演,亦讓考察團真切感受了中華文化一家親的濃濃溫情。
在馬來西亞,考察團先后在柔佛峇株巴轄、吉隆坡海南會館天后宮、檳城大山腳原南堂等地,與當?shù)厝A人的血緣性社團、地緣性社團及各本土宗教社團舉行座談會,并與華人普通信眾進行多向度的接觸訪談,從而加深了雙方的情感交流與文化理解。特別是通過與峇株巴轄紫英閣閣長暨潮州會館名譽會長趙金彪閣下、峇株巴轄原福建會館會長暨登義山道堂主席沈玉壁先生、原馬來西亞董教總財政楊慶福先生、馬六甲孔教會副主席林源瑞局紳、馬六甲中華工商總會署理會長楊建筑拿督、青云亭理事汪金海拿督、雪隆海南會館會長張裕民先生、吉隆坡國會上議員葉金福拿督、馬華公會總秘書暨馬來西亞房屋及地方部長黃家泉拿督斯里、馬華公會宗教局主任陳財和拿督、馬華公會中央黨校常務副校長暨道教學院院長王琛發(fā)博士、馬來西亞大學原中文系主任蘇慶華博士、檳城原南道堂主席陳亞利拿督、民主行動黨秘書長暨檳城首席部長林冠英丹斯里、李文智長老、黃景長老等華族碩雋的會面交流,考察團對于在地華人及華社在馬來西亞的政治進步、社會發(fā)展、族群和諧、文化建設等方面所做出的杰出貢獻有了更客觀的了解和更理性的認知。
在泰國,考察團除參與觀摩了“東南亞空中大道聯(lián)誼會”在合艾真空道堂舉辦的“中國四川地震受難者超度法會”及“慶祝重建十周年紀念報恩儀式”外,還與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印尼等國的真空道堂的數(shù)百位代表及華人信眾,進行了真誠與坦率的座談交流。同時,考察團與當?shù)氐目图視^、惠州會館、同聲善堂及德教紫南閣等華社負責人也做了不同程度的會談。德教紫南閣主辦的樹強學校在當?shù)厝A校中獨樹一幟,以招收本地土著學生為主,其熱心華文教育,積極推動中泰兩族人民文化交流的興學舉措,更是給考察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于如何辦好當?shù)氐娜A文教育,考察團也提供了一些寶貴的建議,并深獲紫南閣同仁的贊許。
本次學術考察較大的收獲之一,是較詳細地觀察了20世紀由中國本土“南渡”的宗教結社形態(tài)一高舉“清茶戒煙”之旗幟,以圖改變華人之“東亞病夫”形象的“空中大道”的發(fā)展狀況。所謂空中大道,即南洋華人社會所俗稱的仙伯壇、大伯壇、戒煙社等,別稱空道教、真空道、真空教、空中教、空道、空教、真空道教、空中道教、無極教等。20世紀初,許多踐履“空道”的道堂,曾經(jīng)是南渡的華人簡易的戒毒治病場所。在世界反毒品史上,該教“清茶戒煙”的理念及信仰實踐亦堪稱近現(xiàn)代宗教結社的一奇。
該教門系清代同治元年(1862)由廖帝聘(1827-1893)所創(chuàng)立的新興宗教形態(tài)。廖氏在籍地江西尋烏縣黃畬山開壇布教,宣稱受“無極圣祖”真神托化,“吾今參破乾坤,洞明空中大道矣”。道友沈玉璧先生曾經(jīng)將教旨形象地歸納為“4427”,即四本經(jīng)書——教主廖帝聘所撰的《四部五冊》(報空寶卷、無相寶卷、報恩寶卷、三教寶卷);四張空圖——廖帝聘悟出的“空中圖”、“三教圖(空道圖)”、“空字圖”、“無空圖”;兩個教條——以“五皈”(皈依、皈中、皈正、皈一、皈空)為修道標準,以“四考”(考真、考直、考愿、考舍)為人道法門;七個儀式——放花(宰殺牲畜替代人劫數(shù)),誦經(jīng),跪拜,靜坐,飲茶,焚香,睡空(在露天的沙床上入睡),以期“接清化濁,立外功也;復本還原,修內果也”。
早期的“空中大道”在南洋的拓化過程,幾乎是與中國華南的移民南洋高潮時期相重疊的。自黃盛發(fā)(福建武平人)于1906年在馬來亞霹靂州紅毛丹創(chuàng)立首個南洋的真空祖師道堂起,在全盛時期該教門在東南亞各國發(fā)展到近300個道堂。廣大華人、華僑自發(fā)地掀起地對空道的膜拜和宗教戒煙運動,從某種程度上說,既是華族對于西方殖民者污蔑我中華民族為“東亞病夫”而進行“文化自省”的一部分,亦是華族在國際化旅程中尋求漂泊的集體心靈之慰藉和狂歡、探求自身宗教傳統(tǒng)之現(xiàn)代性(如反對迷信的話語或反對鴉片的社會主張)的縮影之一。在與所在國異質文明的長期交融過程中,這些空中道堂業(yè)已“落地生根”,“深耕化”為華人社區(qū)宗教傳統(tǒng)的一部分,成為當?shù)厝A人“命運共同體”的承載體之一,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部分華人的社群歸屬感,和對原鄉(xiāng)文化傳統(tǒng)的持續(xù)需求。20世紀中葉,在華文普遍受到所在國執(zhí)政者壓制的情況下,空中道堂作為一個公共的文化空間,亦是華人努力保持原鄉(xiāng)語言和母國文化傳統(tǒng)(使用漢字)的有效載體之一。
當然,由于一方面受制于傳統(tǒng)宗法觀念的束縛及教門內部主導權的紛爭等因素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制于東南亞特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該教門也較為欠缺自我革新和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調整。其早期的“一枝五
葉”、“師徒相授”的傳道模式,既使得空道在華人社會中呈現(xiàn)了短暫的“跳躍式”的地理擴散,也難免帶有“血親”或“擬親”嗣承的派系色彩。此外,眾道堂所寄生之地又是多種族、多語群、多漢語方言群的華夏邊緣或化外之地,在多元的“他者”夾生處境下,難免要面對各自為政、組織松散、易受宗教特權人士或特定“方言社群”所操弄等等情弊,故被冠上“客家教”符號的空中大道,亦被推上了游移變異的發(fā)展困境。早在1960年代,該教就分裂為“空中教”與“真空教”兩大派系,影響日益式微。二戰(zhàn)之后,隨著東南亞各國擺脫殖民統(tǒng)治、建立“民族一國家”之后,當政者紛紛推出一些同化甚至歧視華人和華社的政策,使得華人宗教的生存處境變得愈加的艱難。歷經(jīng)大浪淘沙之后,現(xiàn)東南亞及中國香港等僅存有約140間道堂,不少道堂更因信眾減少而暫時關閉,或變成私營神壇,或處于“冬眠”狀態(tài)。
目前,東南亞的空中大道尚存有“空中教會”、“馬來西亞真空教總會”、“東南亞空中大道聯(lián)誼會”等多種較為松散性的、區(qū)域性的聯(lián)誼組織。近年來,在面對“全球化”時代的處境下,該教的不同組織皆彌漫著一股濃厚的危機意識,出現(xiàn)了緩慢邁向整合的一些自覺傾向。例如:“空中教會”與真空教的道堂組織,開始嘗試進行良性的交流與合作,“馬來西亞真空教總會”最近提出一些教務變革的設想;“東南亞空中大道聯(lián)誼會”借助泰國合艾真空道堂國際平臺,初步呈現(xiàn)了欲以華人、華族作為一個文化整體來思考的宗教整合雛型。當然,這個堪稱“早熟而不成熟”的教門,又因它仍然是一個堅守母國傳統(tǒng)的“華人宗教”,如何在異質文明處境中與時俱進,蛻化為真正的“現(xiàn)代的宗教”,畢竟是不得而知的。
概而言之,諸如空中大道、德教、天后信仰這樣的東南亞“華人宗教”,是在復雜的多元種族和多元文化的處境下落地生根、枝繁葉茂的,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傳統(tǒng)在域外他鄉(xiāng)的繼承、創(chuàng)新與包容的精神。它在參與在地化的文明進程中,除了頑強保持母國和原鄉(xiāng)的文化要素外,也嘗試有效地兼容所在地國的異文化元素,以期達成“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生存之道。這種強調“和而不同”、“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的生存智慧,不僅是中華傳統(tǒng)“禮失求諸野”之文化開放精神的綻放,而且是中華文化作為世界成功的文明體系富有生命活力的見證。作為一個與“華夏”共存共榮的和并不那么遙遠的“他者”,東南亞的華人宗教及其文化遺產(chǎn),仿若“年深外境猶吾境,身處他鄉(xiāng)似故鄉(xiāng)”,對于我們冷靜思索作為東亞文明之核心的華夏宗教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變遷規(guī)律,亦極富有啟迪意義。
因此,站在文明演進的視角來看,我們稱“在南洋發(fā)現(xiàn)文化中國”,并不為過。甚至可以說,在“東南亞”或“南洋”這條新的“民族走廊”上,近現(xiàn)代的中華民族正是在“他者”民族的整體觀照之下,真正成為了一個走向世界、走向海洋、走向現(xiàn)代的“文化整體”(華人)和“民族整體”(華族)。更為重要的是,在當代中國積極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努力構建和諧社會的過程中,“透過周邊看中國”作為一種路徑和方法,亦有助于我們從中樹立高度的“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開放”精神,重新體認中華本土宗教文化的普世價值,自覺加強不同宗教文明間的對話,從而為建設華夏的文化生態(tài)平衡系統(tǒng),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而略盡微薄之力。